文化故事 | 无问西东:穆旦的寂寞和遗产

发布时间:2025-09-21 12:13  浏览量:1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宋浩

9月20日晚,中南大学教授易彬做客云南师范大学,分享他的新书《幻想底尽头:穆旦传》。在滇池边,秋风初起,仿佛能感受到穆旦的精魂。80多年前,抗日硝烟中,穆旦曾在这里读书、写诗、走上战场。

9月6日,作家邹汉明做客钱报读书会,分享了他的新书《穆旦传:新生的野力》。

诗人穆旦(1918-1977)资料图

距离穆旦去世48年,今年称得上的“穆旦热”的一年:高考作文以他的诗《赞美》为题,“穆旦是谁”上热搜;三部穆旦相关的传记同步出版:邹汉明《穆旦传:新生的野力》、易彬《幻想底尽头:穆旦传》、霍俊明《九叶传》。

1997年,王小波为小说《万寿寺》写序言,即那篇著名的《我的师承》。他盛赞的第一个“老师”就是穆旦。穆旦翻译的普希金《青铜骑士》,让年轻的他知道了“什么样的文字才能叫好”。在王小波后来的名作《青铜时代》中,隐隐可见穆旦和普希金带给他的滋养。他说,穆旦“对我的帮助,比中国近代一切著作家对我帮助的总和还要大。”

今年,穆旦的“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冥想》)等诗句又广泛流传。人们至此才发现,穆旦诗中穿越时空的不朽力量,像一颗子弹射中今天的读者。

“穆旦是谁”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田/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1977年春节刚过,59岁的诗人穆旦因突发心脏病合上了双眼。这是他最后的诗《冬》里的句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穆旦翻译的雪莱名句——“要是冬天已经来了,西风啊,春日怎能遥远?”巧合地,穆旦写下《冬》之后,历史也经历了一次冬春变迁,一个春天的故事悄然发生。

穆旦晚年。资料图

穆旦出生时,历史也走在一个转折点上。1918年,以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为主将的新文化运动浩荡而来,这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27岁的胡适受欧美意象派诗歌的启发,提出《文学改良刍议》。穆旦的诞生,与中国现代诗的诞生巧合般同步。

穆旦的生平,人们今天已经很熟悉了。他生于天津,卒于天津,但他在填履历时,籍贯一栏写的是浙江海宁。海宁查氏,今天最有名的是作家金庸,查良铮(穆旦)、查良镛(金庸),良字辈、金字旁,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两位现当代文学巨匠居然是堂兄弟。

海宁金庸故居。潮新闻资料图

晚清时期,穆旦的曾祖父离开海宁去北方做官,安家天津。因此穆旦与金庸,这对相差六岁的同宗兄弟并不相识。但他们都用各自的方式记录下那个时代,一个在诗中说“我们爱慕你,如今属于人民”(《旗》),一个在小说中喊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对兄弟的成就,是这个数百年文化世家的延续。

金庸在《鹿鼎记》第一章,用大量笔墨写了先祖查继佐的故事,并作为全书的一条主线。查继佐的故事曾被蒲松龄《聊斋》等作品反复书写。《鹿鼎记》全书50章的标题,金庸用的全是另一位先祖查慎行的诗。查慎行曾被明珠请到家里教儿子纳兰容德读书。“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康熙亲笔书写的楹联,透露出这个家族在江南士人中的领袖地位。

新青年杂志,新文化运动的主阵地。胡适《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在第二卷第五号。资料图

穆旦童年时,读过家里的古典文学藏书。但上学后,从南开中学到清华大学,他更多受新式教育的影响。比如中学老师李尧林——穆旦后来与这位老师的弟弟巴金关系很好——教的是英文,他把辜鸿铭翻译的杜甫《赠卫八处士》英文版给学生讲解。

多年以后,穆旦和同学们还能流利地背诵这首友谊之歌:In life,friends are seldom brought near(人生不相见)……

西南联大“湘黔滇旅行团”到达昆明。资料图

在清华读书期间,全面抗战爆发,有了那场著名的南迁:从清华园到长沙临时大学,再到昆明西南联大。从长沙到昆明,200多位男学生组成了“湘黔滇旅行团”,与闻一多等教授一起徒步3000里,穆旦就是其中一员。今天很多人也都知道,穆旦在途中带了一本英文字典,边走边背,背完一页撕掉一页。

“当我走过,站在路上踟蹰/我踟蹰着为了多年耻辱的历史/仍在这广大的山河中等待/等待着,我们无言的痛苦是太多了/然而一个民族已经起来……”今年高考作文题引用的这首《赞美》,就写于这一时期。诗人为抗战历史留下了一个特写。

穆旦军装照

1940年毕业后,穆旦留在西南联大任教,本来是跟闻一多、吴宓等老师同样的人生轨迹。但穆旦不久即辞职,加入中国远征军,在缅甸战场直面日寇。电影《无问西东》呈现了当时穆旦一代人的抉择。经历战场上的九死一生后,穆旦用《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的白骨》等诗歌记录这段经历。古有《从军行》《凉州词》,穆旦为现代文学留下了战场作品。

2024年新编选本《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普希金诗选》,收录了穆旦翻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致大海《自由颂》《致恰达耶夫》等普希金名作。

新中国成立后,穆旦任教于南开大学。特殊时期,教学、写作中断,他埋头从事英语、俄语文学翻译。他翻译的拜伦、雪莱、普希金、艾略特、奥登启迪了一代人,影响深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普希金诗选》《唐璜》等至今不断再版。

如今,穆旦夫妇静静躺在北京万安公墓,距离他的清华园不远。《穆旦传:新生的野力》《幻想底尽头:穆旦传》等作品出版后,有读者带着书去看他。

穆旦周与良夫妇墓前,摆放了邹汉明的《穆旦传:新生的野力》。

成为经典

今年同步出版的这两部传记,缘起也差不多同时。

1994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库》(诗歌卷)盘点20世纪中国诗人,穆旦排第一把交椅,排在他后面的依次是北岛、艾青、闻一多、海子……穆旦这位“并不广为人知”的诗人,引起了中文系大一学生易彬的注意。

当时,易彬的大学在岳麓山下,距离穆旦待过的长沙临时大学旧址,仅隔一条湘江。命运的齿轮在转动,他与穆旦之间的缘分由此种下。6年后硕士论文选题,他最终选择穆旦研究。

2006年,易彬(右一)读博士期间,在南开大学参加“穆旦诗歌创作学术研讨会”期间,地点位于已被拆除的穆旦原住房东村70号前。

当时,学术界对穆旦的研究远远不够。如今回头看,那时候刚好是穆旦成为经典的起点。多年来,易彬以拓荒者的努力,先后完成了《穆旦年谱》《穆旦与中国新诗的历史建构》《穆旦评传》《穆旦诗编年汇校》《一个中国新诗人——穆旦论集》等著作。时间一晃,青葱大学生走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在多年研究的基础上,易彬又完成了《幻想底尽头:穆旦传》。

易彬注意到穆旦的同时,1996年,30岁的邹汉明正在桐乡一个乡镇学校教书。当时对诗人穆旦,他仅知道是出自海宁查家的嘉兴老乡,“其他一无所知”。《诗刊》编辑邹静之给这个年轻诗人寄了一套《二十世纪桂冠诗丛》,鼓励他写作,丛书中有里尔克、瓦雷里以及穆旦,“穆旦为汉语诗歌写作提供了一个可以信赖的文本。”邹静之在电话里特别向他提到穆旦。

《穆旦诗全集》(李方编)《二十世纪桂冠诗丛》,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

“当时,我们这一代沉迷于写新诗的年轻人,都喜欢阅读外国作品,对本土的新诗传统很少注意。”邹汉明读完丛书中的《穆旦诗全集》,第一次系统、全面阅读了穆旦,“感慨不可谓不多”。作为诗人的邹汉明提供了一个视角,穆旦开始取代西方诗人,成为年轻人学诗的范本之一。

梳理穆旦诗歌接受史也可以发现,穆旦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被遮蔽了。直至上世纪80年代末,文学语境转换,“现代性”成为一个重要命题,作为“20世纪中国诗人中最具现代性的”穆旦地位升高。钱理群、谢冕等一批评论家重新审视、梳理文学史,将穆旦诗歌推向“世纪经典”的高度。

1997年,穆旦逝世20周年纪念时,穆旦的同学、挚友巫宁坤提到,有的同学早已成为英语界的泰斗,而穆旦因为历史原因在20多年里“斯人独憔悴”,“直到死后多年方得重见天日”。

南开大学档案馆。图源:南开大学档案馆

90年代以来,穆旦研究不断深入,一些稀有资料也浮出水面。

本世纪初,易彬跑遍了各地图书馆、档案馆,采访了杨苡、杜运燮、郑敏等世纪老人,从他们的回忆中搜集了大量关于穆旦的资料。最大的收获在2009年,经过几番努力,在南开大学档案馆找到了穆旦特殊年代的自述材料,打开了穆旦研究的新空间。

西泠网拍的拍卖品,穆旦1968年手迹。资料图

后来,他留意拍卖会、旧书网站和30年代老报纸,也搜集到一些档案和文献,慢慢拼凑起穆旦的一生。随着当下文献数字化,史料发现越来越充分。

2019年、2020年,穆旦关于远征军经历的三篇尘封文章《光荣的远征》《国军在印度》以及《苦难的旅程》——分别发布在1942年昆明版《中央日报》和1943年《春秋导报》,署名查良铮,当时在战场以特约记者身份供稿——也先后被学界发现,大大丰富了穆旦的从军经历。这几篇文章对解读他《森林之魅》等诗歌至关重要,邹汉明和易彬在书中,都引用到了这几篇新见史料。

《光荣的远征》,署名查良铮。《中央日报》昆明版,1942年4月6日

邹汉明感慨,“在找到他特殊年代的自述材料之前,穆旦一生几乎是个空白。弄清楚穆旦一生中任何空白的点,都非常不容易,也需要运气。”易彬很自信,在多年研究的基础上,“这部作品的一大特色就是史料的全面和广泛”,力图结合与对穆旦诗歌的解读,把穆旦的人生、写作和时代融汇一起。

今天的大众读者,相对于徐志摩、艾青、余光中等中小学课本的常驻诗人,对穆旦依然稍显陌生,因此才把“穆旦是谁”话题推上热搜。但未来,情况也许会发生变化,近年来,穆旦的诗《我看》被选入人教版语文课本(九年级上册):

九年级语文课本(九年级上),《我看》是第六篇课文。

“我看一阵向晚的春风,悄悄揉过丰润的青草/我看它们低首又低首,也许远水荡起了一片绿潮/……”这首诗写于1938年,穆旦20岁,刚刚结束3000里步行到达昆明。

87年前,诗人青春洋溢写下对自然、生命、时间的哲思,正陪伴新一代孩子们长大。随着穆旦经典地位的不断确立,“穆旦是谁”对下一代人也许不再会是一个问题。

正如霍俊明对穆旦的评价:“一生为诗歌和翻译以及独立人格而受尽苦难的灵魂!尽管他在暮年也发出‘我走到了幻想的尽头’的无奈与不甘,但是他的歌声最终穿透了历史层层的雾霾而抵达未来。”

值得一提的是,穆旦的先祖查慎行也有一首诗《舟夜书所见》,收入了人教版语文课本(二年级下册)。

九年级语文课本(二年级下)

穆旦的遗产

1935年,17岁的穆旦从南开中学毕业,考入清华大学,选择的专业是外文系。当时他决定“要学文学,但中文系太古旧,要考据,不愿读古书。”

易彬找到当时南开中学高中语文课本,选的是梁启超、胡适、鲁迅、周作人、郭沫若、朱自清等人的作品。作为五四后成长起来的一代,穆旦深受新文学的影响,在清华系统接受了西方文学的熏陶,由此走上创造中国的新文学的道路。

西南联大图书馆。资料图

在短暂而颠沛流离的大学时代,与穆旦关系亲密的老师主要是吴宓、闻一多和来自英国的外教燕卜荪。吴宓讲西方文学史,喜欢把同时代的中外作家做比较,比如莎士比亚与汤显祖,但丁与王实甫、马致远,穆旦很喜欢。闻一多是著名诗人,从长沙步行到昆明途中,穆旦与他同行。

燕卜荪则给穆旦带来了当时西方最前沿的现代主义诗歌。燕卜荪记忆超群,在长沙临时大学时教学条件差,没有课本,燕卜荪把莎士比亚的《奥赛罗》背出来,抄在黑板上讲解。在燕卜荪的指导下,穆旦读拜伦、雪莱、济慈,又延伸到布莱克、叶芝,以及T.S.艾略特和W.H.奥登。

谈到穆旦的遗产,在诗歌方面,首先就是他对语言的探索。80年代以后,学术界对穆旦的推崇,正是基于他的这一探索。这一点与老师燕卜荪分不开。

西南联大教授燕卜荪(William Empson),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诗人。资料图

燕卜荪和艾略特是朋友,与奥登也相识,他是二十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诗歌核心圈子里的人。他给穆旦和同学们“带来了完完整整的英国现代派”。尤其是艾略特和奥登,他们是穆旦的没见过面的“老师”。穆旦在去世前一年,还在偷偷翻译艾略特、奥登等现代派诗人,尽管毫无出版的希望。那是他“心有所感,魂之所系。”邹汉明说。

除了对中国现代诗歌语言的探索,易彬觉得,穆旦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还在于,从青年到晚年,从忧国忧民到战争反思,不管风云如何变幻,穆旦从自己的遭遇出发,他尽可能地保持自己的声音。

在搁笔不写诗的岁月里,穆旦埋头翻译,为中国文学留下了又一笔丰厚的遗产。在易彬看来,翻译某种程度上是他写作的另一种替代。在给朋友的信中,穆旦多次说到“中国诗的文艺复兴,要靠介绍外国诗”。

中国诗的文艺复兴,这是穆旦后半生翻译生涯的动力。

穆旦翻译的《普希金抒情诗一集》,新文艺出版社1957年

1957年,穆旦翻译的《普希金抒情诗一集》出版,“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广泛流传,为他赢得大量读者。但有意思的是,当时少有人知道,这位高明的译者查良铮就是诗人穆旦。

比如少年的王小波,他把“查先生”称为自己最重要的老师。朦胧派诗人食指,也从少年时期就深受普希金的影响。这种影响延续至他的代表作《相信未来》:“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邹汉明提到,四川大学赵毅衡教授曾回忆:“50年代的大陆少年,凡如我那样喜欢做浪漫梦者,手里必然有一本《普希金抒情诗选》。”这本书影响了几代人,查良铮的名字也名震读书界,“‘查译’之流利顺畅,之优美传神,真是为50年代的文化界添了几道光泽。”

上世纪50年代的穆旦夫妇。资料图

再比如写“冬天已经来了”的雪莱、写“当你老了”的叶芝。尤其是叶芝,深刻影响几代中国诗人,当代诗人王家新说,这种影响正是从穆旦一代诗人开始。同时,凭借一颗诗心和语言功力,穆旦的翻译惠及几代诗人,“只有穆旦这样的诗人,才可以担当起这样翻译。”

“查译名著”在特定年代里有着特殊魅力,让不同时代、不同国度,却有相似境遇的心灵互相应和,同时指引着文学写作方向。易彬统计过80年代穆旦主要译著的印数:

《唐璜》1980年版初印40000册,多次重印再版;《普希金抒情诗选集》1982年版初印138500册,一年后二印248500册;《拜伦诗选》1982年初印43000册,一年后二印印123000册;《雪莱抒情诗选》1982年前两次印刷12500册,三次印刷累计130000册……初次印刷数量已经惊人,二印三印数量翻倍暴涨,可见穆旦译著在当时对大众读者的滋养。

《英国现代诗选》[英]艾略特等著,穆旦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

到了80年代末,随着社会转型,普希金、拜伦这些经典作家渐渐冷却,更加“现代性”的诗人开始受欢迎,比如奥登和艾略特。

而去世多年的穆旦,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结语

尽管穆旦被认为是20世纪中国文学最“现代性”的代表,易彬说,但他到晚年一直读古典诗,以杜甫为代表的中国古典诗歌传统,始终是穆旦某种精神性的背景。

穆旦的生命长度,与杜甫恰好相同。“杜甫一生愁”,生逢乱世,杜甫用诗记录下唐朝的盛衰。穆旦的一生同样经历坎坷,充满忧愁的底色,他的诗歌和翻译映照初20世纪中国的风云变幻。

“器识为先,文艺其从;立德立言,无问西东。”清华大学校歌中这句“无问西东”,指的是文化兼容并蓄,不分东西方。而在穆旦身上,他诗人、翻译家的身份,他不同历史时期的人生抉择,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这四个字。

参考资料:

邹汉明《穆旦传:新生的野力》,译林出版社,2025年

易彬《幻想底尽头:穆旦传》,上海文艺出版社,2025年

李蒙蒙《穆旦诗歌经典化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论文,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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