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大博士,研究虐恋文14年
发布时间:2025-08-28 18:07 浏览量:2
《代笔作家》
网络文学长期被视为“难登大雅之堂”的消遣性娱乐,聚焦女性情爱的言情小说更是“小众之小众”。
清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薛静却在这个小众的领域浸泡了14年之久。她撰写的《脂粉帝国:网络言情小说与女性话语政治》系统分析了网络言情小说的几次转型,以及霸总文、穿越文、宫斗文等爆火的网文类型背后,分别藏着哪些未能言说的欲望。
在她的文字中,更多女性的期待和匮乏得以被诉说。
薛静和网络文学的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学时期。她在网站上追更明晓溪的《泡沫之夏》,那还是拨号上网的时代,因为怕被父母发现,薛静每次都会等新章节加载完成后迅速断网。
后来薛静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很多人和她聊严肃文学,但往往不出十分钟对方就会露馅。不得不承认,虽然很多人对文学怀抱旖旎的想象,但未必能读完人民文学出版的四大名著。真正启迪大众的精神食粮,恰恰是处于“鄙视链底端”的通俗文学。
2015年,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成立,薛静在这里结识了很多偷偷读网文长大的女孩,她们出于共同的、隐秘的爱,聚集成学术共同体。这里没有文学的鄙视链,她们可以分析这个爱好为什么曾与羞耻绑定,也在喜欢的网文中看清彼此的爱情观和价值观。
网文的世界博大精深。她们分组观察不同网站的网络文学作品,讨论风靡全网的霸道总裁本质是不是控制狂;她们一起看《甄嬛传》,每个人都想跳过甄嬛与果郡王在凌云峰谈情说爱的桥段,由此发现宫斗文的快感不再基于爱情,而是根植于类似职场的斗争倾轧;她们争论网文影视化改编的功过得失,从细节中挖掘读者和作者的集体无意识。
她们的老师邵燕君在课堂上说,研究网络文学,是“要为自己立法”,薛静作为从这一团队中毕业的博士,她想“为热爱的事物树碑立传”。
薛静在课堂上指导小组讨论
网络文学研究最初只被学界视为昙花一现,但在越来越多人的努力下,这门研究汇聚成一股新生的力量,成为学界和大众建立连接的桥梁。当然,也撬开了许多传统文学期刊紧闭的大门。
这不只是一个小众学术研究闯入主流视野的故事,更是一群女性不再对自己的爱好遮掩,真诚地袒露欲望,由此和更多女性同频共振的过程。
薛静在《脂粉帝国》的后记分享了一段有些私人的经历:一场商务饭局中,某中年金融投资协会会长,带着一位高挑白皙、衣着暴露的姑娘出席。会长察觉到气氛尴尬,专门向作为清华老师的薛静敬酒,似乎想证明她和那位女伴不一样。
但薛静分明觉得,她们都一样。
“当有的女性在旁边站着端碗、跪着奉茶、倚着劝酒时,同为女性,我无法坦然地坐着吃饭;当我可以选择和她划清界限,享受阶层带来的红利时,我依旧愿意选择把她当作同胞,产生去改变我们命运的冲动。”
“在那一刻,我才真正‘选择成为’一名女性。”
以下是我们与薛静的对话。
看理想:撰写《脂粉帝国》的研究过程中,哪个发现最让你兴奋?
薛静:最让我豁然开朗的是对于虐恋的观察。最早期一批网络言情小说的基本文笔和叙事底色,非常明显承袭自琼瑶,甚至悲情小天后匪我思存的首作都以台湾为背景,尽管她本人来自武汉。但在和琼瑶相似的话语方式、语言表达之下,大陆文学作品内里的故事结构产生了差异。
琼瑶的作品内核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男主角大都比较完美,两人不事生产,视爱情如生命。刚传入大陆时特别令人着迷,但时间久了,经历过妇女解放的大陆读者和作者,对“幸福结局是女性相夫教子”还是有些不甘的。
大家迅速发现,哪怕在爱情关系之中,也存在两性权力的博弈。于是作者引入父仇,商战等等元素。这时呈现出的男主角不再是一心一意的完美对象,拥有诸多缺陷,甚至对于爱情并不忠贞。
而此时的虐恋,表现出对于不完美男主角的向往,让大家看清女主角并不是向往某种理想对象或者完美关系,而是借助男主角这个他者,来观察到自身的某种缺陷、匮乏甚至欲望。
这就带来了突破性的发现:所谓的爱情究竟是什么?一直以来的言情书写中,爱情是不容置疑的本质性存在,但现在的网络文学之中,伴随着类型的不断迭代,爱情的浓度好像逐渐降低。为什么现在的言情频道,都不再言爱情之情了?
我们书写的过程像剥洋葱一样,不再把爱情本质化,一层一层剥掉洋葱,揭开爱情之名里隐藏的东西。
一开始我们以为爱情依附于某种物质条件,所以产生霸道总裁爱上我的类型网文,总裁提供衣食无忧的想象;剥掉这层外衣再往内核看,会发现里面藏着某种权力,穿越文的主角要通过征服帝王来介入历史;再剥去这层外衣,又能看到职业的奋斗,职业文里的男主有时候是事业导师般的存在。
《步步惊心》
附身于爱情内核上的,可能有精神的共鸣引领,有对权力的向往,有物质的体验。而言情小说的发展和迭代,就是剥掉爱情之上,可以被现在社会所识读和归因的那一层外衣,尝试去看到假如有一天,爱恋的对象没有财富、没有权力,精神上也并不能引领,而是平齐,那么两个人之间彼此的吸引还留下了什么。
看理想:你在《脂粉帝国》中指出,霸总文中,女主角倾慕拥有权力的男主角,其实是倾慕男主角拥有的权力,她不是渴望拥有他,而是渴望成为他。是不是在言情小说中,爱情很多时候是作为一种手段或工具的存在,帮助女性触碰到她渴望的生活?
薛静:爱情是许多无法自明的情感冲动的归因。当大家没有充分地认识到自我的诉求、恐惧和贪婪的时候,会把这些因素引发的悸动都归因为爱情。
后来大家开始细致地对悸动分类,心理学上有吊桥效应,生理学有多巴胺、催产素和血清素,对于文学来讲,创作也是类似的。
网络文学早期,呈现出的男主角天然拥有某种主流价值观非常认可的权力,有时是政治的,有时是物质的,有时甚至是某种精神的象征,比如智性恋。
这种时候两个人之间的爱慕,特别是女性视角的爱慕,可能不是对于理想人物形象的情感关系,而是女性通过这样一个形象所照见的自身欲望和匮乏。也就是网络上流行的那句话:女性经常把对男性的嫉妒当作爱,而把对于同性的爱当作嫉妒。
看理想:为什么早期所有女性向的网络文学作品都离不开“爱情”这个母题,把女性拥有爱情等同于女性拥有更好的生活?爱情的重要性从何而来?
薛静:将爱情赋魅是长期的父权制社会形成的话语策略,现代社会核心家庭既包含社会劳动,也包含家务劳动,劳动无分贵贱,但有流通性高低之分。父权制希望将性别与分工绑定,于是给家务劳动赋予了爱情神话:爱情许诺女性,此刻为家庭付出,彼时将收获幸福。所以,爱情是女性的宗教,但是,越来越多现代女性选择成为无神论者。
从精神上来讲,爱情给人一种被看见的幻觉。在社会中,一个人被看见、被承认是有条件的。但在爱情之中,好像两个人可以毫无缘由地被对方所看见、了解,甚至承接,这带来极大的安全感,特别是女性在其他环境下,被看见和被承认的门槛更高。
每个人在内心都渴求被看见、被认可、被接纳。但是,执着于追求被看见,本质上还是把自己放在“被看”的位置。而观看者、价值的评定者,才是我们需要去思考甚至承担的角色。
看理想:关于女性掌握权力的情节,男作家和女作家的侧重点有什么不同?比如《庆余年》里的叶轻眉在故事开始,已经掌握过权力,并且尝试过实现天下大同的理想,但《步步惊心》或者《甄嬛传》中的女性,往往在掌握权力的路上就遍体鳞伤,这种差异为什么存在?
薛静:在《庆余年》里,叶轻眉一开始掌握了先进的武器技术,有先进的观念,尝试走向天下大同,但最后仍旧不免于死亡。庆帝作为幕后大boss,在叶轻眉死后吃尽红利,成为实际上权力的拥有者。这其中呈现出性别差异带来的,对于权力的不同想象。
《庆余年》
权力是核武器。男性向作品更倾向于认为权力是威慑。一个人掌握了权力,就拥有了逆我心者尽可诛之的力量,最终能实现自己的意图,虽然作者出于种种因素,会把男主角的个人意志设定在较高的道德水准上,但本质还是个人意志。
女性向作品更倾向于认为权力是风险。所以掌权导向的不是独裁,而是民主平等的分权,形成以文明为共识的社会。
无论纯然男性向创作的权力关系,还是女性向创作的权力关系,单独一方都很难长久成立。至少在现在的人类社会发展之中,单独的武力威慑,或者单独的文明制约都很难真正实现现代社会的发展,如果缺少武力的威慑,文明会呈现出非常柔弱、易被摧毁的一面。而如果没有文明,单纯的武力最终会导向所有人的灭亡。
看理想:你在书中分析了男性弑父和女性弑夫的区别,能否再展开讲讲这种差异?
薛静:文学作品中,男性弑父之后会成为新的父,这是非常明晰的个人成长路径,所以弑父者认可体系本身的权力结构,只是对于某一个体不认可,想要取而代之。
对于女性来讲,弑夫是双重的背叛。过去的夫妻关系中,妻的很多价值是通过夫来体现的,这时,弑夫是自己的价值获得出口的渠道,也是对于旧社会秩序的叛离,弑夫导向的目的往往是成为自己。
像《甄嬛传》中,甄嬛完成弑夫后做了太后,她并没有垂帘听政,成为武则天,而是让自己最喜欢的孩子当闲散王爷,不让孩子被异化。在甄嬛个人的价值体系里,已经通过弑夫表达了对过往权力体系的否定。
看理想:你怎么看待《酱园弄》对于真实的女性弑夫案件的改编?
薛静:电影中有两条故事线,一条是女性互助,章子怡饰演的詹周氏被丈夫欺凌,愤而反击杀掉丈夫。赵丽颖饰演的作家西林,通过给詹周氏写文章的方式,从女性公民的角度,而不是封建社会中三从四德的角度来解决婚姻家庭矛盾关系。在女性的互助之下,整个女性群体在社会公众话语中,从封建走向解放和被看见。
另一条故事线是历史的波澜起伏。案件爆发之后经历了长时间的拖延积压,日本侵略,政权交叠,进入新时代后对詹周氏进行社会重审,最后她活了下来。这是大时代之中平凡无力的小人物,如何在时代洪流的缝隙之中存活。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与她交锋的对象都比她有力量得多,无论是警官还是典狱长,都作为权力的某种象征。
但是,树大招风也好,刚愎自用也好,因为他们拥有权力,所以在权力更迭的过程之中,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都死了,恰恰是弱小的詹周氏在其中获得了生存的缝隙。这是一个人和权力之间的故事。
电影《酱园弄》想讲述两条故事线,但是主次没有把握得特别充分,还有种种原因最终导致两条线索互相嘲讽,本来是女性互助的故事线里,西林却像一个热点话题投机分子,本来是小人物的以小博大,又变成大人物陷入自身执念,最后有点四不像。
电影呈现中,两条故事线如此难舍难分地放在一起,说明任何性别问题都和阶层、民族国家问题同构。女性和男性之间权力的博弈,也是各阶层之间、东西方之间权力博弈的隐喻和展演。
《酱园弄》
今天研究女性问题,本质上研究的是权力博弈,或者说所有女性主义都是平权主义,今天研究约占世界人口50%的女性,可能明天就研究约占世界人口40%的黄种人,可能同样的方法也能服务于那些年收入“被平均”的沉默的大多数。
以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自由和平等为底色,对弱势群体的生存摇旗呐喊的研究,或者说风潮,至少不应该被完全抹杀。
每一个人在特定的话语结构之下,都有可能成为弱者,所以不要轻视弱者。
看理想:近几年爆火的女性向网络文学作品,像《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和《穿进赛博游戏后干掉boss成功上位》,共同设定背景是未来幻想世界,而且主人公都面临巨大的生存危机,两部现象级作品反映出作者和读者什么样的共同情绪?无限流作品中的生存焦虑,跟穿越文主角的生存焦虑有差别吗?
薛静:关于这个话题,带给我最明显感受的其实是鲁豫访谈易立竞和张春的两期节目。
鲁豫跟易立竞的采访,我最初以为是两个媒体从业者,关于如何对世界发问的讨论,观后发现易立竞潸然落泪的瞬间,是她回忆自己如何从东北小城来到北京奋斗,特别是低潮时期如何孤单地和世界对抗,如何熬过来。
张春那期访谈,最感动的部分也不是她作为心理咨询师,如何解决来访者的问题,而是她曾经得过抑郁症,怎么度过人生的低谷。
这两期被很多人推崇的访谈节目,共同的底色是当代人的生存焦虑。可能饿不死,但是精神已经奄奄一息。遇到这种情况,两期节目共同的解法是熬过去,留住“这条狗命”(编者注:“保住狗命”是张春在与鲁豫的对谈中分享的她哥哥说的话),死皮赖脸地活下去。
回到网文,无论是文学创作脉络,还是高歌猛进、迅速发展的社会时代背景,穿越文更多是存在主义焦虑。这是一个很高级的焦虑,就是:我能否被写入历史?影视剧《步步惊心》的结局,女主角去博物馆里确认,古画中有没有她的存在,这是非常典型的进入史诗的过程,要做历史中的有名之人。
但是现在可能跟经济下行有关,也可能是长期经济高速发展之后,一旦恢复到正常水平,大家对于未来的期冀被打破。生存危机下,网文的故事背景也变成了废土、末世,大家在极端条件中叩问的,不再是如何成名、成家、被历史记住,而是在极端绝境下,我所探寻的,首要满足的物质基础该如何获取,以及我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是什么?
有的主人公求诸自身,确认“我”的存在,在取舍中叩问自己的价值观;有的主人公求诸亲情,比如《我在废土世界扫垃圾》里面对于母女之间的感情进行了很感人的描述。这些都说明网文对当代年轻人生存状态的观察还是非常敏锐的。
看理想:现在的网络文学创作中诞生了“爱女文学”这个概念,即与“厌女”对应,以女性为中心,强调女性价值的文学类型。“爱女文学”概念是进步还是束缚?你怎么看待现在网络文学读者与作者之间的互动?
薛静:女性向的网文创作过程中,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思想上的姐妹同盟。女性从彼此的匮乏出发,自己书写欲望,在书写的过程再产生新的网文类型。但在这个主流的过程之中,微观层面存在巧妙的博弈。
《代笔作家》
比如一些很年轻的读者,可能会要求全书不能有任何虐女的细节,甚至不愿意看到两个女性间产生比较,否则就是雌竞。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会以爱女为名攻击作者,甚至掀起网暴。
“爱女文学”是螺旋上升中的那节远路。爱女概念的提出肯定比虐女现象的存在更进步,但是让爱女成为充满了各种条例,甚至衍生出“22条军规”的悖论,这可能就是在上升过程中不得已走的远路,变成一种矫枉过正。
看理想:《脂粉帝国》的后记中,你讲述了自己“选择成为”一名女性的瞬间,您怎么看待“选择成为”女性?为什么要把这个故事写进后记?
薛静:《脂粉帝国》脱胎于我的博士毕业论文,我的毕业论文后记和《脂粉帝国》后记不太一样。我在博士毕业的时候也有着生存焦虑,撰写论文是非常寂寞漫长的过程,我的博士论文后记呈现的是劫后余生的苍凉之态(笑)。后来成书的时候距离毕业过去几年,心境慢慢也有了变化。
离开校园走入社会,成为老师,也会审视象牙塔里的研究,和真实社会的连接在何处。恰在此时,我经历了那个饭局,突然真切体验到,女性不只是生理身份,也是心理认同与社会符码。
作为学者,在某些时候,我的职业身份或者说阶层身份要远大于性别身份,我可能有很多机会能够不被人以女性的身份对待,脱离性别困境、获得某种超越。但是,这种场景看上去像一个人的高光时刻,实际非常短暂和虚幻。如果不打破性别之间的偏见和局限,女性获得的荣光随时会被他者收回。
饭局的场景一旦换成种族,其中的幽微就会变得非常明显,而且在好莱坞政治正确的话语中经常被言说。当一个黑人银行家,走进行业酒会,在场绝大多数嘉宾都是白人、侍者都是黑人。那么当TA拿起香槟杯,白人同行想到的不是跟TA碰杯谈合作,而是从TA手中拿走这个香槟杯,并说一声谢谢。
这种时候人很难不产生对于同类的共情,我们那个饭局也是如此,性别的差异一眼可见,当然可以选择逃离或者切割,甚至我也看过有人旗帜鲜明地表现自己和某些女性不一样,但是于我的本心而言,我确实觉得在场的所有女性都是共同体。
我们既要去争取打破天花板,告诉年轻一代的少女甚至少男,厉害的女性是什么样子,提供更多“新女性”的形象;也希望作为姐妹同盟,让正在受困于父权凝视、评价和制约的女性,有走出困境的勇气与道路。无论感情、家庭还是事业,希望大家作为女性,至少将自己当成完整的独立的人,可以不做最先锋的,但至少对得起自己。
看理想:如果你能穿书,最想改变哪个角色的命运?
薛静:我想回归到最开始阅读网络文学时,匪我思存的虐恋文《裂锦》里。《裂锦》结局是女主角发现男主角的所作所为都是圈套,最后她从高楼一跃而下,绝望痛苦的背后,是她永远站在了这份感情的道德制高点上。小说想象男主角坐拥江山财富,但陷于永失所爱的“痛苦”。这个结尾和匪我思存后来写的《东宫》一脉相承。
如果要我穿书,我会希望穿到《裂锦》或者《东宫》之中,让女主角无论在怎样极端的情境和悲惨的命运之下,都不要选择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最理想的当然是反杀,能够逃离也非常勇敢,但是自戕一无所有,只是成全对方悲剧化和浪漫化的想象。
要乐观地,积极地活下去,“苟住这条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