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寒碜”母亲嫌弃大女儿的礼物,大女儿拉起丈夫就走:以后没了

发布时间:2025-08-21 15:13  浏览量:2

车子驶进老旧的家属院,轮胎碾过凹凸不平的水泥路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像是在叩问我每一次归家的心情。

我叫林岚,今年三十有四,是一家小小的工作室的主人,手艺是修复老家具。身边坐着的是我的丈夫,周诚,一个温厚寡言的中学物理老师。

后座上,静静地躺着我给妈准备的六十岁寿礼——一把民国时期的老藤摇椅。

那是我从一个老主顾手里淘换来的,椅子的原主人是一位南下教书的先生,据说到老都还坐在上面看书。摇椅的骨架是上好的楠木,只是藤面破损,扶手也磨得露出了木茬。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用从古法传承下来的手艺,一点点地将它修补、打磨、上蜡。每一道工序,都像是对待一件有生命的艺术品。

藤面是我托人从南方寻来的上等青藤,亲手编织上去的,细密又匀称,泛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楠木的扶手被我用最细的砂纸打磨了无数遍,摸上去温润如玉,最后用天然蜂蜡反复擦拭,光泽内敛,不张扬,却透着一股子岁月沉淀下来的厚重。

我知道,妈有风湿,一到阴雨天就腰酸背痛。这把摇椅的弧度,最是贴合人的脊背,轻轻一摇,能卸掉一身的疲乏。

“你说,妈会喜欢吗?”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梧桐树,心里有点没底。

周诚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腾出一只手来,轻轻覆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

“你亲手做的,爸妈没有不喜欢的道理。”他声音不大,却很笃定。

我勉强笑了笑。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家的情况,却不在这道理之中。

车子停在楼下,我们俩费了些力气,才把那把分量不轻的摇椅抬上三楼。老式的楼道狭窄,墙壁上满是孩子们乱画的涂鸦和时间的斑驳。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热闹的说话声和电视机的喧嚣。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

不受待见的寿礼

屋里很热闹。

客厅不大,却挤满了人。我爸林保国,我妹林静和她丈夫高伟,还有几个街坊邻居。

我妈赵桂兰正坐在沙发正中,穿着一件崭新枣红色唐装,满面红光,笑得合不拢嘴。

“哟,大姐和姐夫来了!”眼尖的林静先看到了我们。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落在了我和周诚抬着的那把摇椅上。

屋里的喧闹,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我妈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只是那笑意,明显淡了许多,像是兑了水的酒。

“岚岚,周诚,来就来嘛,还搬这么个大家伙,多费事。”她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客套的埋怨。

我爸倒是眼睛一亮,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我们跟前,伸手抚摸着摇椅光滑的扶手,又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紧实的藤面。

“好东西,这是好东西啊。”他喃喃自语,像个看到心爱玩具的孩子,“这木料,这手工,现在可不多见了。”

我爸年轻时在木器厂做过工,对这些老物件有感情,也识货。

听见我爸的夸赞,我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笑着对妈说:“妈,祝您生日快乐,身体健康。知道您腰不好,特地给您弄了把摇椅,累了乏了坐上头歇歇脚,舒坦。”

周诚也跟着说:“妈,生日快乐。这是林岚亲手修的,弄了小半年呢。”

他特意强调了“亲手”两个字,是想让妈知道这份礼物里包含的心意。

然而,我妈的目光只是在那摇椅上轻轻一扫,便落在了我们身后,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她脸上的表情,客气,疏离,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有心了,有心了。”她嘴上这么说着,人却没动,也没说让把椅子放哪儿,“快放下吧,看你们俩累的一头汗。赶紧过来坐。”

那语气,仿佛我们抬来的不是一份精心准备的寿礼,而是一件不得不收下的、有些碍事的旧家具。

我和周诚对视一眼,默默地把摇椅靠墙放在了客厅的一角,那里正好有个空位,像是专门为它的落寞预留的。

就在这时,我妹林静拉着她丈夫高伟站了起来。

高伟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包装精美的盒子,上面印着最新款智能电视的广告图。

“妈,我跟高伟也给您准备了礼物。”林静的声音清脆又响亮,带着几分炫耀的意味,“知道您跟爸爱看电视,家里这台太旧了,屏幕小,还伤眼睛。我们给您换个大的!75寸,4K超高清,还能语音控制,想看什么说一声就行!”

高伟适时地补充道:“叔叔阿姨,就是一点小心意,最主要是你们看得舒心。我已经联系好师傅了,下午就上门安装。”

这话一出,屋里的气氛瞬间又热烈起来。

“哎哟!75寸!那得跟电影院似的吧!”

“还是小静和女婿有心啊,想得周到!”

“这电视可不便宜吧?高伟真是有出息!”

街坊们的赞叹声此起彼伏,我妈的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她一把拉住林静的手,又拍了拍高伟的胳膊,那亲热劲儿,和我刚才进门时判若两人。

“哎哟,我的好女儿,好女婿!你们……你们真是……这太贵重了!”我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夸张的激动,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你说你们,花这个冤枉钱干什么!家里那个还能看嘛!”

她嘴上说着“冤枉钱”,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在说“这钱花得太值了”。

她拉着林静和高伟,仔仔细细地看那个包装盒,仿佛那不是一台电视,而是一块金元宝。

整个过程,她再没往我和周诚这边看一眼,更没看那把被冷落在角落里的摇椅。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像是在深秋的冷水里,慢慢浸透了,又冷又重。

周诚感觉到了我的僵硬,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午饭的菜很丰盛,是我爸掌的勺。他特意做了我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和清蒸鲈鱼。

可我一口都吃不下去。

饭桌上,几乎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那台新电视,以及林静两口子的“孝顺”和高伟事业的“成功”。

“高伟现在可是他们公司华北区的销售总监了,手底下管着好几十号人呢!”我妈举着酒杯,大声地对亲戚邻居们宣布,像是在宣读一份喜报。

“哎呀,妈,您就别说了。”林静嘴上谦虚着,脸上却挂着骄傲的笑。

高伟端起酒杯,得体地笑道:“都是瞎忙活,跟姐夫当老师教书育人比,我们这就是个卖东西的,上不了台面。”

他嘴上说着“上不了台面”,眼睛却不着痕迹地瞥了周诚一眼,那眼神里的优越感,浓得化不开。

周诚只是笑了笑,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没说话。

我看着眼前这热闹又刺眼的一幕,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终于,一个邻居阿姨大概是觉得我们这边太冷清,主动找了个话题。

“林岚这手艺是真不错,刚才那椅子我瞅了,跟新的一样,比外面卖的那些个机器做的强多了。”

我爸立刻接话:“可不是嘛!这叫匠心!岚岚这手艺,是跟她师父,就是那个故宫里退下来的老木匠学的,一般人想学都找不到门路。”

我妈正在给高伟夹菜,听到这话,筷子顿了一下,头也没抬地来了一句:

“手艺再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个修修补补的活儿。听着好听,说白了,不就是个木匠嘛。”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饭桌的喧闹中,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再说了,”她放下筷子,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墙角那把摇椅,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今天我六十大寿,大喜的日子,你送这么个黑乎乎的老古董,像什么样子?旧东西,多不吉利。看着就寒碜。”

“太寒碜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给这份礼物下了最终的判决。

空气,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饭桌上只剩下电视机里广告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我爸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被我妈一个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

林静低下头,假装在挑鱼刺。高伟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看着我妈那张因为嫌弃而微微扭曲的脸,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寒碜?

我花了三个月的心血,把对她身体的关切,把一个女儿能倾注的所有情感,都融进了那把椅子的一榫一卯,一经一纬里。

在她眼里,竟然只是“寒碜”?

比不过一台冷冰冰的、用钱就能买到的机器?

我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周诚感觉到了我的颤抖,他握着我的手,用了用力。他的眼神在说:别冲动,算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把那股翻腾的屈辱和愤怒压下去。

我告诉自己,算了,妈就是这样的人,爱面子,爱攀比,一辈子都改不了了。跟她计较,没意思。

可是,我妈显然不打算就此打住。

她看着我,语气里充满了长辈式的教训:“岚岚,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妹妹,再看看你。人家高伟现在是总监,一年挣多少?你呢?守着你那个破木头摊子,能有什么出息?周诚当老师是稳定,可也发不了大财。你们俩,也该为以后想想了。”

“过日子,不能光凭着一股子清高。人情世故,迎来送往,都得花钱。你送这么个东西,说出去,人家还以为我这个当妈的怎么亏待你了,让你连件像样的礼物都买不起。”

她的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我最后一点隐忍。

原来,在她心里,我的心意,我的手艺,我的生活,我整个人,都是上不了台面的。

原来,我送的礼物,丢的不是我的脸,是她的脸。

我慢慢地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彻底冷了下去。

像是数九寒天里,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那些年积攒下来的,所有被忽视、被比较、被轻视的委屈,像决了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我用“算了”和“体谅”筑起的堤坝。

我站了起来。

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嘎”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墙角,轻轻抚摸着那把摇椅冰凉的扶手。

真好啊,这木头,温润,厚重,无言,却比人懂得珍惜。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我妈,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到冷漠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妈,既然您觉得这礼物太寒碜,拿不出手。”

“那就算了。”

我拉起不知何时已经站到我身边的周诚的手。

“我们走。”

然后,在满屋子人震惊的目光中,我看着我妈,清晰地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以后,也没了。”

一座沉默火山的爆发

“以后,也没了。”

这五个字,我说得不响,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死水里,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我妈脸上的得意和教训,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她大概从没想过,一向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大女儿,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在她六十大寿的宴席上,当着所有亲戚邻居的面,给她如此难堪。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我没有再回答她。

有些话,说一遍就够了。

我拉着周诚的手,转身就往门口走。他的手很稳,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站住!”我妈的怒吼在我身后炸开,尖利得像要划破这屋里的空气,“林岚!你给我站住!你这是什么态度!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妈放在眼里!”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反了你了!真是反了天了!我说你两句,你就要上房揭瓦了是不是?翅膀硬了,不把我这个妈放在眼里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充满了被冒犯的权威感。

“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报答我的?嫌我说话难听?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你看看你送的这叫什么东西!破破烂烂,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呢!你妹妹妹夫送的是什么?那叫孝心!你这叫什么?你这是存心给我添堵!”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密集地砸向我的后背。

我能感觉到,背后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的,有看热闹的,有不知所措的。

我爸急促的声音响了起来:“桂兰!你少说两句!孩子的一片心意,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怎么就不能说了?林保国,你给我闭嘴!就是你,一天到晚惯着她!惯出这么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我妈把炮火转向了我爸,“你看看她那死样子,跟她那个死鬼奶奶一模一样!一辈子清高,一辈子受穷!有什么用!”

提到奶奶,我的身体猛地一震。

奶奶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温暖。是她在我小时候,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教会我认字,教我背诗,告诉我,人可以穷,但心不能穷。

这把摇椅,就是奶奶生前最喜欢坐的。只是原件早已在多年前的搬家中遗失,我找来的这把,是与记忆里最相似的替代品。我修复它,也是在修复我对奶奶的思念。

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妈。因为我知道,她不会懂。

可她现在,却用最刻薄的言语,侮辱我心中最柔软、最神圣的地方。

一股灼热的岩浆,从我的心底深处,轰然上涌,冲破了喉咙。

我猛地转过身,双眼因为愤怒而变得赤红,死死地盯着她。

“你闭嘴!”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对我妈说出这两个字。

整个客厅,死一般的寂静。

我妈被我吼得愣住了,她张着嘴,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积压了三十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从小到大,在你眼里,有过我吗?”我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静考试得了双百,你买新衣服奖励她,逢人就夸。我拿了全省的奥数竞赛一等奖,你只说了一句‘女孩子学这个有什么用’。”

“林静想学钢琴,你砸锅卖铁给她买了一台回来,说女孩子要培养气质。我想学画画,你把我的画板和颜料扔出窗外,说那是浪费钱,不务正业。”

“林静谈恋爱,你帮她参谋,生怕她受了委屈。我带周诚回家,你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问他一个月工资多少,家里有没有房子,能不能给我妹妹的将来搭把手。”

“在你心里,我这个大女儿,是不是就是为了给小女儿铺路的?是不是我所有的一切,都不如林静的一根头发重要?”

“今天,我把你扔掉的‘不务正业’,当成了安身立命的本事。我把我对你最后一点念想,所有对你身体的关心,都放进了这把椅子里。我没花多少钱,可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我手上磨出来的茧,我熬夜熬红的眼睛,在你看来,就只是‘寒碜’?”

“钱!钱!钱!你眼睛里除了钱,除了面子,还剩下什么?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你配当一个妈吗?”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向她,也刺向我自己。

每说一句,我的心就疼一分。

这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在这样的场合,用这样丑陋的方式,和我自己的母亲对峙。

可是,我忍不住。

像一座沉默了太久的火山,一旦爆发,便无法抑制地要将所有的滚烫和毁灭,都喷涌出来。

我妈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她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要站不稳。

林静赶紧上前扶住她,哭着对我说:“姐!你怎么能这么跟妈说话!今天是妈大寿啊!”

我冷冷地看着她:“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林jing被我眼中的寒意吓得缩了一下,不敢再出声。

我爸走到我面前,苍老的脸上满是痛心和无奈。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岚岚……别说了……别说了……”

我看着我爸花白的头发,和他眼中的祈求,心里一阵酸楚。

我知道,他是这个家里,唯一懂我的人。但他太懦弱了,一辈子都被我妈压着,从未真正为我撑过一次腰。

我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我妈那张惨白的脸上。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有羞辱,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之间那根名为“母女”的弦,在今天,被我亲手,也或许是她亲手,彻底绷断了。

“周诚,我们走。”我再次拉起丈夫的手,这一次,再也没有任何停留。

我们走到门口,身后,是我妈气急败坏的哭喊声:

“好……好!林岚!你今天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再回来!我没有你这个女儿!没有!”

我没有回头。

周诚帮我拉开门,用他的身体,为我挡住了身后所有的喧嚣和狼藉。

门“砰”的一声关上,将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门外,是冰冷安静的楼道。

门内,是一个我再也不想回去的家。

沉默的分量

下楼的时候,我的腿是软的。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周诚一直紧紧地攥着我的手,他的掌心很热,源源不断地传来一股安定的力量,支撑着我没有瘫倒在楼梯上。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楼道里回荡着我们沉重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像是踩在我的心上。

直到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将那栋灰色的旧楼房彻底隔绝在视野之外,我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我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三十多年来,所有积压的委屈、不甘、愤怒和失望,都哭出来。

那些被忽视的童年,被比较的青春,被轻视的努力,一幕一幕,在眼前飞速闪过。

我哭得喘不上气,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周诚没有劝我,只是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那边倾过身来,轻轻地抱着我,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他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懂。

他懂我所有的委t屈,也支持我所有的决定。

哭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嗓子都哑了,眼泪也流干了,我才渐渐平静下来。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沉默。

周诚递给我一张纸巾,又拧开一瓶水,喂我喝了几口。

“好点了吗?”他柔声问。

我点点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嗯。”

他发动了车子,缓缓驶出家属院。

车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将城市的黄昏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色。

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冷的荒原。

“我是不是很过分?”我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轻声问。

“不。”周诚的回答,干脆利落。

他目视着前方的车流,语气平静而坚定:“你只是说出了早就该说的话。有些人,你一味地退让,她只会觉得你好欺负。你亮出了底线,她才会知道疼。”

“可是……她毕竟是我妈。”这句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周诚腾出一只手,再次握住我冰凉的手。

“我知道。所以你才忍了这么多年。”他叹了口气,“岚岚,家人的意义,是彼此温暖,互相支撑。如果一段关系,带给你的只有消耗和伤害,那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都应该保持距离。”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用物质和面子来衡量亲情的人。”

听着他的话,我混乱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是啊,我没有错。

我错在,一直对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总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足够努力,总有一天,她会看到我的价值,会给我一个肯定的眼神。

可我忘了,一个人的价值观,是几十年生活塑造出来的,根深蒂固,难以撼动。

在她那个“面子大于天”的世界里,我这种“里子比面子重要”的人,本身就是个异类。

我们的冲突,是必然的。

只是我没想到,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爆发。

车子开回我们的小区,停在楼下。

我们住的是一个老小区,没有电梯。周诚停好车,绕过来给我打开车门。

“回家吧。”他说。

我点点头,跟着他上楼。

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木头和蜂蜡的清香扑面而来。

这是我工作室的味道,也是我家的味道。

客厅里,摆着几件我亲手制作或修复的家具。一张榆木的茶几,两把黄花梨的圈椅,一个白橡木的书架。

它们安静地待在各自的位置上,在温暖的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看着它们,我那颗被掏空了的心,仿佛被一点点地填满了。

这里,才是我的家。

一个能让我感到安心、温暖、被尊重的地方。

周诚去厨房给我热了一杯牛奶。

我捧着温热的杯子,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

这些年,幸好有他。

是他,在我怀疑自己的时候,告诉我,我的手艺是无价的。

是他,在我被原生家庭的冷漠刺伤时,用他的爱,为我建起了一座温暖的避风港。

“在想什么?”周诚端着牛奶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在想,我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银河系,才遇到了你。”我看着他,由衷地说。

周诚笑了,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

“傻瓜。是我运气好才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奶奶家的小院。

奶奶就坐在那把老藤椅上,轻轻地摇着,手里拿着一把蒲扇,给我扇着风。

院子里的槐树下,蝉鸣阵阵。

奶奶笑着对我说:“岚岚啊,别怕。木头坏了,可以修。人心要是坏了,就离它远一点。”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枕边,湿了一片。

我知道,那个在心底盘踞了多年的结,终于,在昨天,被我亲手解开了。

虽然过程很痛,但从今往后,我自由了。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那个我刚刚逃离的家里,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据我爸后来偷偷打电话告诉我,我们走后,那顿生日宴便不欢而散。

亲戚邻居们看气氛不对,纷纷找借口告辞,走的时候,表情都有些尴尬。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

我妈坐在沙发上,气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咒骂我“白眼狼”、“没良心”。

林静在一旁劝着,说我就是一时冲动,过两天气消了就好了。

高伟则在一旁沉默地抽着烟,脸色也不太好看。今天这事,让他也觉得很没面子。

我爸,那个一辈子没怎么红过脸的老实人,第一次对我妈发了火。

他指着我妈的鼻子,声音都在抖:“赵桂兰!你满意了?你高兴了?好好的一个生日,被你搅和成什么样了!你把大女儿的心,伤成什么样了!”

“我伤她的心?是她伤我的心!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我下不来台!”我妈不甘示弱地吼回去。

“人家让你下不来台?人家给你准备了那么好的礼物,花了那么多心思,你是怎么对人家的?嫌寒碜?你懂个屁!那把椅子,比你那破电视金贵多了!那是手艺!是心意!你懂吗?”我爸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女儿给我买大电视,风光!她送个破椅子,丢人!”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爸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走到墙角,看着那把被嫌弃的摇椅,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走过去,轻轻地坐了上去。

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然后便随着他的身体,有节奏地、缓慢地摇晃起来。

我爸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那把摇椅的弧度,完美地贴合着他操劳了一辈子的脊背。

客厅里,新买的75寸大电视正播放着喧闹的综艺节目,画面鲜艳,声音洪亮。

可那光影,却照不进一个老父亲落寞的心里。

他坐在那把“寒碜”的摇椅里,沉默地摇着,像是摇着一整个回不去的、充满了遗憾的过去。

那份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有分量。

它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那个小小的客厅里,也压在了家里每一个人的心上。

镜子里的裂痕

日子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过着。

我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

修复一件件老旧的家具,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份职业,更像是一种修行。

当我的手触摸到那些经历过岁月沧桑的木头,感受着它们身上留下的或深或浅的痕迹,我的心,就会变得异常平静。

那些刀砍的、虫蛀的、水浸的伤痕,就像我心里的那些结。

我需要用极大的耐心和专注,去清理,去填补,去打磨,让它们重新变得平滑、完整。

这个过程,治愈了家具,也治愈了我自己。

我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

我没有再打过一个电话,我妈,也如她所说,真的没有再联系过我。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渐行渐远的直线,在那个充满火药味的午后,彻底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偶尔,我爸会用他那个老旧的、按键都有些失灵的手机,偷偷给我打个电话。

电话里,他总是先小心翼翼地问我:“岚岚,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爸。你和我妈身体怎么样?”我总是这样回答。

“都好,都好……”他顿了顿,然后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她……就是那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她这几天,老是念叨你……”

我知道,这是我爸在替我妈找台阶下。

但我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

那不是刀子嘴,那是刀子心。

“爸,我知道了。您也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电话那头,我爸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无力和苍凉。

“那把椅子……我天天坐。真舒坦啊……比沙发舒坦多了。”他又说。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我爸一个人,坐在那把摇椅上,在喧闹的电视声中,沉默地摇着。

那把被我妈嫌弃的椅子,成了他唯一的慰藉。

我的心,针扎似的疼了一下。

但我也知道,我回不去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像镜子上的裂痕,即便勉强粘合,也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

大约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林静找到了我的工作室。

她来的时候,我正在修复一张清代的楠木供桌。桌腿上有一处很深的裂缝,我正用特制的胶和木粉,一点一点地进行填补。

她穿着一身名牌的连衣裙,化着精致的妆,站在我这个堆满了木料和工具、空气中飘着木屑和油漆味的工作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姐。”她叫了我一声,语气有些不自然。

我放下手里的工具,摘下口罩,看着她:“有事吗?”

我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她局促地站在门口,眼神在我工作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眉头微微皱起。

“姐,你怎么还在干这个?又脏又累的,你看你这手上……”她指着我沾满木屑和胶水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嫌弃。

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我妈的影子。

我心里冷笑一声,没接她的话,只是问:“你来到底有什么事?”

她大概也感觉到了我的冷淡,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我是替妈来看看你。”

“哦?她让你来的?”

“那倒没有。”林静连忙摆手,“是……是我自己想来的。姐,你别生妈的气了,她就是那样的人,说话直,没什么坏心眼。”

又是这套说辞。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她让我以后别回那个家,我听了。她觉得我的礼物寒碜,丢了她的脸,我也认了。现在,你还想让我怎么样?”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

林静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姐,你怎么能这么想呢?那毕竟是咱妈啊!她生我们养我们,不容易。你就不能……不能服个软吗?回去跟妈道个歉,这事不就过去了吗?”她试图用亲情来绑架我。

我笑了。

“服软?道歉?林静,你觉得我错了吗?”

“我……”她语塞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让你和高伟,在妈的生日宴上很没面子?”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嘴上却说:“没有,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我打断她,“从小到大,你习惯了在家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你习惯了我是那个陪衬,是那个背景板。所以,当我有一天不再忍耐,不再扮演那个懂事的大姐时,你觉得不适应了,觉得我破坏了你们家的和谐。”

“我告诉你,林静。那个家,从来都不是我的家。它只是你们三个人的家。”

“我没有错,所以,我不会道歉。一辈子都不会。”

我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彻底划开了我们姐妹之间那层虚伪的温情面纱。

林静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她大概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姐姐,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

“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失望和不解,“就为了一件礼物,一句话,值得吗?你把亲情看得也太淡薄了。”

“淡薄?”我自嘲地笑了笑,“林"静,你根本就不懂。这不是一件礼物,一句话的事。这是尊严的事。”

“我靠我自己的手艺吃饭,我不偷不抢,活得坦坦荡荡。我的手艺,是我的骄傲,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但在你们眼里,它一文不值,甚至让你们觉得丢脸。”

“你说,是我把亲情看得淡薄,还是你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把我当成过亲人?”

林静被我说得哑口无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她站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自讨没趣,最后扔下一句“你真是不可理喻”,便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我没有丝毫的难过。

我只是觉得悲哀。

为我们这段早已名存实亡的姐妹情,感到悲哀。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流着相同的血液,却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我们之间的裂痕,早已存在。

只是今天,我把它摆在了台面上,让彼此都看得清清楚楚。

也好。

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我低下头,继续修复我手里的那张供桌。

木头上的裂缝,经过我的填补和打磨,已经变得不再那么显眼。

我知道,只要我足够用心,它最终会恢复如初,甚至比以前更加坚固。

可是人与人之间的裂痕呢?

它也能被修复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修补的手艺

林静走后,我的生活彻底恢复了平静。

就像一块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在经历了一阵剧烈的动荡后,又慢慢地沉淀下来,只剩下微风拂过的细碎波纹。

我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工作室里。

“匠心阁”,这是我给工作室起的名字。

地方不大,只有六十多平,被我分成了工作区和展示区。

工作区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刨子、凿子、锯子、各种型号的砂纸、还有一排排装着天然漆和蜂蜡的瓶瓶罐罐。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木头、桐油和生漆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很多人觉得这味道刺鼻,我却很喜欢。

这是一种能让我心安的味道。

展示区里,则摆放着一些我已经修复好,或者是我自己设计制作的家具。

它们大多是中式的,线条简洁,结构精巧,没有多余的雕琢,却处处透着一股子内敛的韵味。

我的客户不多,大多是些懂行的老主顾,或是经人介绍找上门来的。

他们不追求时髦,不看重品牌,只在乎东西本身的质地和手艺。

我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因为我们有共同的语言。

这天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特殊的活儿。

客户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姓陈。他带来了一张小小的、已经破旧不堪的儿童椅。

椅子很小,大概只适合两三岁的孩子坐。材质是普通的桦木,因为年代久远,油漆已经大面积剥落,露出了里面灰败的木色。椅背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阳”字。

“林师傅,您看……这个还能修吗?”陈教授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放在地上,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我蹲下身,仔细地检查着。

椅子的结构还算稳固,只是榫卯有些松动。最大的问题是漆面和椅腿的磨损。

“可以修。”我抬起头,对他说,“只是修复起来,会比较费工夫,成本可能比您买一把新的儿童椅要高出不少。”

我习惯把丑话说在前面。

陈教授听了,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钱不是问题,钱不是问题。”他连连摆手,“林师傅,这把椅子……对我来说,意义不一样。”

他看着那把小椅子,眼神变得异常温柔,像是透过它,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这是我儿子小时候坐的椅子。上面的‘阳’字,是他刚学会写自己名字的时候,自己拿小刀刻上去的。”

“我儿子……他是个地质学家,常年在野外跑。前年,在一次科考中,山体滑坡……人就没了……”

老教授的声音,渐渐哽咽。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前几天,我孙子出生了。我想……我想把这把椅子修好,等我小孙子会坐了,让他也坐一坐。就好像……他爸爸还在陪着他一样。”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林师傅,您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把它修得结实一点,安全一点。我希望……它能陪着我的孙子,好好长大。”

我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陈教授。我会把它,当成我自己的东西来修。”

送走陈教授,我把那把小小的儿童椅,搬到了我的工作台上。

灯光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它身上的每一道伤痕。

那些磨损的椅腿,见证了一个小男孩从蹒跚学步到奔跑跳跃的成长。

那块剥落的漆面下,隐藏着一个家庭曾经的欢声笑语。

那个歪歪扭扭的“阳”字,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深沉的思念和传承。

这不仅仅是一把椅子。

这是一份爱,一段记忆,一种生命的延续。

我的手艺,要修补的,也不仅仅是木头上的裂痕,更是人心里的缺憾。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几乎把所有的心神,都放在了这把椅子上。

我先用最细的针管,将特制的胶水,一点点注入松动的榫卯结构里,然后用夹具固定,让它重新变得牢固。

接着,我用小铲子和软布,小心翼翼地清理掉所有起翘的旧漆,同时又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那份岁月的包浆感。这是一个极其考验耐心的过程,我不能伤到木头本身。

清理干净后,我开始用最细的砂纸,一遍一遍地打磨。从椅背到坐面,从扶手到椅腿,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我的指尖,能感受到木头从粗糙到细腻的每一丝变化。

最后,是上漆。

我没有用化学漆,而是用了最传统的生漆。

生漆是从漆树上割下来的天然树液,环保,安全,而且能深入木头的肌理,形成一层坚韧温润的保护膜。

我一遍一遍地,用棉布将稀释过的生漆,均匀地擦拭在椅子上。每上一遍,都要等它在恒温恒湿的房间里,慢慢阴干。

整个过程,繁琐,漫长,甚至有些枯燥。

周诚来看我的时候,我正戴着口罩和手套,在给椅子上第三遍漆。

他没有打扰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我。

等我忙完一个段落,直起腰来,才发现他已经给我倒好了一杯水。

“歇会儿吧。”他说,“别太累了。”

我摘下手套,接过水杯,靠在工作台上。

“快好了。”我看着那把在灯光下,已经初显光泽的小椅子,脸上露出了笑容,“再有两遍漆,就差不多了。”

周诚走到椅子前,看着那个被我特意保留下来的“阳”字,轻声说:“陈教授看到,一定会很感动的。”

我点点头。

“有时候我觉得,我修的不是家具。”我说,“我修的,是人心里那些放不下的念想。”

就像我当初修复那把摇椅。

我修复的,又何尝不是我对奶奶的思念,和我对母亲那一点点仅存的、希望她能过得舒坦的念想呢?

只是,我的这份念想,被人弃如敝履。

而陈教授的念想,将会在他孙子身上,得到延续。

人和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有些疑惑地接了起来。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又有些慌乱的声音。

是林静。

“姐!你快来中心医院一趟!爸……爸他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手里的水杯,没拿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说不出口的话

我和周诚赶到医院的时候,我爸已经被送进了急诊室。

急诊室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失魂落魄的我妈和六神无主的林静。

高伟不在。林静说,他公司有重要的会,走不开。

我妈穿着一身家居服,头发凌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不再是那个在生日宴上神采飞扬、盛气凌人的寿星,而只是一个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坏了的、脆弱无助的老太太。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依赖,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失的躲闪。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头,用手不停地搓着衣角。

林静一看到我,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哭着扑了过来。

“姐!你可来了!我快吓死了!”

“怎么回事?爸怎么会从楼梯上摔下去?”我扶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我也不知道。”林静抽泣着说,“我今天回家看爸妈,爸说想下楼去买点酱油,结果……结果走到二楼拐角,不知道怎么就一脚踩空了……等我跟妈跑下去,爸就躺在地上,头上都是血,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

周诚拍了拍我的肩膀,沉声说:“别急,先问问医生情况。”

他转身去找护士询问情况,我则扶着林静在长椅上坐下,挨着我妈。

我们三个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段尴尬而又沉重的距离。

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只有林静压抑的哭声和消毒水那冰冷刺鼻的味道。

我看着急诊室紧闭的大门,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

我怨我妈,我恼林静,我甚至决绝地断了和那个家的联系。

可我爸,他是无辜的。

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给过我温暖,唯一懂得我的人。

我不敢想象,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就在这时,急诊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

我们三个人,像被按了弹簧一样,同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了过去。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

“医生,病人情况严重吗?”

医生摘下口罩,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们:“病人后脑着地,有颅内出血,需要马上进行手术。另外,左腿胫骨骨折,也需要手术固定。”

“颅内出血……”我妈听到这四个字,身体一晃,差点瘫倒在地。

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她的身体,冰冷,而且在不停地发抖。

“医生,手术……手术风险大吗?”我稳住心神,用颤抖的声音问。

“任何手术都有风险。但现在的情况,必须马上手术,清除血肿,降低颅内压。你们是病人家属吧?赶紧去办住院手续,然后过来签手术同意书。”医生说完,便转身又进了急诊室。

“办手续……签字……”我妈喃喃自语,眼神空洞,显然已经方寸大乱。

林静也慌了神,只知道抓着我的胳D膊,不停地问:“姐,怎么办?怎么办啊?”

“别慌!”我低喝一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周诚,你去找医生了解手术的具体方案和风险。林静,你在这里陪着妈,哪儿也别去。我去办住院手续。”

在这样混乱的时刻,我这个一向被家里忽视的大女儿,反而成了她们唯一的依靠。

周诚立刻点头,去找医生了。

我从我爸的口袋里,摸出他的医保卡和身份证,转身就往住院部窗口跑。

缴费,登记,领病号服……一系列繁琐的手续,我办得有条不紊。

我的脑子,此刻异常清醒。

我知道,现在不是软弱和悲伤的时候。

我爸,还等着我去救他。

等我办好一切,拿着一堆单子回到急诊室门口时,周诚也和医生谈完了。

“情况不算最糟。”他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出血点比较明确,位置也不是特别刁钻。医生说,手术成功率很高。腿上的骨折是小问题。”

听了他的话,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点。

护士拿着手术同意书走了过来。

“谁是病人家属?过来签字。”

我妈和林静都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依赖。

我拿起笔,在“家属”那一栏,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我的名字:林岚。

签完字,我爸被护士们从急诊室里推了出来,送往手术室。

他躺在移动病床上,闭着眼睛,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看着他那个样子,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爸……”我跟着推车,哽咽着叫了他一声。

他仿佛听到了我的声音,眼皮动了动,但没有睁开。

手术室的红灯,亮了起来。

那红色的光,像一团火焰,灼烧着我们每个人的心。

漫长的等待,开始了。

我和我妈、林静,并排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像三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时间,一分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妈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看着我,声音沙哑地开口了:

“岚岚……”

我没有看她,只是盯着手术室的门。

“你爸他……他出事之前,还在跟我念叨你。”她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他说,他想你了……想喝你做的莲子羹了……”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还说……那把椅子,真好。他坐上去,就想起你奶奶还在的时候。他说,你这孩子,心细,随你奶奶……”

我妈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用手背胡乱地抹着,声音哽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这张臭嘴,是我爱慕虚荣,是我伤了你的心,也把你爸给气病了……”

“他这几天,心里一直憋着火,吃不下,睡不着。今天下楼,也是恍恍惚惚的……都怪我……都怪我……”

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语无伦次地忏悔着。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妈如此脆弱,如此自责的样子。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永远觉得自己有理的赵桂兰,在这一刻,被现实的重锤,彻底击垮了。

我没有说“不怪你”,也没有说“没关系”。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如果不是那天的争吵,如果不是我爸一直郁结于心,这场意外,或许就不会发生。

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了她。

她愣了一下,接了过去,把脸埋在手里,压抑地哭了起来。

旁边的林静,也跟着小声地啜泣。

我看着她们,心里五味杂陈。

恨吗?

好像已经没那么恨了。

在父亲的生死面前,所有的怨怼,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只是觉得累。

为这个家,为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亲情,感到深深的疲惫。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门开了。

主刀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笑容。

“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脱离危险了。”

听到这句话,我们三个人,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齐齐地软倒在了椅子上。

我妈更是直接哭出了声,那哭声里,有后怕,有庆幸,有劫后余生的释放。

我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惨白的灯,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眼泪,顺着眼角,无声地滑落。

爸,你没事了。

真好。

冬日暖阳

我爸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

那一个月,是我三十多年来,和家人相处得最“亲密”的一段时光。

我向工作室请了长假,和周诚、我妈、林静轮流在医院陪护。

高伟只在手术后第二天来过一次,提着一个昂贵的水果篮,待了不到十分钟,说了几句场面话,就又被一个“紧急”的电话叫走了。

我妈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眼神黯淡,什么都没说。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在我们面前,提过她那个“有出息”的好女婿。

我爸醒来后,身体还很虚弱,说不出话。

但他看到我守在床边,浑浊的眼睛里,总是会亮起一丝光。他会用他那只没有打石膏的手,颤颤巍巍地来拉我的手。

我就会反握住他布满老年斑和针孔的手,轻声说:“爸,别怕,我在这儿。”

他就会安心地闭上眼睛。

照顾病人,是一件极其琐碎而辛苦的事情。

喂饭,擦身,端屎端尿,按摩,每一个环节,都考验着人的耐心和体力。

我妈年纪大了,熬不了夜。林静从小娇生惯养,笨手笨脚,干不了重活。

大部分的陪护工作,都落在了我和周诚的身上。

周诚毫无怨言。他白天要去学校上课,下了课就立刻赶到医院,接替我的班,让我能回家喘口气,睡个安稳觉。

他给我爸擦身,比我还仔细。给我爸按摩,比护工还专业。

有时候我爸半夜要起夜,他总是第一个醒来,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起来。

我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复杂。

有一天晚上,周诚在陪床,我回家取换洗衣物。

等我再回到病房时,看到我妈正坐在床边,笨拙地给我爸削苹果。

她大概是很少干这种活,苹果皮削得坑坑洼洼,厚薄不均。

“周诚啊,”她一边削,一边对坐在旁边看书的周诚说,“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我们家岚岚,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周诚放下书,笑了笑:“妈,您说这话就见外了。岚岚是我媳妇,爸就是我爸。照顾我爸,是应该的。”

我妈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叹了口气。

“以前……是我老糊涂了。眼睛就盯着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看不到真正的好。人啊,不到遭难的时候,都不知道谁才是真心对你的人。”

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站在病房门口,没有进去。

我知道,这话,她也是说给我听的。

我爸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冬日暖阳天。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病房里,暖洋洋的。

我们收拾好东西,办了出院手续。

回家的时候,没有叫高伟那辆气派的豪车,而是坐的周诚那辆半旧的国产车。

车里有些挤,但谁也没有抱怨。

回到那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家,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艾草味。

是妈点的艾条,说是去去医院的晦气。

客厅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那台75寸的大电视,没有开。

墙角里,那把我亲手修复的摇椅,被擦得干干净净,上面还铺了一张厚厚的羊毛坐垫。

我爸看到那把椅子,眼睛都亮了。

他挣扎着,想要过去坐。

我赶紧和周诚一起,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了过去。

他坐进摇椅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足而惬意的笑容。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在冬日的暖阳里,轻轻地摇晃着。

那一刻的画面,安详,静谧,美好得像一幅画。

我妈走到我身边,拉了拉我的衣角,眼神有些局促。

“岚岚……中午,留下来吃饭吧。”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祈求。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眼角新增的皱纹,心里那块最坚硬的冰,仿佛被这冬日的暖阳,融化了一角。

我点了点头:“好。”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转身钻进了厨房。

林静也跟了进去,给她打下手。

我听到厨房里传来她们姐妹俩低声交谈的声音,还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响。

周诚走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肩膀。

我们一起看着那个在摇椅里,被阳光笼罩的父亲。

“你看,”周诚在我耳边轻声说,“裂痕还在,但木头,更坚固了。”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眼前这幅充满了烟火气的、寻常人家的景象。

是啊,裂痕还在。

那些伤害,那些委屈,不会凭空消失。它们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像木头上的疤痕,提醒着我曾经的疼痛。

但家,这个曾经让我想要逃离的地方,似乎又在以一种新的、脆弱的方式,重新建立起来。

它不再完美,甚至充满了修补的痕迹。

但它,是真实的。

就像我手里的那些老家具。

它们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它们完美无瑕,而是因为它们身上,承载着时间,承载着故事,承载着人与人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而又深沉的情感。

午饭,我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有我爱吃的糖醋排骨,也有我爸爱喝的鲫鱼汤。

饭桌上,没有人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我妈不停地给我和周诚夹菜,把我们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多吃点,多吃点,看你瘦的。”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眼圈却有些发红。

我没有拒绝,默默地吃着。

那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弥漫开来,带着一丝久违的、家的味道。

吃完饭,我爸在摇椅上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我妈和林静在厨房里洗碗。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院子里,孩子们在追逐嬉戏,老人们在晒着太阳。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周诚从身后抱住我。

“在想什么?”

“在想,以后,大概还是会吵架吧。”我轻声说。

“嗯,会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笑了。

“但是,”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看着远方,“我们都知道,怎么把它修好了,不是吗?”

我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

那里面,有我熟悉的温柔,和让我心安的笃定。

我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上去。

是的。

我们都知道,怎么修了。

用时间,用包容,用那份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名为“亲情”的牵绊。

也用我们自己,用我们对生活的坚守和对彼此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