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蘭帝茗轩,半部江南史 第三章 岛中风雨

发布时间:2025-07-30 12:26  浏览量:1

第三章 岛中风雨

三山岛浮在太湖中央,远远望去像三只卧在水面的青螺。岛上终年雾气缭绕,据说只有七绝楼的人知道雾中航道,外人贸然闯入,多半会触礁沉没。

沈青芜雇了条渔船,船夫是个面色黝黑的老汉,听说要去三山岛,脸当即白了:“姑娘,那地方去不得啊!上个月有个货郎想抄近路,船刚进雾就没影了,后来只捞上来一只鞋……”

“我给你十倍船钱。”沈青芜将一锭银子拍在船头,“而且,我认识七绝楼主。”

老汉盯着银子看了半晌,咬咬牙解了缆绳:“行!但要是真出了事,我可不管捞人!”

船入雾中,能见度顿时降到不足三尺。湖水泛着诡异的青黑色,偶尔有鱼群跃出水面,磷光一闪即逝,像鬼火一样。苏慕远握紧了沈青芜给的铜哨,手心全是汗——他长在江南,水性不算差,可这太湖深处的雾,总让人觉得藏着吃人的东西。

“别怕。”沈青芜的声音在雾中响起,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七绝楼虽说是黑道,却极重规矩。只要报我的名字,他们不会乱来。”

她话音刚落,船身突然一震,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老汉惊叫一声:“不好!是暗礁!”

苏慕远低头看向水面,只见船底渗出细密的水线,正一点点往上漫。沈青芜却很镇定,从腰间解下流霞剑,剑尖在船板上轻轻一点:“不是暗礁,是人。”

话音未落,水面突然冒出十几个黑衣人影,个个手持分水刺,像水鬼一样攀上船舷。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一道刀疤从额头延伸到下巴,看着格外狰狞:“哪来的野狗,敢闯七绝楼的地界?”

“告诉你们楼主,沈青芜求见。”沈青芜横剑而立,红衣在雾中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就说……当年雁荡山欠我的人情,该还了。”

独眼龙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他上下打量着沈青芜,独眼眯了眯:“沈仙子?三年前传闻你不是已经……”

“托你的福,还活着。”沈青芜的语气冷了下来,“怎么?要我拆了你的破岛,才能请动你们楼主?”

独眼龙脸色变了变,突然抬手示意手下退下:“仙子稍等,属下这就去通报。”他转身跳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在雾中散成一片白。

剩下的黑衣人虽然没动手,却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苏慕远看着船底越来越多的水,忍不住问:“这船还能撑多久?”

“撑到他们楼主来为止。”沈青芜走到船尾,用剑鞘堵住漏水的地方,“七绝楼主是个枭雄,最看重江湖名声。他欠我的人情若是不还,以后没法在江南立足。”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雾中传来一阵笛声,悠扬婉转,竟不像黑道中人会用的调子。随着笛声越来越近,一艘画舫破雾而出,船头站着个白衣公子,手摇折扇,看着文质彬彬,倒像是个赶考的举子。

“青芜,三年不见,你倒是越来越烈了。”白衣公子的声音带着笑意,听不出喜怒,“一来就拆我的岛,是怕我忘了雁荡山的事?”

沈青芜收剑入鞘:“段离,我不是来叙旧的。”

被称作段离的白衣公子跳上渔船,目光扫过沈青芜右臂的伤疤,又落在苏慕远身上,嘴角的笑意深了些:“这位是?”

“苏州‘蘭记’少主,苏慕远。”沈青芜介绍道,“我带他来,是有事相求。”

段离挑眉:“沈仙子从不求人。”

“这次例外。”沈青芜从怀里掏出羊皮卷,“魏惊风勾结后金,想拿江南的粮仓换粮草。这是布防图,上面标着十三处密库的位置。我需要你的人,守住这些地方。”

段离展开羊皮卷,原本带笑的脸渐渐沉了下去。他看了半晌,突然将羊皮卷拍在船板上:“魏惊风这狗东西,竟敢通敌叛国!”他看向沈青芜,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你想让我怎么做?”

“派人守住密库,一旦发现东厂的人靠近,格杀勿论。”沈青芜顿了顿,补充道,“粮草是用来给抗清义军的,不是给你七绝楼的。”

段离笑了:“你当我段离是什么人?异族入关,我们汉人哪还有活路?这忙,我帮。”他转头对独眼龙说,“传令下去,让各堂口即刻出发,按图上的位置布防。告诉弟兄们,这是保家卫国,不是打家劫舍!”

独眼龙领命而去。段离看着沈青芜苍白的脸,突然问:“你的寒毒……还没好?”

沈青芜点头:“需要‘蘭帝茗轩’压制,可惜那坛酒在苏州碎了。”

“‘蘭帝茗轩’?”段离眼睛一亮,“你说的是波斯王室的那坛‘圣血之酿’?我倒是知道哪里还有。”

苏慕远和沈青芜同时看向他。

“去年我从一个海盗手里抢了个宝箱,里面就有一瓶这酒,说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喝。”段离笑道,“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

“陪我喝一杯。”段离的目光落在沈青芜脸上,带着些复杂的情绪,“就当是……庆祝我们再见面。”

沈青芜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段离的总坛设在三山岛的山腹里,竟是个极雅致的洞府,里面摆着不少古玩字画,甚至还有一架古琴,完全不像黑道窝点。他让人取来那瓶“蘭帝茗轩”,酒瓶是水晶做的,里面的酒液红得像玛瑙,在烛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这酒得用玉盏喝才够味。”段离拿出两个羊脂白玉盏,将酒倒进去,递了一个给沈青芜,“尝尝?比你那坛怎么样?”

沈青芜抿了一口,酒液入喉,带着一丝暖意流遍全身,寒毒引起的刺痛顿时减轻了不少。她眼睛亮了亮:“确实是正品。”

苏慕远看着她喝酒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段离看沈青芜的眼神,分明带着爱慕,而沈青芜……似乎并不反感。

“青芜,当年雁荡山……”段离刚想说什么,洞府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独眼龙冲了进来,脸色惨白:“楼主!不好了!魏惊风带东厂的人和后金密使杀过来了!”

“什么?”段离猛地站起来,折扇“啪”地合上,“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不知道!他们带了火炮,已经炸塌了南边的山道!”

沈青芜将玉盏里的酒一饮而尽,抓起流霞剑:“是冲着布防图来的。段离,你带弟兄们守住密库,我去会会他!”

“我跟你一起去!”苏慕远也站起身。

“你留下。”沈青芜按住他的肩膀,眼神坚定,“这是江湖人的事。”她转身对段离说,“照顾好他。”

段离点头:“放心。”

沈青芜跟着独眼龙冲了出去,红衣瞬间消失在洞府的阴影里。苏慕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他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可眼睁睁看着她去拼命,实在坐不住。

“苏少主,别担心。”段离拍了拍他的肩膀,“青芜的剑法,江湖上没几个人能接住。”他顿了顿,突然笑了,“其实,我跟她认识十年了。当年她刚下山,在扬州城救了个老婆婆,那老婆婆是我娘。”

苏慕远愣住了。

“我娘说,那姑娘穿着红衣,像团火,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心里的龌龊。”段离望着洞府外的火光,声音有些悠远,“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红衣仙子’沈青芜。雁荡山一战,她为了护我娘,才被师弟暗算中了寒毒。我欠她的,从来不是人情,是命。”

苏慕远这才明白,为什么段离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帮忙。原来他们之间,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夹杂着火炮的轰鸣和刀剑碰撞的脆响。苏慕远握紧铜哨,指节泛白。突然,一个黑衣人口吐鲜血撞进洞府,胸前插着一支羽箭,正是刚才守在船边的黑衣人之一。

“楼主……沈仙子她……她中埋伏了!”黑衣人挣扎着说,“魏惊风带了后金的弓箭手,沈仙子被困在西峰……”

话没说完,他就断了气。

段离脸色大变,拔剑就往外冲:“弟兄们,跟我去救沈仙子!”

苏慕远再也坐不住了,抓起墙角的一根木棍,跟着人群往外跑。西峰的山道上,火光冲天,东厂的缇骑和后金的士兵正围着一个红衣人影厮杀。沈青芜的流霞剑已经卷了刃,左臂中了一箭,却依旧不肯后退,红衣在血泊中染得更深,像一朵在烈火中绽放的曼珠沙华。

“青芜!”段离大喊着冲过去,折扇展开,里面竟藏着锋利的刀片,瞬间割倒了两个士兵。

沈青芜看到他,眼神亮了亮,却喊道:“别过来!他们有陷阱!”

话音未落,地面突然塌陷,段离躲闪不及,半个身子陷了进去。后金的弓箭手趁机放箭,十几支箭同时射向沈青芜!

苏慕远脑子一片空白,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用身体挡在沈青芜面前。

“噗嗤”几声,三支箭射中了他的后背。剧痛传来,他却觉得很奇怪——好像没那么疼,或许是因为看到沈青芜震惊的眼神,忘了疼。

“苏慕远!”沈青芜的声音在发抖,她挥剑斩断剩下的箭,抱住倒下来的他,“你这个傻子!谁让你过来的!”

“我……我答应过……要陪你……”苏慕远咳着血,视线渐渐模糊,“那坛酒……还没喝完呢……”

他看见沈青芜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他脸上,滚烫的。他想抬手擦掉,却没力气了。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他好像闻到了“蘭帝茗轩”的香气,甜甜的,带着点药味,像极了沈青芜身上的味道。

段离从陷阱里爬出来,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疯了一样砍向周围的敌人:“给我杀!一个不留!”

沈青芜抱着苏慕远,手指颤抖地探向他的鼻息——还有气。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那个水晶酒瓶,拔掉塞子,将剩下的“蘭帝茗轩”全倒进苏慕远嘴里。

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染红了他的衣襟。奇迹发生了,他后背的箭伤处竟然冒出了白烟,流血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有用……有用!”沈青芜喜极而泣,流霞剑猛地插进地里,支撑着自己站起来,“魏惊风!我要你偿命!”

她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杀意,红衣在火光中猎猎作响,眼底的星斗变成了燃烧的火焰。缇骑和后金士兵被她的气势吓住,竟一时不敢上前。

段离趁机指挥手下反击,战局渐渐逆转。魏惊风看着陷入疯狂的沈青芜,又看了看地上奄奄一息的苏慕远,突然冷笑一声:“沈青芜,你护得住他一时,护得住他一世吗?这天下,早晚是后金的!”

他打了个呼哨,带着残兵往后山退去。沈青芜想去追,却被段离拉住:“别追了!先救苏少主!”

沈青芜这才回过神,抱起苏慕远往洞府跑。她的手臂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后怕——如果刚才苏慕远没挡那几箭,如果那瓶“蘭帝茗轩”喝完了,她该怎么办?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为了家国大义才活着,可抱着怀里渐渐有了温度的身体,她突然明白,支撑她熬过三年寒毒的,或许从来不是那坛酒,而是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光。而苏慕远,就是那束光。

洞府里,沈青芜守在苏慕远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像她中了寒毒时一样。她把自己的体温传给他,心里默默念着:“苏慕远,你不能死。你还没告诉我,‘蘭记’的新茶是什么味道;你还没看到,江南守住了的样子……”

烛光摇曳,映着她红衣上的血迹,也映着她眼底从未有过的温柔。三山岛的风雨还没停,但沈青芜知道,只要苏慕远能醒过来,再大的风雨,她都能扛过去。

因为她不再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