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螳螂妻

崂山深处，云雾缭绕。清云寺坐落在半山腰上，青砖灰瓦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晨钟暮鼓，更添几分幽静。时值盛夏，蝉鸣阵阵，为这寂静的山寺平添几分生气。

余璟推开东厢房的窗户，让山风带着松香涌入。他身着素白长衫，面容清瘦，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书卷气。三年前，他因家道中落，又屡试不第，便来到这清云寺借住读书，准备来年的秋闱。

"余相公，晚斋已备好，请到斋堂用饭。"小沙弥在门外轻声唤道。

"有劳小师父，我这就去。"余璟放下手中的《诗经》，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窗外，夕阳将山峦染成金色，暮色渐浓。

用过简单的斋饭后，余璟回到房中挑灯夜读。窗外虫鸣此起彼伏，偶尔夹杂着几声夜枭的啼叫。他正读到《楚辞》中"青云衣兮白霓裳"一句时，忽听窗外传来一阵轻柔的吟诵声：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那声音清丽婉转，如珠落玉盘，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动听。余璟心头一震，这深山古寺，怎会有女子吟诗？他放下书卷，轻轻推开窗户向外望去。

月光如水，洒在院中的青石板上。一个身着翠绿罗裙的少女正站在一株老梅树下，纤纤玉手抚弄着垂下的枝条。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肌肤胜雪，眉目如画，一头青丝只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起，更显得清丽脱俗。

少女见窗内有人探出头来，不但不避，反而盈盈一笑，施了一礼："惊扰公子读书，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余璟慌忙还礼："姑娘客气了。不知姑娘为何深夜在此？"

"我住在这山中已有百年，见公子日夜苦读，甚是钦佩，今夜月色正好，特来与公子论诗。"少女声音清脆，如清泉流过山石。

余璟心中疑惑，这少女年纪轻轻，怎说"住在这山中已有百年"？但见她谈吐不俗，便邀她入内一叙。

少女自称名叫碧娘，对诗词歌赋见解独到，尤其精通《诗经》，与余璟谈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东方既白，碧娘起身告辞："天将明，我该走了。"

"姑娘住在何处？明日可再来否？"余璟依依不舍地问道。

碧娘掩口轻笑："我居无定所，若是有缘，自会再见。"说罢，绿影一闪，已消失在晨雾中。

此后，碧娘夜夜来访。有时带来自酿的花蜜，有时带来山中的野果，更多时候是与余璟谈诗论文。她的才学令余璟惊叹不已，两人常常促膝长谈至东方泛白，碧娘才匆匆离去。

余璟发现自己已深深爱上了这位神秘的绿衣少女。每当夜幕降临，他便坐立不安，直到听见窗外那熟悉的脚步声才心安。然而碧娘总在黎明前离去，从不说明去向，这成了余璟心中的一个谜。

这一夜，余璟决定一探究竟。当碧娘又如往常一样起身告辞时，他假意送她到院门口，然后悄悄跟在后面。

碧娘步履轻盈，穿过寺院后的小径，来到一片茂密的草丛前。月光下，余璟看见碧娘回头望了一眼，然后——他的血液几乎凝固——碧娘的身体渐渐缩小，绿裙化作碧绿的甲壳，纤细的手臂变成镰刀般的前肢，转眼间，一个活生生的美丽少女竟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碧绿螳螂！

那螳螂通体晶莹如玉，在月光下泛着莹莹绿光。它轻轻一跃，消失在草丛深处。

余璟呆立原地，半晌不能动弹。他爱上了一个妖精！难怪碧娘总说"住在这山中已有百年"，难怪她对诗词的理解如此透彻——她根本就是个修炼成精的螳螂！

回到房中，余璟辗转反侧。他想起了小时候祖母讲的各种妖精害人的故事，又想起这两个月来与碧娘相处的点点滴滴。碧娘从未伤害过他，反而给他孤寂的读书生活带来了无限欢乐。她知书达理，温柔体贴，除了不是人类，又有哪点不好？

"不，我不在乎她是什么。"余璟喃喃自语，"即便她是螳螂精，我也爱她。"

第二天夜里，碧娘没有出现。余璟等到东方发白，窗外始终静悄悄的。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余璟后悔不已，一定是那晚跟踪被碧娘发现，她生气了。

第五天夜里，余璟正对灯枯坐，忽听窗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的心猛地一跳，急忙打开房门。

碧娘站在月光下，脸色苍白，眼中含泪。她不再穿着那身漂亮的绿裙，而是一袭素白，更显得楚楚可怜。

"碧娘！"余璟冲上前想拉住她的手，却又停住了，"我...我知道你是什么了。"

碧娘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那你为何还愿见我？"

"因为我爱你，不管你是人是妖。"余璟坚定地说。

碧娘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那晚我确实发现了你。我本想永远离开，可是..."她的声音哽咽了，"可是我舍不得你。"

余璟再也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了她。碧娘的身体冰凉，却在微微颤抖。

"我修炼已有百年，从未害过一人。"碧娘依偎在余璟怀中轻声说，"我只是爱慕人间诗书，更爱慕你的才华与真诚。"

从那天起，碧娘不再隐藏自己的身份。她告诉余璟，自己是一只碧绿螳螂修炼成精，因常年听寺中僧人诵经讲法，渐渐开了灵智。她喜爱诗词，常在夜间听余璟诵读，终于忍不住现身相见。

余璟不但不惧，反而对碧娘更加怜爱。碧娘也常常化为原形，在余璟案头陪伴他读书，或是展示螳螂特有的敏捷身姿逗他开心。她教余璟认识山中的花草虫鸟，告诉他每片叶子背后的故事。余璟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读书的窗外，竟有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奇妙世界。

时光如水，转眼又过了月余。这天夜里，碧娘神色异常，眼中满是忧虑。

"怎么了？"余璟关切地问。

碧娘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百年雷劫将至，就在三日后。"

"雷劫？"余璟心头一紧。

"妖精修炼，每百年要经历一次天雷考验。若能熬过，修为大增；若熬不过..."碧娘没有说下去，但余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我能帮你做什么？"余璟握住她冰凉的手。

碧娘摇摇头："天威难测，凡人插手只会徒增危险。我只是...想在可能永别前，多看看你。"说着，泪珠滚落下来。

余璟心如刀绞，将碧娘紧紧搂在怀中："不，你不会有事。我一定会保护你！"

碧娘在他怀中轻声啜泣，两人相拥至天明。

雷劫前夜，碧娘没有来。余璟坐立不安，不时望向窗外越来越浓的乌云。半夜时分，远处传来第一声闷雷，余璟再也坐不住了，抓起一件蓑衣冲出门去。

山雨欲来风满楼。狂风呼啸，吹得山林哗哗作响。余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呼唤着碧娘的名字。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他焦急的面容。

"碧娘！你在哪里？"

一道闪电劈在不远处的古松上，树干轰然断裂。余璟被气浪掀翻在地，但他立刻爬起来继续寻找。

"碧娘！回答我！"

又一道闪电劈下，这次余璟看到了——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下，一只巨大的碧绿螳螂正瑟瑟发抖。它足有成人手臂那么长，通体晶莹剔透，美丽的复眼中满是恐惧。

"碧娘！"余璟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螳螂抬起头，认出了余璟，发出细微的鸣叫。就在这时，一道闪电直劈下来，余璟纵身扑到螳螂上方，用身体护住了它。

"轰！"雷声震耳欲聋，余璟感到后背一阵灼痛，但他咬牙忍住，紧紧护住身下的螳螂。

"不要怕，我在这里。"他轻声安慰道，就像平时对碧娘说话一样。

闪电一道接一道，余璟始终没有移动半步。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眼睛，他的衣服早已湿透，但怀中的螳螂被他保护得很好。每一次雷声炸响，螳螂都会颤抖一下，余璟就轻轻抚摸它的背部，低声安慰。

"坚持住，碧娘，你能行的..."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渐远去，雨势也变小了。乌云散开，露出一轮皎洁的明月。余璟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怀中的螳螂却开始发出柔和的绿光。

那光芒越来越亮，螳螂的形体逐渐变化、伸展...最终，绿光散去，余璟怀中抱着的，是赤身裸体的碧娘！

"余郎..."碧娘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余璟，"你救了我..."

余璟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她："你没事了？雷劫过去了？"

碧娘点点头，眼中满是感激与爱意："若非你以凡人之躯为我挡雷劫，分散了天威，我必死无疑。余郎，你的勇气感动了天地，也..."她羞涩地低下头，"也彻底赢得了我的心。"

余璟轻抚她的脸庞："我只知道，我不能失去你。"

碧娘仰起脸，月光下她的眼睛如星辰般闪亮："余郎，我愿以身相许，做你的妻子。你...可愿意娶一个螳螂精为妻？"

余璟笑了，眼中含着泪光："我余璟何德何能，得此仙缘。从今往后，无论你是人是妖，我都与你生死与共。"

碧娘破涕为笑，依偎进余璟怀中。月光下，两人的影子合二为一，再也分不清彼此。

后来，余璟带着碧娘离开了崂山。有人说在江南见过他们，余璟开了间私塾教书，身边总跟着一位爱穿绿衣的美丽妻子，两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每逢月明之夜，还能听到他们一起吟诗的声音，清越动人，仿佛天上人间。

至于碧娘是否真的完全化为了人形，还是偶尔会变回螳螂的模样，那就只有余璟知道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爱情，跨越了种族的界限，经受住了天雷的考验，成为了一段流传百世的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