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月下归人

发布时间:2025-06-07 08:55  浏览量:3

江南的梅雨季节总是缠绵悱恻,连日的细雨将青石板路洗得发亮。书生沈逸撑着一把油纸伞,踏着湿滑的石阶,来到这座荒废已久的古宅前。宅门上朱漆剥落,铜锁早已锈蚀,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

"此处虽荒凉,倒也是个清净读书的好地方。"沈逸自语道,将肩上的书箱放下,打量着这座显然曾是大户人家的宅院。院中杂草丛生,但亭台楼阁的轮廓仍在,依稀可见当年的繁华。

沈逸本是苏州人士,因北方战乱南逃,盘缠用尽,只得暂寻栖身之所。他选了西厢一间尚算完好的屋子,简单打扫后便安顿下来。窗外雨声淅沥,他取出《楚辞》翻阅,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战乱中失去双亲的悲痛,前途未卜的迷茫,都如这江南的雨一般绵密不绝地缠绕着他。

入夜后,雨停了。一轮满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将清冷的光辉洒在庭院中。沈逸推开窗,忽觉胸中郁结难舒,便取出随身携带的竹笛,吹起一曲《梅花三弄》。笛声清越,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

正当他沉浸于曲调中时,忽然听到一阵琴音从远处飘来,与他的笛声相和。那琴声清冷如泉,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哀愁,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思念。沈逸心头一震,放下笛子循声望去。

只见庭院对面的水榭中,一位白衣女子正抚琴而坐。月光如水,倾泻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她眉目如画,长发如瀑,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愁。琴声戛然而止,女子抬头,与沈逸四目相对。

"深夜抚琴,扰了公子清梦,实在抱歉。"女子声音轻柔,如同春风吹过竹林。

沈逸忙拱手行礼:"是在下笛声粗陋,惊扰了姑娘雅兴。不知姑娘是..."

"小女子姓苏,单名一个婉字。原是这宅子的主人,因战乱与家人失散,暂居于此。"苏婉微微欠身,"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沈逸,苏州人士,为避战乱暂借贵府栖身,还望苏姑娘见谅。"沈逸有些窘迫,他本以为这宅子早已无人居住。

苏婉轻笑:"这宅子空置已久,公子能来,反倒添了几分生气。若不嫌弃,可愿与小女子共赏这月色?"

沈逸欣然应允,来到水榭中。月光下,苏婉的肌肤莹白如玉,眉间一点朱砂更添几分出尘之气。两人谈诗论词,竟发现志趣相投,不觉已是三更时分。

"夜已深,公子早些歇息吧。"苏婉起身告辞,衣袂飘飘间,沈逸恍惚看见她的身影在月光下似乎有些透明。

"苏姑娘住在哪间厢房?明日可否再与姑娘讨教学问?"沈逸忍不住问道。

苏婉回头,嘴角含着一丝神秘的笑意:"我居无定所,但若公子想见,月明之夜,自会相见。"

那夜之后,沈逸每到月明之夜便能在庭院或水榭见到苏婉。有时她抚琴,有时她吟诗,更多时候两人只是静静地坐着,看月光洒在池塘上的粼粼波光。沈逸发现自己越来越期待这些相会的夜晚,苏婉的一颦一笑都深深印在他的心上。

一个多月后的夜晚,沈逸特意从镇上买了桂花糕回来,想与苏婉分享。当他兴冲冲地来到水榭时,却发现苏婉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似在哭泣。

"苏姑娘,怎么了?"沈逸关切地问道。

苏婉慌忙拭泪,强颜欢笑道:"无事,只是想起家人,一时感伤。"

沈逸将桂花糕递给她:"尝尝这个,或许能让你心情好些。"

苏婉接过,却只是将糕点放在一旁:"多谢公子美意,只是...我并无食欲。"

沈逸这才注意到,这些日子来,他从未见过苏婉进食。不仅如此,每当靠近她时,总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今日月光格外明亮,他低头时,猛然发现苏婉脚下竟没有影子!

"苏姑娘,你..."沈逸后退一步,脸色骤变。

苏婉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公子终于发现了么?"她缓缓起身,月光穿透她的身体,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是的,我并非生人。三年前战乱中,我与家人逃散,死于乱军之中。因执念未消,魂魄滞留于此,只盼能找到家人的下落。"

沈逸心中惊骇,本能地想逃,却见苏婉眼中泪光盈盈,那哀伤的神情与往日并无二致。他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所以...你一直在寻找家人?"

苏婉点头,泪水无声滑落:"我只记得最后与家人失散是在一座祠堂附近,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地方。公子这些日子的陪伴,让我久违地感受到了温暖,但我终究是已死之人..."

沈逸心中五味杂陈,既有恐惧,又有怜惜。他望着苏婉哀伤的面容,忽然明白,无论她是人是鬼,自己都已无法割舍对她的感情。

"我帮你。"沈逸听见自己说,"告诉我更多关于祠堂的细节,我们一起找。"

苏婉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公子不怕我?不嫌弃我是...鬼魂?"

沈逸苦笑:"说不怕是假的。但比起恐惧,我更不忍看你如此痛苦。况且..."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道,"况且这些日子相处,我对姑娘已...已心生爱慕,无论你是人是鬼,这份心意都不会改变。"

苏婉闻言,泪如雨下,却露出了这些天来最真心的笑容。她伸出手想触碰沈逸,却在即将接触时停住了:"我身上阴气太重,恐伤公子元气。"

沈逸却主动握住了她的手。那一瞬间,刺骨的寒意从指尖传来,但他没有松开:"无妨,我阳气旺盛得很。"

两人相视而笑,月光下,一个温暖如春,一个清冷如秋,却在这一刻心意相通。

接下来的日子,沈逸开始四处打听附近祠堂的消息。他带着苏婉的描述——祠堂前有两棵古柏,门楣上刻着"忠孝传家"四字,在方圆数十里的村落间寻找。苏婉因是鬼魂,白日无法现身,只能在夜晚与沈逸汇合,分享白天的发现。

一个阴雨绵绵的傍晚,沈逸在一处偏僻山村打听到,山后有一座废弃的苏氏祠堂,多年前因战乱而荒废。他顾不上天色已晚,冒雨前往。山路泥泞难行,等他到达时,已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眼前的祠堂破败不堪,但门前的两棵古柏依然挺立,门楣上"忠孝传家"的匾额虽已斑驳,字迹仍可辨认。沈逸心跳加速,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

祠堂内蛛网密布,供桌上的牌位东倒西歪。沈逸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一个个查看。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一块牌位上——"显考苏公讳明远府君之灵位",旁边是"显妣苏母陈氏孺人之灵位",再旁边..."爱女苏婉之灵位"。

沈逸如遭雷击,正不知所措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唤:"父亲!母亲!"

苏婉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祠堂中,她扑倒在牌位前,痛哭失声。沈逸想上前安慰,却见苏婉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点点荧光从她身上飘散开来。

"沈公子,"苏婉转身,泪眼婆娑却面带微笑,"我的执念已了,恐怕...恐怕要离开了。"

"不!"沈逸冲上前想抱住她,却扑了个空,"苏婉,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阴阳有别,我能留到今日已是侥幸。"苏婉的身影越来越淡,"能遇见公子,是我最大的幸运。若有来世..."

她的话未说完,身影已化作无数光点,在沈逸眼前消散。祠堂内只剩下沈逸撕心裂肺的呼喊:"苏婉!苏婉!"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残破的屋顶照进来,落在那些牌位上。沈逸跪坐在地,手中紧握着苏婉留下的一方丝帕,心如刀绞。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古宅的。一连三日,他不吃不喝,只是呆坐在曾经与苏婉共处的亭子里,望着月亮发呆。他后悔带苏婉去找祠堂,甚至希望时光能够倒流,让他们永远停留在那些月下谈心的夜晚。

第三日傍晚,沈逸正昏昏沉沉地靠在栏杆上,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站在庭院中,身着素衣,眉目如画。

"沈公子。"少女开口,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苏婉特有的语调。

沈逸如遭雷击:"你...你是..."

少女眼中含泪,却带着欣喜:"是我,苏婉。那日我魂魄将散时,恰逢邻村一位少女病逝,我便借她肉身还阳。这三日我一直在适应这具身体,现在终于能来见你了。"

沈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颤抖着伸出手,触碰少女的脸颊——温暖的,真实的。

"真的是你?"沈逸的声音哽咽。

苏婉点头,泪水滚落:"是我,沈郎。这一次,我不会再离开了。"

月光下,两人相拥而泣。这一次,没有阴冷的寒意,只有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后来,沈逸入赘到了苏婉现在的家中。村民们只知道这位书生与死而复生的苏家女儿一见钟情,却不知他们之间那段跨越生死的爱情。

沈逸入赘苏家的消息在村里传开后,不少人都道这书生好福气。苏家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有几亩薄田、一座小院,更难得的是苏婉这姑娘知书达理,模样又生得极好。

婚后第一个月圆之夜,沈逸在庭院里摆了一张小几,备了桂花酒和月饼。苏婉换上一袭白衣,发间只簪了一支木芙蓉,恍若初见时的模样。

"婉妹。"沈逸执起她的手,这次触到的再不是刺骨寒意,而是温润如玉的肌肤,"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

苏婉抿唇一笑,眼中似有星子闪烁:"如何能忘?那夜你吹《梅花三弄》,我以《阳关三叠》相和,笛声清越,琴音哀婉,倒像是前世就约定好的。"

沈逸斟了杯酒递给她:"那时我怎会想到,有朝一日能与你结为夫妻。"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苏婉忽然轻声道:"沈郎,你可会介意我这身子并非原本..."

沈逸以指腹按住她的唇:"胡说什么。我爱的从来都是苏婉的魂,无论你借何人身还阳,只要是你,便足矣。"说罢,低头吻上她的唇,桂花酒的甜香在两人唇齿间流转。

苏婉红着脸推开他:"叫人看见..."

"看见又如何?我亲自己的娘子,天经地义。"沈逸笑着将她揽入怀中,两人相依相偎,直到月影西斜。

转眼冬去春来。这日清晨,沈逸正在书房临帖,忽见苏婉扶着门框,面色苍白。

"婉妹!"他慌忙搁笔上前,"可是身子不适?"

苏婉摇摇头,唇角却掩不住笑意:"请郎中来看过了,说是...说是喜脉。"

沈逸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把将苏婉抱起转了个圈:"我要当爹了?!"

"快放我下来!"苏婉捶着他的肩膀,脸上飞起红霞,"当心伤着孩子。"

自那日起,沈逸对苏婉更是呵护备至。夏日怕她热着,特地在卧房放了冰盆;冬日怕她冷着,早早备好手炉。苏婉笑他太过紧张,心里却甜如蜜糖。

来年桃花盛开时,苏婉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婴。孩子哭声洪亮,眉心一点朱砂,与苏婉生前模样如出一辙。

"这孩子..."沈逸抱着新生儿,手指轻抚那点朱砂,若有所思。

苏婉靠在床头,柔声道:"想必是随了我生前的样貌。沈郎若介意..."

"我欢喜还来不及。"沈逸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额头,"这孩子集合了我们最珍视的部分,是上天赐予的珍宝。"

他们给孩子取名沈念归,取"念念不忘,魂兮归来"之意。小念归生得玉雪可爱,尤其一双眼睛,漆黑如墨却又清亮如水,像极了沈逸;而那眉间朱砂和笑起来时的小酒窝,则活脱脱是苏婉的翻版。

念归周岁那日,沈逸在院中设宴。酒过三巡,他抱着儿子来到庭院中央的桂花树下。这棵树是他与苏婉婚后亲手所植,如今已亭亭如盖。

"念归,看。"沈逸指着树梢的月亮,"那是爹和娘第一次相见时的月亮。"

小念归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月光,咿咿呀呀地叫着。苏婉走过来,从身后环住丈夫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

"想什么呢?"她轻声问。

沈逸握住妻子的手:"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弹的那首曲子。"

苏婉轻笑,松开他转到前面,从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短笛:"巧了,今日我正带了笛子来。"

笛声悠扬,正是当年月下初遇时的那曲《梅花三弄》。沈逸抱着念归,看着月光下妻子吹笛的侧影,恍如隔世。

曲终,苏婉收起笛子,走过来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又踮起脚尖在丈夫唇上轻啄一下:"沈郎,这一生能与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幸运。"

沈逸将妻儿一同拥入怀中:"不,是我的幸运。无论是人是鬼,是生是死,你都是我此生唯一的挚爱。"

夜风拂过,桂花纷纷扬扬落下,如同金色的雪。一家三口的身影在月下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

后来,沈逸在村里开了间私塾,教书育人;苏婉则用她前世所学的医术为乡邻看病。小念归天资聪颖,五岁能诵《千字文》,七岁能作诗,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每逢月圆之夜,沈逸仍会备上桂花酒,与苏婉在院中赏月。只是现在多了一个小听众,睁着好奇的眼睛,听父母讲述那个关于月光、琴声和爱情的奇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