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依:持志如心痛 ——谈波《海边列车》里的爱情书写|特约评论

发布时间:2025-06-07 08:30  浏览量:2

——谈波《海边列车》里的爱情书写

作者|赵依

谈波的长篇首作《海边列车》以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大连化工总厂为背景,呈示出独特的“工业化色彩”。“色彩”,在这里有着颜色的实体,同时也构成小说的叙事诗学,使“当时的感受,心灵颤动的一瞬”,“在你眼前同时呈现”——通过对人物群像的反复描绘,小说透视时代浪潮下人性的复杂多样,涵盖爱情、事业、理想、现实等多方面的挣扎与抉择。

印记与线索

“随着上一代人的消失,我们正在被往最前边推。”这是谈波写作时的感慨。作家被推至时代印记的前端,小说中的大连及东北总是在一种独特的历史感中讲述故事:它有时是一种符号,是《海边列车》中安置在化工总厂的一列废弃了的火车车厢,象征着“陈工”们的生活——从战场下来,遭受了重创,被拖拽到一段分岔上,一放就是几十年;有时是情节发生的独立场景,是工厂分配的一栋两间半小日本房,是小鼻子留下来的一座俱乐部(舞厅)和典雅老建筑(大连饭店),是海军家属院里一栋俄罗斯老楼;有时是语录的引用和口号的提出,“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上”,“全厂卫生无死角,沟见底,轴见光”;有时是故事中人的切身回忆,“我们这帮青年农业学大寨,在大刘家劳动”“三年挨饿时候的事……蚯蚓被从泥土里冲出来,他捡起来烤着吃……陈工解释,蚯蚓的蛋白质含量高,还有丰富的氨基酸”;有时是人物所处的“当下”——“总厂即将实行厂长负责制,田书记退居二线”,“没有牢靠的知识结构做基础,谈何实现四个现代化?”

在这种“历史的现实”与“现实的历史”的复杂交织中,谈波的《海边列车》采用多线交织、明暗线结合的叙事策略,从林雪鸽进厂开始,整体循着时间顺序推进,随时间的推移引出各人物及其人生经历,故事集中发生在1984年之后的几年间,同时频繁插入回忆情节,增加叙事的层次感和历史感,使人物的性格和行为抉择有其来处——在明线所描绘的化工总厂里众人的日常工作、生活画卷中,作家不时以暗线的方式渗透着时代背景下的社会问题和人物内心的挣扎,围绕陈工、林雪鸽、金素、吴信等主要人物,构建起多条相互关联的故事线。宛若谈波在《海边列车》中对吴信绘画之法的概述,小说的叙事风格如出一辙,宏大壮观的“颜色狂欢”中,主要人物“脸上有画”,几幅画“交替进行,这幅进行不下去了,另两幅若有感觉,就去画它们。他画的每一笔,都源自当时的新感觉、新发现”,兴之所至的笔触时而收放自如时而不知所终,金素的突然失踪与归来、她和陈工在大检修前夕的感情变故,以及陈工被查出重病等情节,不断制造悬念;林雪鸽与金素的友谊从深厚到出现裂痕,影响着她们各自的选择与命运;陈工与金素、林雪鸽的情感又与工厂工作背景紧密相连,感情和事业上的起起落落,都展现了生活的无常和人物对困境的抵抗与个人成长,呈现出岁月里复杂而真实的社会关系网络。

谈波在《海边列车》的创作谈中暗示了小说人物的原型,“他一贯的和颜悦色,他的守时重诺,他的‘寡言力行’——时间越久,越令人怀念。”连化验室里会写诗的“谈师傅”,也两度出现,作为过去存在的“实证”,进行某种有必要的“在场”。显然,往事并不如烟。尽管小说与“改革文学”“工业题材”等勾连,将城市发展与工业领域变革等时代主潮渲染到位,但有别于传统的改革叙事与近年的新东北写作,谈波的创作意图始终寄寓在那些具体的人物、场景和氛围的流淌当中,形成一种“复现”的意趣。

时代氛围里的爱情书写

抛开旁逸斜出的部分,小说大致可以归纳出三条主线和一条副线:林雪鸽在工厂的工作经历、她与金素的友谊,以及和陈工、胡运升之间的感情纠葛构成一条线索;金素从进厂后的种种遭遇,到与李天南的爱情,再到和陈工的情感波折是另一条重要线索;陈工作为总工程师,在大检修等工作中的付出,以及他与金素、林雪鸽的情感故事也贯穿始终;吴信对绘画的热爱、他在工厂的生活和感情经历,同样丰富了故事内容。

显然,《海边列车》中的爱情书写至关重要。爱情,不仅作为细腻、激情与浪漫的情感机制,更提供了一种现代化叙事的视角与路径。在历史语境中回应“走向现代化”的主题,“科学”与“管理”在文学叙事中有着集中的表达,牵连出的“红”与“专”,以及知识分子等问题,包含着现代社会对人的认知与规训。谈波在《海边列车》中则通过一种反拨的思路建立起人性的私领域,透过对爱情理想的不懈追寻以及对组建家庭的渴念,小说的主人公身上更多展现出的是一种非功利的、浪漫的纯粹感,是一个个笃信真爱与缘分的“性情中人”。

当生产贯穿生活,爱情与之产生深层的互动。而当我们仔细分析作为爱情理想对象的陈工,便很容易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陈工骨子里的浪漫、稳重与风度,在关键岗位上履职尽责的技术与才华,这一系列的审美偏好,恰恰印证了新时期呼唤的历史主体形象。因而,与其说这样的知识分子干部形象是在小说中获得了金素、林雪鸽等“厂花”级女性的认可和选择,倒不如说“陈工”们是被“历史”选中了。正如陈工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家庭生活不完整,一次次运动中都是挨整的对象,“文革”结束知识分子重获新生——“人格”的形成和总结,密布着恩格斯论述的文化、政治、经济等多重因素。《海边列车》将这些复杂的现实因素抽象为爱情书写,以化工总厂即将实行厂长负责制和金素的出走为节点,林雪鸽成为小说的主角,陈工的爱情在文本中得到了更立体和稳妥的文学处理,并与“思想政治工作”的传统相结合。

谈波不仅从整体性的层面书写了爱情的发生、发展和结局,更从微小的细部对爱情主体的生存面相、心理矛盾进行了解析,浪漫、私密的个人生活,真挚、深藏的情感纽带,实际上以文学想象的方式参与着现代化过程中阶层的重构乃至性别的塑造。透过爱情书写,《海边列车》呈示了文学多维的现代性内涵。革命、生产、身体、审美与爱情相互联系,而许多秘密通过爱情主体的身体透露答案,“令金素想不到的,这位木讷而浪漫的爱人不但感情上一往情深,对她的身体也相当痴迷贪婪……他似乎要通过性爱,把损失掉的二十年青春弥补回来”。身体被社会文化等时代因素建构和塑造,被建构和塑造的身体影响着爱情的走向与结局。金素向陈工坦言自己并非“白纸一张”,陈工却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嫌弃别人,反而是“你不嫌弃我,我已经千恩万谢了”;谈论起共同的爱慕对象李天南,小红辣椒对金素说:“你也不是了。那你跟我们一样,还真配不上天南哥,我不嫉妒你了。”至于吴信,则从楼影失落的语气中听明白了“不在乎她不是处女,继续跟她谈朋友,就是能成气候”。特定的时代氛围、社会语境,为爱情增添了别样的形态与内涵,囊括了事业、理想、现实等维度的抉择——爱情因何退场,人如何聚散分离,关联着对内在真实自我的诘问与求索。

或许谈波是有意让众人历经一番爱情的拷问而后走向离散的。林雪鸽在广州开书店分店,店名“素雪”,召唤燃情岁月里的友情;陈工病情稳定后回到总厂工作,专注环保,在海边列车轰然倒地之前,依然与林雪鸽有着强烈的心灵感应;金素爱着的李天南预见了“将来是做生意人的天下”,而胡运升之流乘势而上,自私虚伪却善于钻营,化身为一个极具负面色彩却又真实反映社会现象的典型个体;吴信成为欧洲有影响力的画家,代表作的灵感来自总厂,却对总厂下岗失业的工友来说价值为零,只能将工友血气方刚时的模样珍藏进画面……

最终,命运的不确定性与希望并存,爱情的曲折与未知的结局同在,生活的无常与人的坚韧通向未来,在这一过程中,《海边列车》贡献了诸多真实的写照,作家因此疾呼:“不,不许,不许死亡,无论生活还是小说,我们不需要死亡,我们需要希望。”当人生、命运、爱情和时代发展呼啸而过,生活与理想不知所终,我们只好——持志如心痛。

本刊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

赵依,青年评论家、副编审。1989年11月生于四川成都。中国人民大学文学学士、文学硕士,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主要从事理论评论,兼及文学创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委员。著有评论集《物色:文学的维度与标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