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他为了抱她,也抱了我(完结)
发布时间:2025-07-27 04:32 浏览量:1
3
老师请家长了。
我妈来了。
二话不说,当众扇了我一巴掌。
「别这样,方芋妈妈,」班主任拦下我妈,「别打孩子。」
教师办公室外,挤满看戏的同学。
我妈薅住我的马尾,将我拽到周安安面前:「跟同学道歉!」
「妈。」
我没喊疼,任由她拽着:「你还没问我事情的经过呢。」
「还用问?」她松开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我在外地进货,车才刚到那儿,就被你这破事叫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连着跑这么多公里,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我抿着嘴,没说话了。
「对不起老师,」我妈弯腰道歉,「这孩子品性不好,和她爸一样,天生的坏种。」
她自顾自地说着。
当着所有人的面。
说家里穷。
说她和我爸离婚。
说我在家的时候,种种她不喜欢的行为。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教了,老师。我一个人养孩子容易吗?有时候我恨不得她去死了算了。」
说到最后,连班主任都有点尴尬了。
和其他班的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
我妈回去了。
可我还得接着回那个班级上课。
「穷鬼。」
几声讥笑。
「难怪呢,原来她妈是这样的。」
他们学着我妈的话:「还想跟风买 JK 裙呢,这孩子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
4
放学。
我被留在无人的教室打扫卫生。
斜阳落在一角。
教室被分割成了明暗两面。
暗处,我站在角落扫地。
明处,林观南从门口走了进来。
「你今天不该冲动的。」
他说:「其实,我相信你有交周报。」
他信我?
我抬头看向光里的他。
心里没来由地泛酸。
「因为你早上交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避开我的眼睛,「我是你同桌。」
「那你为什么……」我的嗓音有些哽咽,「林观南,你为什么不帮我解释啊?」
「我没想到你那么冲动。」
他犹豫着开口:「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周安安不是那样的人,」他看向我,「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让她要那样做。」
「她不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声冷笑,收回了所有情绪:「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是我逼她污蔑我的?」
他眉眼收敛:「我只是想弄清真相。」
「真相就是她们在霸凌我啊!」
我紧攥着手中的扫把。
「可是,她又漂亮又开朗,为什么要霸凌你?」他说,「也许,她只是在和你开玩笑?」
「开这样的玩笑?那我今天倒她头上的垃圾,也不过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皱眉:「这件事,是你的不对。」
我抿着嘴。
他像是终于抓到了我的错处,反击道:「也许,你应该反省一下自己。」
我笑出了声。
他又说:「如果你真的适应不了这个环境,你可以转学。」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妈吗?」我反问他,「转学?真好笑。」
林观南走了。
残日落尽,整个教室渐渐昏暗。
处在一种将晚未晚的灰蓝色中。
我好累。
趴在自己课桌上喘气,侧过头,看着窗外。
整个学校沉寂了下来。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
看着看着,直到看见对面教学楼顶的人影。
人影?
我一惊。
凑到窗边。
学校教学楼的楼距很近。
我能清晰地看到蓝色晕光下,那个穿着校服站在楼顶的少年。
他像是在看天空的夜归的飞鸟。
「你是要去死吗?」
我朝他喊。
他清隽的眉眼一愣,似乎好久好久没有人同他说过话了。
他的模样有点眼熟。
「是。」
他的嗓音温柔悦耳:「所以,你要救我吗?」
「不。」
活着有什么好的。
我望向他,平淡地说:「你去死吧。」
如果,这是他想要的。
他坐在楼顶的边缘,笑了笑:「那你需要我救你吗?」
我认出来了。
他那张好看的脸。
在前几年的社会新闻里出现过。
学校的不良少年,打架斗殴。
好几天没来上学。
打电话给家长,却没人关心他。
直到,有人把他从河里捞起来。
他死了。
死得无声无息。
「我不要你救赎我。」我说,「我需要你帮我。」
「帮你什么?」
「你们当鬼的,干掉几个人也没什么吧?」
他飘到我面前,隔着窗户的铁栏杆,凝视我:「你想干掉谁?」
谁?
我应该怪谁?
周安安和她的那些朋友、林观南、老师、我妈,还是那些围观者?
我甚至都不知道应该去恨谁。
就像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欺负我一样。
「所有人。」
既然不知道,那就都毁灭吧。
他语气带着玩心:「我为什么要帮你?」
空荡的教室里,我的影子被拉得格外长。
他的头发挡住了刚升起的淡月。
我却看清了他额角渗着血的黑黢黢的洞。
他真的是个死人。
我抓紧校服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发颤。
「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在和死人做交易。
他说:「我要你的身体。」
我一愣。
「什、什么意思?」
他挑眼一笑,眼下的泪痣在月色下晃了晃。
「死得不明不白的,我实在舍不得啊。」
他穿墙而过。
像一阵刺骨的风一样,将我推倒在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把肉身给我,让我取代你吧。」
恶鬼。
他是个看似人畜无害,疯起来却没有丝毫分寸的魔鬼。
5
可我感觉不到疼。
他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穿透了我的脖子。
根本捏不住,他碰不到我。
我梗着脖子的姿势有些酸,不怕死地说了句:「……你好像不太行。」
他又穿了好几遍。
沉默。
四目相对。
他温和一笑,说:「直接吃掉好了。」
「我不好吃。」
他将我围困住,动弹不得:「不吃怎么知道呢?」
我伸出胳膊。
露出手腕青色血管处,一道道旧伤划痕。
「每次我妈骂我贱的时候,我就往上划一刀。」
「她说我没资格抱怨,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我连命都是她给的。」
「你看,我唯一的血亲都觉得我是垃圾,」我语气带笑,「我真的不好吃。」
他收回手。
认真地一寸寸看着我手腕处的伤痕。
细碎的额发挡住了他分明的眉眼。
良久。
他问我:「有刀吗?」
「没有。」
他不信。
从我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锋利的美工刀。
他挑起一边眉毛,晃了晃:「骗子。」
有这种伤痕的人,多少都会随身带着短短的小刀。
因为情绪崩溃的瞬间来得完全不受控制。
「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我问他。
他没说话。
刀悬在我脖子前,割断了他的一缕头发。
「伸手。」他说。
我乖乖摊开手。
他将那缕黑发放在我手心,又伸手轻轻拉住我的发尾。
剪下一小缕,将两段头发绑在了一起。
他的断发透过我的,盈着淡淡朦胧的月光。
发梢刺刺的,有些挠到我的手心。
我问他:「这是结冥婚吗?」
他一笑:「想得倒挺美。」
他不知从哪抽出的红绳,与我俩的发丝缠绕在一起。
黑与红交织。
代替他的手腕,环在我的脖子上。
「这才是猎物该有的样子。」
他手上用劲,系紧。
「以后你去哪儿,我都能找到你。可别再像今天一样,一个人在教室里想不开。」
他眸光深深道:「死了,我都能找到你。」
我心头一怔。
脱口而出:「那如果有人伤害我呢?」
「和恶鬼抢食物,」他温柔地用指腹勾住我脖颈处的红绳,「几个胆子?」
6
朋友圈炸了。
班上几个人在疯传我初中时期的丑照。
黑框的眼镜、不整齐的牙齿、额头上的痘坑。
那张照片是以前过年的时候,在林观南家拍的。
只有他有。
却传到了周安安手里。
因为他想让她开心点。
「原来方芋之前那么丑啊!就这还敢倒贴我们南哥?」
「她整容了吧?」
「她能不能有点自知之吗?真是人丑多作怪。」
周安安的闺蜜把我的照片改成头像,在班群上艾特了某个男生:「敢不敢和姐谈恋爱?」
「滚,大半夜别吓人。」
他们笑成一片。
手机上不断冒出红点。
上初中的时候,我曾短暂地在意过那个我妈口中十分优秀的林观南。
他是我成长的对照组。
我妈什么都要拿我和他比。
却唯独不去对比,我们两个家庭条件之间的差距。
林观南请得起一对一的家教补习。
而我,因为牙齿不整齐被同学嘲笑时,我妈却说:「牙齿矫正都是浪费钱的玩意儿。」
林观南曾经说过一句:「方芋,你还是别笑的好,有点吓人。」让我在意了很久。
我点开林观南的头像,问他:「为什么发我的照片给周安安?」
他没回复。
很久之后,才发了一个:「?」
我说:「我知道是你。」
他说:「我是在帮你。」
「你就是太开不起玩笑才没办法融入班集体的,」他端起班干部的架子,「他们说几句怎么了?人家又没恶意。」
「没有恶意?」
「是啊,我现在总算知道安安为什么会那样说你了,」他突然来了一句,「也许不是天生好看的人,确实嫉妒心会更重一点,比较容易心理扭曲吧。」
之后,他就再也没回复我了。
因为他要准备第二天国旗下的演讲。
盛夏刺眼的阳光。
列队成阵的操场。
林观南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好学生。
他上台的时候,周安安的几个闺蜜暧昧地看向她。
而关于我不要脸的传闻,也被她们传到了隔壁班去。
偶尔有几个人转过头看我,做出那种「就是她啊」的表情。
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队尾。
「怎么现在还在玩这种小团体孤立啊?」
我身边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
转过头一看,是一位个子很高的女同学。
她低头看我,蓬松的发尾被高高竖起,利落干净:「看什么看?」
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我别过脸。
「谁欺负你啊?」她突然开口。
「没谁。」
我下意识地躲避争端。
因为没有人会耐心听我解释,就算解释了也很少人会相信我。
所有人最后,都会选择相信周安安。
「因为什么欺负你?」她坚持问我。
我抬头,看向刚演讲完,正迎着掌声和艳羡的目光往台下走的林观南。
「就因为一男的啊?」
她很快了然,语气鄙夷:「毛病。」
她话音刚落,咔嚓一声,把自己脑袋摘下了。
在手上抛了一抛。
使出中考实心球满分的力气,将脑袋越过人群,砸向昂首挺胸的林观南。
这一砸。
砸得林观南当众下跪。
踉跄间,扯到校服裤,露出半截亮眼的大红裤衩子。
操场一片哗然。
林观南愣在原地。
脸色一阵白。
直到老师上去拉他,他才在众人的目光下,狼狈地扯起裤子,走回班级的队伍。
可议论和暗笑没有停止。
他经过周安安身边时,明显顿了片刻,像是想解释什么。
可周安安却别过脸。
一扫方才爱慕的神情,只是抿着发白的唇,一本正经地目视前方。
她的好闺蜜们倒是一直看着林观南。
时不时拽住周安安的衣袖,却都被她厌烦地扯开了。
操场响起进行曲。
各班按顺序回教室时,才平息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可好像只有我能看见那颗地上的脑袋,又重新弹回高个女生的脖子上。
「跳过楼,」她摸了摸归位的脑袋,对我说,「身体比较灵活。」
「唐思思,别吓她。」
不远处的芒果树上,传来熟悉的男声。
树梢阴影下,他的五官更加明朗。
唐思思扭过头:「你的人?」
「我的猎物。」
「呦呦呦,程星回,」她扬起眉毛,对树上的少年说,「还猎物呢。」
7
林观南被人起外号了。
班上男生找他借作业抄,说了一句:「阿里嘎多,小红哥。」
他表面笑笑,云淡风轻。
心里其实非常不爽。
却不敢当面回怼那个男生。
他转过身,朝我发脾气,一个劲甩开我书桌上的作业本。
「别老往我这边靠,有意思吗?」
我根本没有碰到他。
我捡起作业本,冷笑一声。
原封不动地将他说过的话还给他:「同学之间说几句怎么了?人家又没恶意。」
他被我噎住。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没有打在自己身上时,他是真的能劝人大度啊。
打铃。
数学课。
老师随机喊人上黑板写题。
这是我最怕的环节。
尤其是这种类型的题目。
「老师,」林观南举手,「方芋说,她会写。」
我笔尖一顿,扭过头去看他。
「上来写吧。」
数学老师喊我。
林观南故意的。
他明知道我不会。
我站起身,看向黑板上的题目。
周安安一群人转过头,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毕竟上次发试卷时,她唯独大声念了我的成绩:「哎呀,又不及格啊,方芋。」
谁都不相信我能写得出来。
我也确实写不出来。
「把切线求出来,代进去。」
身后,是程星回的声音。
我转过头,看见他从教室窗外的芒果树上,飘到我身边。
他一直坐在树上守着我。
他一步一步地教我。
他的思路变成我粉笔下的答案。
直到把整道题写满黑板。
「不错啊方芋,进步很大,都解出来了。」老师说。
回座位时,经过周安安,她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看吧,我就说她和林观南有点什么。」
「指定是林观南教她的,显摆给谁看呐,不要脸。」
「一道题而已,拽什么拽啊。」
她身边的几个女生小声嘀咕着。
「你怎么解出来的?」
刚坐下,林观南就问我。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头看向飘到我身边的程星回。
我掏出笔记,在上头写下:「谢谢你。但是其实我不会。」
他说:「能让你会一次,以后就能都会。」
我说:「我可不作弊。」
他笑了笑,尾音有些混不吝:「知道,咱犯不着。」
窗外,是盛夏蝉鸣。
8
程星回也不是一直都在我身边的。
比如在女厕所里。
月经突如其来,小腹一阵绞痛。
外头是自习室下课的铃声。
放学了。
我刚想推开厕所隔间的门,却发现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堵上了。
熟悉的戏码了。
「你好厉害啊,好会写题啊。」
几个女生的讥笑声,一桶凉水就盖头而来。
浇湿了我全身。
小腹更疼了。
从湿掉的脚底一阵阵地冒冷汗。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敞开的书包被人丢进隔间里。
笔袋里的笔散落在蹲厕的污水里。
「教室人都走啦,我们好心帮你把书包拿来了。」
「在厕所写你的题吧。」
她们彼此嬉笑。
隐约能听见厕所外头几个男生问:「她在里面吧。」
「在啊,」她们边离开边说,「来大姨妈呢,可脏了。」
那群男生起哄:「咦好恶心,不会传染吧。」
笑声渐远。
周围只剩水滴的声音。
我一根一根捡起笔,疲软地蹲在地上。
夕阳西下。
直至隔间里,一点光线都没有。
我被黑暗包围着。
像是与世隔绝。
其实,我很怕黑。
也很怕鬼。
小时候曾经向我妈坦露过自己的恐惧。
但换来的不是安慰,而是她当着众亲戚的面取笑我:「这孩子说她怕黑呢,矫情得很,多吓吓就好了。」
所以,我再也没对她说过自己的感受。
忍就好了。
反正哭,也只会换来不耐烦的巴掌。
忍多了,就不害怕了吧。
「你在里面吗?」
厕所门外,一声空灵的女声打断我的思绪。
我浑身冒冷汗。
不敢动。
又来了,第几个鬼了。
我是撞了什么邪啊?
脚步声在几个隔间里来回徘徊。
直到停在我这里。
安静。
只有水滴声。
走了?
我朝门缝隙看去,只看见灰白发冷的墙面。
「找到你啦。」
头顶,一双没有眼白的血眼正在盯着我。
我吓得坐在地上。
叫不出声。
她也被我吓到了。
「嗷呜」一声抱住了我:「妈呀,见鬼了。」
可她碰不到我,直接穿膛而过。
「啊,我的手穿过去了!」
她嗷嗷大叫,像是被我吓得不轻。
被她这么一喊,我反倒镇定了下来。
咽了咽口水。
看清了她的长相。
还……挺可爱的。
丸子头斜刘海,别着五颜六色的夹子。
除了一双血眼吓人之外,其他地方都长得很正常。
「你别怕。」
我反过来安慰她。
她听我这么说,倒吸吸鼻子真的安静下来了。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说:「对不起,我、我忘了自己的眼睛很吓人,因为我死的时候,她们还在踩我的头,角膜破了充血了,还没来得及送医院……对不起。」
她一直在道歉。
「没事。」我说,「你不吓人,你挺可爱的。」
她透过指缝,眨巴眼睛看我:「真的吗?」
「真的。」
我点点头。
「啊!」
她跳了起来,直接穿墙出了隔间,在外面大喊道:「程星回,她喜欢的是我!她是我的!」
「嚷嚷什么啊。」
隔间外,是那个高个女生唐思思的声音:「她人呢?」
「我在这。」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
她看见我浑身湿答答的。
想安慰我,却张了张口,又合上。
最后说:「走啊,我带你回班里。」
我茫然地捡起书包,跟着她往外走。
学校的走廊漫着幽蓝色的静谧的光。
我好像进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异世界。
墙上掠过光怪陆离的影子,如雨夜里的万花筒。
周围是空灵的嬉笑声。
走到班级的后门。
我愣住了。
里头的声音也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看向我。
一屋子我不认识的同学。
一屋子的鬼。
所有曾经因霸凌而死的小孩,组成的一个班。
程星回坐在人群中央的课桌上,手里来回抛着网球。
「进来啊。」他说。
9
晚上八点半。
教室的时钟响了三下。
我的课桌前后挤着一堆鬼。
「活的耶。」
其中一个胖胖的女生叫段晓晓。
她半个脑袋凹进去一个鞋印,犹豫了半天,戳了戳我的手。
穿透了过去。
她惊呼:「妈呀,吓死个人。」
因她这一句,周围的鬼同学开始叽叽喳喳地问我。
「那个漫画完结了吗?」
「XX 他们开演唱会吗?」
「学校后门的沙县还开着吗?」
「好想喝珍珠奶茶啊。」
被一群鬼围成一圈,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散了散了,别吓她。」
程星回拨开人群:「能不能有点当鬼别吓人的自觉。」
「之前都没人能看见我们,多新奇啊。」
「就是就是。」
程星回没理他们。
拿出一包干净的纸巾给我:「擦擦吧。」
我和他坐在后排,看着前面闹腾的鬼。
「你们一直生活在这里吗?」我问他。
「嗯。」
「多久了啊?」
他轻轻擦拭着我的发尾:「忘了。」
程星回是最早飘荡在这间教室里的。
孤孤单单。
看着教室的时钟慢慢地走。
直到他发现了学校里的其他鬼魂。
有的,是像段晓晓一样,蹲在学校后门的栅栏处,闻沙县拌面的味道,迟迟不肯离去。
「啊?我已经死了吗?」
被发现时,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沙县很好吃。
有的,是躲在图书馆里看漫画的矮个子。
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他说:「吾死的时候,母上来过学校,闹了几回,就没下文了。」
还有的,是厕所隔间里的丸子头女孩。
她一直道歉,一直道歉,却不知道为什么道歉。
「我不是故意吸引班上男生的注意的,我只是喜欢可爱的东西。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打我。」
渐渐地,他们聚集在了一起。
在这个学校里,成了一个班的同学。
「大家其实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死了也很怕黑、也很怕鬼,更怕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程星回望了窗外的飞鸟:「我们都出不去,只能在学校里。」
幽蓝的光,落在我的手心里。
「我为什么能看见你们?」我问他,「而且你们能碰到东西,也能碰到别人,唯独不能碰到我?」
他偏过头看我。
眸光一暗,没有开口。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问他。
他很久都没有回答。
他是不愿意对我撒谎的。
他只是笑着说:「城南的书行巷,有一家推车馄饨很好吃。」
我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
他说:「先别死啊,替我去尝一尝。」
10
高二最后一场期末考。
周安安考试作弊被抓了。
大家都很意外。
学校调监控才知道,她一直是老手,手法娴熟,心态稳得很。
只是这次像中了邪一样,小抄莫名其妙地掉了出来。
被监考老师抓个正着。
她一开始不承认。
直到证据确凿,才开始哭。
一直哭,哭到她父母来了。
她妈说,是学校老师的问题。
「安安一直都很乖的,怎么今年换了个班主任就变成这样了?难道你们学校不需要检讨一下自己吗?」
学校要处分。
但事情被压下来了。
她爸说,周安安的人生才刚开始,不能留不好的痕迹。
她光明灿烂的人生,有很多人给她兜底。
但我的没有。
「你退学吧。」
在家洗菜时,我妈凑到我跟前说:「你大姨厂里缺人,你这个成绩顶多在省内读个二本,不如早点出来打工,帮帮家里。」
客厅,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吵着要看电视。
「哎等会儿,妈妈给你做宝贝最喜欢的糖醋排骨啊。」
我没理会。
「听见没?」我妈掐了我一下,「家里没钱养闲人。」
「我爸不是留了钱给我吗?」
「他?」我妈一听这名字,立马拿腔拿调了起来,「他的钱够个屁,你当你每天吃喝不用钱的吗?你开学补习不用钱的吗?还敢提他,都不知道和那个女人死哪去了。」
「我没有补习。」我关掉水龙头,「你说的,没钱给我补习。」
「我欠你的?」她没好气地说,「赶紧的,收拾一下,明天去你大姨厂里。我改天和你老师说说这事儿。」
「我不退学。」
「这事由不得你。」
「我可以暑假自己去打工赚钱,」我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我绝对不退学。」
我弟拿着玩具枪冲进厨房,对着我的腿狠狠一怼:「打死你这个坏人,你欺负我妈。」
「来宝贝,我们到外面去,」我妈抱起我弟,对我说,「当初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生你?」
整个暑假。
我都在奶茶店打工。
每天有打不完的单子,做不完的奶茶,剥不完的葡萄。
但是,这里没有我妈。
是我为数不多可以喘息的地方。
「妈妈,我想吃这个。」
有时候,看见一起来买奶茶的母女,我都会想被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这种念头,只会不经意间闪过。
「方芋?」
周安安她们也来买奶茶了。
听说,周安安打算高考后出国读书,最近在学托福。
林观南站在她们后面,只看了我一眼。
「哎呀,还真的是你啊。」
「勤工俭学来了?」
「是啊,她妈不是说过她家穷得不得了吗?」
「用不用我们捐钱给你啊?」
她们三言两语地讥笑我。
见我没打理,她们又拿出手机怼着我狂拍。
「走了。」
林观南牵着单车,示意周安安上车。
周安安点了点头,走过来对我说:「方芋,我刚刚点了一杯奶茶,送你了,没想到你这么辛苦,你要小心些呀。」
说完,她就上了林观南的自行车。
一群人走了。
我不想喝她送的东西。
但奶茶不能浪费。
我随手送给了一个攥着零钱,站在柜台犹犹豫豫的小学生。
他收到后,一脸惊喜,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姐姐。」
一整天外卖单都很多。
晚班打扫卫生的时候,我的手都有些抖。
今天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店主喊我过去。
「下午有客人在某团投诉你,说你态度不好,卫生不行。」
他给我看页面上的差评。
周安安的头像。
店主扣了我半天的工资。
白干了半天。
我擦着大门玻璃的时候,远远地望错落的单元楼里,露出一角学校的天台。
傍晚的飞鸟偶尔经过。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程星回了。
11
暑假结束,回校的时候已经是高三了。
一开学就摸底考试。
林观南是全班第一,上讲台分享学习心得的时候,大家都在鼓掌。
班主任却说:「别骄傲啊,我们班不是重点班,到时候能考出个省会大学的,都已经是烧高香了。」
每人分了一张便利贴。
班主任让我们把想考的大学或者志愿、分数写到上面去,将大家的便利贴一起贴在后黑板上,以此激励自己。
我写不出来。
我不知道写什么。
我的世界里,一直都只能低头看脚下,从来没想过未来。
也不知道自己可以拥有什么样的未来。
我只想逃出去。
离开这个学校、离开我的家庭、离开我惨淡的人生。
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去哪儿?
这张小小的空白便利贴,我从第一节课想到下午最后一节课。
轮到我值日。
落日沉入地平线。
教室里人都走了。
我将纸团揉成一团,往后一抛。
「嘶。」
砸到了人。
我连忙扭过头去想道歉。
噢,砸到鬼了。
坐在后排座位上的,是好久不见的程星回。
「为什么不写?」
他摊开便利贴,指了指后黑板,笑着说:「别的小朋友都写了。」
「还给我。」
我朝他摊开手。
「嗳,程星回,欺负我家方芋算什么本事啊?」
唐思思和几个女孩子出现在我身后。
她们一脸开心地看着我。
是那种一整个暑假没见,终于见到面的那种开心。
原来也有人期待着我回到学校。
我走到座位前,从抽屉里掏出一盒藏好的沙县拌面,递给段晓晓。
「我放学偷摸去买的,可能有些冷了。」
她愣愣地接过。
香味扑面而来的时候,她嗷呜一声就哭了。
唐思思笑着搂住她的肩膀:「出息。」
任由晓晓把鼻涕弄到她校服上。
我还给班上的其他鬼带了东西。
给矮个子带了完结版的漫画。
给丸子头带了小卡和发夹。
班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窗外的霓虹灯泛着幽蓝光,像彩条流动在教室的墙上。
程星回走到我身边,将便利贴平整地归还到我手里。
「我不知道写什么。」我如实对他说。
「你没有什么想去的大学吗?」
「没有,明天都不想活下去的人,想不了那么远的事情。」
「你还有一年的时间,一年后你就能离开这里了。」
「高考逆袭吗?」我语气平静,「先不说我能不能,就是逆袭了又有什么意义呢?上大学也不能改变什么不是吗?我妈不会同意的,我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城市,连搭高铁的钱都没有。」
「我有啊。」唐思思插了一嘴。
「我也有啊!我都藏我房间柜子里呢。」
「我也有啊。」
「我也有。」
教室里,一群鬼轮番举起了手。
「那些什么改变人生的意义我是没想过,但是芋芋啊,」丸子头凑到我跟前,「你能不能代替我,去看一场演唱会啊,我一直很想高考后去看的。」
「是啊,我还没做过飞机呢!」
「听说东北的麻辣拌很好吃。」
「我还没烫过头发呢,我想把我头发全弄成粉色的!」
「我还想去毕业旅行呢。」
「不知道上大学是什么感觉?」
大家一人一句地说着。
说到最后,唐思思把他们的愿望都写在了纸上。
她歪头看着那张纸:「这么看,活着还挺有意思的。」
大家跟着笑。
笑着笑着,教室里都安静了。
唐思思把纸揉成一团:「算啦,死人想这些干吗?」
窗外,是归家的飞鸟。
窗内,是无家可归的鬼。
程星回把我送到学校大门口。
再多一步,他就出不来了。
像有一道铁壁高墙,将他永远困在学校里。
「程星回。」
我一回头,他就在我身后,一直看着我。
「你以前想去读什么大学?」
「北京。」
他抬头,眸光流转:「我想去北京上学。」
那是好远好远的地方啊。
那晚回家,我在浏览器上输入了程星回三个字。
只有几页。
大部分是和案件有关的新闻。
往后翻的时候,我看到初中时的程星回。
瘦瘦高高,皮肤白净。
小小年纪就长着一副张扬招摇的模样。
我在照片前久久停留。
很难将他和教室里那个满脸是血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这是他赢得全国少年人工智能挑战赛的时候,拍下的照片。
这样的人,最后死在了没人知道的河道里。
12
班主任说,以我的成绩,要上北京的学校很难。
「不是老师说你啊,」她看都没看我一眼,「人还是脚踏实地点好。」
回到教室的时候。
我和老师的谈话,传得大家都知道了。
「就你,还想上大学?读个专科你家都没钱交学费吧?」
「观南都没敢想的事情,你倒是想到天上去了。」周安安的闺蜜推了推我,「你怎么不考到火星去呢?」
她话音未落,突然惊呼:「啊!我的手!抽筋了。」
我抬头看去,只见唐思思悬在半空,捏紧她推了我的那只手臂。
「什么玩意啊。」
唐思思嫌弃地推开,飘到我身边,坐在了林观南的位置上。
「呐,」她指了指我的试卷,「别看我这样啊,我没跳楼那会儿,是年级第一。」
我知道。
我曾经在学校的光荣榜上看到过她。
她是学校为数不多的清北苗子。
但是在高考前一晚,崩溃了。
「思思。」我小声喊她。
她冲我笑了笑:「我之前一直觉得我只是一台考试机器,活着没有任何的意义。」
「虽然我现在也这么觉得,但是吧,」她看着我,「如果是你想要的,我这点没有意义的考试能力就变得有意义了。」
唐思思教我的时候,很有耐心。
她像是一位特别温柔的老师,不带任何偏见地帮我查缺补漏。
不仅唐思思,程星回带着一整个班的鬼怪来教我。
每个课间,我都在写题。
「装给谁看呢?」
周安安她们路过,总是不免要说我两句。
但我都没有理会。
傍晚的时候,唐思思陪我在走廊背书。
背完一章节的笔记,我问她:「你以前认识程星回吗?」
「认识,我们初高中都是同班。」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想知道?」
我点点头。
唐思思扬起嘴角:「再背一道主观题我就告诉你。」
我乖乖背完了,她也和我说了。
以前的程星回是个很爽朗的少年。
成绩好,人缘也好。
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长得好看的女生被男生造黄谣。
女生回家哭了很久,告诉了父母。
家长闹到学校的时候,老师把那个男生找来了。
男生说:「我只是和她闹着玩。」
老师让他道歉。
他也哭了,不服气地说:「班上其他男生也开玩笑了,凭什么只罚他一个?」
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了。
但是那个女生在班上的处境更难了。
那个男生带头说:「她开不起玩笑,动不动就告状,别和她玩了。」
这时候,程星回出头了。
他直接揍了那个男生一顿。
当着全班的面,让那个男生写道歉信。
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对女生说了什么话,一字一句都要如实写下来。
那个男生扭捏着写不出来。
「说得出来,写不出来?」程星回扬起眉毛,「原来你也知道是非对错啊。」
最后那个男生勉勉强强地写了半张纸。
那半张纸上,全是与年龄不符的黄色攻击。
「你今晚回家,把你说的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全说给你父母听,让他们签字。」程星回将纸甩回他脸上。
那是程星回第一次在学校动手,他被通报批评了。
但那之后,班上再也没有男生敢对女生造黄谣。
「后来呢?」我问唐思思。
「不知道。」
她说:「上了高中后,他像变了一个人,逃学打架都是常事。我和他上高中后就没怎么说话了,他变得很难接近,话少沉默。」
「再后来,是在我变成鬼了之后的事情了。他在天台找到我的,他和我说,没关系,不用怕,一步一步带我走下来。」唐思思望向窗外,「其实我挺后悔的,如果当初能和他多说点话,或许我俩之间还能活下来一个。」
灰蓝将晚的天空上,划过飞鸟。
我和教室里的鬼同学们说再见,收拾书包往外走,看见了走廊里等我的程星回。
我们一前一后,他送我到校门口。
「方芋。」
他叫住我。
我回头。
「我以前是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车骑得很稳。」他望着远处华灯初上,「可以送你回家。还能顺路买零食给你吃。」
「现在,」他看向我,晚风吹着他的校服,显得他身形单薄,「只能让喜欢的人自己回家了。」
十七岁的程星回,被永远困在夜晚的学校里。
没有未来。
我问他:「你中考后的那个暑假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我。
一直没说话。
很久之后,他才笑着说:「你如果一模能够到重本线,我就告诉你。」
13
他总是希望我好的。
没有未来的人,希望他喜欢的人,能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高三的生活像加速带,拧紧了发条跑。
却也追不过时间。
一场接一场的考试,让我以为很遥远的毕业,离我越来越近。
班上的同学说,周安安想申请国外的名校。
家里花了很多钱请了留学中介,帮她准备作品集。
「她和我们不一样,她都不用高考。」
周安安是班上同学明里暗里的羡慕对象。
和她悠闲形成对比的,是每天埋在试卷里的我。
「有什么用呢,有些人从出生就输了。」
我没有理会那些闲言碎语,在唐思思的帮助下,成绩进步明显,但仍旧有些吃力。
要写的东西太多,剩下的时间太少。
和林观南比起来,我的进步太微不足道了。
「没事,」唐思思安慰我,「稳住自己的步伐就好。」
但林观南不这么想。
家里我弟弟经常吵闹,我干脆搬着凳子,在楼道里背书。
偶遇了补习回来的林观南。
他对我说:「别做无用功了,来不及了。」
「林观南,你想考哪里?」
他对我突如其来的问题有些吃惊。
班上的传言他也知道。
她们说,我之所以突然这么努力学习,是为了能和林观南上同一所大学。
「省会大学。」林观南说。
那是他的分数,冲一冲能达到的最好的学校。
「你其实不用一定和我考一个学校,毕竟你的实力也只有——」
「林观南,」我打断他,冷静地说,「我一定会考得比你好。」
他一愣,随后轻蔑一笑:「你也只会放狠话了。」
14
高三百日誓师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队伍的最末。
从高一到高三,一直都是这样。
只是这一次,我回过头。
看见了那一整个班的鬼同学。
他们陪着我。
丸子头朝我大声喊:「我会用魔法一直保佑你的!」
晓晓问矮个子:「咱们鬼也能保佑人的吗?」
「不兴这个吧。」矮个子说。
「我说能就能。」
丸子头气鼓鼓地说:「芋芋,我最喜欢你了!」
她怂恿大家:「你们也快点说啊!」
段晓晓笑嘻嘻地大喊:「芋芋,我最喜欢你了!」
唐思思也跟着喊:「芋芋,我最喜欢你了!」
最后一个接一个地喊。
声音响遍整个操场。
像回声一样传到我的耳朵里。
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
他们坚定、赤诚地全说给我听。
被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原来是这样的啊。
「程星回,」丸子头拍了拍他,「轮到你了。」
他越过人群,目光落在我脸上。
被大家盯着,他反倒说不出口。
一改平常臭屁的样子,话还没说,耳朵先红了。
他别开眼不看我。
大家推搡他。
「搞什么啊,你在害羞什么?」
「大家都是朋友啊,坦荡荡地说出你对朋友的喜欢。」
「就是啊,咱心里又没鬼,就很正常的朋友情谊。」
操场响起进行曲。
该回教室了。
我跟着前面的队伍走回教室。
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程星回站在操场的芒果树下,远远地看着我。
盛夏的骄阳照得他几乎透明。
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回教室的队伍走得很慢,堵在了走廊的楼梯口。
走着走着,广播里的声音突然终止了。
「喂喂喂,现在试音。」
广播里,那个男生的声音很是随性洒脱。
「现在给同学们放一首歌,一首我最喜欢的歌。」
那首歌唱着:
「白云在天上,而鬼魂在心里。」
「我孤单、我懦弱、我不知道该往哪走。」
「春天来得很慢,春天才有浪漫。」
广播里的音乐没有放多久,就像卡带一样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过一会才正常地放起了进行曲。
「什么东西啊?」
「对啊,广播站怎么了?」
周围的同学也听到了。
「是不是广播站放错带子了。」
「这个学长的声音好好听啊。」
「你们不知道吧,以前广播站有个很帅的学长,听说后来出事了。」
「啊,什么灵异事件,你别吓人了——」
没听他们说完,我直接起身跑到广播站。
我其实曾经想过无数次。
以前程星回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我和他活在同一个时空又会是什么样的?
开朗率真,无忧无虑的少年坐在广播站。
在某个盛夏午后,播他喜欢的音乐
天之骄子有着大把美好的期许。
如果一切都能够回去。
如果我能改变。
如果程星回拥有光明的未来。
「老师!」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广播站。
老师刚关上门,问我:「怎么了?」
「刚刚那个放错的带子,可以借给我吗?」
「那是学校的东西。」老师被我逗笑,「哪能说借就借的?你是哪个班的?赶紧回教室。」
走回教室的路上,在转角处,我遇见倚着墙的程星回。
我没理他,自顾自地走。
他轻轻拽住我脖子上的红绳。
我转过身。
他松手,笑了笑:「别用那种难过的眼神看我啊。」
「程星回。」我说,「一模我考上重本线了,虽然只是勉勉强强够着,但是我真的很努力——」
「方芋,我喜欢你。」
他眼神落寞:「但我不能,我是个死人。」
程星回,死在七月二日。
和他妈妈的祭日是同一天,只是晚了三年。
中考完的暑假,程星回全家都很开心。
因为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市重点中学的重点班。
程星回的爸爸从外地赶回来为他庆祝。
夏季多雨,雷雨来得急。
程星回想着他爸在机场没人接,于是对妈妈说:「妈,我们开车去接我爸吧。」
那是程星回说过的,最后悔的一句话。
车在路上出了车祸。
闯红灯的司机肇事逃逸。
救护车来的时候,程星回的妈妈已经没了生命特征,只救回了他。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
这是他苏醒后,他爸对他说过唯一的话。
也是在他去世前,父子俩之间的最后一句话。
内疚,自毁,赎罪。
高中的程星回活在一场又一场车祸的噩梦里。
班上的人讨厌他。
朋友渐渐疏远。
老师拿他当反面教材。
他们说,程星回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再也回不去了,他已经没法救了。」
「他算是毁了。」
所有人都放弃他了。
直到那天放学,下着暴雨。
有只小猫被冲到河里。
程星回想都没想,跳下去救猫。
猫就上来了。
人留在河里了。
程星回就这样,死在了他永远出不来的那个夏日暴雨的回家路上。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而死。
小猫不会说话。
雨水也不会说话。
他们说:「雨天别去河边。」
他又被当作了反面教材。
葬礼上,只有他奶奶来了。
草草了之。
如果我们曾经一起上学。
如果我们在一个班里。
我是不是也会听见他的名字被无数次地叫起?
每次叫起时,都会下意识在人群里寻找他。
「程星回。」
他转过头看我时,额前的碎发落在黑眸前。
「别哭啊,方芋。」
他的声音很温柔:「我没办法抱你。」
15
高考那天,我是一个人去隔壁学校考试的。
我妈要陪我弟去动物园。
「中午你自己随便买点包子吃。」
她塞给我十块钱就走了。
学校门口,挤满了送考的家长。
有人鼓励,有人陪伴。
进学校,找到自己的班级,蹲在角落里最后一次翻笔记。
进考场,拿起准考证。
出考场,穿过拥挤的人群。
我都是一个人。
直到骑自行车经过我的学校。
「方芋!」
我停车,抬头看。
一个班的鬼怪站在天台上朝我挥手。
「方芋!加油!」
「方芋,你是最棒的!」
我很怕鬼。
我很怕黑。
我很害怕没有人站在我身边。
我朝他们挥手。
但我啊,好喜欢他们。
不被这个世界爱着的人,十分温柔地爱着我。
高考结束。
我超常发挥,成绩远远高过林观南,考上了北京的学校。
班主任对我说:「老师没看错你啊,我一直觉得你是班上最好的黑马。」
走出教师办公室的时候,林观南在走廊将我拦下。
「为什么不报省会大学?」他问我。
「林观南,」我一脸真诚地说,「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走回班上的时候,同学们都在议论周安安申请不上名校的事情。
「本来十拿九稳的,但是被举报了。」
「听说是作品集出了问题。」
「那她怎么办啊,她又没参加高考。」
周安安将之前霸凌我的时候拍下的照片做成摄影集,从殴打的伤疤到痛苦的表情,再将它概念包装,做成「反对校园霸凌」的作品集,拿去申请名校。
她在项目介绍里堂而皇之地说:「作为校园霸凌的亲历者,我十分明白其中的痛苦,所以我用这种形式记录下伤痛, 希望引起大家的关注。」
这件事是唐思思和我说的。
举报信也是她帮我写的。
她说:「作恶者其实远比受害者更清楚明白其中的苦痛。」
考上北京学校的事情,我没有和我妈说。
我怕她篡改我志愿。
我怕她毁了我的录取通知书。
在奶茶店打工攒路费的时候, 有一对父母找到了我。
那个阿姨,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长得和晓晓特别像。
「你是方芋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
「这么说有些冒昧, 但是你认识段晓晓吗?」
她话音未落,眼眶已经红了。
她说,她想要资助我。
晓晓一直托梦给她,说她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妹妹, 要去北京读书了。
「我刚开始以为又是自己白天胡思乱想, 但是她把你准考证号都报给我了, 还和我说,你一定能考上的,让我到时候去学校查就知道了。」
晓晓妈妈说,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晓晓了。
「谢谢你。」她对我说, 塞给了我一盒蛋黄酥。
那是晓晓最喜欢吃的。
我和他们告别。
直到走到路口,她还回头看我。
她说, 如果晓晓还活着,估计现在和我一样高。
16
最后一次回校的时候, 我回望高二走廊的教室, 想起去年的自己。
那个看不到明天的自己。
走回教室, 班上闹哄哄的。
拍照留念,拥抱告别。
我还是一个人。
没有人来找我搭话。
「怎么来得这么慢啊。」
教室后排, 唐思思向我抱怨。
「晓晓都快把你带回来的蛋黄酥吃完了。」
一群鬼围着我,叽叽喳喳。
「暑假你打算干什么呀?」
「去旅游吧!」
「再也不用写作业了, 可以通宵打游戏了。」
「把之前想看的剧都看了吧!」
「芋芋啊,你怎么不说话呀?」丸子头问我。
我抬头,看向他们。
却只看到教室里互相拥抱的同学。
「我看不到你们了。」
我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却看不到他们的魂魄了。
系在我脖子上的红绳正在一点点透明。
教室里是欢腾的祝福。
我却看不到我想见的人。
直到丸子头小声地哭了起来。
「别哭啊。」段晓晓说, 「说好了不哭的。」
课桌前排,林观南在大家的怂恿下,拥抱了周安安。
他为了掩饰自己对周安安的感情,拥抱了班上所有人。
现在,只剩下我。
他朝我走来。
「芋芋,接下来的路我们没办法陪你啦。」
唐思思的声音就在我身边, 「带着我们所有的美好祝福,去上大学吧, 去你那个闪闪发光的未来吧。」
没有未来的人。
永远被困在十几岁最灰暗的校园生活里的人。
把所有的勇气给了我。
让我走下去。
「去吧, 程星回。」
他们用尽所有魂魄的力量,让他穿进林观南的身体里。
真实的体温。
真实的脸。
我看见了, 那个十几岁张扬肆意的程星回。
他紧紧抱着我,对我说:「毕业快乐,方芋同学。」
17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大学毕业后, 我回过一趟家。
我忽然想起, 程星回曾经和我说过:「城南的书行巷,有一家推车馄饨很好吃。」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是位老奶奶推着车再卖。
我要了一碗馄饨。
喝汤的时候,看见有只小猫一直蹭在奶奶边上。
它脖子上系着一条红绳。
旁边的人说,这只野猫已经陪了奶奶很久了。
我小声喊了一句:「程星回。」
猫没理我。
也是, 怎么可能呢。
我心里笑了笑。
回去的路上,经过学校,我抬头看见那一角天台。
傍晚归家的飞鸟划过淡蓝色的天空。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
我不是被一个死去的男孩救赎。
我是被所有困在那片校园里的、没有未来的孩子救赎。
他们是在救那个曾经找不到归途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