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灾荒那年,婶母叫我去投奔未婚夫,夫婿让我攒钱嫁给他

发布时间:2025-06-13 19:15  浏览量:1

闹灾荒那一年,婶母让我去投奔未婚夫周家。

周砚礼看不起我,他打量着我破旧的衣裳,随手指着桌上空的糖罐子说:

「周家没钱给你买布做嫁衣。

「等你存满一罐子钱,我就娶你。」

唉,钱真不好挣啊。

一年里我节衣缩食,冬天凿冰洗衣服,夏天编席子做鞋垫,手上全是新旧交替的伤。

好不容易罐子快满了,婶母却说搞错了,原来定亲的是邹家不是周家。

邹家的花轿来接亲时,周砚礼不在,他家的仆人常喜表情也有点为难:

「那邹家太穷了,嫁过去恐怕连吃饭的锅都没有。

「就说这租花轿的钱,一半是他给人抄书攒的,另一半是同学凑的。」

那花轿四角挂着铃铛,虽然旧但很干净整齐,一看就是费了心思,我看着心里挺高兴,抿嘴笑着说:

「没关系,我也存了些钱。」

抱着那个小小的满罐子,我上了花轿。

1

常喜拦在花轿前,忍不住替自家少爷周砚礼求情:

「前些日子少爷跟布店老板定了几匹红布,还派人去省城高价定了一批好酒,这、这明显是要娶媳妇过门了。」

见我不说话,常喜踮起脚,又指了指我怀里装得满满的罐子:

「少爷不是说了么,等您把罐子存满,就娶您过门的。

「现在苦尽甘来,好不容易存满了,您怎么突然要走?」

我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有点任性了。

一年前,我找到周家的时候,正好是他们吃饭的时候。

我瘦小,穿着破衣服。

怕别人看不起,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低着头小声咽口水。

周砚礼一脸嫌弃,下意识就叫常喜把我当要饭的赶出去。

周父放下筷子骂了他,说当年周家逃难,要不是恩人给祖父一口饭,哪有周砚礼在这里嫌弃我的资格。

周父认真地对我说,既然是祖上的恩情,周家不会忘恩负义。

可看周砚礼那嫌弃的眼神和他身上昂贵的衣服,我也有些犹豫。

……要不、要不这婚事就算了吧,把周砚礼换成几斤白面馒头也行。

还没等我开口。

周砚礼厌恶地移开视线,突然看到桌上空了的糖罐子,讥讽道:

「娶你可以,但不能厚着脸皮吃住在我家,还要我出嫁妆吧?

「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把这个罐子存满了,我就娶你。

「柳三,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反正周家没有花轿嫁衣给你。」

他满脸嘲讽,好像我是个借着婚事来周家白吃白喝的寄生虫。

他可真把我看扁了!

我可不是白吃白喝的懒姑娘。

洗衣服做饭,编席子做鞋垫,绣花画画我都会。

我手巧又勤快,能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抱着那个小小的罐子,我认真地看着周砚礼:

「那说好了。」

我以为罐子很小,很容易装满。

一开始我熬了半个月的夜,给人画绣样、打络子,罐子很快铺了一层底。

却被常喜拿走了大半。

我抱着只有三个铜板的罐子去问常喜时,那堆钱却在周砚礼桌上。

周砚礼正在亭子里,跟一群朋友听戏赏花。

常喜知道我经常熬夜干活,不敢看我眼下淡淡的青色:

「少爷、少爷说,您吃住都在周家,除去吃喝,还有灯油纸笔的钱……」

四月春光里,周砚礼靠着栏杆,漫不经心地端起茶杯打量我:

「难道柳三,还没过门,就想白吃白住吗?」

忽然想到什么,周砚礼又顽皮地笑,

「还是说,你想嫁给我急不可耐?」

听他开玩笑,那些朋友就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笑:

「周少爷长得真帅,我要是歌女,哪怕赎身也要嫁给他。

「女孩子春心荡漾,现在正好是鸳鸯好睡的时候。」

这话让周砚礼心情很好,指着那堆我辛苦挣来的铜钱:

「说得好,这钱赏你们喝酒了。」

用我辛苦挣的钱赏人时,周砚礼悠闲地看着我,想从我脸上看出生气和难堪,最好是能让我掉眼泪。

他可看错我了。

我犟起来时,不哭也不闹,穷人也要争点面子:

「那周家的一草一纸,房租饭钱,麻烦少爷写个清单给我。

「我相信少爷是个大男人,总不会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欺负。」

后来存钱就很难了。

冬天凿冰洗衣服,夏天编席子做鞋垫。

冰碴子和竹刺,手上的伤总是好了又破。

犟脾气上来时,痛还好忍。

但在周家吃饭,常有水果点心,样子精致得我都没见过。

可那要很多钱,我吃不起。

周砚礼总是尝一口,就当着我的面扔掉,看到我眼馋时也毫不客气地挖苦我:

「柳蝉,像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

「明明又懒又馋,眼光浅,一心想嫁到有钱人家过好日子却还装作不在乎。」

这话让我又羞又气,脸上火辣辣的。

寄住在婶母家时我也饿惯了,总是干很多活,还吃不饱。

以前秋收时我割了一天的草,回到家也没有人给我留一口汤饭。

我就偷吃了弟弟半块冷馒头,被婶母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说了好几天。

说树上的蝉又懒又馋,眼光浅得只知道叫。

我不知道怎么反驳这话。

因为我确实想留在周家。

也许吧,也许我真的又懒又馋。

冬天太冷,想吃口热乎的糕。

夏天太热,想歇一歇,也想喝杯凉茶。

说到底都是怪我又懒又馋,一心想过好日子。

其实十天前,罐子已经存得冒尖了,我的好日子眼看就要开始了。

可是屋里突然进了贼。

我心里明白那贼是谁。

因为罐子的钱只偷了冒尖的部分,还给我留了大半。

「为什么不全偷了?」

那时周砚礼躺在院子藤椅上,脸上盖着书假装睡觉,不敢看我红红的眼眶:

「那贼跟你一样眼光浅,懂吗?」

以为我走了,他小心翼翼地从书下偏头看,又见我坐在葡萄架下抱着罐子,用力擦眼睛。

周砚礼心虚,端了手边的茯苓糕到我面前,难得地服软哄我:

「喂,这个给你吃,不要你钱,你别哭了。

「那钱,说不定等那贼想两天,想通了就给你送回来。」

我没理他,抱起罐子,一声不吭地走了。

常喜提起这件事,希望我念旧情:

「本来打算全偷走的,但少爷犹豫了,又放回去了,只拿了一小把。

「其实我看出来了,少爷早就对您动心了,只是少爷性子张扬惯了,自己还没转过弯,不肯承认。

「所以才偷了您的钱,想再等等,想明白了就娶……」

见我不说话,常喜心里升起一丝希望:

「再说,那邹家太穷了,连饭都吃不起,花轿也是凑钱租的。」

他说邹家很穷。

可眼前的花轿,四角铃铛擦得一尘不染。

轿子中间的垫子是新的,针脚杂乱但密,一看就是用了心。

黄昏时有风吹过,那铃铛就叮叮当当为邹家公子说情。

没关系,我正好也存了些钱。

抱着那个小小的满罐子,我坐进了舒服的花轿。

常喜急得快哭了:

「那、那少爷回来,我该怎么交代啊?」

我低头看着罐子,又看了看外头叮咚的铃铛,想了想,笑着说:

「你就说柳三眼光浅,看人家花轿漂亮就跟人跑了。」

2

常乐跟着周砚礼在苏州逛了一圈,肩上的行李越来越沉,开始后悔当初怎么没让常喜来。

「这里的扇子不错,买三十六把送给书院的老师和同学。」

常乐算了一下,觉得不对。

书院老师和同学加起来三十七个,买三十六把怎么够?

周砚礼的扇子敲了一下常乐的脑袋:

「傻瓜!难道还要送给那个姓邹的吗?」

常乐闷闷不乐地跟上去,觉得少爷的心思真难猜,明明他们以前关系还不错。

刚进书院的时候,老师就夸少爷天资聪颖,家里的书看也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书院里的人都考不过他。

当然,邹公子一开始也考不过。

少爷就躺在歌女腿上,喝酒得意洋洋:

「邹公子长得不错,脑子也不笨,可惜遇到的是我。

「唉,只知道死读书的穷小子没前途。」

后来死读书的邹公子考过了。

少爷的脸就拉下来了。

但少爷从小聪明,有很多恶作剧的点子。

柳三来了,少爷很快想了个主意。

少爷让柳三做了粽子,说要送到书院当夜宵。

柳三以为周少爷很看重她。

柳三心里高兴,没让下人帮忙,兴高采烈地洗了三斤蜜枣,十斤糯米,熬了两个晚上守着炉火,用新鲜荷叶包好,顶着大太阳亲自送去。

少爷当然看不上这些甜腻的食物,只是想用来捉弄邹公子。

柳三刚送来,就被少爷当面扔了。

少爷以为邹公子穷,会把这些粽子捡回去吃。

结果没等到邹公子,倒是把柳三气得眼圈发红。

还是邹公子看不下去,捡起来拍了拍荷叶上的灰,咬了一口:

「很好吃。」

柳三破涕为笑,也有点不好意思:

「那些蜜枣是我一个个挑的,核都去了。」

看着眼前两个人像一对璧人,少爷心里像扎进了枣核,更不舒服了。

碍于老师的教导,说要维护同学情谊,他还是请了邹公子上船听歌。

邹公子看了眼风情万种的歌女,只是退后一步淡淡地拱手:

「邹某已经订婚了。」

又让歌女轻轻叹一句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想到这,周砚礼咬牙冷笑道:

「邹家又穷又小气,未婚妻嫁过来恐怕当天晚上就要跑。

「谁要是嫁给邹呆子,肯定要吃很多苦。

「连女人的手都没碰过,他知道怎么疼女人吗?」

想到邹公子那不解风情的样子。

又想到自己为娶柳三姑娘买的东西。

酒要二十年以上的,嫁衣要苏绣的,花轿要十几个工匠赶工的。

就算娶天上的仙女也不过如此。

常乐赶紧拍马屁:

「谁要是嫁给邹家,那真是守活寡了。

「少爷才是情场高手,知道冷暖,不然柳三姑娘怎么会辛苦存钱也要嫁呢。

「等邹家有钱娶媳妇的时候,少爷你和柳三姑娘的孩子都会上街买醋了!」

被常乐说得高兴,周砚礼合上扇子,却故意装作为难:

「本来也不想娶,不过看她很虔诚,就勉强答应了。

「等她进门,再磨练一下她的性子,保证让她死心塌地。」

常乐有点好奇,就问:

「那为什么十天前,少爷还要我去拿柳三姑娘的钱呢?不怕她不嫁了吗?」

周砚礼微微一笑:

「她婶婶不让她在家里吃饭,她无处可去,不嫁我还能嫁给谁?」

常乐想了想,也觉得少爷真是神机妙算。

旁边的银匠铺老板看到周砚礼出手大方,就凑上来推销:

「公子看看小店,给夫人打个金器,手工费便宜。」

等银匠叮叮当当敲打的时候,看到楠木架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银制长命锁。

周砚礼想到什么,忍不住勾起嘴角,指着说:

「再来一个长命锁。」

常乐又看不懂了。

难道柳三姑娘进门后生个小少爷,就只戴个银的长命锁?

不是,是周砚礼的嫉妒心又开始作祟。

邹家穷得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也不可能娶到比柳蝉儿更好的姑娘。

他想看看连输给自己都云淡风轻的邹予青,被爱慕虚荣的未婚妻抛弃时,会是什么表情。

「等邹呆子的未婚妻来了,我送他们夫妇。

「我倒要看看,邹呆子能娶到什么样的货色。」

3

花轿停在城南头的老枣树下。

我探出头看,才觉得这婚礼办得有点潦草。

盖头掀开,眼前是破破烂烂的房子。

矮了一截的书桌还垫着块破瓦,两杯淡酒应该就算拜过堂了。

床上只有一张洗得很干净,但只能睡一个人的竹席。

见我好奇地看他,邹予青耳朵红红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只低头盯着手里的秤杆,好像能看出花来。

我心里偷偷想:

这人虽然长得还行,但好像有点笨,把所有钱都花在租花轿上了。

「租个好花轿,是听说你在周家受委屈了,想给你争点面子。

「没想到租花轿,再雇轿夫,原来要花这么多钱。」

这话让我心里挺高兴。

我刚想说,穷没关系,你好好读书,我在家织席子绣花,只要我们俩一条心,日子肯定能过好。

邹予青忽然想起什么,赶紧拿起桌上装酒的粗陶罐递给我:

「这个给你。」

这酒罐比周家给的小多了。

我立刻明白,这是跟周砚礼一样,要我存钱。

怎么这里的男人都这么算计,真亏我当初以为他是个好人。

我心里有点不痛快,但也不肯输给他:

「那你说明白,我住这里,一个月房租多少,一天吃喝多少,我不占你便宜。」

邹予青一愣,赶紧指着罐子说:

「不要你的钱,是以后给你的零花钱都放这里,你拿着用。」

我不信。

我用的纸笔针线,他肯定跟周砚礼一样,跟我算得清清楚楚,等我真拿了,他又要跟我算总账。

见我一脸防备,邹予青后面的话也没说了。

灯油耗尽,外面月亮照不亮心思,灰蒙蒙的不太敞亮。

邹予青把唯一能睡人的竹席让给了我,他自己穿着衣服睡在铺了破草垫的地上。

摸了摸身下的竹席,我又觉得可能不该把他想得那么坏。

我刚想开口再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跟我过日子。

「邹家是太穷了,娶你算是占了便宜。

「如果你不愿意,那婚书我烧了,当没这回事。」

这话让我突然有点生气。

我想了想,眼看着天要热起来了,把被子拉到头上,赌气闷声说:

「那我后天就走。」

那一罐子的钱,足够买张船票,足够租个小点的铺子。

「反正我自己有钱,走了我也不怕过不好日子。」

邹予青沉默了很久没反驳,只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天我早上起来,邹予青已经去学堂了。

桌上留了张字条和吃的给我,又说明罐子里的十文钱是给我的零花钱。

说下午会有小贩沿街叫卖,可以买点炒米和麦芽糖当零食,要是钱不够,可以赊账,他以后补上。

看着那张字条,我想邹予青这个抠门男人,字写得还挺好看,难怪抄书能挣钱。

下午小贩挑着担子叫卖。

我没买零食,买了些丝线和竹条,下午坐在枣树下慢慢编席子。

我想了想,虽然邹予青要退婚,但那花轿的人情总要还。

那罐子里的钱我先不动,自己心里还要偷偷记着账。

等秋天到了,他跟我算账时,我把罐子放到他面前,他肯定傻眼。

风吹过矮墙,送来院子里一架子蔷薇的香味。

晚饭时,邹予青做了丝瓜炒蛋,玉米窝窝头。

还有他带回来的一朵红绒花和一包炒米糖,放在床边。

丝瓜炒蛋邹予青比我少吃了五口鸡蛋,玉米窝窝头也比我少吃了一个。

红绒花我不要戴,炒米糖小贩说两文钱一块。

我心里偷偷记着账。

看见我筐里的丝线,邹予青似乎很高兴我用了罐子里的钱:

「以后天热了,就不要编席子了,老师让我帮他抄书,能挣点钱。」

说完,他又放了一把铜钱在桌上,嘱咐我:

「不用省着用,看见什么喜欢的就买点。」

吃完饭,邹予青低头借着灯抄书,嘱咐我先睡。

我咬了一口米糖,拿起那朵红绒花,竟然替它发愁。

要是我走了,这花谁戴呢?

借着灯光,我拿着绒花远远地在邹予青耳边比划,颜色很艳,倒是挺好看。

他戴应该好看,那就给他戴好了。

这一笑,让他一抬头就看到了我的脸。

我心虚地把绒花收到枕头底下,假装睡着了。

邹予青放下书,轻声问:

「是热得睡不着吗?要不要听个故事?」

有故事听,我立刻坐了起来。

邹予青讲了个鬼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赶考路上看到一具白骨,暴露在荒野没人收殓,书生觉得可怜,就立碑埋了。

「后来书生落榜灰心回家,半夜有个美人敲门,说感谢书生埋骨之恩,想嫁给他,两人从此过上了幸福生活。」

我撇撇嘴,有点失望:

「真没意思。」

邹予青却温和地笑道:

「你接着听啊,后来邻居家男人知道了,很羡慕。连夜也去寻找尸骨,终于找到一具,邻居男人又惊又喜,赶紧埋了,等着美人上门报恩。

「功夫不负有心人,半夜邻居的门也被敲得震天响,只听见门外一个粗壮汉子喊道:恩公埋骨之恩,在下感激不尽。」

「后来呢?」

「后来他们也过上了幸福生活。」

我一愣,仔细想了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我笑,邹予青也微微弯了嘴角。

怕我无聊,邹予青又讲了两个故事给我听。

我怕耽误他看书,也怕看他时尴尬,就假装睡着了。

邹予青轻声细语,手里的扇子也慢慢摇,竟然真的把我哄睡着了。

三伏天,热得像蒸笼。

半夜墙外蟋蟀叫声像下雨,把我吵醒了。

邹予青穿着衣服睡在地上,可能太热,额头上冒了点汗。

我刚眯了一会,现在也不太困,就接过他手里的扇子轻轻给他扇风。

我撑着胳膊一边扇风,一边想那红绒花是插在他鬓角,还是别在头发上呢。

借着半院子星光,想着邹予青戴花的模样,我不由自主也笑了。

那明天先不走,等这个席子编好了送给他再走。

我当然也不是吃亏,就当抵了三个故事和那块米糖好了。

我心里越想越明白,他对我好一点,我就还他一点,等以后我走那天真算账时,他说给我讲故事,我就说我给他扇扇子,他说给我买了米花糖,我就说我也给他编了凉席。

这不就是谁也不欠谁了吗?

4

可邹予青给的东西有点多,让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还。

知道我热,他买了个小小的藤枕,这样睡午觉不会满脖子汗。

上午货郎送来一包乌梅汁,说是邹予青特意让他准备的,用井水泡着,午睡醒了喝一杯最解暑。

夏天白天长,树影短。

我靠在小藤枕上,心里感觉一阵凉风。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能偷懒睡个午觉。

门却被拍得砰砰响,来了个不速之客。

「你这姑娘才睡醒,早晚被婆家嫌弃。」

婶母带着弟弟,看着我被藤枕压出的印子,抓了一把米糖塞给弟弟,眼睛在屋里乱瞟,嘴里不停地数落:

「以前在家怎么跟你说的,又懒又馋,将来被赶回家,看你去哪儿哭!」

去哪儿哭?

我哪儿也不去!

我攒了一罐钱,准备回去开个小店,就不用再看人脸色了。

弟弟看到那包乌梅汁,撒泼打滚要喝。

我扭过头不想理他,婶母却忽然叹了口气说:

「行吧,也是看你嫁人了,我就放心了。」

婶母平时从不给我好脸色,这软话让我心里有点酸。

等我打了井水回来,发现婶母早就拉着弟弟走了。

桌上那包乌梅汁和米糖也不见了。

我叹了口气,算了吧,就当送他们了。

我拿起席子,慢慢织。

下午货郎又来了一趟,我想着那包乌梅汁是邹予青买的,总该让他也尝一口。

我去钱罐里拿钱,却发现床下的罐子空了。

我猛地想起中午婶母乱瞟的眼神和突然离开。

跟货郎解释了两句,我匆忙跑出去。

婶母根本不开门,见我敲门反而骂我,说我没证据就血口喷人。

骂到最后,她叉着腰,得意洋洋地叫我尽管去报警,这些年她给我一口饭吃,养育之恩大于天,告她之前我自己得先挨十棍子。

天色暗下来时,我光顾着伤心,没注意脚下,扭到了脚。

脚踝疼得走不动,我坐在河边柳树下的大石头上,远远看着家家户户的灯火星星点点,却没有一盏是为我点的。

从在婶母家干活干到累得躲起来哭,盼着早点嫁出去。

到在周家,周砚礼指了指那个罐子给了我一点希望。

我以为这次我有选择权,以为这次真的不一样了。

毕竟那个罐子真的攒满了,足够买张船票,也够租个不大不小的店面。

可怎么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呢。

夏天的风吹在身上是热的,脸上却凉凉的。

伤心劲儿过了,周围黑漆漆的有点吓人。

我硬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邹家走。

没了那罐钱,又要像在周家一样,看人脸色了。

远处有灯影晃动。

是邹予青。

他提着灯来找我,听到沙沙的声音,惊喜地问:

「是柳三姑娘吗?」

我慌忙擦掉眼泪想躲,肿着的脚踝却疼得站不稳,整个人狼狈地摔在地上。

邹予青蹲下来,怕我不领情,赶紧找了个借口:

「走回去的话,饭菜都要凉了。」

我觉得很丢脸,低着头不说话。

忽然那个钱罐递到我面前,月光照着里面的铜板亮晶晶的,像半罐星星。

我惊讶地抬起眼,却看到邹予青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你的钱,我问了货郎,去帮你要回来了。」

看我看着他,邹予青愣了一下,他不习惯撒谎,表情有点不自然:

「哦对了,我拿走了一半急用,以后慢慢还你。

「我都帮你把钱要回来了,你总不会连一半都不肯借我吧。」

我不傻,认得自己的钱,也知道他凑不出这么多,才说自己拿走了一半。

我抱着罐子不吭声。

邹予青背着我,在月光下慢慢走。

我把头埋在他背上,声音闷闷的:

「你知不知道攒钱有多难。」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之前觉得你很坏?」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攒这些钱,是为了离开你,自己过好日子?」

「……知道。」

哼,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哪有人全都知道了,还这么傻。

「当初去周家接你的时候,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想过很多。

「那晚不是不想留你。

「我想把旧花轿擦干净,也想着等我出息了,给你买辆新的。

「但我还是得问问你,万一你不想坐花轿,只是没地方去呢。」

风很轻,邹予青的声音比风还温柔。

那今晚他来接我回家,我回去要怎么还他呢?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也是这么狼狈。

我的心意被扔在地上,周砚礼的同窗都在看热闹,只有他放下书,蹲下身捡起脏了的点心,给我个台阶下。

我知道怎么还他了。

「等我脚好了,我给你做你喜欢的点心好不好?放蜜枣,又甜又软!你还记得味道吗?」

邹予青歪了歪头,认真想了想:

「味道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天你哭得很伤心。」

我鼻子一酸,把头轻轻靠在他背上,决定把上次的话说完:

「那以后你好好读书,我在家织席子绣花,我们一起把日子过好,行吗?」

「行。」

月光像糖,铺满回家的路。

我知道钱在罐子里,罐子会叮叮当当响。

可我现在才发现,原来把一个人放在心里,心也会扑通扑通跳。

一直想,一直跳……

我把耳朵贴在他后背,哭累了昏昏睡去时,小声抱怨他的心事:

「邹予青。

「你心里一直跳,好吵……」

「哦,那我尽量先不想你。」

邹予青走得更小心了,最后竟然有点束手无策地苦恼,

「……对不起阿蝉,我好像做不到。」

5

周砚礼回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家。

他早就定好了明月楼的酒席,要请邹予青和他新娶的妻子。

说是庆贺他新婚,其实是想让他们看看自己这边的排场,让他难堪。

最好再让我的眼神动摇一下,让他看我笑话,瞧瞧这对穷夫妻的日子有多苦。

车上的彩礼卸在明月楼门口,周砚礼让常乐也把我叫来。

忽然想起什么,周砚礼又叫住常乐:

「等等,你去叫她的时候,就喊她少夫人,记住了?

「你们悠着点,刚听说我要娶她,她八成会激动得晕过去。」

常乐和常喜,兄弟俩你推我我推你,支支吾吾不敢说话。

明月楼外下着蒙蒙细雨。

周砚礼站在门口等着。

先看到打伞的邹予青,他冷笑一声:

「听说你娶了媳妇,都说穷鬼娶了丑媳妇,邹兄是不是怕丢人所以不敢带她来?」

还没等邹予青说话,就看见他身后的我。

他打量着我鬓角戴的红绒花,周砚礼勾起嘴角,眼里带着笑,还是那副刻薄的模样:

「戴这么老土的花干嘛,不过……还挺配你。

「算了,你过来坐我旁边。」

我摸了摸鬓角的绒花,笑着回头问邹予青:

「老公,老土吗?」

邹予青温柔地笑了笑:

「好看,阿蝉戴什么都好看。」

周砚礼愣住了,彻底愣住了。

他满脸不敢相信,猛地往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腕:

「你叫他什么?柳蝉儿我问你!你叫他什么?」

邹予青抢先一步挡在我面前,对周砚礼的语气冷淡却带着骄傲:

「阿蝉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什么时候的事?」

常乐哆哆嗦嗦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周砚礼,哭丧着脸:

「是、是半个月前,少爷您去苏州,邹、邹家就来接少夫人了。

「是邹家跟少夫人有婚约,不是咱们周家。」

常喜踢了常乐一脚,再喊一声少夫人简直火上浇油。

「我也拦了,说少爷您很在乎少夫人,说那邹家穷得吃不上饭,少夫人一开始也有些犹豫。

「可是少夫人说、说没关系,她有钱。」

周砚礼下意识就问:

「她哪来的钱!」

常乐快哭了:

「就、就是您让少夫人攒的那罐子钱。」

听到那罐子钱,周砚礼愣住了。

我见过周砚礼轻浮傲慢的样子,却第一次见他慌乱又强装镇定:

「你知不知道邹家穷,你嫁过去是吃苦!」

「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回来就是要娶你。」

「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很早以前就……」

「那不重要了。」

见我看着他,眼神平静又坦然,周砚礼强压着嫉妒,低声下气地求我:

「蝉儿,你现在往前走一步,到我身边来。

「我可以当你刚才叫他的‘夫君’是开玩笑,你就像从来没出过周家大门一样,剩下的麻烦我来解决。

……

「……算我求你,过来行吗?」

想到以前在周家的日子。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不想过去。

「周砚礼,其实我第一眼见你,是很喜欢的,你长得帅又有钱,我也没那么清高,要是真能嫁给你,吃点苦也无所谓。

「你指着罐子让我存钱的时候,我也没有很生气,反而很想证明给你看,我是配得上你的。」

那后来为什么不喜欢了呢。

也许是因为你扔掉的点心,让我难堪。

也许是因为总饿肚子,冰碴子和竹刺扎手,让我难过。

也许是因为那个小小的罐子,怎么存也存不满,让我灰心。

这太像我以前家里欠地主的钱,不管我爹和我娘怎么辛苦,也还不清。

怎么一张纸条,就能让人把命都搭进去。

怎么一个浅浅的罐子,就能让人连幸福都不敢想。

因为你,我开始觉得别人都很坏,开始看轻自己。

连邹予青递来的好意,我都不敢接,生怕他像你一样,让我千百倍地还。

后来在邹家,我睡了很多懒觉,吃了想吃的点心,攒下一些零钱。

我才知道日子可以过得很好,没有那么难。

我才发现原来被爱,也不需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邹予青心疼地握住我的手,想让我安心。

周砚礼眼神里满是苦涩,声音沙哑:

「……对不起。

「……怪我以前不知道你过得这么苦。」

你知道,但是你不在乎。

但是没关系,我有了更好的。

所以现在你在乎了,我也不想要了。

6

大暑刚过,腐草化成了萤火虫。

邹予青比平时更忙了,早出晚归,看书也看到越来越晚。

经过县里老师们的考核推荐,明年邹予青就能去州里读书了。

人们都说能去州里读书,已经算是鲤鱼跃龙门,以后当官也不是什么难事。

婶母假惺惺笑着,拉着弟弟送来一包零钱,小心翼翼地看邹予青的脸色。

周老爷拿着拐杖敲着周砚礼来我家套近乎,笑嘻嘻地按着周砚礼的头让我认他当哥哥,还收了彩礼。

来家里拜访送礼的人接连不断,我都一一拒绝了。

只有货郎送来了两瓶药膏,还劝我一定要收下。

看我惊讶的样子,货郎也愣住了:

「什么?邹大哥没告诉你?」

说什么?他受伤了?

「就是那天我跟他说你婶母偷了钱,他马上写了告状信要去告你婶母偷东西。

「就为了那罐子钱就告发朋友,以后邹大哥当了官这会成为把柄,被人抓住就上不去的。

「我劝他这不值得,可邹大哥是个木头,说如果他不帮你出头,那就更没人保护你了。

「县官和他老师是老朋友,不肯让他因为一罐子钱栽跟头,没收了他的告状信,反而打了他十棍子把他赶出去了。

「后来邹大哥就去求他老师提前预支抄书的钱,唉……他这人又倔又爱面子,以前饿死也不肯开口求人的。」

我愣住了。

那天他背着我,让我把眼泪蹭在他背上。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帮我擦眼泪,却没提一句自己挨打的事。

午后蝉鸣越来越响,我手里的席子,也随着甜蜜的泪水慢慢编好。

我才发现这些日子过去,这卷席子不知不觉变得又宽又长,铺在床上正好,够两个人睡。

晚上,我铺好了床,邹予青也习惯性地打了地铺。

我坐在床上,摸着手里药瓶,不知怎么开始结巴:

「你、你过来,我给你上药。」

烛光晃动,屋里静悄悄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脸越来越热,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粗。

「好了……」

邹予青没穿好衣服,直勾勾地看着我,突然抱住我的腰,轻轻亲了一下我的脸。

我鼓起勇气,抬起脸飞快地亲了他一口,下意识想跑。

我、我不是想亲他。

我、我是想他亲我一下,我总要还他一口,万一以后算账,不就谁也不欠谁了吗。

他却紧紧搂着我的腰,让我跑不掉。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可是你受伤了……」

「已经不疼了。」

我习惯了他的沉默寡言,习惯了他的谦逊有礼。

第一次见他这样,衣衫不整,像个诱人的坏蛋:

「以后要是哪里做得不好,阿蝉你要告诉我。

「我会学,而且学得很快。」

夏天的夜晚很热闹,风吹过树叶沙沙响,有纺织娘、蝉和金铃子的叫声,葡萄架下好像还有牛郎织女在说话。

可所有热闹的声音在他吻我的时候突然消失了。

月亮圆了,红烛摇晃,像喝了蜜一样甜。

夏天的梦很长,竹席有点凉,正好睡两个人。

邹予青番外:

「怎么样邹兄,这个鬼魂报恩的故事怎么样?」

同学想逗邹予青笑一笑,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

邹予青对书生编的那些狐狸精鬼怪故事不感兴趣。

却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记住了这个,还能讲给她听。

也许因为故事像他和阿蝉吧。

不过他是报恩的男鬼,阿蝉是收留恩人的好人。

看着她熟睡的脸,邹予青轻轻给她扇风,想起第一次见她。

是他十岁跟着逃荒队伍,挨家挨户敲门,忍着别人的白眼和嘲笑讨饭吃。

他饿了四天,眼睛都红了。

柳三姑娘的婶母指着他说,教训自己的儿子:

「像他这样的人才叫懒,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就会像他一样。」

好好读书?

邹予青想笑,想大声笑。

这世道,当土匪抢东西还能活,好好读书的要么守着清贫饿死,要么欺负乡里人。

人到了绝境,他连良心都饿没了。

半夜,邹予青哆哆嗦嗦捡了块破瓦,恨自己只敢抢那个瘦小的姑娘。

但是抢了她,就算开了头,以后杀人抢劫,不过是越走越远。

破瓦还没指着她,她把自己剩下的半个冷馒头又掰了一大半给他:

「这是我给你的,不算你抢的。」

一句话让他从苦海里猛地回过神,后怕地发现自己差点掉下悬崖摔死。

见他呆呆的不肯接,她又小声说:

「你别听我婶母胡说,我娘活着的时候说过,读书是有用的。」

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她姓柳,是个很善良的姑娘。

后来几年漂泊不定,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攒了一点钱就请媒人上门提亲。

婶母不关心她的婚事,拿了定金就随口答应了。

阿蝉心软,当年见不得人饿死,也省下粮食给过别人。

所以她去周家投奔,也阴差阳错地还了这份人情。

在书院,邹予青能感觉到周砚礼对他的敌意和排挤,但他不在乎。

反正这世上除了她,谁讨厌他都无所谓。

他只听阿蝉的话,好好读书,一定有用。

那天看到周砚礼没难住他,开始欺负他的未婚妻,邹予青其实也不在意。

但是听到她姓柳,邹予青停下了脚步。

看她眼睛红红的,想起了同学的议论和周砚礼的吹嘘。

吹嘘这个爱慕虚荣的未婚妻为了嫁进周家,有多能忍。

「娶你可以,但不能白吃白住我家,还得我家出嫁妆吧?」

因为这世上除了阿蝉,谁的尊严面子都无所谓。

他本来不想管闲事,可谁叫她也姓柳呢。

看她破涕为笑,满眼感激,周砚礼急了。

邹予青冷冷地看了周砚礼一眼,第一次觉得这个以前成绩和他差不多的富家公子很蠢。

蠢得连自己的心思都看不出来。

蠢得糟蹋别人,也糟蹋自己。

不过他蠢也好。

周砚礼自作聪明,自己就笨拙真诚。

周砚礼刻薄自大,自己就温柔细心。

阿蝉抱着罐子吓唬人,嘴硬心软的样子,真好看。

阿蝉偷看他吃饭,苦恼地算账的样子,真可爱。

他装睡,她拿起扇子给他扇风,扇着扇着就睡着了。

邹予青轻轻一笑,知道用退让让她慢慢喜欢自己,也不是没可能。

可她婶母欺负她,偷了她的钱。

他应该偷偷高兴,高兴这样她没地方去,只能留在自己身边。

可一想到她会哭,会害怕,自己的心就像被攥住一样,说不出的心疼。

现在不能为她讨回公道,就凑钱给她。

其实那天晚上他还想不想展示背上的伤,好让她早点,更死心塌地地喜欢上自己。

可看她哭红的眼睛和肿起的脚,就一点坏心思都没了。

月光像糖,铺满回家的路。

罐子里的钱叮叮当当响。

她趴在自己肩上,呜咽着说了很多话。

说什么他不知道攒钱难,不知道她把他想得很坏,不知道她想离开的傻话。

还说她傻,说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她有多好。

不知道他心思多坏。

不知道他早就把她放在心里,扑通扑通跳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