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嫁那天,满城皆言:我将成为平西王府第40位,殉葬的姬妾(完)
发布时间:2025-07-21 01:32 浏览量:1
我替妹妹出嫁那天,满城皆言,我将成为平西王府第四十位,也是最后一位殉葬的姬妾。
那个六十岁的老王爷,传说中杀人如麻,是一头蛰伏在京城,爪牙依旧锋利的冷血困兽。
新婚之夜,喜烛的红泪淌了一地,殿内却冷得像冰窖。那位老人并未看我,只让我跪在榻前,声音苍老而沙哑。
他许诺我:「福妗,这偌大的王府,连同本王埋在后山下的金子,将来都是你的。你会成为南国最富有,最自由的女人。」
顿了顿,他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转向我,一字一句地敲下来:「但本王要你——纳一名男妾。」
1
我是三品武官府里的庶女,母亲是失了宠的姨娘,身后没有兄弟撑腰,像一株风中飘摇的蒲草。替四妹妹嫁给行将就木的老王爷,是我自己点的头。
这桩交易不算亏。我顶了嫡女的名分,母亲在府里的日子,总算能从冰上挪到炭火边。何况我那个爹,眼里从来没有我。有他那位新娶的平妻在旁煽风点火,即便躲过这次,下次许是个更老的糟蹋。倒不如嫁这个快死的,守寡,是这乱世里女人最体面的一条活路。
踏入王府前,我已在心里盘算好了每一步。
出嫁那天,四妹妹一双眼黏在我身上,写满了不放心。我只回了她一个笑——这条荆棘路,用心走,未必不能开出花来。不试试,怎会知道?
我虽是以侧妃之礼抬进府,却依旧规规矩矩地跪在榻下。平西王在我之前,已亲手打杀了三十九个贵妾,我不想凑那个整数。
老王爷终于走进喜殿,他随意地在床沿坐下,一只脚抬起,踩上我的肩头,那力道不重,却满是凌人的威压。「抬起头来。」
我顺从地仰脸,一张严酷肃杀的脸撞入眼帘。他须发花白,面容瘦削得像山崖上的孤石,经年累月的荒淫,已将他最后的英俊榨干,只剩下一层病态的苍白。他身着月白绸缎寝衣,松松垮垮,仿佛连正眼瞧我的力气都吝于施舍。
「知道本王为何不穿喜服么?」
我垂下眼帘:「您穿什么,都是王爷。您的身份,从不靠衣裳来彰显。」
「大管家说你是个通透的,果然不假。」他目光如尺,在我身上寸寸丈量,「这身段,瞧着是好生养的,可惜……本王怕是不能够了。」
话音未落,他那戴着翠玉扳指的拇指便摁上了我的下颌,轻轻一勾,迫使我凑近。「丫头,本王大限将至,这府里的一切都归你。但本王要你,纳一名男妾。」
我顺势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福妗是您的人,自然全听您的。只是……新婚之夜夫君不肯圆房,这话传出去,我宋家的脸面不好看。男妾也好,别的也罢,只求今夜,王爷赏福妗这个脸。」
他眉峰一挑,我捕捉到他眼底的迟疑,便凑得更近,呵气如兰,指尖缓缓转动那枚碧莹莹的扳指:「王爷,即便没有您的允诺,福妗也会尽心伺候您。旁人夫君能做的,您也该能做,不是么?」
2
我在王府的日子,出乎意料地顺遂,可谓一枝独秀。
婚后第三日,老王爷便将那位男妾带到了我面前。
他叫萧锦侯,二十出头的年纪,像一株生在阴影里的罂粟,俊美,颓靡,周身都散发着危险的香气。那张脸上,竟也挂着同老王爷如出一辙的、病态的英俊。
老王爷的意思很明白:萧锦侯现在是他的男妾,等他百年之后,便是我的人。在这座王府里,萧锦侯算得上半个主子。
「福妗,照顾好他。」老王爷的嘱托里,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我温顺地跪伏在他膝上:「福妗会的,也会照顾好您。」
老王爷脸上,这才浮起一丝淡得像云烟的笑意。
平西王一生未娶正妃,府中只我一位侧妃。京中贵妇圈的迎来送往,自然落在了我的肩上。因着老王爷杀名在外,众人畏他如虎,连带着我,也无人敢轻易攀附招惹。
可萧锦侯的出现,让外头的流言蜚语变了味道。
坊间早有传闻,说老王爷男女通吃,府里美姬无数,最宠的却是一位青年男宠。如今我这豆蔻年华的侧妃入了府,与那男妾共处一室,风言风语便愈发不堪入耳。
偏偏这萧锦侯,顶着一张俊美颓唐的脸,行事浪荡不羁,像个随时能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坏东西。他似乎浑然不觉,蹴鞠、斗鸡、走马、观花,每日招摇过市,样样不落。
有时在路上遇见,他竟会纵马傍着我的车驾,一路并行回府,那姿态,仿佛生怕外头的传闻不够香艳。
——他分明是在找我的不痛快。
3】
那日,我赴右相嫡长女的及笄礼。席间,京城的贵妇们没什么新鲜话可嚼,便拿我们宋家姐妹说事。四妹妹即将高嫁安南世子,风光无限;而早我一步出嫁的大姐姐,在夫家却举步维艰。
她们说到我与萧锦侯的闲话,我尚能充耳不闻,可当她们言及大姐姐“倒贴”护国将军时,我心头那点薄怒“腾”地烧了起来。我再也无法安坐,起身,目光缓缓扫过那几个嘴碎的妇人:
「王老太君,您府上那三位嫡子,可有为您添个嫡孙?隔壁太傅家,孙儿都快滚满床了。」
「太傅夫人,您家诗书传世,不知今年童试,府上中了几个?」
「孙二太太,令媛的亲事可说着了?听说城西李家偏爱丰腴美人,您不妨让官媒去递个话。」
几句话,说得一众贵妇脸色青白交加,尤其是那位有个二百斤胖闺女的孙二太太,脸上更是挂不住。她们想反驳,却又不敢。我如今是平西王侧妃,不再是那个任人拿捏的庶女。真闹起来,老王爷砍人脑袋,可从不问价钱。
气氛僵滞间,父亲续弦的赵氏盈盈上前,嗓音糯软:「前些日子我瞧见孙大姑娘,那模样,一瞧便是有福气的,怎会不招人疼?丰腴些好呀,老话不都说,脸盘大,撑得起场面嘛。」
赵氏惯会用她那张天真无害的脸扮猪吃老虎。这番话虽夸得笨拙,却显得“情真意切”,众人正好顺着台阶下,此事便不了了之。连我都不禁暗叹,这赵氏,确实有两把刷子,难怪能将我爹那位厉害的平妻斗倒。我那滑得像泥鳅的老爹,算是栽她手里了。
赵氏涵养极好,即便方才有些尴尬,依旧能与贵妇们笑语晏晏。
我却不行,我骨子里生来就带着一股宁折不弯的清刚之气。
心头烦闷,宴席未半,我便寻了个由头告辞。
马车辘辘,我胸中的气怒仍未消散。一想到大姐姐的处境,便如鲠在喉。
恰在此时,车窗外响起一声轻慢的嘲笑。不知何时,萧锦侯又跟了上来。
「侧妃何必如此疾言厉色?你大姐姐那点事,早已是满城风雨。你们宋家女子,个个都是奇葩。既然做得出,又何必怕人说?」
我深吸一口气,扬声喝停了马车。
我掀帘而出,立于车辕之上,与马背上的他几乎等高。萧锦侯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也勒住了马。
风卷着街巷的闲言碎语,拂动我的衣袂,像无数只手在拉扯,劝我隐忍。可我偏不。
清脆的耳光声,在喧闹的街市里,炸开一小片死寂。
他被打得偏过头,舌尖顶了顶内颊,再转回来时,那双总是懒散的黑眸里,已是风雨欲来。
他没问我为何打他。
但我傲然扬起下巴,替他问了,也替我答了:「我想打,便打了。萧公子,你那条嚼人是非的舌头,还是留着伺候王爷吧。男妾,要有男妾的本分。」
4】
老王爷的病体,一日沉过一日。府里位分最高的两个人闹成这般田地,大管家再得力,也束手无策。
最终,还是惊动了老王爷。他撑着病体,处理我们这摊子烂事。
我与萧锦侯一左一右,在堂前站得笔直,谁也不看谁。
老王爷扫了我们一眼,无奈地轻嗤:「难怪你二人能动上手,敢情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犟种。」
我们同时瞥向对方,又同时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老王爷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语气里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福妗,你答应过本王。」
我答:「是。」
「那为何又做不到?」
「王爷宠爱萧公子,甚至以家相托,福妗明白。但在外人眼中,福妗是您唯一的妃子。我要守的,是王爷的体面,是王府的体面,而不是他萧公子的体面!」我直挺挺跪下,迎上他的目光,「王爷若觉妾身狂悖,甘愿受罚。但若再有下次,福妗,依旧不改。」
我的目光清澈而坚定,老王爷端详我半晌,眼中竟闪过一丝赞许。他转向萧锦侯:「锦侯,当街嘲弄侧妃姊妹,确非君子所为,往后收敛些。」
萧锦侯不服气地撇开头。老王爷朝他招招手,他便走过去俯下身。老王爷像安抚一头暴躁的幼虎般,摸了摸他的头:「那是女人们的闲事,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跟个小丫头置气,臊不臊?真有出息。」
萧锦侯这才撇撇嘴,大咧咧地在王爷腿前的脚踏上坐下,将头枕在了老王爷的膝上。
我知道,他再桀骜不驯,也绝不会跟老王爷置气。这便是他多年盛宠不衰的根由。
老王爷散漫地用翠玉烟斗敲了敲他的头,对一旁的大管家笑道:「托他俩的福,本王六十了,倒头一回体会了把当街被人争风吃醋的滋味。」
大管家抿嘴一笑,上前凑趣:「那敢问王爷,这滋味,可还窝心?」
老王爷笑着叼起烟斗:「……嗯,还不错。」
5】
我知道,萧锦侯不会就此罢休。他在意的唯有王爷,从未将我放在眼里。
而我,也开始有意识地避开他。
这个冬天,注定不得安宁。
大姐姐与那将军的嫌隙终究没能弥合,出嫁两月,一纸休书,被送回了娘家。
她穿着一双苏绣小鞋,独自在漫天冰雪里走回来的。高烧滚烫,昏迷了整整七日。
我们姐妹几个都赶回了家。
我如今在王府执掌内宅,已颇有些手段。一番审问,才从大姐姐的乳母口中得知,她爱了那个男人,竟已十余年。
犹记她出嫁时,对小五说:「凉玉,嫁给他,我心甘情愿。」
如今这般光景,又叫人情何以堪?
小五气得直掉眼泪,妹妹们也乱作一团。
我沉下脸:「都闭嘴,不许哭!」
恰在此时,下人来报,说护国将军来了。
我气得抓起一个碗盏,狠狠砸在地上:「他来做什么?!来看大姐姐被他折磨死了没有吗?」
下人吓得跪地不起:「将军说……他是来道歉的……府门的人根本拦不住……」
我怒火攻心,转身便要去兄长房里取剑。
凉玉(小五)却抬手抹了把脸,抓起一件狐裘,抢先冲了出去。有她这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亲自坐在府门口,那裴诏便是天大的将军,也动她不得,硬生生被拦在了门外。
我在姐姐房中守着,母亲端来药汤,看着姐姐苍白如纸的脸,幽幽一叹:「大姑娘的性子,像极了元夫人,都是认死理。这样的人,一旦托付错了人,便是一辈子。」
我默然。情爱于我,太过遥远,我无法理解那份执着。
母亲又道:「福妗,对你大姐姐好些。若不是她,你和小五,怕是早就活不成了。」
6】
天上又飘起了雪。裴诏进不来,只能傻愣愣地在府门外站成一座雪人。小五也跟他较上了劲,谁来劝,她就跟谁瞪眼。
可有一个人,小五拦不住——萧锦侯。
他嘴上说是奉王爷之命来接我,但我心知肚明,他是来看我笑话,顺便给我添堵的。
家中弟弟不在,后宅皆是未出阁的妹妹。我不想让他“男妾”的身份污了妹妹们的耳朵,便让赵氏将姑娘们都拘在各自阁中,不许出来。
我更不想让他踏入大姐姐的院子,便只能将他引到我出嫁前的居所。
萧锦侯一进屋,便四下打量,语气轻蔑:「都说宋家大姑娘清冷孤高,不想竟是个痴情种子。连裴诏那样的粗人都能随意厌弃她,真是丢尽了宋家的门楣。难怪洞房花烛夜,侧妃您非要求得王爷临幸不可。也是,你们宋家最会卖女儿,这个卖不上价,那个自然要往前凑凑。」
我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端然站到他面前:「萧公子不必拐弯抹角地激我,有话,不妨直说。」
他果然不再客气,捻起我一缕发丝,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们宋家女子,哪个手段干净?你姐姐用军中密谱换来圣旨,逼着护国将军娶她;你妹妹往亲爹床上塞女人,好把自己从王爷的贵妾名单上换下来。而你,」他凑近我,声音压得极低,「你根本不想嫁给老王爷。先是买通大管家,让他日日在王爷耳边说你好话;又编了那些老夫少妻的香艳话本子,引着王爷对床笫之事上心;甚至找来云游道人,哄骗他饮丹求寿……桩桩件件,都是为了让他速死!嫁进来,却又装出一副以夫为天的模样。我不知你用了什么妖术蛊惑了王爷,但我萧锦侯,绝容不下你这等佛口蛇心的女人!」
我静静听着,无从辩驳。
即便我告诉他,一个任人拿捏的闺阁女子,在面对一个嗜血残暴的当权者时,内心是何等的恐惧与绝望,他又岂会相信?
这世上,谁的脚下不是泥泞?你我又何必悲悯彼此。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我知道不是王爷让你来的。我与萧公子,话不投机。请回吧。」
他却懒洋洋地笑了:「方才进院时,我瞧见你那位六妹妹,天真烂漫,很是可爱。你不是一向厌恶你爹那位梅姨娘么?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我骤然转身,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金簪,已稳稳抵在他的胸膛。
斑驳的血珠,从华贵的袍子里,一颗颗往外拱。
他却浑不在意,垂眸瞥了一眼,眉梢轻挑,带着一丝玩味的挑衅。
我死死瞪着他:「公子若厌烦我,冲着我来便是。若是敢动我妹妹,福妗与公子之间,今天,必须没一个。」
7】
那日之后,我又在娘家盘桓数日。萧锦侯竟也日日登门叨扰,我只得将妹妹们全都锁在院里。
在我未曾留意时,大姐姐已然醒了。她恢复得不错,虽还未下榻,却已将与那将军的误会理清。只是这一次,任凭将军如何纠缠,她也再没回头。
四妹妹风光出嫁,小五也嫁入了镇北侯府。六妹妹湘韵的婚事,便被提上了日程。
湘韵是个典型的“笨蛋美人”,被她母亲梅婉贞拿捏得死死的。原先是个无人问津的闷葫芦,被萧锦侯那厮有意无意地撩拨了几下,如今整个人都陷了进去,脑子里全是粉红泡泡,天天在阁子里绣鸳鸯。
我气得直捶桌子,指着她那院子的方向骂:「就那下三滥的浪荡子,也能把她迷成这样?梅婉贞的阴险歹毒,她是一点没继承么?这都随了谁?」
一旁的四妹妹正做着绣活,闻言软糯糯地插了一句:「许是……随了咱爹的恋爱脑。」
我顿时噎住,竟无法反驳。老爹自打得了赵氏,确实一天到晚笑得像个傻子。
不过,一提到“恋爱脑”……
我与小五下意识地看向大姐姐。大姐姐眼皮一抬,冷冷道:「讨打?」
我俩立刻心虚地对视一眼,齐刷刷抬头看天花板,假装在研究房梁上的蜘蛛。
大姐姐懒得理我们,呷了口茶,道:「梅婉贞是梅婉贞,湘韵是湘韵。你我姐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父亲因联姻成了武将集团的枢纽,爬得越高,便会跌得越重。我们更要小心行事,莫要重蹈赵家的覆辙……」
小五噘起嘴:「可梅婉贞已是狗急跳墙,谁知她会不会动歪心思。毕竟萧锦侯如今圣眷正浓,老王爷甚至不惜拿三姐姐你的名声做筏子来保他。这等人物,梅姨娘怕是看得上的。」
大姐姐用指节叩了叩桌面:「我今日便安排人送湘韵去温泉庄子住一阵。福妗,你回去把萧锦侯给我拴紧了。湘韵脑子不灵光,离得远了,时日一长,没准就忘了。而且——」她看向我,「萧锦侯的目标,自始至终,不都是你么?」
8】
萧锦侯的目标,的确是我。
我侍奉王爷,打理内宅,对外应酬周旋,寻不出一丝错处。他便在我妹妹们身上下功夫,乐此不疲地恶心我。
我被他气得狠了,命人将他养在府里的所有骏马,一夜之间,全都剃成了秃驴。
萧锦侯的账房是单设的,自己名下又有产业,克扣银钱根本拿捏不住他。可他偏生是个极好面子的烧包性子,没了体面的坐骑,便不肯出门。我倒要看看,他顶着一马厩的秃马,还怎么出去招摇。
萧锦侯哪里受得了这个,提着剑便要来砍我,被大管家拼死拦下,这才作罢。
老王爷听闻此事,竟被逗得大笑不止,连着几日不佳的胃口,那天都多用了半碗饭。
王爷的身子骨,愈发不济了,渐渐地,连床都很少下。
我心中总是郁郁。无论如何,他待我,是真心实意的。
在娘家,大姐姐是父亲的心头肉,四妹妹有亡母的丰厚嫁妆,小五有大姐姐护着,六妹妹有梅婉贞偏爱。唯有我和七妹,是妾生的小草,连下人送来的东西,都是旁人挑剩下的。
可在这里,在老王爷面前,只要我开口,天下的奇珍异宝都能堆到我眼前。
那些我从未从父亲那里得到过的宠爱与看重,这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全都给了我。
——我恨透了外面那些关于他将死的传言。
因着王爷病重的消息走漏,西边边陲,渐渐乱了起来。
一封封密报送入王府,昭示着边境的暗流涌动。
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老王爷为何被尊为“平西王”。那个“平”字,是用多少人的血与骨铸就的。边陲之地,全靠他赫赫杀名震慑。如今,不过是将死的消息传出,便有几个接壤的小国按捺不住,联合起来,蠢蠢欲动。
老王爷靠在榻上,双目赤红:「本王归隐不过三十年,他们就忘了我南国还有铁骑了?他娘的,再给老子一杆枪,老子还能去前线再浪一回!」
话音未落,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仍挣扎着要起身,大管家怎么都劝不住,急得满头大汗。
幸好,九殿下亲至府上探病,这才将他强行摁下。
9】
九殿下急召萧锦侯入内议事,我与大管家识趣地退了出来。
一出王爷的院子,我便立刻命大管家去宫中和相熟的府邸,借几位最精于审讯的嬷嬷来。
我将王府上下所有奴仆尽数收押,不眠不休,审了三天三夜,终于揪出了那些碎嘴的、贪财泄密的、与外人勾结买卖王府消息的。
我看着阶下跪着的十二个人,眼中布满了血丝。
我出身武将之家,此刻,竟由衷地替那些沙场浴血的将士们不值。他们百战而死,十年方归,守护的,竟是这群蝇营狗苟之辈。
这里面,有心怀叵测的,也有贪图小利的。
但我一概不管。我命人召集全府仆役,又从军中调来二十四名行刑的军士。
「每人二百军棍,各处掌事在旁监督计数。」
军士手中的棍子,可不是衙门里那些只听响不见伤的花架子。棍棍见血,声声撕肉。
我就站在抱厦的廊下,与全府的人一同看着。
打至中途,有掌事跪地回禀:「侧妃,死了三个。」
我冷眼望去,声音寒得像冰:「崔掌事,我说的是打二百棍。人便是死了,这棍数,也得挨完。」
直到二百军棍尽数打完,院中已是血流成河,肉泥遍地。
下人们吓得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忘了。
我缓缓走下台阶,那双绣着百蝶穿花图案的鞋,稳稳地踩在浸染了血污的青石板上。「我初来乍到,总有人不知我的脾性,免不了心生懈怠。今日,便算给各位提个醒。在这王府做事,先管好自己的舌头。你们若是管不好,本侧妃不介意代劳。这次打的,还是你们自个儿。若再有下次,在外头胡言乱语者,家人同罪。你们谁想让自己的家人也尝尝这鳏寡孤独的滋味,尽管去嚼舌根。我倒要看看,是我的板子硬,还是你们的舌头硬!」
10
这番亡羊补牢,终究未能扭转边关的危局。
西境一乱,各处宵小便也跟着蠢蠢欲动。南国根基不稳,稍有动荡,便可能招致四面围攻。
镇北侯、护国将军,尽皆披甲上阵。
平西军,也在准备着“美后安国”后的第十四次西征。
那一日,萧锦侯身着玄甲,血红披风猎猎作响。他在王爷榻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接过帅印,戴上了那张象征着杀伐与死亡的铁面具。虎狼之师,铁蹄铮铮,向西而去。
为防露出破绽,大管家紧随其右,代为处理军务。
偌大的王府,只剩下我和病榻上的老王爷。我下令紧闭府门,亲自守在王爷的院外,半步不离。
外头的人见不到萧锦侯,便只当是老王爷亲征。流言四起,说我空闺寂寞,扣着府中美貌的男妾日夜厮磨,淫贱不堪。我关起门来,一概不听,一概不问。
这场仗,打了整整大半年。军情密报如雪片般,日夜不停地递入王府。
西境的战况,惨烈异常。西贼不信一个六十岁的老翁尚有当年的铁血雄风,屡次三番地挑衅。
但萧锦侯,用敌人的鲜血,向世人证明了“铁面王”的威名依旧。
他以雷霆之势,将西面彻底血洗,收复了所有被侵占的郡县,一路杀伐,直抵那些不老实的边陲小国。
叩城门不开,便屠城。那股狠戾决绝的劲头,颇有当年老王爷的风范。
老王爷看着战报,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仰头,望着窗外即将破晓的天色,长长一叹:
「若无锦侯,则西南乱;若无福祯,则南国乱……他们,果真是美后的后人。」
我静静地伴在他身侧,将他当年赏我的那件雪狐大氅,为他密密实实地裹好。
什么也不问。
11
老王爷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我今日多嘴了,你这丫头,倒真是沉得住气。」
我知道,他说的是前年和亲北国的那位福祯帝姬。她是今上第二十三女,嫁给了北国狼主最宠爱的七王子。帝姬以一双纤纤玉手,将整个草原搅得天翻地覆,成功牵制住了北国,使其错过了这次合围攻南的绝佳时机。
若无帝姬在北,萧锦侯在西,只怕南国此次危在旦夕。
我学着萧锦侯平日的模样,在王爷的脚踏上坐下,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膝上,认真道:「福妗不知他们是谁的后人。福妗只知,帝姬、萧公子,还有王爷您,是护佑这南国的擎天之柱。」
他身子一震,眼中有动容之色,许久,才又摸了摸我的头。
良久,我轻声道:「若萧公子能平安回来,福妗……会与他好好相处的。」
老王爷挑了挑眉:「你们不是向来互相看不顺眼么?」
我望着他的眼睛,他身后,是即将冲破黑暗的黎明,那微薄的光将我们包裹。我无比真诚地许诺:「福妗头顶的这片天,是您和他们在撑着。我会像忠于王爷一样,忠于他们每一个人。」
老王爷只是笑,那笑里,有解脱,亦有欣慰。
又是一个雪夜,萧锦侯回来了。
这场钳击之战,南国虽惨胜,却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萧锦侯被抬入府中时,依旧昏迷不醒,军医草草包扎的伤口,已经发黑溃烂。
听说早几日回京的护国将军更惨,像个血人似的被抬进宫中,向圣上求下了再娶大姐姐的旨意后,便昏死过去。
直到那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我才真正意识到,战争,原来是这般模样。
萧锦侯被安置在偏殿,老王爷忧心如焚,日夜不眠。可他如今已是风中残烛,根本受不得半点寒气。
「镇北侯另有要事,大管家也去帮衬了,福妗,本王……不放心。」
我跪地恳求他安心歇息,许诺会代替他,衣不解带地照料萧锦侯。
我从小就犟,说到,便一定做到。
老王爷深知我的脾性,这才终于肯躺回去。
12
我守在萧锦侯床前,十二个日夜,衣不解带。
第十二日,他终于醒了。他看见我,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好半天才看清,沙哑着嗓子问:「你……为何在此?趁我病,要我命?」
我敛衣整裙,对着他,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大礼:「福妗,多谢萧公子。」
这一拜,直把萧锦侯吓得差点从床上弹起来。他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哎呦”一声,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这是已经下了地狱?」
我跪行上前,隔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将他调整到一个不会撕裂伤口的姿势,才轻声道:「福妗出嫁前,深惧王爷杀名,确曾用过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意图……戕害于他。多谢萧公子一直护着王爷,才让福妗未能酿成大错。」
他呆呆地看着我,那张向来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的表情显得格外违和。
我也认真地回望他,坦然道:「当日,我想杀了老王爷,嫁进来就守寡,是真心的。如今,我愿他百病消散,福寿安康,也是真心的。」
老王爷给了我从未有过的信任、娇养与疼爱。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阳寿,去换他安好。
萧锦侯别过脸,轻轻咳了一声:「王爷从不对哪个女人上心,更厌恶京中贵女那副哼哼唧唧的腔调。一年多前,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非要纳个大家闺秀。你宋家一出接一出,你又一手接一手,还没进府,就从贵妾抬成了侧妃……我疑心之下细查,才发现你招招都是杀手。王府,怎能容下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
我点点头:「立场不同,所见自然不同。福妗明白。」
他原本侧脸趴着,听了我的话,却微微扬起了下巴,张了张嘴,像要说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13
萧锦侯的身体一日日好转,性子却似乎沉静了不少。
那日我伺候老王爷洗漱,他忽然笑着看我一眼:「总觉得锦侯安静了许多。是因着这次出征,还是……因着你给他磕的那个头?」
我有些茫然,手上的动作却未停。
老王爷道:「去把狐裘拿来,扶我到窗边坐坐。」
我拗不过他,只能将他扶到窗下的榻上,给他塞了七八个汤婆子,又用狐裘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脸。
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静谧无风。
老王爷看我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哭笑不得:「哪儿就那么冷了?」
我却不管,死死摁住狐裘的边角。
他望着窗外的静雪,轻声道:「先帝荒淫,国事糜烂,后又被西凉所擒,国中无君,皇子羸弱,引得四方铁骑叩关。那时的南国,土地都被血浸成了黑色。是美后,以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江山。」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福妗啊,我是真的没用。无论我杀多少人,都护不住她,也护不住这个国家。后来,她有了孩子,是西凉王的。西凉王无子,可她生的,偏偏也是女儿。她给不了孩子名分,也不愿孩子沦为政治的牺牲品,便将孩子托付给了我。」
「可惜,我还是没护住她。她十六岁那年,西凉的摄政王趁我出征,血洗了王府,将她掳走。等我将她救回,她已怀上了锦侯。西凉王的女儿们,依旧没能生下儿子。而锦侯,是春休和那个摄政王的孩子。春休生下他便去了,我对外只说母子俱损。可那摄政王不信,他和他的仇家,一直在寻找这个孩子。所以,我只能将锦侯的身份,贬到尘埃里——毕竟,谁能想到,西凉王女与摄政王的血脉,美后的外孙,会是一个任人轻贱的男妾呢?」
我安静地听着,不知不觉,泪已满面。护国之艰,若非亲历,又岂能知晓?
老王爷摸摸我的头:「人,总要有弱点,对手才会盯着你的弱点。我每到一处便掳掠美人,西凉人便以为我贪花好色,年年往我府里送细作。可我活不久了,我必须找到一个人,一个能替我守住这座王府,守住美后血脉的人。好在,我找对了。」
14
「福妗,对锦侯好一些……」
「你为何哭了?」
萧锦侯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泪眼婆娑中,我看见他紧锁的眉头。
「是因为你大姐姐再嫁护国将军之事?」
我怔了怔,先摇头,后又点头。
萧锦侯撇嘴:「裴诏拼了命地去打仗,连封侯拜相的机会都甘愿拿去换一个女人。怎么,在你们宋家眼里,他还配不上一个二嫁的姑娘?何况,裴诏那张脸,也是十几年前为救你大姐姐才毁的。」
与他相处久了,我渐渐摸清了他的脾性:孤高、嘴硬,有话从不好好说。我耐着性子,轻声道:「公子可知,上次你来我家之前,我娘与我说了许多往事。也是那一次,我才真正明白,大姐姐那清冷孤傲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怎样柔软的心。」
「我娘是老夫人赐的房里人,因身段好,也曾得过几分宠。可惜爹爹房里早有个梅婉贞。我娘曾怀过三个男胎,都将将成型,便被她折腾掉了,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二姐。」
「梅婉贞见是个丫头片子,便懒得理会。那时府里孩子少,大姐姐年纪小,见了粉嫩的妹妹,喜欢得紧,日日往我们院里钻。爹爹最疼大姐姐,女儿高兴,他便也高兴,连带着我娘也复得了几分宠爱。」
「那时府中传言,爹爹要在两位宠妾中择一人扶正。我娘有女有宠,又有大姐姐青睐,梅婉贞自然容不下她。」
「她一出手,二姐姐就没了。」
「娘说,大姐姐为此哭了许久。自那以后,府里再添弟妹,她都只敢远远看着。若非小五的娘亲大出血,生下她便去了,小五在梅婉贞手里根本活不下来,她也绝不会将小五养在身边。」
「大姐姐从小就念着将军,等着他,盼着他。可将军终究是负了她。将军有他的不易,但错了,就是错了。」
「公子,这世上,只有自己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谁又能轻易评判另一个人的对错?值与不值,也唯有当事人的心最清楚。」
萧锦侯静静地听着,许久,他低声道:「你说得对。往后,我不会再轻易论断他人了。」
他的确没再说过大姐姐的坏话。
可大姐姐,却没有放过他。
15
我一直不解,大姐姐就算是个恋爱脑,圣旨二下,她也拖了许久,怎么九殿下才去了一趟宋府,她就点头肯嫁了?
「莫非是九殿下以太子之尊相逼?」我匆匆赶回家中。
大姐姐气得银牙都快咬碎了:「他拿着裴诏以前写给我的那些酸话,当着我的面,一封封地念!」
我:「……」
一言不合就公开处刑情书,这份社死大礼包,确实谁也扛不住。
萧锦侯听闻后,笑得前仰后合,连带着老王爷的精神都好了几分:「瑾怀此子,可安天下也。」
我白了他们一眼。虽说裴诏藏得深,但与他相熟的都知道他心有所属。我们姐妹觉得裴诏配不上大姐姐,或许在那些行伍之人眼中,大姐姐也配不上那个守护了一方安宁的裴诏。
战后重建,九殿下将东面防务交予了大姐姐与裴诏。
西面小国虽已收服,但最强大的西凉,因新任女皇手段狠厉,依旧巍然不动。
眼看战事将起,西凉女皇竟遣使送来国书,要南国选一位皇子,入赘西凉和亲。
信末,还特意加了一句:女皇本人对九殿下一见倾心,仰慕已久。
随行的女使还带来一段女王的招婿感言:「……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太子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
主打一个以国相托,和她祖宗一个路数。
萧锦侯嗤之以鼻:「那西凉女王厉害得很,一万个男人捆一起也斗不过她!她是看出太子将来必成她西凉大患,想在太子登基前,先结果了他!此等妖妇,也配得上九殿下?」
老王爷叹了口气:「只怕……殿下会答应。」
萧锦侯激动起来:「殿下年少时便在北国为质,后来又牺牲了亲妹妹去和亲,如今入赘之事又要他出面,岂能可着一个人如此糟践!」
可是——九殿下,真的答应了。
16
西凉使者步步紧逼,九殿下此去,只怕凶多吉少。
萧锦侯背上有伤,起不来身,只能在屋里气得摔杯砸碗。
九殿下来探病时,反倒是一派风轻云淡:「孤,已习惯了。」
萧锦侯气得双眼通红,扭过头去,不发一言。
老王爷长叹一声:「楼兰联合赫叱向北国宣战,边境又起烽烟。锦侯和裴诏重伤未愈,镇北侯亦分身乏术……唯有先应下西凉,方能拖延时日。」
我大惑不解:「镇北侯不是去了北面吗?」
九殿下坦然道:「非也。北面动乱,全靠福祯帝姬在内周旋,锦侯在外强撑,才勉强稳住。江淮以南,官吏已成硕鼠,贪腐之风若不整治,必会动摇战后补给。孤将安南世子扣在京中做幌子,实则已安排镇北侯微服南下,清查贪腐。」
我震惊不已。三面燃起战火,他一面派两员大将正面硬撼,一面又暗中搅动江南官场,让镇北侯悄无声息地肃清内患。
此等滔天国劫,竟被他如此四两拨千斤地扛了下来?
「九殿下您……」真是艺高人胆大。
老王爷叹道:「瑾怀之智,齐天之龙也。」
我和萧锦侯深以为然地点头:这国家没你,真得散。
九殿下却笑了笑:「齐天为亢龙,亢龙有悔。孤也该在高位上,降一降了。」
老王爷也笑了:「那这个天,老夫便来替你破上一破。」
17
三日后,老王爷忽现回光返照之相。他命人取来战甲,戴上铁面,单枪匹马闯入禁中,一刀砍下了西凉来使的头颅,只留下一名长随,让他滚回去传话:
「告诉你们女王,想要我南国太子,便亲自来迎!想玩居高临下的把戏,先问问我这杆大刀,答不答应!」
那人连滚带爬地逃了。
而老王爷,也彻底倒下了。
弥留之际,他要去二楼的阁台看月亮。
那夜,正是十五月圆。他躺在藤椅上,晚风里有金银花的香气。他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萧锦侯的脸,又摸了摸我的,目光穿过我们,不知望向了何方。
「楼下谁家烧夜香,玉笙哀怨弄初凉。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
九殿下跪在他身侧,声音哽咽:「三爷爷,皇祖母生前留下密诏,言她此生不负天下,唯负了您一人。地宫棺椁中是慎嬷嬷代葬,皇祖母真身葬于西郊梦蝶峰,为您……留了位置。您若肯原谅她,她愿与您结来世之缘;您若还恨她,她便不入轮回,在梦蝶峰上,生生世世,守着您鲜衣怒马,恣意人间……」
老王爷看着他:「你如此聪慧,怎会不知我心意。」
九殿下眼底波涛汹涌,在月光下凝成晶亮的霜:「瑾怀……已经安排好了……」
萧锦侯再也忍不住,抓着老王爷的手,失声痛哭:「阿爷,阿爷……」
老王爷用拇指抚过他的眼角:「你大了,再撒娇,阿爷也抱不动了。」
他将头埋在王爷的锦被里,哭得像个孩子。
老王爷摸着他的头:「别耍赖。」
忽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定定地望着前方,问我:「福妗,你出阁前,上巳节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我抹去泪水,勉力挤出一个笑:「福妗愿意嫁老王爷,福妗就喜欢老王爷。」
恍惚间,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娇俏的少女声音,在风中回响:「沅沅愿意嫁小王爷,沅沅就喜欢小王爷。」
老王爷闭上了眼睛,对着月亮,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沅沅,这一生,竟也这么过去了。你……终于来寻我了……」
18
老王爷薨逝,秘不发丧,与皇太后秘密合葬。
大管家本欲追随而去,但“平西王”还不能死。沙场杀伐可由萧锦侯顶替,但王府的日常,仍需大管家打点,才能显得那位铁面王尚在人间。
只要老王爷的威名仍在,西边诸国想乱,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萧锦侯,成了实质上的“平西王”。
他本就有伤在身,王爷一去,更是大病一场,日日将自己关在屋内,形容枯槁。
大管家望着那紧闭的门窗,长吁短叹:「锦侯自出生,小姐便去了。他是王爷亲手抱大,搂在怀里教骑马,放在膝上听兵法的。这一下,天塌了,让他怎么活?」
我心中郁结,辜负了王爷的嘱托,却无力开解他分毫。
再这样下去,铁打的人也要熬坏了。那日,我在门外徘徊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端着安神汤推开了门。
他坐在地上,手臂搭在榻沿,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身上、床上,铺满了老王爷的旧衣。那层层叠叠的,是我们都无法忘怀的慈爱与温暖。
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何以劝慰他人?
我丢下汤碗,扑过去,拽住他的衣袖。他抬起头,眼底黑红一片,没有一丝光亮。我再也忍不住,抓着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萧锦侯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被我抱着。他将下巴抵在我的肩上,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衣裳。
那一刻,我们像是两个溺水的人,在绝望中,将彼此当做了唯一的浮木。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们,更能体会彼此的伤痛。
我真是太糟糕了,本是来劝他的,结果却惹得他更难过。可我真的忍不住。一个人若从未得到过长辈那般强悍而温柔的宠爱,便永远不会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安心与依靠。为什么老王爷给了我,却又亲手带走了?
在外人面前,我不敢流露半分脆弱。可每当夜深人静,想起王府里再也没有那位等着我,听我絮叨一日琐事,时而提点,时而含笑对大管家说“这丫头倒有办法”的老人时,我的心,便痛得无法呼吸。
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有了……
19
大管家头疼欲裂。原先一个半死不活,现在是两个都不想活了。
王府的运转几近停滞。九殿下再次亲临,带来一个消息,也顺便征询我的意见。
北边战事已平,护国公主那死了大半年的夫君七大王,竟又杀了回来。而新任的秃珠大王也爱慕公主,扬言要娶她为大妃。七大王不肯放人,两方僵持不下。
九殿下欲迎公主还朝,另择一位机敏的贵女,册为宗姬,嫁与七大王为阏氏(王妃)。
大姐姐推荐了我。九殿下问我,是否愿意。若我愿意,他便安排我“假死”,从此列入皇家族谱。
我垂眸沉思。我名义上是平西王侧妃,而萧锦侯是“平西王”。可自那日相拥痛哭后,我再靠近些,他便会下意识地躲开,口中喃喃:“你是阿爷的人……”
如此生活,着实尴尬。留在这里,触景生情,太过伤心。若能换个地方,于国于己,皆有助益,何乐而不为?
「福妗愿……」
「嗙!」一声巨响,门被撞开。萧锦侯只着中衣,红着一双眼冲了进来。
我惊呼:「你的伤!」他心绪郁结,懒于用药,伤口迟迟未愈,此刻背上又渗出斑斑血迹。
我立刻起身,拿帕子去摁他的伤口,却无济于事,捂了这边,那边又流,急得我手足无措。
九殿下了然一笑:「看来侧妃心有所念,亦有人心念侧妃。孤今日,是得不到答案了。待侧妃拿定主意,再告知大管家不迟。」
言罢,九殿下便由大管家恭送了出去。
大管家回来时,我与萧锦侯还大眼瞪小眼地愣着。见他进来,我们竟异口同声地皱眉问道:「怀伯,九殿下那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说谁?」
大管家一拍脑门,仰天长叹:「我还是给王爷守灵去吧!伺候你们俩,我得折寿!」
20
萧锦侯喜欢我?!
我喜欢萧锦侯?!
这比让我去给七大王当阏氏还让我震惊。
「不,他怎么可能喜欢我?」我拉着大姐姐的手,百思不解。
大姐姐呷了口茶,淡淡道:「眼瞎呗。」
我噘嘴:「那你当初为何喜欢护国将军?」
「我一直眼瞎。」
「……」
最近,萧锦侯烦透了大姐姐。因为她日日来王府,就是为了劝我去北国和亲,劝我要有点志气,学学护国公主,“舍得一身剐,敢把狼主拉下马”。
萧锦侯气得又开始摔碟子砸碗,可大姐姐稳如泰山。他想动手,又不敢,因为大姐姐的马车里,还坐着护国将军裴诏。
每次我被姐姐说得有些动摇,萧锦侯就气得不理我。
我不明所以,大姐姐却告诉我,那是因为他喜欢我。
可他明明还在躲着我,要把我当王太妃一样供起来呢。
大姐姐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却坚决不肯点破,只日日来府里坐着,以劝我改嫁为名,耍着萧锦侯玩。
有一次,萧锦侯终于受不了了:「大姑娘还不回府?让护国将军在我家门口站岗很好玩吗?被御史参一本,你妹子也得跟着掉脑袋!」
大姐姐捻起一颗葡萄,笑盈盈地看着他:「不急。我现在才悟出来,男人嘛,就得吊着。」
萧锦侯气得爆了粗口:「你他娘的天天把裴正则当风铃那么吊着,你是求雨还是求晴天呢?!」
大姐姐眉峰一挑:「你们果然私交甚笃,我问他,他还不承认。」
萧锦侯:「……」
我:「?」
大姐姐忽然转向我,将一颗葡萄弹到我眉心:「我昏迷那几日,他日日来,名为拖住你,实则是为了让裴诏偷偷溜进我房里探望。萧公子,知足吧,若是我五妹妹知道她三九寒天在府门外白坐了那么久,怕是早就放镇北侯来砍你了。」
萧锦侯:「……」
我:「……」
大姐姐轻笑一声,站起身来:「好了,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既然萧公子如此识趣,我也该送份大礼给你。」
萧锦侯顿时一脸防备。
却不想,姐姐抓住我的衣袖,用力一扯,“撕拉”一声,布帛断裂。她笑道:「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说罢,便袅袅娜娜地走了。
我与萧锦侯面面相觑,他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我瞬间会意,一张脸涨得通红,默默举起那条被撕破衣袖的手臂。
手臂光洁如玉,赫然印着一枚鲜红的守宫砂。
萧锦侯挠了挠头,一脸困惑:「你这……是胎记吗?」
我气得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将他往内室拖。
胎记?胎你个头的记!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们宋家女儿,莫非命中注定,嫁的都是直男么?
后记(老王爷视角)
房间里,传来男子惊诧的声音:「你你你……你……」
女子的声音气急败坏:「我什么我?」
「你……你胎记怎么没了……」
「那是守宫砂!狗屁的胎记!」
「可你不是和阿爷……而且出嫁前,你不是请了王府的嬷嬷教导数月,为了伺候阿爷吗?」
「王爷那是给我脸面!谁说给脸面就非得……再说那嬷嬷是王爷派来的,又不是我要学的!」
「那……」
「那什么那!过来!」
我在云端之上,听着大管家一边听墙角一边吐槽我:“真不愧是王爷,看上的孩子和养大的孩子,在情事上,都是笨得要倒贴钱的主儿。”
我皱了皱眉,很是不服。
我有什么办法?那王府里,送进来的十个女人,有十一个都是细作,个个身怀绝技,颠鸾倒凤时也不耽误一剑封喉。锦侯那孩子,确实没见过几个正经的贞洁女子。
「养的这个是傻了点,但我看上的这个,还不错吧。」我努力为自己找补。
身后的沅沅轻笑出声:「确实骁勇。」
我皱眉。沅沅伸手,像从前那样摸了摸我的头:「哎呀,我的小王爷真厉害,是在哪儿找到这么个宝贝的?」
「你都知道的,是不是?」她的魂体如此浅淡,皆因不肯入轮回,在阳间苦等了我三十年。
她却撒娇:「我想听你亲口讲给我听。」
我这才道:「那次被西凉刺客下毒,我便知自己时日无多。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锦侯。我想着,总得给他寻一个好女子打理内宅,将来也能护着他。所以我放出话去,要娶世家嫡女,就是想看看,谁能在那等凶险的传闻下,依旧敢杀进我这龙潭虎穴。能杀进来的,才配得上咱们的锦侯。」
「当真是给锦侯找的?那你还让人教她房中之事?」
「哎呀,锦侯那孩子,自懂事起便日日防着刺杀,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我总得替他预备个知情解趣的,孩子的幸福,也得考虑嘛。」
沅沅又笑了:「就你有理。」
我回过身,拉住她的手,看着彼此依旧是少年时的模样:「我们……真的能一直这样相伴,不再分离吗?」
「嗯,文判说了,你我这一世情劫太苦,魂体皆伤,三灯俱灭,已入不得轮回。恰逢穷神大士在三清山静养,需人侍奉,便荐了你我二人,去做一对仙童。」
我长叹一声:「这一世,确实太苦,苦到每一次回想,都痛彻心扉。」
沅沅的唇,轻轻印上我的眉心:「往后,我们永远在一起,便不苦了。」
我闭上眼。其实,苦也值得。我的心是飞鸟,即便历经再多风霜雨雪,你,也永远是我的天空。
我拉紧她的手,却忽然想起一事,眉头又皱了起来:「等等,穷神?我们就不能去一个……富裕点的神仙那里做仙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