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病重,爹决定送个女儿进宫冲喜 他笑眯眯看向蹲地玩泥巴的我
发布时间:2025-07-11 09:00 浏览量:1
“侯爷,您真要三小姐进宫?”
府上的下人们接踵而至,皆是双眼瞪得溜圆,满脸写满了难以置信。
“没错,进宫去做娘娘,好帮咱们沈家稳固圣宠。”
老爹一边摆弄着磨刀石,一边眉飞色舞地点着头。
刚刚才挨了一顿训,正抱头躲在桌底下的我,同样坚定地点了点头:
“没错,最好是闹到家破人亡,成就满门忠烈的那种。”
我的话一出口,下人们瞬间四下逃窜,嘴里还连声叫嚷着:“老侯爷疯啦!”
是啊,我爹的确是疯了。老皇帝已经卧病在床好些时日,人人都对进宫一事避之不及。唯独一心想要表忠心的老爹,主动提出要送女儿进宫冲喜。
冲喜也就罢了,按常理怎么轮也轮不到我这个草包啊。谁不知道呢,忠勇侯骁勇善战,膝下育有三女一子。
大姐容貌绝美,蕙质兰心,引得无数世家公子登门提亲。
二姐洒脱干练,巾帼不让须眉,不知多少豪迈男儿都败在了她的手下。
大哥玉树临风,风度翩翩,是众多闺阁少女心中的理想郎君。
再看看我呢,整日爬树翻墙,掏鸟窝抓鸟儿,打起架来还会骂人。哥哥姐姐们一天能得到多少夸赞,我就得挨老爹多少顿骂。
万万没想到,圣旨一下,大姐竟与书生翻墙私奔了,二姐也骑着马连夜逃出了京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老爹,一度想让大哥进宫代替我。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他来来回回折腾了一整夜,最后只能把主意打到了我这个不争气的草包身上。
“宫里有你堂姑母在,要是受了委屈就去找她……”
“说话要有礼貌,不许打架骂人……”
进宫之前,老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哭得老泪纵横。我强忍着泪水,认真地开导他:
“老家伙,你好好活着,等我成了宠妃,一定好好收拾你。”
老爹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些什么。愣了半天,只挤出了一句话:
“赶紧给老子滚。”
滚就滚!我麻溜地钻进轿子,晃晃悠悠地被抬进了宫门。
就在我沉浸在精彩的宫斗想象中时,十丈高的宫墙内突然传来了肃穆的钟声。还没等我数清楚敲了几声,便听见哭声震天。
老皇帝……他驾崩了!
七岁的我,竟然把老皇帝给冲死了!既然冲死了,要不就掉头回家吧。可回头一看,宫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
庄严的宫道上,呼啦啦地冲上来一群人。就在这时,一个小宫人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挥手大喊:
“快抬……快抬三姑娘去慈宁宫。”
老爹常说,我生下来母亲就去世了,身体虚弱差点夭折,是堂姑母把我接到宫里,日夜照料才把我治好的。先皇驾崩后,堂姑母成了太后,自然住在慈宁宫。
进了慈宁宫我才发现,太后根本不像老爹说的那么好。她明知小孩子怕黑,却让人把我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白天不准开门,晚上不准点灯。
她清楚小孩子耐不住饿,可每次我饿得肚子咕咕叫,宫人只给我一些难以下咽的干粮。她也知道小孩子最怕打手板,可我只是偷偷挪动了一下板凳,想撬开窗户爬出去,就被嬷嬷打得哇哇乱叫。
进宫第三天,我正蹲在地上画圈圈,用尽我所知道的脏话诅咒老太婆,旁边突然传来一个软萌萌的声音:
“外面很危险,母后是在保护我们。”
说话的是和我同龄的温昭公主,她是堂姑母最疼爱的小女儿,也是太子温聿最疼爱的妹妹。
保护?是能把人饿死的那种保护吗!见我一脸戒备,温昭乖巧认真地解释道:
“不然我怎么也被关在这里,还天天啃干粮……”
少女歪着头打量着我,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就像灵动的小鹿,让人一下子就不忍心反驳她。
直到两天后,慈宁宫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了。我这才明白了温昭所说的“保护”是什么意思。
放眼望去,这哪里是皇宫啊?到处都是尸体,血流成河……宫人们忙忙碌碌地打水,用力擦拭着被鲜血染红的玉石台阶和宫墙。
许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无法忘记那个如同噩梦般的日子。景和元年,先帝去世,宁王起兵造反。老爹和大哥率领军队平定叛乱,诛杀逆贼,护送年仅十岁的太子温聿登基称帝。
遵照先皇的遗诏,太后垂帘听政,姜相和靖北侯辅佐年幼的皇帝,老爹和大哥守护江山。
那年春天,人人都在忙着确定国号,筹备登基大典。可私奔的大姐和出逃的二姐去了哪里?大家都欲言又止,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进宫第二年,太后看到我带着温昭调皮捣蛋,就找了几个世家小姐进宫,还请了老师教我们读书。课堂上,老师问我们长大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坚定地抬起头说:
“我要成为像大姐和二姐那样的人。”
“成为让沈家和老爹感到无比骄傲的人……”
我的话刚说完,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起来。笑得最欢的要数姜丞相的女儿姜芙了,她向来和我不对付,整天打扮得像只花孔雀,动不动就说“我爹是丞相”。
她嘲笑沈家家运不济。嘲笑大姐二姐坏了名声,又嘲笑我这个傻瓜满嘴胡言乱语。我见她笑得那么大声,气得发疯似的把她按在草地上,狠狠地打了一顿。
春雨刚停,草地又湿又滑。这只爱争斗的花孔雀一边揪着头上和脸上的泥巴,一边哭着大骂:
“我爹是丞相,是托孤重臣,你怎么敢打我?”
你爹!你爹!又是你爹!我打你,就是因为你总拿你爹说事。
花孔雀咬着牙,跺着脚,抖掉身上的泥巴,哭着跑去宫里找丞相爹告状。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她爹狠狠揍了一顿。
姜相领着女儿来赔罪的时候,我和温昭正被太后罚跪在怀恩殿。温昭在尚书房表现一向很乖巧,这件事本来和她没关系。可谁让我打姜芙的时候,她往姜芙身上扔了泥巴呢。
这本来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矛盾。可姜相却让姜芙跪在地上,对着怀恩殿满墙的画像磕头赔罪。
那一天,被打了两顿的姜芙,一边磕头一边掉泥巴。磕到殿中那两幅崭新的女子画像时,她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沈宛辞,你大姐二姐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就因为这句话,我们三个决定结拜为姐妹,歃血为盟。
杏花谢了又开,鸟儿南飞又回。不知不觉,我们三个都十二岁了。
临近中秋节,姜芙带着我们去长河放河灯许愿。看着河灯随着水流越漂越远,姜芙问我:“你许的什么愿啊?”
不知为什么,我又想起了那年的怀恩殿,还有远在边关的老爹和大哥。
“我要成为叱咤沙场的女将军,跟着父兄收复失地,征战沙场。”
姜芙转过头,眼神有些迷茫地问:
“你不想当皇后吗?”
见我坚决地摇了摇头,女孩的眼睛顿时闪烁着光芒:
“那我长大后就当皇后,你为百姓驻守边关,我陪着皇帝守护江山。”
八岁那年,怀恩殿的那满墙画像,深深烙印在了我的生命里,也藏在了她的心底。
那是大周开国时建造的宫殿,里面挂着无数功臣的画像,他们都是为国家捐躯、血染疆场的沈家忠魂,有我的曾祖父、祖父、三叔、大伯……
最后那两幅让姜芙痛哭流涕的画像,就是私奔的大姐和连夜逃出京城的二姐。
世人宁愿笑掉大牙,也不愿相信。如今的江山社稷,是沈家那两个被认为败坏名声的女儿,用牺牲自己名誉的方式换来的。
先帝病重的时候,我被一顶轿子抬进了宫。什么冲喜、争宠……都是骗人的。疼爱我的皇姑父早在我进宫半个月前就已经去世了。
皇帝驾崩后,秘不发丧,是因为手握重兵的宁王率领十万精兵包围了京城,企图篡位。和书生私奔的大姐,实际上是奉先皇的密令,去接应被困在定州的太子温聿。连夜出逃的二姐,实际上是拿着父亲的兵符,调来了离京城最近的天策军。
阿爹率领军队守卫城门,和太后秘密约定。我进宫,援军就到;丧钟敲响,叛逆者就会被诛杀。
景和元年,宫门被鲜血染红。众人拼死搏斗,守护年幼的皇帝登基。
也是在那一年,我的大姐和乔装成书生的副将,被乱箭射死。和援军一起突围的二姐也身负重伤,最后不治身亡。
五年过去了。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宫变,已经整整过去了五年。即使史官把她们的事迹记录了下来,即使太后亲自为她们设立了灵牌。
可还是没有人相信,沈家的两个女儿为大周江山所做出的一切。只因为她们是女子。女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流传在街头巷尾的,最终只剩下她们私奔和出逃的丑事。
夜空辽阔,繁星闪烁。性格温顺的温昭也双手合十,对着漂远的河灯虔诚地拜了又拜。不管我和姜芙怎么逗她,她都不肯说出自己许的什么愿。
玩累了,我们三个就靠在一起,看着承载着心愿的河灯渐渐远去。
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快乐的时光啊。一个皇家公主、一个将门之女、一个忠臣之后……满心期待着快快长大。
长大了,就可以跟着父兄守护江山、收复失地、整顿朝堂……
少年总是单纯的,把人生想得太过简单。只希望花开不败,却想不到人会离散。却不知道当再次回首往事时,早已是沧海桑田。
景和七年,太后下了一道懿旨,在边疆驻守的大哥奉命回到京城,进宫教我们练武。
太后说,我大周的女子,不能只学绣花,更要学会舞刀弄枪。
“你大哥沈云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穿着绯红春衫的姜芙放下手中的画笔,满脸好奇地凑过来问我。
我大哥?那当然是世间少有的好儿郎啊。
“他十岁就上了战场,十三岁就砍下了敌人的首级。去年春天,他又带领三千精兵,打败了北羌近万人的军队……”
我扳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数着大哥的战绩。温昭托着下巴,认真地听着。只有姜芙,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宫里又不是没有武术老师,为什么非要你大哥进宫来教呢?”
一句话,让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我作为沈家最小的女儿,被困在宫里也就算了。大哥这样的英雄好汉,应该和父亲一起驻守边疆才对啊……
可最终,他还是来了。大哥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笑容中带着苦涩。
他说,为了七年没见面的小妹,也为了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温聿。
太后有意让女子学习武艺,可我们都已经十四岁了。再说,京城的世家小姐大多娇生惯养,有几个对舞刀弄枪感兴趣呢?
曾经叽叽喳喳、吵闹得让云雀都头疼的尚学宫,最后只剩下我们三个女孩。温昭是皇室公主,生来就在皇宫里,她没地方可去。我是忠勇侯的小女儿,从小在宫里长大,根本出不了宫。姜芙是姜相的嫡女,来去自由,但她不愿意离开皇宫。
耍长枪可累了,十四岁的姜芙学了几招就开始叫苦连天。这些年,她最喜欢画画,于是干脆坐在窗前,窗外杏花枝头探进来,她一笔一划地把生活画进画里。
她笔下的我,穿着一身红衣,头发高高束起,抢过大哥的红缨枪就跑,笑得无比灿烂。她笔下的大哥,身姿挺拔,铁骨铮铮,站在一旁看着我们嬉闹,就像高山上永不凋谢的青松。她笔下的温昭,乖巧安静,又像灵动的小鹿,总是喜欢提着裙子踩在大哥的影子里,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春去秋来,姜芙画了一幅又一幅。她画得最多的,还是和大哥一起练枪的皇帝温聿。
作为先帝的嫡长子,温聿从小就被当作储君培养,气质不凡。也许是从小看到大,我并不觉得他有多帅气。但姜芙最喜欢画他。
只因为那年温聿路过宫苑,帮她捡起了挂在树上的风筝。少女从此嘴里念叨的不再是“我爹我爹”,心里牵挂的全是那位气质高雅、面容英俊的“皇帝哥哥”。
她画着在花影斑驳的宫苑中,十七岁的帝王身着华丽的服饰,眉眼温柔。她画着在杏花飘香的春天里,手持长枪的温聿宛如温润的美玉,光彩照人。
对,就应该是这样的。少女怀春,她心目中的心上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登基七年,从未真正上过战场的温聿,也应该是这个样子。
放下画笔,我顺着姜芙的目光看去,却感觉脊背一阵发凉。
宫苑中,正在和大哥比武的温聿,舞动长枪的技艺已经出神入化。但每一招每一式中,我都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杀意。
那是从尸山血海中历练出来的凛冽杀意。他的枪指向哪里,他的仇恨又源于何处……
那几天,我把尚学宫的史册翻了个遍。字里行间,都写满了“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是战功赫赫的老爹和兄长们吗?是功劳太大的忠勇侯府吗?
还没等我想明白,灾难就降临了……
景和八年,春天的景色美不胜收。大哥进宫教书的第二年。十八岁的温聿,终于真正掌握了朝政大权。
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作为托孤重臣之一的靖北侯起兵谋反。他率领大军一路杀到皇宫,所到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他曾经是先帝最信任的兄弟,把持朝政长达七年。可到头来,机关算尽,却棋差一招。因为他没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小皇帝竟然会使枪,更没想到十八岁的温聿会用沈家军的枪法,亲手砍掉他的脑袋。
风雨交加,杀戮四起。乌云散去,血河干涸……
刺眼的阳光,照亮了所有年少无知的天真。太后让我们练枪、大哥奉命回宫、年轻帝王眼中的杀意……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最明确的答案。
站在长长的宫道上,我第一次仔细打量着这座雄伟的皇宫。这是怎样的一方天地啊!它四四方方,被十丈高的宫墙环绕着。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压得人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镇北候死了。同为辅政大臣的姜相现在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温聿亲政的第一个月。
刚满十五岁的我,被推上了皇后的宝座。册封皇后的消息传遍京城的那天,喝得酩酊大醉的姜芙,拖着温昭冲进忠勇侯府,非要和我打一架不可。
见我不肯开门,她不停地骂道:
“沈宛辞,你抢走了我的男人,你抢走了我的男人……”
被温昭和大哥拉走,灌了一大碗醒酒汤后,她又摇摇晃晃地来敲我的房门:
“沈宛辞,刚才的事就过去了,温聿不是我的男人,你当皇后可不许报复我。”
“就算报复我也不怕你,我爹可是丞相。”
从此,她又开始张口闭口“我爹是丞相”。就好像那几年心心念念的“皇帝哥哥”,只是这个活泼开朗的少女做的一场美梦。
酒醒了,梦也碎了。姜芙喜欢温聿,太后并非不知情。我七岁进宫,和温聿情同兄妹,太后也不是不知道。
可知道又能怎样……她亲自把皇后的印玺交到我手上,逼着我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好皇后。
“只有沈家的女儿做皇后,将士们才会尽心尽力,我大周才能长治久安。”
帝后大婚,人人都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没人记得那个曾经爬树翻墙的野丫头,也曾拼命想要逃离这四四方方的牢笼。也没人知道在喜烛高照的坤宁宫外,年轻的帝王握着一个破旧的荷包坐了一整晚。
谁让我是忠勇侯的女儿,忠勇二字,是沈家对国家和人民的神圣使命。谁让他是统治江山的皇帝,既然是皇帝,就不得不和把自己当妹妹的沈家女子共饮合卺酒。
掌管江山、收复失地、整顿朝堂……这江山刚刚掌控,失地还未收复,朝堂尚未肃清……
我们这些人,就这样被牢牢困在了各自的命运里。
景和九年,我成为皇后的第二年。平日里总让我收敛脾气、抄写佛经的太后,又开始为十六岁的温昭挑选驸马。
挑来选去的画像都落了灰,温昭连看都不看一眼。太后没办法,只好把姜芙接到宫里,让我们轮流劝说她女儿。
腊月二十,殿外飘着鹅毛大雪。姜芙翻动着炉火上的烤红薯,连着打了两个哈欠:
“有什么好劝的,你把温昭当小姑子,人家还想当你大嫂呢……”
我一口热茶喷到她脸上,呛得咳嗽不止。身后的温昭突然探过头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就是喜欢沈云舟啊。”
“你抢走了我皇兄,还不许我抢走你大哥?”
雪花飘落的窗前,寒风吹过,吹散了满殿的香气,也撩动了少女心中的爱意。
喜欢是一回事,能不能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按照周朝的规矩,公主的丈夫不能入朝为官。我大哥是西北军的主帅,是忠勇侯府的继承人,是立志为国家战死沙场的沈家忠臣。
别说皇帝和大臣,就是姜相和太后……哪怕是大哥自己,也不会答应这门婚事。要不然,他都二十四岁了,为什么还没娶妻生子呢?
见我打了退堂鼓,姜芙出了个馊主意:
“沈云舟是个有责任感的好男人,你去宫门口拦住他。趁人多的时候,把你的心意说出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到时候,他沈云舟想不娶都不行。”
温昭半信半疑地问:“那你干嘛不这样对我皇兄呢?”
姜芙一愣,整个人都蔫了:
“谁让我爹是丞相……”
你瞧,关键时候,拼爹还不如拼哥呢。
这些年,温昭的性格越发温柔文静,她从来不是个大胆的女孩,这件事也就当成笑话说说。
可没想到,三天后的下朝时间,她真的在宫道上拦住了大哥。人来人往中,少女的心像小鹿一样乱撞,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心上人的表情。
她生来就被公主的身份束缚着,只有这一次,她愿意冒着天下人的反对,为自己争取一次幸福的机会。
可直到她哭着跑回宫殿,我那严肃寡言的大哥依然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挺拔的后背没有丝毫动摇。
宫女传来消息的时候,我正在怀恩殿罚跪。罚跪的原因很简单。
我让温聿把公主许配给我大哥,他第一次发了火,说我太胡来了。
“凭什么你能娶我哥的妹妹,我哥就不能娶你的妹妹?”
我先是骂他昏君,又骂了他老娘。老爹说,进宫不能骂人,当了皇后更不能骂人。
可我还是骂了。骂得理直气壮,骂得痛快淋漓。
于是,我们这三个身份高贵的女人,被大周朝更尊贵的老太太罚跪在怀恩殿。
就像年少时每次闯祸被罚跪一样,月光如水的夜晚,批完奏折的温聿亲自提着食盒来了。
姜汁鱼片、五香鸽子、鸭爪煲……看得我们三个直流口水。
温聿终于放下了他那冰冷的帝王架子,无奈地笑着说:
“咱们先别管身份,只谈感情,你们说什么我都不生气,我说什么你们也不许生气。”
见我和姜芙只顾低头吃东西,他盘着腿坐下来,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我们。当他说到“公主有公主的责任,将军有将军的忠诚”时,规规矩矩跪着的温昭,突然冒出了人生中唯一的一句脏话:
“滚。”
温聿愣住了,伸手摸了摸被惹恼的小公主,又向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想都没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妹让你滚。”
埋头啃鸭爪的姜芙有点搞不清状况,直到我和温昭用眼神示意她,她才不情愿地清了清嗓子:
“我不想让你滚,但妹妹和你老婆让你滚。”
“所以,臣女请陛下——滚。”
堂堂一国之君,被我们三个女孩接连嫌弃,他也不生气。不仅如此,被姜芙骂了之后,温聿还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壶酒,又从袖子里拿出四个酒杯。
倒了半天酒,见我们都不理他,孤单单的他只好认输地说:
“真拿你们没办法,但云舟那边,你们得让朕先想想办法。”
就这么一句“没办法也要想办法”,让我们三个又燃起了希望,争着抢着要和他拉钩。温聿嫌我们幼稚,任凭我们三个掰他的胳膊,他死活不肯伸手。
月光如水的冬夜,灯火通明的怀恩殿,欢声笑语一直飘到了天上。
后来很多个日子里,我常常想:如果那天我们拉了钩、发了誓,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温昭的事情还没个眉目呢,大周和北羌又开战了。其实这也不稀奇,大周建国以来,和北羌的战争就没停过。
北羌想夺取更多的土地,大周想收复前朝失去的领土……大大小小的战争打了三百多年,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只是没想到,这场战争才打了半个月,北羌居然主动求和了。为了表示诚意,他们甚至派了被立为太子的二皇子,要求和西北军主将沈云舟见面谈判。
如果谈判成功,就有可能收复前朝失去的土地。大军出发前,向来严肃的大哥从怀里掏出三个彩色泥娃娃。
他说看着挺好玩的,送给我、姜芙和温昭当礼物。三个可爱的泥娃娃,笑得甜甜蜜蜜,就像那个笑眯眯的小鹿女孩。
明明都是普通人,明明心里都有情愫。可就是身不由己,真心被藏得深深的。
温昭盯着泥娃娃,坐在秋千上发呆,温聿叹了口气,转身走进殿里。
“如果谈判成功,等云舟回来,朕就为他和温昭赐婚。圣旨一下,那些人不管愿不愿意都得答应。”
我和他做了两年有名无实的夫妻。这是他唯一一次拿出皇帝的威严,试图让一生忠于朝廷的沈家和大臣们妥协。
同样被困在爱而不得中的人,也许是体会到了那种牵肠挂肚的痛苦,所以一心想要成全别人的幸福。
我高兴地翻着黄历,和他一起挑选好日子。日子还没定下来呢,值班的御书房太监就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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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出大事了。
这年七月,北羌假装和谈,不惜用二王子做诱饵,在营帐里设下埋伏,企图刺杀西北军主将。大哥杀了北羌二王子,带领部队拼死突围,和阿爹被困在了仓山。
与此同时,敌军趁我们国家防备松懈,出动了比我们多百倍的兵力,连续攻占了涵阳关、嘉峪关、平谷关……
消息传到京城时,西北军正在以几倍的伤亡为代价,暂时把敌军挡在仓山之外。过了仓山,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大周已经退无可退,守无可守……
国家的命运,在这一瞬间陷入了危机。所有人都慌了神,就连辅佐了两代皇帝的姜相也乱了分寸。
姜芙两次进宫打听消息,因为姜相想知道皇帝到底打算怎么办。现在战事紧急,朝中很多大臣都建议通过联姻来求和。
如果百年的战乱能因为公主和亲而结束,那一切都值了。何况皇室里适龄待嫁的公主,只有温昭一个。
姜相在朝堂上大发雷霆,斥责大臣们糊涂。
“一场决定国家生死存亡的战争,也许会推迟,但永远不会缺席。到时候,两国再次开战,远嫁异国的公主,又该何去何从呢?”
朝堂上的事情,关系到国家的命运,姜相虽然力挽狂澜,但收效甚微。现在只能试探一下皇帝的想法了。
我从御膳房抢了宫女为太后炖的参汤,装作贤妻良母的样子送到御书房。正在批奏折的温聿抬起头,一脸疲惫,但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放心吧,保卫国家是男子汉的事,朕怎么舍得让温昭去和亲呢?”
说完,他一刻也不停歇,又低下头继续忙碌起来。一时间,只剩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我知道朝堂上的局势有多严峻,也知道他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但如果我不自私一点,不为温昭争取一下。
恐怕她也会像我和温聿一样,被困在这个充满无奈的命运里。
可没想到,最后把温昭推向火坑的,竟然是她自己。
公主和亲的消息传遍皇宫的时候,温聿气得砸了御书房。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
那个软绵绵、乖巧的小姑娘,曾经不顾天下人的反对,在宫道上拦住了铁骨铮铮的将军。现在她第二次跑到宫道上拦住大臣们,逼着温聿下旨让她去和亲。
她要用自己的性命,为仓山的将士和大哥争取一条生路。
太后曾经说过:“作为沈家人,男人守卫边疆,女人守护江山。”我以为,这只是我的命运,只是沈家人的命运。
却不知道,那天她没说完的话,还有下半句:“公主要远嫁,将军守国门……”
和亲队伍出发的那天,穿着红色嫁衣的温昭,像往常一样拉着我和姜芙的手,甜甜地笑着说:
“还记得十二岁那年,我们在长河放河灯许愿吗?”
记得。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夜空广阔,繁星闪烁。
三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依偎在一起,诉说着各自的心愿。将门之女想要守卫边关,忠臣之后想要成为皇后,只有温柔乖巧的小公主,托着下巴怎么都不肯说话。
“那一晚,我许的愿是——你们想做的事情,就大胆去做。你们做不到的事情,就由我来做。”
“宛辞,这些年你被困在宫里不开心,你恨大姐二姐到死都得不到清白,你恨母后把你困在宫里,你恨大臣们嘴上说着忠君爱国,却要我这个公主去和亲……但我们这一代人,生来就注定要承担一些责任。”
世上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不委屈的。每个人都把委屈藏在心里,心甘情愿地被自己的使命所束缚。
只因为,只有守住了江山,后世的将军和公主才能长相厮守,后世的天子和世家小姐才能找到自己的真爱……
人不能只为自己而活,那就为责任而活。不能只为这一辈子而活,那就为子孙后代而活。
我们这一代人吃点苦没关系。只要后人不用再重复我们的命运,那就值得了。沈宛辞,真的值得呀!
景和十二年,公主和亲的第二年,我终于履行了皇后的职责,生下了大周的嫡长子永基。
温聿是个好皇帝。自从温昭去了北羌,他也在努力做一个好丈夫。
他会亲自为我描眉,亲自为我做长寿面,还亲自为我打磨了镶嵌着东珠的凤簪。一件又一件的小事,都在证明——
他在努力爱上我。
没错!努力爱上我。
我们不再年轻,也不能再任性了。每个人都要扛起自己的责任。
扛起责任,继续前行,才对得起被困在异国他乡的温昭。
这些年,御书房里灯火通明,京郊的军营里也是灯火通明。
每个人都盼望着,盼着远在北羌的温昭平平安安,盼着我大周日益强大,能够把公主接回朝廷。
但阿爹没能等到这一天。他一生都在战场上奔波,把全部精力都献给了大周的江山。
却在永基会叫“外祖父”的那一年,带着微笑离开了人世。阿爹说:
“打了一辈子仗,听到别人家的孩子喊爷爷,心里真羡慕啊!”
可羡慕又有什么用呢,边疆还不安宁,失地还没收复……
只有沈家的儿郎们全力以赴,才能让天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既然如此,他这个爷爷不当也罢。
“活下去!收复失地,解除国家的危难,把公主接回家……”
这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的阿爹,对大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景和十五年,北羌皇帝去世。忌惮日益强大的大周,北羌新皇帝特意下令,送和亲五年的公主回国。
只希望两国能够和好,化解百年的恩怨。
三百五十七年了!大周建国三百五十七年,这场战争断断续续地打了三百五十七年。
多少英雄的尸骨埋在了战场上,多少老妇人到死都盼着儿子归来……
等到今天,终于迎来了和平。大臣们很高兴,百姓们也很高兴。
金銮殿上,大臣们纷纷跪地请求。工部请求重建忠勇侯府,礼部请求为公主赶制嫁衣,钦天监请求挑选良辰吉日。
他们希望皇帝赐婚,为错过五年的公主和将军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
整个朝廷都沉浸在喜悦之中,只有德高望重的姜相眉头紧锁。因为前朝失去的土地还没有收复。
北羌的王宫,仍然稳稳地矗立在我大周无数将士的尸骨之上。这位辅佐了两代皇帝的老臣,不惜弯下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跪在金銮殿上。
就像当年他反对公主和亲一样,现在他也反对公主嫁给将军。
消息传到慈宁宫,早已放权的太后也发了火,大骂皇帝糊涂。
皇帝无可奈何,只能暂时搁置这件事情。姜芙偷偷安慰我说:
“以后有的是时间,只要温昭回来了,迟早会嫁给你大哥的。”
以后有的是时间,一切都会有转机的。
可我们的小公主再也回不来了。温昭,死了……
死在了异国他乡和亲的第五年。死在了她回到故乡,即将和将军团聚的路上……
没有人知道陪伴了公主五年的婢女,为什么要刺杀公主。就像没有人来得及反应过来,那个婢女就已经在公主身边自杀了。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只有那把沾满了鲜血、来自北羌的匕首,暴露了这一切的真相。
大周的将士们愤怒了。他们的愤怒,足以让鲜血溅出五步之远。
他们听不进北羌的辩解,紧紧跟随他们最信任的将军,疯狂地攻打北羌。
在这场关乎两国生死存亡的战争中,将士们奋勇杀敌,见人就砍,一直打到攻陷北羌王国,收复了前朝失去的土地。
大周和北羌打了几百年的仗,历经了五代朝廷,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将士的生命。
这场持续了三百五十七年的战争,终于结束了。它结束在温聿统治江山的第十五年,结束在我沈家驻守边疆的第五代,也结束在温昭公主回国的途中。
江山已经稳固,失地已经收复……
曾经许下的年少诺言,实际上已然达成了一多半。
然而,就好似那个笑容满面、纯真得犹如小鹿的好女孩,再也无法归来一样。
我们这帮人的年少情谊,也彻底消磨殆尽了。
温昭离去后的第二年,太后也与世长辞。
这位同样出身沈家将门,也曾怀揣持剑戍守边关壮志的女子,十六岁荣登后位,二十六岁垂帘听政……
从先帝在位直至如今的吾皇当政,她守护着这座幽深的宫廷整整二十五年。
只是为了辅佐年幼的君主成长为贤能之主,确保江山安稳太平。
她这一生孤寂清冷,没有辜负先帝的托付,也无愧于沈家的忠良之名。
却也因一生都在权衡利弊而心怀愧疚,硬生生地拆散了两对有情人,还折断了一位将门之女的羽翼。
正因为这份愧疚,她才总想做出一些补偿。
临终那天,太后望着温聿腰间挂着的那枚陈旧荷包,虚弱地笑了笑说:
“姜芙是个好姑娘,把她接入宫中吧!”
十三岁的姜芙,一眼就相中了为自己捡起风筝的皇帝哥哥。
仅仅是因为少女那一刻的情窦初开,她的心里便再也容不下旁人了,就这样一拖就成了大龄女子。
那年不过十七岁的帝王,又何尝不喜爱那个活泼开朗的姑娘呢?
他身上一直挂着的旧荷包,正是十三岁的姜芙亲手绣制的。
还记得宫苑中树影摇曳,桂花纷纷飘落漫天的情景。
看着温昭跟着嬷嬷学绣荷包,姜芙也吵闹着要学,结果绣出的荷包又丑又不成样子。
她心高气傲,听不得我们的打趣,便把那丑巴巴的荷包狠狠地扔出了窗外。
兜兜转转,年少时未能圆满的情意,却被心上人小心地捡了起来。
从年少时光一直到如今,这荷包被珍藏了这么多年。
那份情意是真实的,那份心动也是真实的。
可是啊!
可是啊!
殿外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跪在地上的温聿脊背挺直僵硬,眼眸深处的哀伤之意愈发浓重:
“母后,一切都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是我们这群人最终的宿命了。
只因为温昭离世了。
他与姜芙之间,就只剩下错失的感情、破碎的心灵。
就算还有机会,将其拾起修补一番。
那颗真心也变成了戒备之心。
北羌被消灭了,失去的土地被收复了……
但那把沾染着温昭鲜血的匕首,却成了帝王心中难以拔除的一根刺。
这是一个心结,多少的成全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他这一生,对姜芙有多难以忘怀,就对自己有多痛恨。
他对温昭有多思念,就对为大周江山费尽心血的姜相有多怨恨。
谁让那把从北羌缴获的匕首,来自丞相府呢!
谁让那个刺杀温昭的婢女,是姜相精心挑选出来的呢!
姜相入狱,是在景和十九年。
朝堂之上风云再起,满朝官员惶恐不安。
所有的变故,都源于一场命案。
几个身着华丽衣衫的官家子弟,在京城中肆意骑马狂奔。马匹受到惊吓,掀翻了卖菜的摊子,还把一位老农妇活活踩死了。
这件事传到朝堂上,皇帝龙颜大怒,打断了那几个纨绔子弟的腿,还要追究他们父辈的罪责。
原本一切应该就此结束,可温聿却以此为契机,开始深入调查朝堂和世家的情况。
他登基已经十九年,早已不再是那个需要群臣护佑的小皇帝了。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肃朝堂中,不乏贪污腐败、横征田地者,或被抄家斩首,或被罢官流放。
姜相这一生德行高尚,威望极高,门下学生众多……就连那几位被他提拔起来的大臣,也深陷其中。
这本就是难以避免的状况,然而谁都没料到。
身处百官之首的姜相,竟然会因教导不够严格以及包庇之罪,被关进了大牢。
姜相获罪,朝堂上下一片震惊,满殿的门生,纷纷上前求情。
姜相是什么样的人物?
他是朝廷和民间都极为敬重的存在,如同桃李遍布天下的大周脊梁,是辅佐了两位君王,见到三公都无需下拜的天下宗师。
姜相获罪,何等无辜呀?
但我心里清楚,温聿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就算没有这桩案子,也会有其他案子冒出来。
姜相就算今年不入狱,明年也逃不掉。
只因为他派人杀害了前去和亲的公主,杀害了本应重回故土的温昭!
“他心里算计好了,只有温昭死在回来的途中,天子才会震怒,将军才会拼杀,我大周的将士才能全力以赴……”
“可是宛辞,温昭有什么过错,朕的小妹有什么过错……”
勤政殿里,没有点灯。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点月光,只能模模糊糊地看清温聿的神情。
愤怒、迷茫,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哀伤……
消灭北羌,收复失地……
这向来不只是一代帝王的志向。
这是自大周开国以来,历代先皇的心愿,是身为托孤重臣的姜相必须要完成的使命。
他完成了使命,却害死了无辜的温昭。
“这是血债,他姜相必须偿还!”
“那陛下打算让姜相怎么偿还?难道要用他的性命,来抵公主的命吗?”
我心中一阵悲痛,差点掉下泪来。
“对,朕就是要……”
温聿整个人突然停住了。
他说不下去了,说不下去了。
姜相入狱,他又哪里过得好呢?
姜相在牢房里待了多久,温聿就把自己关在殿中多久。
这人既是害死温昭的凶手,更是教导他治国为君的亚父。
他除了把人关在牢里,还能做什么呢?
难不成,真的要砍下他的脑袋……
过了很久,我轻轻地走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动作生疏又尴尬:
“温昭去北羌之前,曾经说过——”
“我们这一代受点委屈没关系,只要下一代不再重复我们的命运……”
太后在世的时候,总嫌弃我没出息,罚我在宫殿里抄写佛经。
曾经,我以为皇后的职责,是掌管中宫,是繁衍子嗣,是做一个贤良体贴的妻子。
可随着故人一个个离去,我才慢慢明白。
所谓的责任啊,实际上是以皇后的身份,在命运捉弄、故人背离的境遇里,能够保全一些人,就多保全一些人。
我没能保住温昭,那就一定要保住姜芙,保住姜家。
只是这变幻无常的命运,是多么荒谬残酷啊?
明明已经尽力了,明明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为什么到最后,还是晚了一步!
等我拿着皇帝的圣旨,连夜赶到牢房时。
辅佐两代帝王、为大周江山尽心尽力的姜相,却在冰冷的牢房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这一生,兢兢业业。
为天地确立起善良的心性,为百姓谋求生存的根本,
为古代圣贤传承学问,为后世开创太平的局面……
生前没有丝毫怨恨,死后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只在那冰冷的墙壁上,留下了一个用血写成的字——
【偿。】
温昭的死,是他人生中唯一的瑕疵。
他没有辜负先皇的重托,却欠下了皇家的血债。
既然是血债,他就用自己的生命来偿还。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牢房的。
一切明明……
明明是可以重新开始的啊……
温聿解开了心里的疙瘩,姜相可以回到家乡,安享晚年……
可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姜相的死,彻底震慑了朝堂。
在朝堂盘踞多年的明争暗斗、复杂局势,也随着姜相和其他几位大臣的获罪自杀,彻底被消除。
功劳极大的权臣开始请求辞官,常常被世家大族打压的平民人才开始得到重用。
朝堂上一片兴旺的景象,可亚父那典范世人的品德,世间再难寻觅。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生怕姜芙会做出什么傻事。
于是向皇帝请旨出宫,恨不得日夜守在丞相府。
刚开始的时候,姜芙不肯吃饭,整个人就像深秋的枯草,看不到一点生气。
直到我把七岁的永基接过来,让他陪着姜姨母,情况才稍有好转。
皇子出宫不符合规矩,但温聿还是答应了。
只因为我们都觉得,只要有永基陪着,姜芙的心就能安定下来。
她还有兄长,还有姜府,还有我和永基。
可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姜芙制造的假象。
那天,我带着永基回宫挑选太傅,路上突然感觉不安,赶忙掉头回去。
一推开房门,就看到倒在地上的姜芙。
旁边是洒落在地的毒酒。
还有那封浸透了血泪的绝笔信——
【倘见玉皇先跪奏,
他生永不落红尘……】
景和二十年,春天的气息正浓。
姜芙也离开了人世!
她生来自由自在、阳光开朗,总是开口闭口就是“我爹是丞相”。她也曾把自己放得很低,年复一年地等着心上人来迎她进宫……
可偏偏命运弄人。
她敬爱的爹爹杀害了公主,她的心上人又逼死了敬爱的阿爹……
这是一盘死棋,没有破解的办法。
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困死了。
故人一个个离去,日子也只剩下了煎熬。
熬时间,或许也是在熬生命。
姜芙离开后,温聿整天埋头在御书房里,商议国事、批阅奏折……
他一刻都不敢停歇,本应该用一生去完成的事情,恨不得用十年就完成。
他是一位勤勉的皇帝,只有每个月的十五,才会来坤宁宫住一晚。
在烛光摇曳的宫殿里,他看着他的兵法,我读着我的经史。
等梆子敲过三更,我躺在床上休息,他在软榻上休息。
我们之间的距离,比银河还要分明。
在阴差阳错的命运里,我和他结为夫妻,彼此也曾经努力想要相爱。
可到最后才明白——
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通过努力达成,唯独爱情无法靠努力获得回报。
就像这些年里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过去,只有一桩桩变故横亘在我和他的心里。
景和二十九年,驻守边疆的大哥,带着佑宁回到了京城。
佑宁是边疆的孤儿,这些年一直被大哥带在身边,教他枪法,教他排兵布阵,就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
已经十七岁的永基也被温聿带在身边,教他为君之道,教他治理国家。
每当佑宁和永基一起练习枪法时,不再年轻的温聿和大哥,才会露出久违的鲜活笑容。
我隐隐约约地感觉,他们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同年四月,宫苑里的杏树枝探出头来。
正在上朝的温聿,一头从龙椅上栽了下去。
太医说。
油尽灯枯,无力回天……
我们做了二十一年的夫妻,也曾一起喝过合卺酒,却终究没能相伴到老。
看到我泪流满面,温聿强忍着笑意说:
“宛辞啊,别埋怨朕,累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了。”
我疼得浑身发抖,最后,却灿烂地笑了。
十岁就登上皇位的温聿,接手的是怎样的一个江山呢?
国库空虚,百姓生活困苦。
前面有宁王拥兵自重,镇北候权势滔天,后面有边境局势动荡不安,北羌虎视眈眈……
他如今,年纪不过四十,却已经病入膏肓。
只因为一生都像燃烧的蜡烛一样,掌管江山、收复失地、整顿朝堂……
为的就是让朝政清明、社会安定。
让下一代的继承人,不再经历我们这一代的苦难。
也让下一代的有情人,能够长相厮守,恩爱到老。
鲜血铺就漫长的道路,忠骨筑起辉煌的庙堂。
他一生没有辜负祖宗的基业,没有辜负这社稷江山。
唯一的遗憾,就是那年杏树枝探出头的宫苑里,没有抓住那束明媚耀眼的春光。
帝王不能谈论儿女情长。
这一生的爱而不得,都被珍藏在那枚他保存了多年的荷包里。
先皇驾崩,永基继承皇位,定国号为永安。
佑宁承袭忠勇侯爵位的那天,大哥在院子里舞了一整天的枪。
傍晚,他抱着珍藏多年的那一坛桃花酒,坐在树下喝了又喝。
喝到最后,笑着醉倒了,再也没有醒来。
那酒,是他亲手酿造的。
采摘自盛开的桃花,只希望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
他是一名将军,一生保卫国家,无愧于沈家忠勇的名号。
他也是一个普通人,也曾满心欢喜地等待着那个乖巧可爱的心上人从北羌归来。
和她一起喝合卺酒,恩恩爱爱永不分离。
温昭走了,使命还在。
为了肩上的责任,他又孤单地坚守了很多年。
直到国泰民安,山河无恙,他忠诚守护的帝王也离开了人世……
大哥这一生,没有辜负江山,没有欺骗君主。
可他心里也后悔啊。
自己已经把生命献给了国家,就再也没办法去爱一个人了……
到了天上或者地下再次相见的时候。
他一定要好好向那个乖巧安静的姑娘赔罪呀。
先皇是一位好皇帝。
一生费尽心血,把前朝治理得井井有条,不需要我这个太后垂帘听政。
永基也是一位好皇帝。
他知道先辈守护江山的艰难,登基后推行新政,还特意创办了女学。
永安三年,前朝的大臣们开始筹备立后的事情。
看着桌子上一摞摞的画册,永基欲言又止:
“儿臣应该挑选什么样的皇后呢,是忠勇的武将家族,还是世家大族……”
我淡淡地笑着说:
“那当然得是永基喜欢的女子。”
“可以吗?”他有些惊讶。
“太傅总是教导儿臣,中宫是国家的根本……”
我点点头,温柔地笑着说:
“你们这一代,可以做到了。”
最终,意气风发的帝王迎娶了户部尚书的嫡长女姜敏。
按照以往的规矩,姜敏本不适合做皇后。
她是已故丞相的孙女,活泼好动。来慈宁宫请安的那天,还踩了裙摆摔倒在地上……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闹笑话又怎么样呢?不喜欢学习宫规又怎么样呢?
只要永基喜欢她,她也喜欢永基就足够了。
只要夫妻二人相互恩爱,这就够了……
上一代人的遗憾啊,终于在永安三年画上了句号。
大哥、温昭、姜芙、温聿……
你们看到了吗?
你们看到了吗!
国家繁荣昌盛,有情人甜蜜相守……
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本以为一切都会圆满落幕,不料命运又一次捉弄人,揭开了物是人非的往事。
永安五年,盛夏接连下了几天暴雨,温昭生前居住的公主殿遭到了严重破坏。
永基怕我伤心,赶紧派人去修缮。
宫女收拾旧物时,发现了一封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书信。
我颤抖着双手打开,看到了无比熟悉的簪花字迹。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啊?
像是混沌初开,阳光突然出现。
又像是绝望铺天盖地地涌来。
姜相并没有害死温昭!
姜相,他并没有害死温昭啊……
【休言女子非英物,罗裙无处请长缨;此生愿系胡马颈,以死怒振河山倾。】
从头到尾,温昭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你们想做的事情,就尽管去做。你们做不到的事情,就由我来做……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我应该想到的。
温聿,我们都应该想到的!
温昭前往北羌和亲,很多事情原本就是姜相亲自去做的。
礼单是他和户部商量确定的,婢女是他精心挑选去照顾温昭的……
而那把来自丞相府的匕首,实际上是姜芙亲手交给远嫁的温昭,让她用来防身的。
姜相偿还的,从来不是温昭的命。
而是先帝托孤的信任。
他这一生,身居高位,辅佐幼主,守护江山。
最后不惜牺牲自己,是用死亡的方式,为帝王肃清朝堂上的党派之争……
在倾盆大雨中,我蹲在地上痛哭。
哭命运的残忍,也哭造化弄人让人进退两难。
明明可以说清楚的事情。
偏偏呢!
有的不忍心问,有的不敢说,有的不能辩解……
我们这一代啊,被困在各自的使命和命运中,不惜付出生命去守护江山、收复失地、整顿朝堂。
可到最后呢!
用毕生心血描绘的江山万里画卷,仔细一看却是——
忠义和痴情都像云烟一样消散。
物是人非,往事难以重现!
很多年以后,我已经老了。
春天花开的时候,我就勉强支撑着身体,坐在殿外晒太阳。
从日出到日落,盯着四四方方的天空,盯着宫苑里的花草,一天又一天地看着。
我并不喜欢花草,也不喜欢这四四方方的天空。
做这些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七岁进宫,十五岁成为皇后,三十六岁住进慈宁宫。
这看似荣耀的一生,到最后,我却一无所有。
唯一拥有的,就只有时间。
那永远用不完的,让人感到绝望的时间。
曾经我不理解,为什么太后生前总是抄写佛经。
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些回不去又前进不了的事情,只能寄希望于神灵。
日子又过了很久。
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鸟儿欢唱的春日。
面容英俊的温聿,舞着长枪,出神入化。
旁边的大哥满意地点着头,挺拔的背影就像常年不凋零的松柏。
温柔可爱的温昭,提着裙摆踩着他的影子,眉眼间满是喜悦。
穿着红色春衫的姜芙,正坐在杏树枝探出头的窗前,把这热闹的春日仔细地画下来。
看到我一步一步地,开心地跑过去。
少女扔下画笔,站起来欢快地大喊:
“沈宛辞,我们等你好久啦!”
春日的天空晴朗明亮,杏花的影子稀疏美丽。
大家欢声笑语,眉眼还像当年一样年轻。
一如少年!
(完)
【番外·永基】
前朝大臣又闹起来的那天,我拉着敏儿到慈宁宫躲避喧闹。
自从登基以来,不少人上奏折劝我“广泛纳妃,延续皇嗣”。
理由都千篇一律。
说什么自周朝开国以来,就没有一生只爱一人的帝王。
劝了几年,见我不为所动,朝臣们气得直跺脚,甚至有老臣要撞柱子以死相逼。
听到这个消息,敏儿带着三个皇子从坤宁宫赶了过来。
还当场叫来太医站在老臣身边,说万一没撞死还可以救治。
这话一出口,朝臣们就不闹了。
他们这些人,都是父皇生前教训过的,很有分寸。
如今国家安定,四海臣服,还有女子入朝做官。
这群老朽们多半是无所事事,闲得发慌。
随便装出一副样子劝一劝,闹腾闹腾。
这般做,也算是没有辜负先皇的赏识与信任了。
我把这些事儿当成笑话讲给母后听,母后一个劲儿地摇头,笑骂道:“你这个没正经的混小子。”
笑着笑着,她眼里又泛起泪花:
“你们这一代人运气好啊,可比你父皇和舅舅那时候有福气多了……”
这些年来,母后心里一直有所牵挂。
哪怕后来年纪大了,常常犯迷糊,还是紧握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
“你要用心治理国家,这江山可是一代又一代的人拿命换来的。”
“要守护好它,一定得守护好啊……”
有时候,她又拉着敏儿的手,反反复复地恳求:
“你别怨恨他,别恨他,他这一辈子,也过得挺苦的……”
我晓得,母后又把敏儿认成姜芙姨母了。
姜芙姨母爱慕父皇,这是我长大后才了解到的事儿。
在我的记忆里,父皇和母后相互敬重,关系融洽。
小时候,我还以为天底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相处的。
直到我有了敏儿,又有了三个皇子,我才彻底明白——
父皇和母后这么多年的相处模式,不像是夫妻,反倒更像兄妹!
我曾经鼓起勇气问母后:
“难道您不爱父皇吗?”
“难道这几十年的相伴,您就从来没有动过心吗?”
我原本以为母后会斥责我没上没下,可她却慈爱地笑了,语气中满是怅惘。
她说: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不爱反倒是一种幸运呐!”
说完,她的目光又落在一幅画上,那是姜芙姨母生前画的。
杏花盛开的春天里,五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少女,笑容灿烂无比。
他们身着华服,骑着骏马,也曾豪情万丈地桃园结义,也曾满怀激情地想要干一番大事业。
我不知道母后在想些什么,只看见她双眼朦胧,满是泪水。
也许,她是回忆起了自己的青春岁月。
谁不清楚呢——
但我知道,她并不开心。
即便有三个皇孙陪着她,即便我和敏儿在身边悉心照料。
她满心知足,可依旧不快乐。
即便民间大力兴办女学,朝堂上也有女子为官,大街小巷都传颂着沈家女儿为国捐躯的事迹。
她十分欣慰,可还是高兴不起来。
直到又一年春天,宫里杏花烂漫。
我和敏儿折了几枝杏花,打算给母后送去。
走进慈宁宫,却发现她坐在宫殿外的台阶上睡着了。
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喜悦与满足。
温暖的春风轻拂着院子里的花草,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清香。
我心想,我的母后啊。
一定是做了一场最完美的梦。
在这个杏花飘落的春天里,和心心念念的老朋友们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