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活一世,我依从家里安排,嫁给记忆里短命的谢家二公子(完结)

发布时间:2025-07-06 02:14  浏览量:1

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是裴淮光落魄时的糟糠妻。

他升任户部尚书那日,人人都羡我终于熬出了头。

殊不知,成婚十三载,我同裴淮光早已落到无话可说的境地。

他仍住裴府,没有另居别院,已经是给我最大的体面。

重活一世,我依从家里安排,嫁给记忆里短命的谢家二公子。

什么贤妻,什么情深,什么相濡以沫举案齐眉,都不如做个富贵寡妇来得实在。

可一年、两年、三年,谢璟莫说早亡,简直活得活蹦乱跳生龙活虎。

是夜,我揉着快要断掉的腰,看着容光焕发的谢璟,陷入沉思。

要不干脆给他下点慢性毒药算了?

1

得知裴淮光有个藏了两年的外室时,我正躺在床上,恰逢血气上涌,咳得起不来身。

侍女杜鹃赶紧拿了水来,小心喂在我嘴边,劝我莫要生气,身子最为要紧。

我咳了半晌方才把气喘匀。

杜鹃不知道,其实我并不生气,我甚至觉得解脱。

毕竟成婚十三载,我和裴淮光已经到了相看两厌、无话可说的地步。

同他的这段故事,我满是疲倦地读了十数年,如今终于翻看到结局。

原来这结局不似我当时为了他千里奔袭时,满腹怀揣的少女期待一般圆满。

他负我,我只觉得高兴,好像悬在心上那块大石终于掉下来,又好像我等这冥冥之中的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我早有预感,我们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我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叫杜鹃寻些纸笔来。

我要同裴淮光和离。

如此,曲终人散,我九泉之下,也不再是他裴家妇。

遥想当年,我和他年少相识,又有同窗之谊,为着这份情,我逃了家里的安排,千里迢迢到宁州去找他。

屋外春光明媚,柳枝抽出新绿,恰似那年三月初三,我们上巳游湖时,他肩头的那一抹竹叶青。成婚之时,我十六他十七,俱是青春好年纪。

当时穷苦,一碗豆饭,两盏冷茶,烟雨素罗衫。

可那句话怎么说的,有情饮水饱。

纵有万般苦楚,他同我笑上一笑,也就烟消云散了。

可是,后来。

世间诸事,万般美好,也逃不脱一句「后来」。

后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丈宽的床,尽头处各自悬着一个背影。

再后来——

他宿东厢我住西厢。

我从事事找他的不顺心,一直到最后,同在一片屋檐下,没有只言片语,目光相撞,尽是冰冷麻木。

我同裴淮光,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恶交的?

我忍着头痛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个由头,只记得嫁他第六年,我头上就生了白发,可仔细想来,这桩婚里,我确凿做错不少事情。

第一件事,两个人日日相对,难免磕磕碰碰。我想他待我如初,用错了法子。

我不该发小女儿脾气的,我不该提,自己怎样千里迢迢来找他,又怎样给他操持起一个家,我如何陪着他吃尽不必要的苦,又为了他,同我家里人闹得如何僵。

彼时年少没分寸,只想着叫他愧疚上心,却不懂得大恩如大仇的道理。

我不该讲这些的。

我对裴淮光娇气,对家里人,性子又很傲。

阿娘气我逃婚,初时要与我断绝关系,后来又唯恐我过得不好,寄来银钱,并附书信,信中有言,前尘往事再不计较,倘若受了委屈,回家便是了。

可我执意不肯。

一来,我确实对裴淮光有情,二来,逃亲一事本就遭人闲话,过不下去再回家,算什么呢?徒增笑谈耳。

我费尽了力气,花光我所有的手段、人脉、才学,替他操持府务、笼络人心,助他步步高升,裴淮光不过是三十一岁的年纪,就成了大晋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户部尚书。

这便是我做错的第二件事了。

裴淮光这样骄傲自负的人,他的夫人,不该在他的仕途上指手画脚。

我为他的官运亨通欣喜若狂,却不曾留意他越来越冷淡的眉眼,等反应过来,我同他早已经没什么话讲了。

和离书写到这里,我停了笔,苦涩一笑,不知为何,于春光寂寂,想起同他初遇那一年。

我爹娘性子开明,故我年幼时,并不像一般闺阁小姐一样,日日都在院里绣花扑蝶。

十岁那年,我被阿娘扮作男装,同我另一个手帕交阿云一起,送到当地一个大儒家里去念学。

非我自吹自擂,在那一群上蹿下跳猴子似的十来岁少年中,我实在算是好学生中的好学生。

夫子时常看着我写的文章私下感叹,乖巧又伶俐,若我是个男儿身,必提名金榜,不枉他费心教导。

可即便夫子喜欢我,每每小考,我也只能拿第二。

第一永远是裴淮光。

那时候的裴淮光,瘦削挺直,冷漠坚硬,同那群来学堂混日子的二世祖泾渭分明。

我素聪颖,家中几个表哥都比不过我的,故而同裴淮光较上劲,是自然而然的事。

可我很快发现,裴淮光常受欺负。

他的椅子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散架。

他用的笔总是会自己长腿飞到窗外。

我以为要赢一个人,必然是要在诗词歌赋上,倘若看不惯一个人,也不该是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我想替他出头,可没想到裴淮光忍够了自己就动手了。

世人常道,裴尚书斯文端肃。

可我却见过,他年少斯文外表下,藏着的阴狠恶劣。

他同他们打了一架,下手极重,完全是奔着不要命的去,阿云早在第一下动手时就被吓得瘫在地上,而我在他用砚台敲向另一人脑袋时,同样不要命地朝他扑了过去。

那时唯有一个念头,裴淮光不能杀人。

喔,把他扑倒在地时,又有另一个念头,他身上的骨头好硬啊。

事情怎么了的,如今想来都忘记了,只记得诸位家里的大人都来学堂狠闹了一阵,我也回家挨了戒尺,两个手心被打得通红破皮。

至于裴淮光,他被他家里的人打得更狠,据说是棍子都断了好几根,裴家清贫,能来听学全然是因为夫子惜才,以他的家世,万万开罪不起他打的那些人。

我们因此结下些许同仇敌忾的小小友谊。

究竟是怎么动心的?

不过是那一日,下了学,日头偏西了,斜阳在他苍白眉眼处落下一道暖黄色的光。

他在替我抄先生讲文章时做的注,我双手缠着绷带,百无聊赖坐在椅上,鬼使神差问了一句:「裴淮光,你能不能让我考一回第一?」

他笔尖一顿,漆黑眼眸下两簇浓密睫毛,领口处带出一抹草药清香,是冷清戏谑的两个字。

「不能。」

我恍然片刻,咳出一口血来。

他说不能,如今想来,他确凿一开始对我就没有半分情愫,之所以愿意娶我,多半怕还是因为我千里迢迢追到了宁州去。原是我剃头担子一头热,一条道走到黑,吃尽半生苦楚。

杜鹃见我呕出血来,惊得手都软了,她慌乱着要去请大夫,却在跨出门时被我叫住。

我平静用软布将桌上血拭干净了,默了半晌,一开口,是再无留恋一句话。

「收东西吧。」

2

上京繁华热闹,要论富庶,却也比不过故乡金陵。

给足银钱,船老大给了我个上好的单间。

可惜时运不济,及近金陵地界,遇上水匪,跳船逃走,又同杜鹃失散。

幸已开春,江水虽凉,还不到要人命的地步。

我湿透狼狈上岸,还未来得及辨清方向,就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墓林。

星夜,孤身,墓林。

何其恐怖骇人。

然而不远处火光骤现,追杀的水匪将至。

我匆忙躲逃,本是危急万分的时刻,却在不经意间,看见某块碑上,刻着个故人之名。

谢璟。

我生生停在原地愣了一愣。

若干年前,我逃的亲事,就是同这位谢家二公子的婚。

这一愣,叫我被水匪抓住。

我才知道,他们劫船,并非为财,而是有人要买我的命。

更准确些,是要用我的命,去换裴淮光的命。

我叹息,我已经和裴淮光和离。

然而这样苍白的言辞,匪头并不相信,他派人割下我的皮肉,送到裴淮光手里。

我觉得上天着实不公平。

既和离,就不该再让我同裴淮光见面。

倘若避免不了要见面,也不该是这样的模样——

我蓬头垢面,一身脏污,高热不退。

他骑白额马,锦衣玉带,目光没有多分我一寸,从始至终,极冷静镇定地同匪头谈条件。

直到我又呕出一口血来。

于是大家都停下了说话,一齐回头看向我,到这里,裴淮光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情终于起了些变化。

他大概不知晓,我本是灯枯油尽,断再经不起江水浸泡,剜肉之刑。

趁乱,裴淮光身后的弓箭手动了。

匪头中箭前一瞬,挥刀拉了我做垫背。

裴淮光瞳孔骤缩,抢身将我抱起,泛白指节压在心口,他颤抖着叫我的名字。

血顺着他的指缝流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生命随着热量流逝,我想我约摸是要死了,将死之人,是该留下两句话的。

可对着这个男人,十三年光景,从眼前逐一闪过。

我记起我们是在宁州被黄河水淹了的堤坝上重逢的,到处都是灾民,往外逃的灾民,只有我一个是逆着万千人流朝他而去,裙摆、脸颊、发梢,尽数被黄泥沙石裹缠覆住,拇指粗的枯枝划过踝骨,然而我朝向他的脚步那样坚定。

大灾之后,时疫爆发,我整宿整宿守着他,我当了我随身最后一样首饰,换来一点难能可贵的清水给他熬药,药汁混着眼泪抹在他干裂的唇上,我哭着求他:「裴淮光,你不要死。」

他调度钱粮,控制灾情,救治疫症,得了朝廷的嘉奖,官场上就是这样的,当你籍籍无名,也没什么人搭理你,可当你成了新贵,遇见的就都是好人。

他的顶头上司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裴淮光,当然,不是做妾,要做平妻,裴淮光拒绝了。但另一方面,想给他做妾的,也实在有很多人。

婆母动了心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拉着我的手,口口声声喊我亲闺女的老妇人,开始觉得我配不上她出人头地的金贵儿子。

几次暗搓搓的交锋后,我终于失控,说了那些我不该说的话。

——裴淮光,我对你们一家有大恩,你想纳妾,不脸红么?

我知道,不是他想纳妾,是婆母想替他纳妾,但我还是迁怒于裴淮光。

气他没有搞定他的母亲,又或者,气我自己。

你瞧,我不是十六岁的年纪了,跋山涉水,舟车劳顿,又历灾劫,姻缘蹉跎,早就不年轻漂亮了,可世上总有十六岁的姑娘。

这场闹剧以裴淮光斥责了他的母亲作为结束,瞧着是他站在我这一头,叫我赢了。可实际上,我好像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失去裴淮光的。

到后来,裴淮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得到升迁,他想做清流,可心不狠手不辣怎么做清流,除非你身处高位,高到大家都碰不到你衣角的地方,不然,你凭什么做清流?

我知道他的骨头是很硬的,没有关系,我的骨头软。

我花光了我的人脉财力,去应酬,去奉承那些上位者家的女眷,当时他怎么讽我的,喔,他说我趋炎附势,跟个花蝴蝶一样,倒是很适合做鸨母。

我亦不甘示弱,回他:「自是比不得裴大人生了福寿康宁的好面相,龟缩在鸨母的功劳簿后面,安安稳稳做冰清玉洁的黄粱梦。」

他拂袖而去,我摔了茶盏。

到底最后裴淮光升迁了,我们都不知道,究竟是他的政绩过硬,还是因为我长袖善舞。

总之我们相看两厌,彼此不闻不问。他过生辰那一日,我一针一线,特意做了一双,小了两个靴码的皂靴送给他。

现在想想也挺幼稚的,当时却只觉得解气。

我和裴淮光的故事大抵如此,爱他的话,最爱他的时候说尽了,恨他的话,吵得最厉害那几年也说尽了。

灰蒙蒙的细雨从天幕中洒下来。

我遥遥望向前方,朦胧山水轮廓里,隐隐能窥得一星城池灯火,那是我至死也没能回去的故土。

到最后,也不过是怅然一句:「裴淮光,你把我葬在金陵。」

3

再睁眼,我重生到一切尚未开始的这天。

阿娘握着我的手说,她替我相看了个夫君,金陵有名的望族,谢家的二公子谢璟,年十八,家世相貌样样都是上佳,一表人才,又有龙凤之资。

前世我心属裴淮光,也反感这样连面都没见过就依父母之命定下的亲,趁着名帖没过,早早就逃了婚事。

而这一世,我只略做犹豫,就应了下来。

「全听母亲安排。」

我想我是该嫁谢璟的。

一来,遂了我父母的愿。前世任性逃婚,连累爹娘生气难过,背后又被人说三道四,实是我忤逆不孝。如今嫁给他们千挑万选,替我好容易择定的夫君,也好让二老放心。

二来,谢璟……

说来惭愧,关于谢璟,我连他的画像都没有看过,只记得他不幸早亡的命运。

阿爹震怒于我逃亲私嫁裴淮光,一直不肯原谅我,扬言要将我从族谱除名。

却没想到不出三月,谢璟南下办差,突发恶疾,暴毙在岭南的瘴泽上,又到后来,裴淮光在仕途上的前景逐渐明朗,阿爹这才松了口。

再怎么样,也比年纪轻轻就守寡强吧。

我私嫁裴淮光,自己也心知是悖逆父母,心中一直憋了一口气,要证明自己选的路是对的,闻说谢璟死讯,除了叹息,隐约竟还有两分可耻的快意。

是我心思卑劣对不住他,常言道,一报还一报,到最后,我自己也自食恶果,被同裴淮光的姻缘伤得百孔千疮。

前世我撞得头破血流,方才学得一个道理,那便是不要将余生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凡事向内求,便立于不败之地。

我不知谢璟为人如何,倘若他好,我也真心待他。倘若他不好,他不好,再不好也就是三个月罢了,我大可以委曲求全,博个贤良的好名声。

等他走后,关上门来,快快活活做我的寡妇。

谢家下聘下得声势浩大,整整八十八抬,堆满整个庭院,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侍女小莲绘声绘色跟我说,我们姜府门口人山人海,满城百姓都在围着瞧热闹,还险些堵了官府巡逻的马队。

直到三日后我出门,去挑些打络子用的丝线,仍旧在茶楼门口听见旁人议论谢家那占了三条街的聘礼。

我挑了合心意的丝线回家,却在长街尽头,依稀瞧见一人背影。

如松柏,似野鹤,落落风雅,当真像极了裴淮光。

一眨眼,那袭青衣却又消失不见。

想也不是他,这一年,他高中进士,却因不擅逢迎,被挤兑到洪水泛滥的宁州去治水。

他不可能出现在金陵城。

小莲险些撞在我身上,她抬起头,疑惑道:「小姐,你在看什么?」

我平静转过身,道:「没什么。」

离了裴淮光,独木桥也变阳光道。

三书六礼,样样事情都有阿娘操心,我得了闲,日日亲下庖厨,给阿爹阿娘做补身子的饭食,又买来上好的蜀锦,要给爹娘裁衣。

桌上一碗山珍八宝羹散着热气,阿娘一边对礼单,一边任我拿着布尺在她身上比划,我俯身圈住她的腰,还未看清尺寸,一只手就柔柔落到我脑袋上。

「说到要嫁人,我们今朝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阿娘身边的婆子笑道:「朝姐素来孝敬夫人。」

阿娘不知想到什么,不轻不重在我头上拍了一下。

「哼,打小就像个猴,也就这几天规矩老实些。」

阿娘牵着我的手将我带到椅子上坐下,她屏退众人,伸手将我鬓边一缕乱发理到耳后。

「这几日你瞧着不大对劲,可是因为快出嫁了,心中紧张?」

她温柔笑开:「没什么好紧张的,虽说到了夫家,是不如自己家自在,但凡事自有阿爹阿娘给你撑腰。娘养了你这许久,要是嫁了人,反叫你委屈了性子,娘第一个去找谢家公子要说法。」

阿娘的手这样暖。

谢家下聘下得重,阿娘怕我嫁过去叫人看轻,着意又给我添了许多嫁妆。

芙蓉花开得最好那一日,我凤冠霞帔,如期坐上谢家来迎亲的大轿。

满头珠翠摇晃,裙摆绽开大片金线绣的如意祥纹,即便隔着盖头,也能隐约看见绣鞋上缀着的明珠。

锣鼓喧天,鞭炮噼里啪啦响得震耳欲聋,我怔怔落下一滴泪来,原来我是该这样出嫁的。

爹娘祝福,十里红妆,李家如珠如玉娇养十六年的女儿,原来是该这样出嫁的。

4

我在洞房不多时就等来了谢璟。

盖头寸寸挑开,先是锋利且凉薄的双唇,鼻梁高挺,鼻翼缀有一粒小痣,再然后,过分凌厉锐利的眉眼。

难得好看的一张脸。

烛光潋滟,少年挑起一边眉梢。

他问:「你便是李今朝?」

我不知他缘何有此一问,难不成,还有人替我嫁给他不成。

然他既然这样问了,我也只好点点头,告诉他:「是,我是李今朝。」

我从一旁的净房洗漱好出来,谢璟已经合衣躺在榻上,一副不胜酒力,沉沉睡去的模样。

我站在床檐边上,皱着眉打量他。

他睡得半横不横,一张床,被他从中斜斜劈成两半,不管是里一半还是外一半,我若再想躺下,势必要将自己蜷成个不大舒服的姿势。

新婚夜,这绝不是一个尊重新嫁娘的举动。

我瞧了他半天,最后本着不过三月得过且过的原则,俯下身,替他拉上一角薄被。

刚沐浴,头发尚带潮气,发尾扫过他大红衣襟,于心口处晕开一朵芙蓉花。

我欲抽身离开,却倏忽被人握住腕骨。

谢璟睫毛轻颤,唇瓣开合,似笑非笑,漫不经心问了我一句话:「适才夫人瞧了好一会儿,怎样,为夫好看么?」

他竟一直是醒着的,骤然出声,惊得我险些掉下床去。

到这时,他率先握住我的手就有了用途,不过顺势一提,就将我带到了他的膝上。

若我只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被他这样一抱,必然要臊得找不到北。

然而前后两世加起来,我以三十岁高龄再坐在他膝上,羞倒是也羞的,只是羞自己,为老不尊。

我顺着他的话直直望向他,郑重看了片刻,而后承认:「确凿好看。」

只可惜,天妒英才。

彩云易散琉璃脆,他再惊才绝艳,不过剩下三个月寿数。

我正暗自伤神,谢璟却已经放开了我。

他兀自下床,斟了两盏酒来,与我共饮合卺。

至此,礼成。

今生今世,我同裴家郎君,再无瓜葛。

嫁给谢璟,说来样样都好。

谢家富庶,美味珍馐,绫罗绸缎,取之不尽,前世宁州的滔天浪、掺沙饭、还有那叫人骨肉溃烂的瘟病,好像只是我曾经做过的一场噩梦。

真要说什么不好,那便是谢璟不近女色。

闻说谢家老爷夫人定下的聘礼本是六十八抬,是谢璟自己又添了二十抬,谢府到处都传,二公子对李氏女极为看重。

然而我们日日同床共枕,却不曾圆房。

除此之外,他对我的态度,也颇为玩味,道是有情却无情。

谢璟有个舅家表妹名唤陆嫣,正是情窦初开年纪,约摸是爱慕于他,我第一次同谢璟回去认亲,表妹就状若无意,给我讲了好些他们小时候的事,总结起来无非一句话,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我比不了的。

彼时陆嫣握着我的手,满脸天真无邪,言道:「我同表嫂一见如故,表嫂就同我阿娘一般温柔,叫我忍不住亲近。我阿娘在世时,做的蟹粉酥最是美味,对了,表嫂,你会做蟹粉酥么?」

且不论她十四我十六,如何就能同她娘亲一般。

谁又不知,剥蟹伤手呢?

然而谢璟只是在一旁,极纵容地同他表妹笑道:「你嫂子贤惠,想吃什么,一并同她说罢。」

谢璟对我的提防、若有似无的敌意,到这里,终于叫我瞧得分明。

以谢璟容貌,莫说一个表妹,便是来上十个二十个,我也可以理解。

我也并不在意他同我圆不圆房,这甚至省得我去喝伤身的避子汤。

我只是不知道,究竟哪里得罪了谢璟。

5

我想天底下再找不出比我更贤惠的夫人了。

表妹爱吃蟹粉酥,我便亲手剥了一下午的蟹。

谢璟照拂表妹,我便时常邀请陆嫣到府小聚,亲挽袖,做她爱吃的小食。

庖厨内,小莲一边将我差人从酒楼里买回的酒菜装盘,一边替我不平。

「姑娘邀请表小姐,原不过客套两句,她倒好,日日都往咱们这里跑,也不顾姑娘和姑爷新婚燕尔,竟也不知避嫌。」

我懒散靠在躺椅上,手中书册闲闲翻过一页,不紧不慢道:「好了,表小姐同夫君亲厚,常来往也是应该的,你莫要多说。」

陆嫣到谢府,只为缠着谢璟。

我借口下厨,躲在庖厨躲懒,理一理铺子上的账,剪一剪花枝,兴致来了,再调一调香,何其快意潇洒。

只怕她不来。

廿二那日,陆嫣带了前朝的古画来与谢璟赏玩,我照例识趣避让,拿了草杆,极闲散地逗弄檐下鸟雀,一面又嘱咐小莲,「装盘的时候不必那样精致,别叫人瞧出糕点不是我做的。」

半天不听得小莲答话,我纳闷回过头去,却见谢璟不知何时来了。

他慢悠悠尝了一块案上的荷叶酥,黑润润的眸中藏了一丝讥讽:「夫人手艺倒是好,竟同天香楼的大厨别无二致。」

我垂下眼,只当不知他在说什么,面上表情拿得温婉:「夫君喜欢,回头我多做些送到书房。」

谢璟唔了一声,负过手道:「这些事情自有下人来做,夫人一双赛凝脂的手,该好生娇养着的。嫣妹妹难得来一趟,夫人不去作陪一二么?」

好似那日让我做蟹粉酥的人不是他一般。

及至兰亭,我才知谢璟因何来找我。

尤记今日初见,陆嫣头上戴的是支蝴蝶戏花的金簪,到这时,已然换了枚碧色的梅花簪。

梅花簪也无甚稀奇,只不过是谢璟的袖口,也碰巧有一支碧梅纹样罢了。

他这表妹,倒是缠他缠得紧。

用饭时,谢璟一改往常,拼命与我布菜。

一会儿道:「这个鱼是今早从湖里刚捞出来的,晓得你爱吃,却还是要吃慢些,鱼刺虽为夫已经替你除过了,但总归难免有疏漏,你莫要划了嗓子叫我心疼。」

一会儿又道:「瞧你晨起时只喝了几口稀粥,昨日也只动了两下筷子,你若是因此消瘦,岳丈大人该找我要说法了。就当体恤为夫,再多喝半碗汤罢。」

他本就是天生的风流相,再摆出这份亲昵姿态,直说得陆嫣一张小脸红了白,白了青,最后失魂落魄地告辞,连我备好的荷叶酥也没想起带回去。

陆嫣一走,谢璟终于停了筷,直起原本半倾朝我这边的身子,伸手倒了盏茶。

一顿饭功夫说了那样多的话,莫说是他,我都替他渴得慌。

我叹了口气:「夫君有话为何不同嫣妹妹直说,瞧这样子,怕是以后不愿意来了。」

谢璟冷笑:「若非夫人相邀,她也未必日日都来。」

我笑吟吟道:「难道夫君不喜欢么?」

时值九月,正是秋高气爽,不冷不热的好天气。亭外一树梧桐,半红半绿,竹影潇潇,鸟声聒碎。

好风好景,然而要看也不该是和谢璟一起看。

我起身欲走,却被他从后面叫住。

「你去哪?」

「与你何干?」

「你是我妻,怎么无干?」

「哦?原来你竟是知道的。」

谢璟不说话了。

我带上小莲往外走,背后忽听得他极轻一声笑。

6

三月之期转瞬即逝,谢璟动身赴往岭南前一晚,我替他收整行装。

谢璟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他见我往行囊中放进些治伤的瓶瓶罐罐,倏尔出声:「带那么多药干什么?」

我故作狐疑地望向他:「岭南偏僻路远,路上出了什么事情说不准的,自然该多备着些。且不说这些常用的药物,妾身还另备了两件大氅,夫君可是嫌重?」

谢璟紧紧盯着我,探究的神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然而下一瞬,他牵起唇角,不着痕迹的一个笑。

「还是夫人考虑周到。」

无人知晓,我手心已尽是冷汗。

在谢府待的时间愈长,我对谢璟的了解愈深。

谢家三位公子,谢璟排行第二,虽说是嫡子,却嫡得有些尴尬。

只因他的生母早逝,谢家现在的老夫人,最起初时,只是个通房丫头,因为跟在谢家老爷身边时间最长,有旁人比不上的情分,所以谢璟生母过逝后,直接抬了这位姨娘作主母。

如此一来,谢璟上头那位兄长,不仅成了嫡出,还成了嫡长。

那么,谢家下一任家主是谁?

我想前世谢璟所谓的暴毙岭南,恐怕另有隐情。

是夜,谢璟握了一卷书,屈膝靠在床头。

其实我是想睡了的,奈何因着他看书的缘故,屋里点了一盏说亮不亮说暗也绝对不暗的莲花灯。

我因此不得安眠,半阖着眼,蜷着被子往里侧翻了一个身。

谢璟沉沉的声音在我头上响起。

「睡不着?」

「……嗯。」

我想话说到这里,倘若谢璟有些许打扰了别人的自觉,就该下榻熄灯就寝。

然而他并没有。

他只是合上书,饶有兴致地问我:「可是舍不得为夫?」

我惊讶于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但他既然问了,我也只好顺着他的话道:「……嗯。听说岭南的荔枝最好,可惜不是时节了,不然倒能托请夫君带些回来尝尝。」

「荔枝年年有,可为夫若是这趟回不来,夫人,你待如何?」

谢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讨论昨日的菜式有点咸,然而一点玩味笑意,从他长睫底下透出。

我平静对上他的眼,声音放得柔柔的:「夫君莫说这些话来吓我,我哪里敢想过这些,夫君是福寿双全的命数,只盼你我日日相见,白首不离。」

烛火晃了一下,我实是困极了,也不管他信还是不信,拉了被子罩在头上。

身侧蓦地一轻,片刻后,床垫又微微一沉。

灯熄了。

夜凉如水,谢璟毫不怜香惜玉地把我从被子里扒出来。

「李今朝,你别把自己闷死了。」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谢璟果真没有回来。他留下的家产,加上娘给我的嫁妆,并我未出阁时就打理的几个铺子,一举成了个快乐的富贵寡妇。

岭南运来的荔枝价值百金,然而我一人便订十筐,存在冰窖里,原计划吃上月余的,可冰窖里不知何时进了几只耗子,将我好容易买到的荔枝糟蹋得一干二净,我气得从梦中睁开眼,不期对上一张放大了的、骨相过分优越的面庞。

……

对视片刻,谢璟不自在地避开眼。

我压着火气,将他的话原封不动还回去:「怎么,我好看么?」

谢璟咳了一声,耳尖攀上一抹不自然的红痕。

天光乍明,窗外云雀叫得欢。

他说:「我要走了。」

竟像不舍。

我说:「哦,那你走吧。」

「……」

他咬牙又问:「你没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我想了想,拍手道:「啊!我前日在玲珑绣庄定了两块帕子,你知道的,就是城门口那家,你路过的时候,若是不赶时间,烦请你帮我给孙掌柜带句话,就说再加定三条,我拿了送人。」

「……」

谢璟狠狠横我一眼,拂袖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心道他此行最好不要用到,我偷偷藏在行装最下层的那副袖箭。

7

前世嫁给裴淮光,先是外放宁州,后又到朔州历练,最后扎根上京,直把他乡做故乡。

是故重活一场,我格外喜欢出门上街,不说要看红墙绿瓦,只说那街边小贩乡音入耳,就足够叫人心生欢喜。

这一年冬天格外冷,尚不到年节,就早早下了几场雪。

寒风萧索,街上本没几个人。

除了像我这样的,预备去碧波湖赏雪中枯荷的闲人。

雪天路滑,车夫行得原也不快,却还是在拐角处猛地一勒马,斥道:「你不要命了!」

小莲掀了帘子探出头看了一眼,奇怪道:「小姐,有人拦路,好像是……是裴家公子。」

小莲陪在我身边多年,裴淮光,她是识得的。

她能这样说,大抵错不了。

于是我也掀了帘子去看,但见裴淮光执了一把十二骨的油纸伞,笔直地站在路中央。

只一眼,我就晓得,裴淮光也是重生而来。

因他半悬在空中的腕,戴了一圈佛珠手串。

十七岁的裴淮光,是不信这些的。

他信佛,是在他居高位,一道政令,可决万人生死,才有的习惯。

原来嫁给谢璟之前,我在街头看见的那个背影,不是我看错。

既如此,桥归桥,路归路,还来再见做什么呢。

我叫小莲打起了帘子,隔着窗,漫不经心同他寒暄。

「裴大人,好久不见,你怎的在这里?」

「我要上京都一趟。」

京都?

也是,算算时日,这会儿宁州的水该早退下去了,他有前世的记忆,如何控制疫症、如何安抚百姓,再做起来,该是信手拈来。

以他的才能,只会比前世做得更好更稳妥,上京领赏也是正常的。

我同他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正欲放下帘子,窗沿上忽攀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我前几日收拾旧物,翻出来一只竹蜻蜓。」

他清冽的声音顿了顿,下颌微抬,露出一截修长好看的脖颈,「今朝,我想起来,这是你念学时最喜欢的东西。」

我猛地缩紧了袖中的手,居然有些不合时宜地想笑。

都这个时候了,裴淮光还在试探我。

他在试探我,我有没有重生。

倘若没有,按照他的记忆,这个时候的我,该爱他爱得发狂。

那些念学时候的事,同窗的过往,只需他那么略略一提,万水千山,我为他一一走过。

我慢慢掀起了眼皮,瞧着他道:「裴大人,我已嫁人妇,你这样叫我,不合适。」

一句话,他面色骤白。

攀覆在窗上的手用力绷紧,浮出毕现的青筋。

长久沉默后,裴淮光的声音低低响起:「倘若他待你不好,我……」

我平静打断了他。

我说:「裴大人,我曾经吃尽苦楚,方悟明白一件事。所谓良人,可求金玉加身,可求才气过人,亦可求相貌俊朗,老实本分,独独相知相守这四个字,求起来未免可笑。真心瞬息万变,昨日爱得真切,今日恨得真切,若是日日都盼着夫君对我好,这日子也不用过了,自己护着自己才是正经道理,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北风卷起,裴淮光踉跄两步,手中的伞撑不住了似的,往边上一偏,细雪落下来,将他肩头洇湿一块。

我忽然记起前世这个时候,我给他做了一件大氅,缠枝莲纹的,虽不是名贵光滑的好料,但胜在针脚绵密,用料扎实,上头厚厚一圈毛领,像这般的一点风雪,绝对灌不进他的脖子。

车渐渐行远了,我拢紧身上的狐裘,咬着酸涩的牙,心想袄子还是穿在自己身上来得暖和。

8

谢璟再回金陵,是在三更的雪夜。

我睡得正香,被一只极冰凉的手抚上脸庞,门开着,廊上风雪灌进,我猛地惊醒,谢璟眼疾手快捂住我的嘴,我没什么犹豫就咬了下去。

四更天,烛火亮。

谢璟坐在桌边包扎他受伤的手掌,我盘腿坐在床上,怒气冲冲盯着他看。

「你怎么不把我直接吓死好了,到时候你换个新夫人,天天都跟过年一样!」

谢璟无辜地笑了笑:「寻常人家,丈夫回来了,妻子不该起身迎一迎么?」

「……有这么迎的么?」

我恨恨地捞起软枕朝他扔了过去。

谢璟偏头避开,不以为意将那软枕捡起。

「我听说,裴淮光来找你了。」

我身形一僵,原来在这等着我。

消息倒是怪灵通。

「找了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谢璟眸中笑意更深,「我只是想知道,他千里迢迢来找我的妻子,想做什么?」

「……所以你三更天把我冻醒就为了问我这个?」

「不行么?」

我望着他的脸,一字一顿:「你真无聊。」

谢璟的面色骤然沉了下来。

「不能说,还是不愿意说?」

我静静望着他,忽而笑了。

「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裴淮光——你们不认识吧。」

烛火噗闪了一下。

雪下得愈发大了。

我早有预感,这一世,谢璟不会折在岭南。

我一直不解,为何他对我,总有些敌意,我不应该得罪过他才是。

直到某天灵光一现,我能重生,他为什么不能?

如此,新婚夜,他问我,是不是李今朝,便说得通了。

因为他算准了我会逃婚,不会嫁给他。

成婚以来,诸多事情上,我对谢璟十分忍让。

原因无他。

无非是推己及人,倘若我的夫君选了其他人,过得不幸福,重生一场才来娶我,换了我,我心里也不会舒坦。

我叹了一口气,坐直了些。

我说:「咱们如果不和离的话,是要绑一起一辈子的,不如将话摊开说吧。我是什么情况,你很清楚,你的情况,我也大概清楚。对你,我只有一句话,那便是只论今生,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谢璟黑沉沉的眼眸凝在我身上,半晌,喉咙里哼出一声冷笑。

「你嫁给我,图我短命早亡,这叫做对得起我么?」

我一窒,反问道:「那你呢?你大张旗鼓下了八十八抬聘,你图的什么?你难道不是想着等我一逃婚,拿了我们李家的短处,好让我阿爹欠你人情替你做事?」

届时彩礼一退,他半点损失没有,还将自己塑造成个真心错付的可怜模样,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认清他也是重生后,我处处忍让于他,给他备下保命的伤药武器,又将银票偷偷缝在大氅里侧,以备不时之需,仁至义尽,却换来他三更半夜的质问。

谢璟其人,当真竖子尔!

越想越气,我跳下床来,指尖指着他的鼻子:「你这个狼心狗肺卑鄙无耻——唔,你干什么?!」

顷刻间天旋地转,谢璟握住我的手,又将我掀回床上。

我感觉我要气疯了。

我往头上一摸,没有簪子,往边上再一摸,也没有枕头,苍天!我想打他,竟然连个趁手的工具都没有!

我握紧了拳头什么也不管就往他身上砸去。

直到谢璟摁着我的手,声音微哑,极隐忍克制地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别动。」

我瞪大了眼睛,静静感受一会儿,而后十分难以置信地,推了他一把:「谢璟,你——你这个禽兽!」

睫毛蹭过脸颊,他的唇压在我耳边,气息滚烫灼人。

「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禽兽了——你再动,我就不保证了。」

疯了吧……

这个人怎么不死外边?!

9

托谢璟的福,天亮时分,我成功发了高热。

高热原本没什么的,只我前世死前,重病缠身,浸泡江水,高热不退,又遭剜肉之刑。

我裹在被里,说冷还热,说热却又浑身冷汗。朦朦胧胧中,仿佛有人拿了钢刀,在削我腿上的皮肉。

刀尖锋利,刀身冰凉,一下,两下,红的血,白的肉,一片一片,剥离开来。

谢璟被我面无血色的模样吓到,素来漫不经心的人不笑了,他抿着唇将我连人带被抱在怀中。

有大夫进进出出,开了治风寒的药,熬得浓浓的汤药灌下去,极苦极涩,然我并不怕苦涩,我只是紧紧蜷成一团,颤抖着抱住我的腿。

莫要……莫要再剔我的肉……

直到有人异常强势,将我从那个蜷缩的姿态硬生生抻直了。

冰凉似江水的帕子覆上面来,冻得我一个激灵,擦完脸,又是手,然后是脚……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

「你发烧了,得退热。」

「不用……高热而已,你放心。」

我会熬过去。

我不倒下。

绝不倒下。

这场凌迟之刑如此漫长,天色明了又暗,似梦非醒时分,我恍惚感觉有人在替我换额上的凉帕,他握住我痉挛的腿,不知疲倦似的,一遍又一遍轻轻揉着——倒是不冷了,

他说:「你大概不知道,我字景玉,还有个小名,叫做阿祈。我祈求……」

剩下的话淹没在唇齿,唇畔覆上冰凉,是极虔诚小心的触碰。

再睁眼是天光大亮,我还没有来得及动一动,边上就传来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

「你醒了。」

我模糊应了一声,觉得有些渴,想起身去倒一杯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和谢璟的手,竟是握在一起的。

记忆里的这个人,漂亮精致。

然此时此刻,眼角暗红,下颌冒出青色胡茬,既不好看也不精致。

他目光沉沉地望着我:「如果你再不醒……」

我啊了一声,「这是拜谁所赐?」

谢璟挺直的脊背立时颓了几分,半晌,他另一只手覆上我的额,确认过温度后,极后怕的一声叹:「李今朝,你吓死我了……」

我以为这是第二天,然而小莲说,这其实是第三天。

我昏睡的三天里,谢府发生了一件大事。

谢家的大公子死了,死在金陵最有名的妓馆,他酒后同人起了争执,他站在楼梯的尽头,想自上而下去推搡另一个人,孰料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自然,滚这几滚,是滚不死人的,偏偏那台阶末端有一根突出的长钉。

没谁讲得清楚那长钉是什么时候有的。

大家天天都往那走,好像也没谁注意到过。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意外。

大公子发丧,于情于理,谢璟都该回谢家老宅一趟。

然而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我。

谢家老爷几次三番派人来催他,听说老夫人受不住又哭又闹,几次昏过去,叫着要让谢璟偿命,老宅现在是一团乱。

小莲皱着眉头跟我说:「老夫人怕是伤心过度了,姑爷紧赶慢赶地从岭南赶回来,一回来小姐就病倒了,姑爷日夜守着小姐,大公子的事同姑爷能有什么干系。」

床头上新添了个岭南带回来的,芙蓉玉做的荔枝摆件,几可以假乱真。

我垂下眼,缓慢附和:「是啊,有什么干系。」

然而心里却在想,这一世,他终于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谢璟换了衣裳要去他兄长的奠仪。

临出门,被我叫住。

他回首望着我,目光软了一寸。

「你刚刚退烧,该好好休息,实在不必陪……」

我飞快打断了他。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比较贪慕虚荣,你要是当不上谢家的家主,我会觉得很亏。」

风扬起他的袍角,谢璟挑起一侧眉。

「我还以为,你比较喜欢当寡妇。」

我叹了一口气,也学着他的样子挑起一侧眉。

「你先多弄点家产,我再当也不迟。」

「……」

10

谢家老宅内,雪一般肃静的白。

我们来得迟,该布置的东西都布置好了。

灵堂内跪满了人,白幡垂坠,烛火昏黄,供桌上,一块漆色未干的牌位,线香腾起的烟雾里,浮动着一片幽怨啜泣。

然而这着隐隐的哭声,随着谢璟的出现,俱都停了。

谢家老夫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冲出来,抓着谢璟的衣领,目眦欲裂。

「你还敢来?!」

谢璟倒是很无所谓,他摊开了手,「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那你要我如何呢,娘?」

轻飘飘一句「娘」,震得谢家老夫人硬生生颤了两下,她顿了顿,朝谢璟身上扑过去,眼里尽是不死不休的恨意。

「我要你给我儿子偿命!」

她当然没打到,宾客俱都在呢,她早早就被人拦下。

有人劝她,二公子当时并不在场。

可这愈发激怒了老太太。

谢璟慢条斯理将衣上的褶痕拍净,眼尾上挑的弧度如同出鞘的刀。

他情真意切:「娘,你节哀,莫要再说那些叫人生分的话了。大哥不在了,日后儿子一样孝敬您的。」

谢璟上完香,径直去往他爹,谢家老爷的书房。

我没有同去。

我换了一身麻衣,进门便哭,做戏做得比他还真还足。

我哭得都快晕过去了,奈何谢家老夫人见谢璟不在了,又想来为难于我。

哎,你说,她来惹我这个,刚刚从病床上起来,病都没好全的儿媳妇干什么呢。

我哭哭啼啼道:「母亲,您这是做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为难我们夫妻。难道我夫君素日里做的还不够么,怕您睡觉睡不好,特意求了佛前开过光的观音像,又换了金丝软枕给您,恐您白日里烦闷,千里迢迢去上京请了最好的梨园戏班回来。便是大哥那头,也是见了面就行礼问安,夫君去年得了上好的春茶,一口没留给自己,都送到大哥那里去了。大哥出了意外,我们都一样难过的,四处都有见证,我夫君当时并不在场,母亲为何一再怀疑到夫君头上?」

老夫人咬牙:「他这是都是做戏!」

我故作不解道:「媳妇进门晚,却也听说,夫君幼时,生母早逝,多得婆母照拂,有好吃好喝的,婆母都先紧着夫君,难道……婆母当时也都是做戏?」

一席话说得她脸色煞白,一口气憋在嗓子眼,蓦地呕出一口血来。

顿时场面更乱了,叫大夫的,上来劝解的,搀扶的,乌泱泱都是人,忽然一只手从后用力将我握紧,我回过身去,白袍翻飞,是谢璟。

更远一些的地方,站着一身素缟的公爹。

老夫人在众人拥簇拥中遥遥对上公爹的眼,公爹极隐晦,近似警告地冲她一摇头。

那一瞬间仿佛一百年那样漫长,婆母突然好似老了十岁,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她终于一下昏了过去。

谢璟拥紧了我说:「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可是……不太好吧。」

再怎么说,也该撑到大公子葬礼结束。

谢璟抱着我往出门的方向走:「你先回去养病,剩下的事交给我。」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我半倚在车厢上,掀开帘子去看过往的人群。

谢璟靠过来了些,伸手半撑在车窗处,将我挂起的帘子又放下来。

「你如今吹不得这许多风,怪我,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出去坐画舫,给你赔罪。」

倒是温柔。

他的侧脸半隐在昏暗中,只露出一道凌厉分明的轮廓。

我突然想起些新得知的旧事。

闻说谢璟的亲娘极尽温婉,当年谢家老爷与她说亲,便是瞧中她柔和的性子。

不为旁的,为了如今的谢老夫人,当时的那个通房丫头。

他要为她找个能容人的好主母。

谢璟生母过世后,没多久就抬了如今的老夫人做正妻,公爹实在情深,只是这情深,置谢璟母子于何地?

又听说老夫人被扶为正妻后,对自己的亲儿子十分严苛,动辄打骂,对谢璟倒是恨不能把心掏出来,千依百顺地宠着,到谢璟七岁了,都没正经念过几天书,只怕他吃不好,玩不好。

是要捧杀。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也难怪谢璟样样都好,就是这个性子难以琢磨。

我咳了一声问:「你同你父亲怎么说的。」

「能怎么说?」

谢璟抬起手看了看,似笑非笑,「他也只有我这么个儿子了,三弟十岁不到,谢家总要有个人撑起门楣——前一世,他明知大哥母子在岭南对我做下的事,不也什么都没说?」

想起老太太同公爹对视的那一眼,如遭雷击、万念俱灰的那一眼。

虽然说大公子是自作自受,但最终护了她一生的夫君还是在利益和现实面前放弃了她。

我有些唏嘘。

「男人啊……」

「男人怎么了?」

「男人都靠不住。」

「……」

谢璟的神色终于认真起来。

他掰过我的脸:「李今朝,你前一世、你的腿,究竟怎么回事?」

11

我好像把谢璟给惹到了。

我跟他提出来,既然他那边的事情了了,不如我们就分开过。

他问我怎么个分开过法。

我觉得这四个字也不难理解,无非字面意思,可彼时他很是把「分开过」这几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番,一副不大认可的模样。

我觉得谢璟还是太年轻了——诚然,他比我大上两岁——可是,前后两世的年纪加一块,他就比不上我了。

人生漫长七十载,所有的年少情动,都会归结于虚无平静。

我没有精力再来一次了,这些事是如此的叫人疲惫。

既如此,跳过那些喜欢、失望、争吵、自责,我们直接来到最后一步,做一对互不打扰的夫妻,有什么不好。

当然,我不是要剥夺他爱恋一场的权利,他在外头怎么潇洒,我不管的。倘他有了喜欢的人,要我让出正妻之位,我也可以,只要我带走我全部的嫁妆,还有我婚后经营所得的那一部分。

我以为这个提议非常好,然而谢璟叫停了马车,没什么言语,一个人淋雪而去。

是夜,房里地龙烧得旺旺的,我沐浴出来,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叹了一口气,正欲上床睡觉的,房门却啪一声开了。

谢璟带着一身凉意走进来,眼尾通红,瞳光潋滟,显然喝了酒。

他气鼓鼓道:「我不同意!」

难得委屈,是迟来的答复。

他说:「凭什么。你是对跟裴淮光的婚姻绝望,又不是对婚姻本身绝望。你都没有同我试过,为什么就要认定同我过不好。」

他骂:「裴淮光这个人,前人挖坑,后人活埋,天打雷劈,非诛不可!」

我本来颇为头痛,闻言却噗一声笑出来。

「他不挖坑,我同他好好的,又哪有你什么……」

话未说完,嘴唇就被堵住。

谢璟泄愤似的,重重咬了我一下,我还来不及呼痛,又被他按住腰身,慢慢加深这个吻。

唇齿纠缠间隙,烛火晃动,他一把拽下床幔。

「不准提他!」

「你说一百年太久,七十载也漫长,那么李今朝,我和你,只要今朝。」

这一夜……这一夜……满室生香……

只能说,十八岁的少年,身体就是好。

天亮了,然而我不想起,也起不来。

天可怜见,谁还记得,我原是个病号。

谢璟端了早膳进来,莲子羹的清香蔓延开,配了掺花蜜的甜糕。

浑身上下像被巨石碾过,我本不大高兴,

但见晨光里,他一身清爽,眉眼霁明,蓬勃朝气随马尾荡开,我心头蓦地一动。

好像自己回到了十六岁,是真真正正爱说爱闹的十六岁,不是老气横秋重生而来的十六岁。

有道是——

谁把春光,平分一半,最惜今朝。

趁取春光,还留一半,莫负今朝。

我缓缓绽开一个笑,望向一步步走来的少年郎。

「我隐约记得,你有个小名,叫做阿祈?」

——————

番外

今朝吾妻:

我写下这封书信,是在你嫁我第二十一年。

又或者,你我重生后第八年。

你已为他人妇,八年有余。

八年,三个月,二十一天。

摧心剖肝,五内俱焚。

都说为人一世,并非活一日三餐,而只是活某些瞬间。

我常想,属于我的那几个瞬间,是什么?

有这么一个瞬间必然是要作数的,我年少桀骜,差点失手杀人,你扑上来将我紧紧抱住。

少女香气猝不及防盈了满怀,凝脂般柔软的一团,满院东风,梨花飘雪,李今朝,那一日我心脏跳动太厉害,心口裂开,你住进来。

可,如果不是你追到了宁州来,我不会娶你。

我最自傲,也最自卑。

我清楚知道隔在你我中间的是什么,家族,财富,权势,地位,这些东西我知道我十七岁时没有,但我二十七岁时一定会有,只是我该如何跟你说,等我十年。

我误不起你。

然而你还是来了。

千里奔袭,灼灼明亮。

那时候我不懂,你也不懂,承受住一道光,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李今朝,你知道么,我早就看过你写的和离书,不是第十三年你万念俱灰写的那一封,而是刚成婚那一年,你写的那一封。

那时候我们吵架,我被同僚叫走喝酒,再回来,你气鼓鼓地坐在门边上,脚边是收拾好的包袱。

你说:「我要回金陵。」

其实我们都知道,你不可能回去。倘若你真心要走,按你倔强的性子,你早就一声不响地走了,绝不会等我回来特意知会我一声。

新婚燕尔,我自然是好好地哄你了,你自然也把我轻易原谅。

我们恩爱如初,这件事就这样翻篇。

可你大概不知晓,你那封气极之下写了又撕碎丢出去的和离书,被我捡到了。

失去你的这些年,我曾翻来覆去地想,那时候的你,该多么难过伤心?身处异乡,远离亲人,满腹委屈无处诉,只能写下文字,然后撕掉。

陪我颠沛流离那些年,像这样的境况,又究竟有多少次?

你是怎样委屈别扭着过完这一生?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不敢往下想了。

今朝,大恩如大仇。

是我负你。

说来你或许不信,那日你在我怀中气绝,爱恨都随风逝了,我痛彻心扉,唯有一愿——

倘若时光倒流,我与你重新来过。

可当真的重来一世——

今朝,你我都清楚,不过是,破镜难圆,重蹈覆辙。

究其原因,你我之间,没有什么至死难解的误会,亦没有什么至死方休的宿仇,我们深切爱过,只是输在庸俗日常。

是以那日你选择要嫁谢家公子,我是这样想的。

我想,也好。

总归我们已经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不如相互怀念,彼此放过。

只是这一回,洪水滔天,没有人把家中飘走的木盆捞起来,十分自得地跟我说:「淮光你看,我厉害吧,保住了一个盆!」

时疫爆发,也没有人彻夜守着我,帮我擦身换药,哭着跟我说:「裴淮光,你不要死。」

没人添墨,也没人把灶里的饼烤糊,更没有人一拍桌子, 把我手里的文书抽掉,怒冲冲道:「先去吃饭,立刻马上!」

今朝, 好难熬。

为什么当时我要想着「也好」呢?

今朝, 为什么呢?

悔不当初!

宁州去上京,并不需要路过金陵,可我想着,我总是要去瞧你一眼的,我听说, 谢家的公子待你不好, 他有个表妹,纠缠不休。

我抱着一点卑微的期望去见你,倘若你不是重生,倘若你并非自愿嫁给谢璟, 那我们是否可以从头来过。

可惜事与愿违。

你同我说了一番话, 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哪怕谢璟不如意, 你也不愿意再跟我携手了。

你比我来得清醒果决。

我回了宁州,咬着牙日复一日继续捱。

我开始弯下腰去做前一世你替我做的那些事, 摧眉折腰事权贵。

我开始在废墟里一砖一瓦重建生活。

前一世你陪我爬到户部尚书那个位置用了十三年。

这一世, 依着记忆, 我只用了八年。

我又千里迢迢地, 借着巡查的理由,来金陵看你。

我有那么多的话想对你说,昨天的月亮特别圆, 来金陵路上我吃了一只烧鹅, 我院子里的花今年只开了四五朵, 我如今很会烧饭。

然而再见面,那些话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恨明月高悬,曾独照我。

我委屈啊, 今朝。

我委屈。

你不是最爱我么。

怎么舍得叫我自己走这么长的路。

我怕我再一眨眼眼泪就掉下来了, 只好摆出来一副高深莫测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你比我体面。

你很大方地笑道:「出息了裴大人, 原来以前竟是我拖累你了,没了我你倒是过得很好。」

今朝, 不好。

我过得一点都不好。

好像生怕你跑掉。

我特别高兴,你知道么, 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显得我像是能对他造成很大威胁的人。

这是不是说明, 你也还在隐隐怀念我。

然而下一瞬, 你一脸头疼地把他牵住了,用很低的声音警告他:「谢景玉, 这里这么多人,你正常点,我就是说句话而已。」

你和他拖拖拽拽,像一对小情侣那样子走了。

把我留在原地。

你是懂得怎么伤人的。

可我不明白, 相伴十三载,你怎么能那么坦然地把刀子刺向我呢。

我听说两个人分开以后,只有过得不好的那个会一直怀念。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过得不好。

下雪了。

李今朝。

可今生你不会再陪我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