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年,我下放到农场,遇到了一个改变我一生的男人
发布时间:2025-11-16 00:39 浏览量:6
一九七二年,秋天。
绿皮火车像一条疲惫的铁龙,把我从上海吐到了这个叫“红星农场”的地方。
空气里没有梧桐叶子的香气,只有一股子混着牲口粪便和烂泥的土腥味。
我叫林文书。
文质彬彬的书。我爸取的,希望我一辈子跟书打交道。
可现在,我手里握着的,是冰冷的铁锹。
接待我们的是场部的张干事,一个黑瘦的男人,说话带着一股子大碴子味儿,看我们的眼神,像看一群没断奶的羊羔。
“到了这儿,就得把你们城里那套娇小姐、阔少爷的臭毛病都给我收起来!”
他唾沫横飞。
“这里是广阔天地,是革命熔炉!炼出来的都是好钢!”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崭新的白球鞋,已经沾上了黄泥。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钢,我怕是炼不成了。
我们这批知青,被分到了不同的生产队。
我,还有另外两个上海来的姑娘,被分到了三队。
住的地方是土坯房,一排大通铺,稻草垫子薄得像纸,硌得人骨头疼。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铺上姑娘压抑的哭声,还有窗外不知名虫子的嘶鸣,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绝望。
上海,我的家,我的那间能看到一点点黄浦江的小屋,已经成了回不去的梦。
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被尖锐的哨声给捅醒了。
下地。
掰玉米。
我以为掰玉米是件很有诗意的事,就像电影里那样,在金色的阳光下,唱着歌,轻松又愉快。
活见鬼的诗意。
玉米叶子锋利得像刀片,划在手上、脸上,拉开一道道细小的血口子。火辣辣地疼。
一天下来,我的手肿得像两个发面馒头。
晚上回到宿舍,连筷子都拿不稳。
同屋的李娟,一个快人快语的北京姑娘,一边给我涂红药水,一边数落我。
“林文书,我说你行不行啊?这还没到冬天呢,你就趴下了?”
我咬着牙,没说话。
疼。
的疼。
心里更疼。
我开始想家,想我妈做的红烧肉,想弄堂口那家小馄饨店的热气。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李娟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背:“行了行了,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刚来都这样。”
我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正经看到他。
陈江河。
那天下午,队长让我们去挖排水沟。
秋后的雨说来就来,地里泥泞不堪,一脚下去,拔出来都费劲。
我的体力早就透支了,一铁锹下去,挖不动泥,反倒把自己给带了个趔趄。
整个人,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摔进了泥坑里。
冰冷的泥浆糊了我一脸,灌了我一嘴。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声。
我听见有人说:“看那个上海来的,跟泥鳅一样。”
屈辱和愤怒像火一样烧遍了我的全身。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手脚就像灌了铅,怎么都使不上劲。
就在我快要放弃,准备在泥里烂掉算了的时候,一只有力的大手伸到了我面前。
那只手很大,骨节分明,手背上青筋凸起,掌心和指腹布满了厚厚的老茧。
我愣愣地抬头。
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高大、沉默的轮廓。
他没说话,只是手又往前递了递。
我犹豫了一下,把又湿又泥的手搭了上去。
他一用力,就把我从泥潭里拽了出来,像拎一只小鸡。
我站稳了,狼狈地抹了把脸上的泥,想说声谢谢。
可一对上他的眼睛,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深得像古井,里面没什么情绪,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嘲笑,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嘴角似乎撇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不是。
然后,他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拿起他的铁锹,一下,一下,沉默而有力地挖着沟。
周围的哄笑声也停了。
李娟跑过来扶住我:“没事吧文书?”
我摇摇头,眼睛却还盯着那个背影。
他很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肩膀宽阔,腰背挺直。
每一次挥动铁锹,背部的肌肉都绷成结实的线条。
“他谁啊?”我小声问。
“陈江河。”李娟说,“三队的老户了,狠角色,少惹他。”
狠角色。
我把这三个字在心里咂摸了一下。
确实,他身上有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
躺在通铺上,我觉得自己像一块被扔在火上烤的铁。
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一会儿是我妈的脸,一会儿是陈江河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迷迷糊糊中,有人给我喂水。
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我贪婪地喝着。
第二天早上,我烧退了。
李娟告诉我,昨晚我烧得说胡话,是她去队里的赤脚医生那儿给我要的退烧药。
“水也是我喂的。”她邀功似的说,“还给你放了点糖,奢侈吧?”
我笑了笑:“谢谢你,李娟。”
我没告诉她,我隐约记得,半夜里,好像有个高大的身影在我的铺前站了很久。
还有,那水里的甜味,不像白糖,更像……甘草。
掰完玉米,开始收红薯。
这是个更要命的活儿。
红薯藤子又多又密,得先用镰刀割掉,再用铁锹把埋在土里的红薯刨出来。
我的手,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那天,我的镰刀钝了,怎么割都割不动。
我急得满头大汗。
越急,越使不上劲。
手一滑,锋利的刀刃就在我左手虎口上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啊”地叫了一声,扔了镰刀。
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
又是那种看热闹的眼神。
我死死地捂住伤口,血还是顺着指缝往外流。
疼得我眼前发黑。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我掉在地上的镰刀。
是陈江河。
他看了一眼我的手,眉头皱了皱。
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块不知道什么颜色的布,不由分说地抓住我的手腕,三下五除二地给我包扎起来。
他的动作很粗鲁,勒得我很疼。
“你轻点!”我忍不住喊。
他没理我,打了个死结。
然后,他拿起我的那把钝镰刀,又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就在田埂上“锵锵锵”地磨了起来。
火星四溅。
他的侧脸很专注,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人也都安静了下来,只有磨刀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里回响。
没一会儿,他把磨好的镰刀递给我。
“用这个。”
声音低沉,有点沙哑,还是没什么情绪。
我接过镰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森森的白光。
“谢谢。”我小声说。
他已经转过身,走回他自己的那片地里,继续干活了。
我握着那把锋利的镰刀,又看了看手上那块脏兮兮的布条。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从那以后,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他。
他话很少,几乎不跟人交流。
休息的时候,别人聚在一起抽烟聊天,他就一个人坐在田埂上,看着远处的山。
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最后一个去打饭,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很快地吃完。
他干活是一把好手,队里最重的活儿,他总是抢在最前面。
他的力气像是用不完。
但队里的人,好像都有点怕他。
我问李娟,为什么。
李娟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他以前不是我们农场的,是部队下来的,犯了事。”
“犯了什么事?”
“不知道。”李娟摇头,“反正不是好事。你看张干事他们,都不怎么搭理他。”
犯了事。
这三个字,像一块石头,压在了我心里。
我开始对他产生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好奇,夹杂着一点点畏惧。
还有……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丝牵挂。
我发现,他虽然看起来冷漠,但其实心很细。
有一次下工,天快黑了,我发现我白天脱下来放在田埂上的外套不见了。
那是我从上海带来的唯一一件好衣服。
我急得快哭了,在黑漆漆的地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正当我绝望地准备放弃时,陈江he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的,正是我的外套。
“落在这儿了。”他说着,递给我。
我接过来,衣服上还带着一点点他的体温。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我问。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
他一直在默默地注意我。
这个发现,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秋收结束,农闲了下来。
但人不能闲着。
张干事组织我们学习,开批判会。
每天坐在冰冷的场部大院里,听着台上的人慷慨激昂地念着报纸,台下的人昏昏欲睡。
我觉得自己像个木偶,灵魂早就飞走了。
我开始偷偷地看书。
我来的时候,在箱子夹层里藏了几本。一本《红与黑》,一本《安娜·卡列尼娜》,还有几本诗集。
这些都是“毒草”。
被发现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我只敢在深夜,等所有人都睡熟了,用被子蒙着头,打着手电筒看。
那是我唯一的慰藉。
那天晚上,我又在看《安娜·卡列尼娜》。
正看到安娜和渥伦斯基在火车站的初遇,看得入了迷。
忽然,蒙在头上的被子被人一把掀开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电筒和书都掉在了地上。
李娟睡眼惺忪地坐起来:“文书,你干嘛呢?大半夜不睡觉,一惊一乍的。”
我心还没落回肚子里,就听见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什么东西?”
我抬头一看,心凉了半截。
陈江河。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们宿舍门口。
他的目光,正落在我掉在地上的那本书上。
完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要是去告发我……
李娟也看到了,她也吓傻了。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江河走进来,弯腰,捡起了那本书。
他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看了看封面。
我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时间,一秒一秒,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神经。
他会怎么做?
他会立刻把我扭送到张干事那里吗?
他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发我这个偷看“反动书籍”的资产阶级小姐吗?
我想象着自己被剃了阴阳头,挂着牌子游街的场面,浑身都在发抖。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
他只是把书翻过来看了看,然后,又放回到了我的枕头边。
他什么也没说。
甚至没再看我一眼。
他转身,走出了宿舍,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我愣在床上,半天没反应过来。
李娟也愣住了。
“他……他怎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又欠了他一次。
一次天大的人情。
那晚之后,我再也不敢在宿舍里看书了。
可不看书,漫长的黑夜要怎么熬过去?
我的精神越来越萎靡。
人也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
有一天,我去水房打水。
正好碰见他也在。
水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气氛有点尴尬。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打了水,我转身就想走。
“等等。”
他忽然开口。
我停下脚步,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后山,牛棚后面,有个草垛。”他说,声音压得很低,“那儿没人去。”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我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告诉我一个可以安全看书的地方。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
这一次,我把这三个字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他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只是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天黑前回来。”
说完,他拎着他的水桶,走了。
我找到了那个草垛。
很大,很隐蔽。
阳光好的下午,我就会揣着书,偷偷溜到这里。
靠在温暖干燥的草垛上,闻着稻草的香气,翻开书页。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于连的野心,安娜的爱情,普希金的诗句……
它们像一股清泉,滋润着我干涸的心田。
我常常会看入了迷,忘了时间。
每次,都是他来找我。
他从来不说话,只是在我附近站一会儿,或者故意弄出点声响。
我就知道,该回去了。
有一次,我看得太投入,他走到我跟前了我都没发现。
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书,忽然问:“好看吗?”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他。
阳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镶上了一道金边。
“……好看。”我小声说。
“讲的什么?”他又问。
我愣住了。
要怎么跟他解释《红与-黑》?
一个出身低微的年轻人,靠着自己的才华和野心,在上流社会挣扎的故事?
他能听懂吗?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窘迫,自嘲地笑了一下。
“算了,我一个大老粗,也听不懂。”
说完,他就要走。
“不是的!”我急了,脱口而出,“他叫于连,他很聪明,也很骄傲,他想往上爬,但是那个社会不给他机会……”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急于向他解释。
我语无伦次地,把于连的故事讲给了他听。
他一直很安静地听着。
没有不耐烦,也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然后,他忽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听不懂的沧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或许,并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大老粗”。
他的身体里,也住着一个有故事的灵魂。
我们的关系,因为这些偷来的读书时光,变得有些微妙。
我们还是很少说话。
但在人群中,我们的目光会偶尔交汇。
他会不动声色地把队里最轻省的活儿分给我。
下雨的时候,他会把他的蓑衣,悄悄地放在我的工具旁边。
食堂里打了新米饭,他会把他碗里的拨一半到我碗里。
他从来不说为什么。
我也从来不问。
我们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言语的默契。
李娟看出了端倪。
她把我拉到一边,挤眉弄眼地问:“哎,你跟那个陈江河,怎么回事啊?”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没……没什么事。”
“还没事?”李娟撇撇嘴,“你当我瞎啊?他看你的眼神,都能拉出丝来了。”
我心乱如麻。
是吗?
他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的吗?
我自己都不敢去想。
陈江河对我好。
这一点,队里的人也都看出来了。
闲言碎语,开始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那个上海来的,看着挺清高,没想到是个。”
“可不是,把陈江河迷得五迷三道的。”
“陈江河也是瞎了眼,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小姐,有什么好的?”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最让我难受的,是另一个叫孙小梅的女知青。
她长得很壮实,干活是一把好手,一直很爱慕陈江河。
以前,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接近陈江河。
现在,她把所有的敌意,都对准了我。
她会有意无意地撞我一下。
在我打饭的时候,故意把菜汤洒在我身上。
甚至,联合其他几个女知青,孤立我。
我很难过,也很委屈。
但我没有跟任何人说。
包括陈江河。
我不想让他为难。
我知道,在这个地方,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好,是会招来非议的。
我开始刻意地躲着他。
他分给我的轻活儿,我不要,偏要去干最累的。
他给我饭,我再拨回去。
他看我,我就把头扭开。
我以为,这样就能让那些流言蜚语平息下来。
我以为,这样是对他好。
可是,我错了。
那天晚上,他又在草垛那儿找到了我。
天已经黑了。
我没看书,只是抱着膝盖,呆呆地坐着。
他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把我完全笼罩住。
“为什么躲着我?”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气。
我没说话。
“因为她们说的那些话?”他又问。
我还是不说话。
他忽然蹲下来,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看他。
他的力气很大,捏得我生疼。
“林文书,”他一字一句地说,“我陈江河,这辈子还没怕过什么。你怕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那么浓烈的情绪。
愤怒,不解,还有……一丝受伤。
我的心,猛地一疼。
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抑,所有的害怕,都哭了出去。
他没再说话。
只是松开了我的下巴,笨拙地,用他那粗糙的手,给我擦眼泪。
他的指腹上全是茧,蹭在我的脸上,有点疼。
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温暖。
等我哭够了,他才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热乎乎的,硬邦邦的。
我借着月光一看,是一个烤红薯。
外皮烤得有点焦,但散发着一股诱人的甜香。
“吃吧。”他说,“哭了半天,饿了。”
我握着那个滚烫的烤红薯,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我剥开皮,咬了一口。
又香,又甜。
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
他就在旁边看着我。
“傻不傻?”他说。
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
从那天起,我不再躲着他。
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了。
在这个冰冷、坚硬的世界里,他是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
我不能把他推开。
我们的关系,算是……挑明了。
虽然我们谁也没说过“喜欢”那两个字。
但我们都知道。
我们会在没人的角落里,拉一下手。
他会把他省下来的粮票,偷偷塞给我。
我会把我妈寄来的饼干,分一半给他。
有一次,我甚至鼓起勇气,问起了他的过去。
“李娟说,你是从部队下来的,犯了事?”
他正在编一个草筐,手指灵活得像在弹钢琴。
听到我的话,他的动作顿了一下。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
“什么事?”我追问。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不该问的,别问。”
他的眼神,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平静。
我的心,沉了一下。
我知道,他心里有一道墙。
我还没有办法,真正地走进去。
冬天来了。
北方的冬天,冷得像一把刀子。
风刮在脸上,生疼。
地都冻住了,没法干活。
我们就天天窝在宿舍里,烤着火,或者去场部开会。
日子过得百无聊赖。
唯一的盼头,是新年。
场里说,新年会杀猪,让我们好好过个年。
所有人都盼着那一顿肉。
我也盼着。
不是因为馋,而是因为,那是我和他,在这里过的第一个年。
新年前几天,场里忽然来了一群人。
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服,表情严肃,一看就来头不小。
张干事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点头哈腰,一脸紧张。
他们是县里派来的工作组。
来……搞清查的。
清查所谓的“阶级敌人”。
农场的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人人自危。
白天开不完的会,晚上搞不完的学习。
每个人都要互相揭发,互相批判。
昨天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人,今天就可能因为一句话,被打成“反革命”。
我害怕极了。
我怕我那些书,被人翻出来。
更怕的,是陈江河。
他“犯过事”的背景,在这样的时候,是致命的。
我提醒他,让他少说话,少出门。
他只是拍拍我的头,说:“没事。”
可我怎么能“没事”?
我的心,天天都悬在嗓子眼。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孙小梅,那个一直嫉妒我的女知青,她去揭发了。
她没有揭发我。
她揭发了陈江河。
她说,陈江河散布反动言论。
她说,她亲耳听到,陈江河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这句话,是我告诉陈江河《红与黑》的故事时,他说的。
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
孙小梅是怎么知道的?
我来不及细想。
我只知道,陈江河有大麻烦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句话,在那个“人定胜天”的年代,就是最反动的思想。
这是在否定党的领导,否定集体主义。
工作组立刻把陈江河带走了。
关在了场部的一间小黑屋里。
我疯了一样想去找他。
被李娟死死地拉住了。
“文书,你疯了!你现在去,不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吗?”
“我不管!”我哭着喊,“是他,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跟他说那些,他根本不会……”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李娟吼我,“你得冷静!你去了也见不到他,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同伙!”
我瘫在地上,浑身冰冷。
李娟说得对。
我不能去。
我去了,只会害了他。
那几天,我像个活死人。
吃不下,睡不着。
我到处去打听他的消息。
听说,工作组天天审他,逼他承认自己的“反动思想”,逼他交代还有没有同伙。
听说,他什么都不说。
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了下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疼得快要窒息。
除夕,到了。
场里真的杀了猪。
食堂里飘着肉香。
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
只有我,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得可笑。
他被关在小黑屋里,生死未卜。
而这些人,却在为了一口肉,欢天喜地。
我没有去吃饭。
我一个人,走到了那间关着他的小黑屋外面。
天很冷,下着小雪。
我站在窗外,希望能看到他。
可是窗户很高,还被木板钉死了。
我什么都看不到。
也什么都听不到。
我就那么站着。
不知道站了多久。
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
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眉毛上,很快,就把我变成了一个雪人。
就在我快要冻僵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
两个工作组的人,押着他走了出来。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有血迹。
但他还是站得笔直。
像一棵不肯弯腰的松树。
他看到我了。
隔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他看到了我。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但这一次,我从那平静里,读出了一丝……歉意。
他好像在说:对不起,连累你了。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不是我连累了他。
是我害了他。
他们押着他,往场部大院的批斗台走去。
今天,要开他的批斗大会。
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再等,他就真的完了。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拨开人群,冲上了批斗台。
所有人都惊呆了。
张干事,工作组的人,都愣住了。
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腿肚子在发抖。
但我还是开口了。
我的声音,因为寒冷和恐惧,抖得不成样子。
“陈江河……他没有罪。”
“是我,是我让他说的那些话。”
“是我看的‘毒草’,是我跟他讲的里面的故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这句话,是书里写的,不是他想的。”
“你们要批斗,就批斗我!”
“要关,就关我!”
我豁出去了。
大不了,就是一死。
能和他死在一起,我也不怕。
我说完,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陈江河也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震惊和……恐慌。
他猛地挣脱了押着他的人,冲到我面前,把我死死地护在身后。
“胡说!”他对着工作组的人,发出了第一声怒吼,“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些话,就是我想的!就是我说的!跟她没关系!”
“陈江河!”我哭着捶他的背,“你干什么!你别管我!”
“闭嘴!”他头也不回地低吼。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对我那么凶。
工作组的头头,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
像是在看一出精彩的戏剧。
“有意思。”他慢悠悠地说,“还上演了一出‘情比金坚’啊。”
“不过,”他话锋随之一转,变得严厉,“包庇反革命,也是同罪!”
“把他们两个,都给我关起来!隔离审查!”
我和他,被关进了两间相邻的小黑屋。
墙很厚。
我听不到他的任何声音。
但我知道,他就在我隔壁。
这让我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
接下来的日子,是无休止的审问。
他们一遍一遍地问我,书是从哪里来的,都跟谁交流过。
我一口咬定,书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我谁也没告诉,是我一个人偷偷看的。
他们不信,就吓唬我,说要给我家里发电报,让我父母也接受审查。
我怕了。
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我不能连累我爸妈。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那天,张干事把我叫了出去。
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至给我倒了杯水。
“林知青啊,”他搓着手,一脸的为难,“你看这事儿闹的……”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那个……工作组,已经查清楚了。”他说,“陈江河的事,是个误会。”
我愣住了。
“误会?”
“对,误会。”张干事说,“已经证实了,陈江河同志,是战斗英雄。”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战斗英雄?
张干事告诉我,陈江河,原是侦察兵,在西南边境打过仗,立过一等功。
后来,因为在一次任务中,为了掩护战友,违反了纪律,才被处分,复员回了地方。
他所谓的“犯事”,就是这个。
而工作组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联系了他原来的部队核实情况。
部队的首长一听,大发雷霆。
说陈江河是部队的宝,是国家的功臣,谁敢动他,就是跟人民军队过不去。
工作组吓坏了。
县里也吓坏了。
批斗战斗英雄?这顶帽子谁也戴不起。
于是,陈江河的“反动思想”,就成了“对人生有深刻的思考”。
孙小梅的揭发,就成了“别有用心的诬告”。
而我,这个“包庇犯”,也从“同伙”,变成了“被英雄情怀感动的无知青年”。
这世界,就是这么荒诞。
我被放了出来。
出来的时候,阳光正好。
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看到了他。
他就站在小黑屋的门口,等我。
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过了,脸上的伤也好了不少。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如星辰大海般的温柔。
我朝他跑过去。
他张开双臂,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那么温暖,那么结实。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都过去了。”他在我耳边说。
“嗯。”我点头。
都过去了。
那场风波之后,再也没有人敢说我们的闲话了。
孙小梅被工作组带走,后来听说,被遣送回了老家。
我和陈江河,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
我们一起下地,一起吃饭,一起去后山的草垛。
他不再阻止我看书。
有时候,他还会让我念给他听。
我念《静静的顿河》,念到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的苦恋。
他会沉默很久。
然后说:“打仗,不是好东西。”
我知道,他又想起了他的过去。
我问他,为什么从来不说自己是英雄。
他说:“活下来的人,没资格叫英雄。英雄,都留在那里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重。
我抱住他,说:“在我心里,你就是英雄。”
一九七六年。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大事。
天崩地裂。
农场里的气氛,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曾经震天响的口号,渐渐听不到了。
张干事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秋天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
知青,可以返城了。
消息像一颗炸弹,在农场里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疯了。
大家都在讨论着,怎么才能第一批拿到回城的名额。
李娟拉着我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文书!我们可以回家了!回上海!回北京!”
回家。
多么诱人的两个字。
我做梦都想回去。
可是……
我回头,看向正在院子里劈柴的陈江河。
他一下一下,劈得很有力。
木屑纷飞。
他好像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走过去。
“江河。”我叫他。
他停下手里的斧子,抬头看我。
“我们可以……回城了。”我说。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嗯”了一声。
“你不为我高兴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下,说:“高兴。”
可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高兴的样子。
我的心,揪了起来。
我知道,他不能走。
他的户口,就在这个农场。
他不是知青。
这里,就是他的“家”。
如果我走了,我们就……
我不敢想下去。
那几天,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和痛苦中。
一边,是日思夜想的家,是我衰老的父母,是我被中断了十年的人生。
另一边,是这个沉默的,把命都给了我的男人。
我该怎么选?
我整夜整夜地失眠。
陈江河看出了我的煎熬。
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外面。
夜色很浓。
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
“文书,”他开口,声音很平静,“你走吧。”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你回去吧。”他继续说,“回上海去。那儿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那你呢?”我哽咽着问,“你怎么办?”
“我?”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我熟悉的,自嘲的味道,“我还能怎么办?就在这儿呗。挖地,种田,挺好。”
“不好!”我大声说,“一点都不好!”
“你属于那里。”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一只鸟,你不该被关在这个笼子里。你忘了你跟我说的安娜了吗?你不能成为她。”
我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是啊。
我向往自由,向往那个更广阔的世界。
我不想一辈子,被困死在这片黄土地上。
可是……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还是问那句话。
他转过身,背对着我。
“忘了我。”
他说。
这三个字,像三把刀子,插进了我的心里。
我怎么可能忘了他?
我扑上去,从背后抱住他。
“我不走!”我哭着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
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过了很久,他才转过身,把我抱在怀里。
“傻丫头。”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以为,我真的会留下来。
为了他,放弃回城的机会。
可是,我爸妈来信了。
信里说,我妈病了,很重。
她想我。
信纸上,有几滴晕开的墨迹。
那是我爸的眼泪。
我拿着那封信,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陈江河帮我收拾了行李。
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沉默地,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箱子里。
他把那几本我视若珍宝的书,也放了进去。
最后,他塞给我一个布包。
沉甸甸的。
“这是我攒的钱。”他说,“不多,你路上用。”
我推开:“我不要。”
他把布包硬塞进我手里:“拿着。听话。”
离别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李娟她们都来送我。
大家又哭又笑。
只有陈江河,站在人群的最后面。
还是那副沉默的样子。
我要上车了。
我一步三回头地看他。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火车开动了。
我把头伸出窗外,拼命地朝他挥手。
“江河!陈江河!”
我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等我!你一定要等我!我会回来看你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没有挥手。
也没有说话。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火车越开越远。
高大的身影,在我的泪眼里,慢慢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回到了上海。
一切都像一场梦。
我妈的病,在我回来后,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
我拼了命地学习,考上了大学。
我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我过上了我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
我成了一只飞出笼子的鸟。
可是,我的心,好像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黄土地上。
留在了那个叫红星农场的地方。
我常常会做梦。
梦见那片金色的玉米地,梦见那个隐蔽的草垛。
梦见那个沉默的,眼睛像古井一样的男人。
我给他写过很多信。
但都石沉大海。
我也想过要回去找他。
可是,生活的洪流推着我往前走,结婚,生子,工作,照顾家庭……我被无数的琐事缠住了手脚。
“回去”,成了一个越来越遥远的念头。
直到很多年后,我的孩子都上了大学。
有一天,李娟从北京来看我。
我们说起当年的事。
“哎,文书,”她忽然问,“你后来,跟陈江河还有联系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摇了摇头。
李娟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一封信。
信封已经泛黄了,很旧。
“这是我前几年回农场,托人打听,找到他的时候,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的手,颤抖着,接过那封信。
信,很短。
是他的字。
歪歪扭扭的,像个小学生。
“文书:
见信好。
听说你考上大学了,为你高兴。
别惦记我,我挺好。娶了媳生了娃,娃很皮实,像我。
你别回来。
好好过你的日子。
忘了我。
陈江河。”
信的最后,还附了一张照片。
黑白的。
是他和一个农村女人的合影,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他老了。
头发白了些,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一样。
但他看着镜头,笑了。
笑得很憨厚,很满足。
我拿着那封信,那张照片,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他让我忘了他。
他怎么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刻在骨头里的,一辈子,都忘不掉的。
他不知道,他改变了我的一生。
他用他那笨拙的,沉默的方式,在我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候,保护了我,温暖了我。
他把我这只折了翅膀的鸟,重新送回了天空。
而他自己,却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