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未婚夫说「她对我更重要」竹马说:「对不起我欠公主一条命」下

发布时间:2025-11-14 00:00  浏览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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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裂痕

又过了几日,萧衍终于设法买通了我院里的一个婆子,在一个深夜,避开守卫,潜了进来。

他站在我床前,身上带着夜露的寒凉。

曾经挺拔的身形,如今看起来竟有几分萧索和憔悴。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就那样站着,贪婪地看着我,眼神里是翻涌的痛苦、悔恨和……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知意……”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我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曾倾心爱慕了十五年,三个月后就要成为我夫君的男人。

“我知道,现在说一万句对不起也无济于事。”他痛苦地闭上眼,“当时……当时那种情况,我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我轻轻重复,声音平静无波,“所以,选择放弃我,就是萧世子您唯一的路?”

“不是的!”他猛地睁开眼,急切地解释,“倾城她……她不能有事!她若有事,整个镇北侯府都可能被牵连!陛下不会放过我们!我身上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兴衰,我……”

“所以,”我打断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心口,“为了你的家族,你的责任,牺牲我一个沈知意,是最划算、最理所当然的选择,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萧衍脸上血色尽失,他上前一步,似乎想抓住我的手,却被我冷漠的眼神定在原地,“知意,你信我,我心里爱的人始终是你!我对倾城……是责任,是不得已!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等我处理好一切,我……”

“萧衍。”我再次打断他,叫了他的名字,不再是亲昵的“萧衍哥哥”,也不是疏离的“萧世子”,只是平静地、陈述般地叫他的名字。

“你选择了公主,放弃了我。这是事实。”

“从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完了。”

他浑身一震,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婚约,我会让爹娘退掉。”我继续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从此以后,你我嫁娶各不相干。请你,不要再来了。”

“不……知意,你不能……”他摇着头,眼中满是绝望。

“春桃,”我提高声音,唤着守在外间的丫鬟,“送客。”

第十一章:旧忆

萧衍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熟悉的、清冽的松木气息。

曾经,我是那样迷恋这个味道。

记得十岁那年,我贪玩掉进冰窟窿,是他毫不犹豫地跳下刺骨的冰水,将我托举上来。自己却因此感染风寒,大病一场。醒来后,他拉着我的手说:“知意,以后别再吓我了。”

记得十三岁七夕,他带我偷溜出府看花灯,在人潮汹涌的街头,紧紧牵着我的手,生怕我走丢。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他偷偷亲了我的额头,耳朵红得滴血。

记得去年他随军出征归来,风尘仆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我家后院,隔着墙给我扔进来一包边关带回来的稀奇宝石,说:“知意,你看,天上的星星我给你摘下来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过往,那么多那么多的誓言。

原来,都抵不过一句“家族责任”,一个“更重要”的公主。

心口的位置,传来迟来的、密密麻麻的钝痛。不是撕心裂肺,却绵长而窒息,如同被浸水的牛皮绳一圈圈缠绕,缓慢地收紧,直到无法呼吸。

我蜷缩起身子,将脸埋进冰冷的锦被里,终于放任压抑许久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不是为他,是为那个曾经傻傻付出真心,却被人弃如敝履的自己。

第十二章:断义

在我明确表示要退婚,并将萧衍送来的所有东西连同婚书一并退回镇北侯府后,谢允之也坐不住了。

他不再送东西,而是选择在一个午后,光明正大地递帖子求见。

爹娘本欲再次阻拦,我却同意了。

有些话,总要说清楚。有些人,总要彻底了断。

他走进来时,依旧是一身月白儒衫,温润如玉,只是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郁和憔悴。

“知意……”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痛楚,“你的伤……好些了吗?”

“谢公子今日前来,有何指教?”我靠在软枕上,语气疏离得像是在对待一个陌生人。

这声“谢公子”显然刺痛了他。他脸色白了白,苦笑道:“知意,你一定要这样同我说话吗?”

“不然呢?”我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谢公子希望我如何?像以前一样,笑着叫你‘允之哥哥’,听你讲那些有趣的见闻,然后毫无芥蒂地接受你‘情非得已’的苦衷?”

“我是欠公主一条命!”谢允之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三年前秋狩,若不是她替我挡了那一箭,死的人就是我!这份恩情,重于泰山!当时那种情况,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所以,你就可以眼睁睁看着我去死?”我轻声反问,“谢允之,我们认识二十年了。二十年,比不过三年前的一箭之恩,是吗?”

“不是的!知意,你明知道不是这样!”他急切地辩解,眼中布满血丝,“我……我当时想的是,绑匪要的只是选择,未必真的会立刻伤害你!萧衍选了公主,我以为他或许有后手救你!我想着先保住公主,再想办法救你!我没想到……没想到你会……”

“没想到我会自己跳下去?”我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谢允之,你总是这样。凡事权衡利弊,计算得失,想着两全其美,想着万全之策。”

“可你忘了,绑匪是亡命之徒,刀架在脖子上,哪里容得你慢慢算计?”

“你也忘了,人心是肉长的,是会痛,会绝望的。”

我看着他骤然惨白的脸,缓缓说道:“你说你欠公主一条命,不得不还。那我呢?谢允之,你从小到大,口口声声说护着我,可在我最需要你选择的时候,你毫不犹豫地放弃了我。”

“你欠她的命,用我的命来还。这笔账,你算得真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决绝地道:“从今往后,你我之间,恩断义绝。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再见,便是陌路。”

“不……知意……你不能……”谢允之踉跄上前,想抓住什么。

“春桃,”我再次唤道,“送谢公子出去。”

这一次,他没有再挣扎,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的玉雕。

他被请了出去。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投下一片光影,很快,又恢复了空寂。

第十三章:新生

身体的伤,在太医和家人的精心照料下,慢慢愈合。

肋骨长好了,内伤稳定了,身上的纱布一层层拆去,只留下一些浅淡的疤痕。

心上的伤,也仿佛结了一层厚厚的痂,不碰,就不会疼。

我开始能下床走动,能在春桃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慢慢散步。

爹娘绝口不提退婚的后续,也不提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只是变着法地哄我开心,给我找来各种有趣的玩意儿,或者亲自下厨给我做爱吃的点心。

哥哥从任上告假回来,看到我消瘦的模样,眼眶红了好久,却什么也没问,只是每日陪我说话,给我讲他在外任上的趣事。

家的温暖,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浸润我干涸冰冷的心田。

我忽然发现,没有了萧衍,没有了谢允之,天空依旧是蓝的,花依旧会开,日子……也依旧能过下去。

甚至,没有了那些牵肠挂肚、患得患失,心境反而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开阔。

我开始重新拿起画笔,涂抹一些简单的花鸟。开始翻阅那些许久未动的、落了些灰尘的游记杂谈。开始跟着母亲学习打理庶务,管理田庄铺面。

我的人生,不应该只剩下那场荒唐的背叛和那绝望的一跃。

它应该有新的开始。

第十四章:余波

随着身体好转,外界的一些消息,也断断续续传到了我的耳中。

那日城楼之事,影响远比我想象的要大。

陛下虽感激萧衍和谢允之“救”了公主,但对我这个“被牺牲”的臣女,也心存一丝愧疚。加之父亲在朝中并非毫无根基,陛下特意下旨安抚,赏赐了不少珍宝药材,并严厉斥责了京兆尹和巡防营,限期缉拿绑匪。

镇北侯府和光禄寺卿府,则陷入了空前的舆论压力。

萧衍坚持非我不娶,甚至与镇北侯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据说被盛怒的侯爷动了家法,关在了祠堂里。

谢允之则终日借酒浇愁,荒废学业,被他父亲痛心疾首地斥责为“不堪大用”。

楚倾城倒是经常出入镇北侯府,以探病和感谢为由,对萧衍关怀备至。外界关于公主心仪镇北侯世子的传闻,甚嚣尘上。

听着这些,我内心毫无波澜。

他们的悲喜,他们的纠葛,都已与我无关。

我如今只想好好养身体,陪着爹娘,过平静的日子。

第十五章:远香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深秋。

我的身体基本康复,除了阴雨天胸口还会有些闷痛,已与常人无异。

京城关于我的议论,也渐渐被新的趣闻轶事所取代。

期间,萧衍和谢允之又试图见过我几次,都被我拒之门外。

萧衍甚至在我生辰那日,在我院门外从清晨站到深夜,我只让春桃送出去一句话:“旧事已矣,各自安好。”

后来,他便不再来了。听说他接了军职,主动请缨去了北疆历练。

谢允之则被家族强行送去了江南老家,美其名曰“静心读书”。

他们都离开了京城这片是非之地。

也好。

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对他们,对我,或许都是最好的结局。

第十六章:惊变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时,边境传来紧急军报——北戎大举入侵,连破三城,镇北侯率军迎敌,身陷重围,生死不明!

朝野震动。

陛下急调各方兵马驰援。

然而,北疆战事依旧不利,败绩连连,朝中主和之声渐起。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传回京城——原镇北侯世子萧衍,临危受命,接掌残兵,以一场堪称奇迹的突袭,火烧北戎粮草大营,阵斩北戎大将,一举扭转战局!

消息传回,举国欢腾。

萧衍成了救国于危难的大英雄。

陛下龙心大悦,下旨嘉奖,擢升其为镇北将军,统领北疆一切军务。

与此同时,另一个消息也随之在京中隐秘流传开来。

据说,萧衍能在绝境中创造奇迹,是因为得到了一份极其精准的北戎兵力布防图。而献上图的人,据说是……倾城公主。

第十七章:真相

萧衍凯旋回京的那日,万人空巷。

他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锃亮的铠甲,接受着百姓的欢呼。曾经眉宇间的少年意气,已被边关的风雪和战火的淬炼磨砺成沉稳冷峻,眼神锐利如鹰。

他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入宫面圣。

当晚,宫中设下庆功宴,为镇北将军接风洗尘。

作为“献图功臣”的倾城公主,自然也在宴席之上,并且,就坐在萧衍的旁边。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与英武的将军并肩而坐,宛如一对璧人。

所有人都认为,陛下会趁此机会,为这对“有功之臣”赐婚。

然而,宴席进行到一半,萧衍却突然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单膝跪地,声音沉静而清晰地响彻整个大殿:

“陛下,臣此番侥幸获胜,全赖将士用命,陛下洪福。臣不敢居功,唯有二事,恳请陛下恩准!”

“爱卿但说无妨。”陛下心情甚好。

“第一,”萧衍抬起头,目光扫过一旁脸色微变的楚倾城,最终落回陛下身上,“臣要澄清一事。那份所谓的公主殿下所献的北戎布防图,并非公主之功。”

满殿哗然!

楚倾城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煞白。

“此图,乃臣安插在北戎王庭多年的暗探,付出极大代价才送出。与公主殿下并无干系。公主殿下或许是关心则乱,误信了他人之言,但臣不敢冒领此功,亦不愿公主殿下清誉受损。”

他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楚倾城冒功了!

陛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看向楚倾城的目光带上了审视。

楚倾城慌忙起身,想要辩解,却被陛下一个眼神制止。

“那第二件事呢?”陛下转向萧衍,语气听不出喜怒。

萧衍深吸一口气,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物,双手呈上:

“臣,恳请陛下,为臣与已故沈侍郎之女,沈知意,赐婚!”

什么?!

这一次,不仅是满殿哗然,简直是石破天惊!

已故?沈知意?赐婚?

我坐在家中,听到宫中眼线传回的消息时,也愣住了。

他已故?我明明活得好好的!

第十八章:陈情

原来,萧衍在殿上陈情。

他说,那份真正的北戎布防图,能够顺利送到他手中,并非他安插的暗探之功,而是另有人,以性命为代价,辗转送达。

那个人,就是我,沈知意。

他呈上的,是我当初跃下城楼前,悄悄塞进衣襟内侧的一枚小小的、染血的玉环。玉环是中空的,里面藏着的,正是北戎部分边境线暗哨的分布草图!

那是我被绑架时,无意中从绑匪头目的醉话里听来的零碎信息,结合我自幼喜欢研究山川地理、兵防图志的知识,偷偷绘制下来的!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份草图有多重要,只是本能地觉得,或许能成为保命的筹码,或者……报复的工具。

我将它藏在了贴身的玉环里。

在被吊上城楼,听到绑匪那“二选一”的要求时,我就知道,无论他们选谁,我都很难全身而退。但我还想赌一把。

赌赢了,或许我和公主都能活。

赌输了……我也要让他们,让那些轻视我、牺牲我的人,付出代价!

所以,在我松开手,纵身跃下的那一刻,我不仅放弃了生路,也把这枚可能引来杀身之祸的玉环,“还”给了萧衍。

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很幼稚,甚至有些恶毒:你们不是都觉得公主更重要吗?不是都为了各种理由放弃我吗?那这东西,你们自己去处理吧!是福是祸,都与我这“已死之人”无关了!

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份残缺的草图,竟然阴差阳错,成了萧衍绝境翻盘的关键线索!他凭着这份草图,顺藤摸瓜,最终拿到了完整的布防图!

他更没有想到,我竟然还活着!

他在殿上,声音沉痛,将城楼之事的“真相”和盘托出。他说他当时选择公主,一是因为镇北侯府与皇室错综复杂的关系,公主若死,侯府危矣;二是因为,他看到了我悄悄对他做的、一个只有我们两人才懂的手势——那是幼时玩游戏时,代表“我有后手,信我”的手势!

他说他以为我另有安排,以为我先救下公主,能稳住绑匪,他再伺机救我!他没想到,我那手势是骗他的,更没想到,我会决绝地跳下去!

而谢允之选择公主,也并非全然因为所谓的“救命之恩”。更深层的原因,是谢家当时正卷入一桩科举舞弊案,急需皇室的力量转圜。保住公主,就是保住了谢家!

一切的选择,背后都是冰冷的权衡和利益的交换。

唯有我的感情,是纯粹的,也因此,被伤得彻底。

萧衍在殿上泣血陈词,说他对不起我,说他余生唯一的愿望,就是求陛下赐婚,补偿我,照顾我一生一世,哪怕我“已故”,他也要将我的名字,刻在他萧家的族谱上,与他并列!

第十九章:拒旨

真相大白,举京震惊。

谁也没想到,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城楼选择背后,竟隐藏着如此多的曲折和算计。

更没想到,那个被认定是“笑话”和“牺牲品”的沈知意,不仅没死,还在无意中,成了扭转战局的幕后功臣!

陛下听完萧衍的陈情,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下了一道旨意。

不是给萧衍和“已故”的沈知意赐婚。

而是,赏赐。

厚重得超乎想象的赏赐,如流水般抬进了沈府。金银珠宝,田庄铺面,甚至还有一道封我为“安乐县主”的诰命旨意。

理由是:沈氏女知意,深明大义,于国有功。

至于萧衍所求的赐婚,陛下只字未提。

传旨太监走后,萧衍穿着那身还未换下的将军朝服,再次来到了沈府门外。

这一次,我没有避而不见。

我走到府门口,隔着那扇曾经隔绝了我们无数次的门槛,看着他。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深不见底的愧疚,是小心翼翼的期盼。

“知意……”他声音哽咽,“我都知道了……对不起……是我蠢,是我笨,没有看懂你的手势,没有保护好你……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

“萧将军。”我平静地开口,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忏悔。

他因为我这疏离的称呼而僵住。

“陛下的赏赐,我收了。你的道歉,我听到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但是,赐婚,我不需要。”

他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为什么?知意,你还在怪我?我知道我错了,我可以用一辈子来弥补……”

“不是怪你。”我轻轻摇头,“萧衍,我不怪你了。”

他愣住了。

“曾经,我是恨过你们的。恨你的权衡,恨谢允之的算计,恨你们毫不犹豫地放弃我。”我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声音飘忽而平静,“但后来我想通了。在那样的情境下,你们的选择,或许有你们的不得已。站在你们的位置,未必能做得更好。”

“可是,”我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布满痛楚的脸上,“理解,不代表原谅,更不代表可以回到过去。”

“破镜,难重圆。覆水,不可收。”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命,隔着无尽的猜忌和算计,隔着永远无法弥补的伤害。就算勉强在一起,那道裂痕也永远存在。每次看到你,我都会想起城楼上的绝望。每次你对我好,我都会想,这份好里,有多少是愧疚,有多少是补偿,又有多少,是真心?”

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后的话:“萧衍,放手吧。我们……回不去了。”

他定定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一般。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复杂得让我无法分辨,也不想再分辨。

然后,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着离开了沈府。

背影萧索,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凋零的落叶。

第二十章:自在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

北疆战事已平,边境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萧衍接受了陛下的封赏,却上交了兵权,只保留了一个虚衔,据说终日寄情山水,很少回京。

谢允之在江南潜心读书,据说学问大有长进,但在最新的春闱中,他并未下场。

楚倾城因为冒功一事,失了圣心,被陛下指婚给了一个闲散宗室,远远打发出了京城。

关于他们的消息,偶尔还会传到我耳朵里,但都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再难在我心中掀起波澜。

我接受了“安乐县主”的封号,却将大部分的赏赐都捐给了边境用于抚恤伤残兵士,只留下了一小部分,在京郊置办了一个小小的田庄。

春日暖阳,微风和煦。

我坐在田庄的秋千架上,看着远处绿意盎然的田野,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飞鸟,听着庄子里孩童嬉戏玩闹的笑声,闻着空气中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

曾经,我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能装下萧衍和谢允之。

如今,我的世界很大,大到可以容纳山川湖海,日月星辰。

不再是谁的未婚妻,不再是谁的青梅。

我只是沈知意。

一个死过一次,又重新活过来的沈知意。

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安乐县主。

轻轻荡起秋千,裙摆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微风拂面,带来远山的花香。

这样,真好。

第二十一章:涟漪

安乐县主的名号,连同那场城楼旧事背后的“真相”,在京城喧嚣了一阵后,终究渐渐沉淀下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偶尔提及的谈资。

我乐得清静。

京郊的田庄不大,却布置得雅致舒适。三进的院落,白墙黛瓦,掩映在几株高大的梧桐树下。后院开辟了一小片菜畦,种着时令蔬菜,旁边是一架繁茂的紫藤,春日里垂下串串紫花,如梦似幻。前院则种了些寻常花草,一架秋千临水而设,对着不远处一片波光粼粼的小池塘。

日子过得简单而充实。

每日清晨,我会在院子里练一会儿养生导引术,活动开曾经重伤过的筋骨。早膳后,或是翻阅庄子上送来的账册,或是听庄头汇报田庄琐事。午后小憩片刻,便是在书房消磨时光,看书、习字、作画,偶尔也抚琴,只是再不弹那些缠绵悱恻的调子。

春桃和另一个小丫鬟夏荷陪在我身边,她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与过去相关的话题,只尽心伺候,说些庄子里、市井间的趣闻给我解闷。

爹娘和哥哥时常来看我,带着大包小包的吃用物件,眼里是藏不住的心疼和担忧。我总是笑着安抚他们,展示我日益红润的气色和越发平和的心境。渐渐地,他们见我确实安好,眉宇间的忧色才淡去了些。

外面的世界似乎离我很远。关于萧衍、谢允之,乃至皇宫内苑的消息,都像是透过一层厚厚的琉璃传进来,模糊而失真。我无意探听,也无意回应。

直到这一日,庄头送来一封拜帖。

烫金的帖子,落款是——光禄寺卿,谢府。

第二十二章:谢罪

来的是谢允之的母亲,谢夫人。

她只带了一个贴身嬷嬷,乘着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悄然来到了我的田庄。

我在花厅接待了她。

不过大半年光景,谢夫人仿佛老了十岁。昔日保养得宜的脸上爬满了细密的皱纹,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启齿的愧怍。

“县主……”她起身,欲要行礼,被我抬手拦住。

“谢夫人是长辈,不必多礼。请坐。”我语气平和,示意春桃看茶。

谢夫人依言坐下,双手却紧张地绞着帕子,几次开口,都未能成言。

我静静等待着,并不催促。

花厅里弥漫着新沏的茉莉花茶的香气,混合着窗外传来的隐隐蝉鸣。

良久,谢夫人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我,眼中已含了泪光:“县主,今日老身冒昧前来,是替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向县主赔罪!”

说着,她又要起身下拜,再次被我拦住。

“夫人言重了。往事已矣,不必再提。”

“不!要提!一定要提!”谢夫人情绪有些激动,泪水滚落下来,“允之他……他糊涂啊!当日城楼之上,他做出那般猪狗不如的选择,伤了县主的心,也毁了他自己的前程!我们谢家……对不起你!”

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原来,谢允之被送去江南后,并未如外界所传的那般潜心向学。他终日郁郁寡欢,借酒浇愁,不久前更是染上了一场风寒,病势沉重,却在病中呓语,反复念着我的名字,说着“对不起”。

谢家请遍名医,病情却反复不定。大夫私下坦言,公子此乃心病,药石罔效。

“县主,”谢夫人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而颤抖,“老身知道,我们谢家没脸来求你。可是……可是允之他如今……他若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啊!老身只求县主,能否……能否给他去一封信,哪怕只言片语,让他放下心结,好好吃药……”

她哀求得恳切,是一个母亲为了儿子放下所有尊严的苦苦哀求。

我看着眼前这位瞬间苍老的贵妇人,心中五味杂陈。

恨吗?似乎淡了。

怨吗?也散了。

谢允之的选择,伤我至深,可如今听来,他亦深受其苦,作茧自缚。

我沉默片刻,轻轻抽回手,对谢夫人道:“夫人,您的爱子之心,我明白。只是,我与谢公子之间,该说的话,早已说尽。书信,便不必了。”

谢夫人脸上瞬间血色尽失,眼中一片绝望。

我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我可以赠谢公子一句话,劳烦夫人带回。”

“县主请讲!”谢夫人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写下四个字:

放下,方得自在。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我将素笺递给谢夫人:“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执着于愧疚,亦是另一种形式的困缚。望他珍重自身,往前看吧。”

谢夫人颤抖着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仿佛重若千钧的纸,看着上面的字,怔了许久,最终,她小心翼翼地将素笺折好,收入怀中,对着我深深一拜。

“多谢县主……大恩大德……”

这一次,我没有再拦她。

送走谢夫人,花厅里重归寂静。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心中一片澄澈。

我并未原谅谢允之,但也不再被过去的怨憎所捆绑。赠他此言,是点拨,也是对我自己内心的彻底告别。

第二十三章:暗涌

谢夫人来访的事情,我并未放在心上,日子依旧如水般流过。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不久后,京城悄然流传起一些新的风言风语。

起初只是些零碎的耳语,说安乐县主虽得了封赏,却因城楼之事伤了身子,恐难有子嗣;又说她性情大变,孤僻怪异,难以相处;更有甚者,隐隐将我与那场轰动一时的北戎布防图联系起来,暗示一个深闺女子如何能得知此等军国机密,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秘……

流言蜚语,如同暗处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

我听闻后,只是一笑置之。

春桃和夏荷却气得不行,愤愤地要去与人理论,被我拦下了。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理会这些,反倒抬举了他们。”

我依旧过着我的日子,打理田庄,看书作画,偶尔应几位交好千金的帖子,去参加一些小型的花会、诗社,举止从容,谈吐得体,并未因流言而有丝毫畏缩或异样。

我的平静,似乎让某些藏在暗处的人感到了失望。

直到有一天,宫中突然来了两位嬷嬷,带着几位医女,说是奉了皇后娘娘懿旨,关切县主身体,特来请平安脉,并赐下宫中秘制的养身丸药。

这举动,看似关怀,实则意味深长。

那为首的张嬷嬷,眼神锐利,言语间看似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意味。

我心中明了,这恐怕与近日的流言,以及我那“于国有功”却来历不明的“功劳”有关。

我坦然接受了诊脉。

太医署出来的医女,手法娴熟,诊得极为仔细。脉象平稳,虽有些气血不足的旧症,但绝无外界所传的“难以孕育”之象。

张嬷嬷的脸色稍霁。

诊脉完毕,我吩咐春桃奉上谢仪,神色如常地对张嬷嬷道:“有劳嬷嬷和几位医女辛苦一趟。请回禀皇后娘娘,知意身子已无大碍,劳娘娘挂心,感激不尽。娘娘赐下的丸药,定会按时服用。”

我态度不卑不亢,举止得体,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

张嬷嬷打量我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带着人回去了。

我站在庄门前,看着宫车远去,眼神微冷。

这京城,终究是是非之地。即便我躲到郊外,也难逃风波的波及。

这一次是皇后探视,下一次呢?

第二十四章:故人

流言在皇后派人探视后,渐渐平息了下去。想必太医署的诊断,足以粉碎那些无稽之谈。

就在我以为可以重新回归平静时,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来访。

是林晚枫,镇北侯府的表小姐,萧衍的母亲,已故镇北侯夫人的内侄女。她自幼父母双亡,被接到侯府抚养,与萧衍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前因着萧衍的关系,我与她也算相识,但交往不深。只记得她是个性情爽利、颇有几分英气的姑娘。

她骑着马而来,一身利落的骑装,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安乐县主。”她下马,对我抱拳一礼,动作干脆,依旧带着将门女子的风范。

“林小姐不必多礼,请进。”我将她引入花厅。

落座后,她也不绕弯子,直接说明了来意:“我今日前来,并非为侯府,也并非为我表哥,只是为我自己,有几句话,想对县主说。”

“林小姐请讲。”

她看着我,目光清澈而直接:“县主,城楼之事,表哥他……罪该万死。”

我微微蹙眉,不想再谈此事:“林小姐,过去的事……”

“县主请听我说完。”林晚枫打断我,语气坚定,“我知道县主不愿再提,但我今日必须说。表哥选择公主,确有他的苦衷和算计,无论如何,他负了县主,这是事实。他如今悔恨交加,自请戍边,形销骨立,也是他应得的惩罚。”

她话锋一转:“但我今日想说的,并非替他求情。我想告诉县主的是,公主之事,并非如外界所传,也并非如表哥在殿上所言的那般简单。”

我端起茶杯,不动声色:“哦?”

“表哥说他对公主是责任,是不得已。这话,半真半假。”林晚枫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他确实背负侯府兴衰,不敢让公主有失。但除此之外……他对公主,也并非全无情意。”

我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滞。

林晚枫继续道:“公主倾心表哥已久,多次示好。表哥他……并非毫无触动。只是他有婚约在身,一直恪守礼节,将那份心思压了下去。直到城楼之上,生死抉择之时,那份被压抑的情愫,或许……也成了天平上倾向公主的一颗砝码。”

她看着我,语气带着一丝不忍,却又无比坦诚:“县主,我告诉你这些,并非想再伤害你。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全部的事实。表哥他,并非纯粹为了家族利益才放弃你,他心中亦有他自己的私心与摇摆。这样的他,配不上县主你的真心实意。”

她站起身,再次对我抱拳一礼:“话已说完,晚枫告辞。县主保重。”

她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留下一个洒脱又带着几分孤寂的背影。

我独自坐在花厅里,良久未动。

林晚枫的话,像一块石子,投入我原本已趋于平静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原来……如此。

萧衍对楚倾城,并非全无动心。

这解释了他当时那句“她对我更重要”里,那丝我无法理解的、超越责任与利益的痛楚和决绝。

这真相,比单纯的权衡利弊,更让人心冷,却也……更让人释然。

爱情,本就是这世间最无法勉强、最不讲道理的东西。他动了心,所以他选了别人。很简单,很残忍,也很真实。

至此,那盘桓在心底最后的一丝迷雾,也彻底散去了。

第二十五章:新生

林晚枫来访后,我反而觉得心头最后一点滞涩也通畅了。

过去种种,彻底成为了真正的“过去”。

我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田庄的经营和自己的生活之中。

我聘请了一位精通农事的老师傅,在庄子里试种新的作物,改进灌溉方法。又在庄子旁辟出了一小块药圃,种植些常用的草药,请了附近懂得药理的农妇帮忙照看。

闲暇时,我重拾画笔,不再画那些工细的花鸟,而是开始描摹庄户人家劳作的身影,田埂上嬉戏的孩童,天空变幻的流云,笔下渐渐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活气息。

我还跟着庄子里的绣娘学习纺织、刺绣,虽然手法笨拙,但当第一块歪歪扭扭却充满成就感的棉布从我手中织出时,心中的喜悦是真实的。

我不再是那个困于后宅、眼中只有风花雪月和儿女情长的沈知意。

我是安乐县主,是那个在绝境中活下来,并且努力将日子过得丰盛充实的沈知意。

期间,父亲的一位门生,一位姓顾的年轻翰林,因外放任职路过京郊,受父亲所托前来探望我。

顾翰林名怀瑾,字子瑜,年纪虽轻,却谈吐不俗,见识广博,为人温文尔雅,又带着读书人的清正之气。他与我谈论诗词文章,也询问田庄稼穑之事,并无一般文人轻视农事的迂腐,反而听得认真,偶尔提出见解,也颇中肯綮。

他停留了半日便告辞离去,之后并无特别往来,只是偶尔会托人送来一些地方志或有趣的游记抄本。

我亦以礼相待,回赠一些庄子上出产的瓜果或是自己做的点心。

君子之交,淡如水,却让人感觉舒适。

第二十六章:风波再起

平静的日子再次被打破,是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

北疆传来紧急军报,萧衍在一次追击残敌的战役中,为救部下,孤身引开敌军,身陷重围,最终力竭,坠入湍急的冰河之中,生死不明!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

镇北侯府瞬间塌了天。老侯爷本就年迈体弱,闻此噩耗,一病不起。

陛下震怒,严令北疆守军不惜一切代价搜寻萧衍下落。

然而,冰河湍急,下游地势复杂,搜寻多日,只找到了他被冲散的铠甲和佩剑,人,始终杳无音信。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萧衍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

就在这当口,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以一种石破天惊的方式,再次将我的名字推到了风口浪尖!

奏报是北疆一位负责搜寻的副将所上,其中详细禀明,他们在下游一处河滩搜寻时,发现了一块残破的布条,布条上以一种特殊的、极其隐晦的暗语,写着一段讯息!

而经过破译,那段讯息,赫然是留给“安乐县主沈知意”的!

内容是——“冰河下有暗道,通往黑风峪。知意,若见此言,我已入彀中,恐难生还。保重。”

这封奏报,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萧衍生死关头,留下的最后讯息,竟然是给那个他曾当众放弃、后又求而不得的未婚妻沈知意?!

而且,用的是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语!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他们之间到底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牵扯?萧衍为何在绝境中独独信任沈知意?

一时间,猜测、质疑、探究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的田庄。

第二十七章:抉择

宫里的内侍再次来到我的田庄,这一次,是陛下传召。

我换上县主的品级服饰,从容入宫。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

陛下坐在龙案后,面色沉肃。几位重臣分立两侧,包括我的父亲沈侍郎。他们看向我的目光,充满了复杂与审视。

“安乐县主,”陛下开口,声音威严,“北疆奏报之事,你可知晓?”

“回陛下,臣女已知。”我垂首应答。

“那暗语,是何人所创?萧爱卿绝境留言于你,又是何故?”陛下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内心。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陛下:“回陛下,那暗语,乃是臣女与萧将军幼时嬉戏所创,除我二人外,世间应无人能懂。至于萧将军为何留言于臣女……”

我顿了顿,清晰地说道:“臣女不知。”

“不知?”一位大臣忍不住出声质疑,“萧将军将此等机密讯息独独留于县主,县主一句‘不知’,恐怕难以服众吧?”

我转向那位大臣,语气依旧平稳:“大人,臣女与萧将军,自城楼一事后,再无私下往来。陛下与诸位大人皆可作证。萧将军为何如此,臣女确实无从揣测。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唯有臣女能看懂这暗语,能确保这讯息传递出来。又或许……只是情急之下的本能反应吧。”

我的回答,不卑不亢,既点明了我与萧衍早已断绝关系,又将问题抛了回去。

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陛下沉吟片刻,又道:“即便你不知缘由,但如今,你是唯一能解读他讯息,并且可能知晓他后续意图的人。黑风峪地势险要,情况不明,大军贸然深入,恐遭不测。朕欲派一队精锐斥候,由熟悉北疆地形之人带领,秘密潜入黑风峪探查。朕需要一个人,能准确理解萧爱卿可能留下的其他线索。”

陛下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安乐县主,你,可愿前往北疆?”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陛下!不可!”父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小女体弱,且是女流之辈,怎能深入险地?这太过危险!”

“是啊陛下,北疆苦寒,战事未靖,县主千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境?”其他大臣也纷纷附和。

陛下却只是看着我:“县主,朕问你,你可愿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前往北疆,意味着要再次卷入与萧衍相关的漩涡,面对未知的危险,甚至可能再次成为舆论的焦点。

拒绝,合情合理,无人可以指摘。我可以继续回到我的田庄,过我的安稳日子。

可是……

我的脑海中,闪过萧衍坠入冰河的消息,闪过那布条上冰冷的字句,闪过我们幼时一起研究那些幼稚暗语的时光……

恩怨已了,情意已绝。

但,那终究是一条性命。一个曾与我生命有过深刻交集的人的生命。

而且,这是国事。萧衍是国之功臣,他的生死,关乎军心,关乎边境安宁。

于公于私,我似乎都没有退缩的理由。

我抬起头,迎上陛下探究的目光,缓缓跪倒在地,声音清晰而坚定:

“臣女,愿往。”

第二十八章:北行

我的决定,再次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有人赞我深明大义,不计前嫌;有人讽我旧情难忘,自讨苦吃;也有人疑我别有用心,欲借此机会……

种种议论,我已无心理会。

陛下派出的是一支五十人的精锐斥候队,队长姓赵,是个面容冷峻、经验丰富的老兵。同行的还有一位熟悉北疆地理的向导,以及两名医术精湛的军医。

我们轻装简从,快马加鞭,一路向北。

越往北,天气越是寒冷,景色也越发荒凉。广袤的原野,枯黄的草甸,远处连绵的雪山,构成了一幅与京城截然不同的、苍茫而壮阔的画卷。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城,离开那片困了我十几年的四方天地。

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呼吸间带着白茫茫的寒气。骑马颠簸,浑身的骨头像要散架,尤其是曾经折断过的肋骨处,隐隐作痛。

但我咬牙坚持着。

赵队长起初对我这个“娇生惯养”的县主颇有疑虑,行事说话都带着疏离和谨慎。但几日下来,见我并未叫苦叫累,反而努力适应,甚至在他讲解北疆风物和行军注意事项时听得认真,偶尔提问也切中要害,他的态度才渐渐缓和了些。

经过十余日的疾行,我们终于抵达了萧衍出事的冰河下游区域。

第二十九章:暗河

冰河名为饮马川,此时已是深秋,河面尚未完全封冻,但水流湍急冰冷,夹杂着碎冰,发出隆隆的声响,令人望而生畏。

我们沿着河岸向下游搜寻,重点查看那些可能存在暗河口的地方。根据萧衍留下的讯息,暗河入口应该就在这附近。

搜寻工作进行得异常艰难。河岸怪石嶙峋,植被稀疏,加上天气恶劣,一连两日,都一无所获。

众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第三天下午,我站在一处较高的河滩上,仔细观察着水流的方向和两岸的地势。寒风吹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但我还是努力回忆着萧衍留言中的每一个字。

“冰河下有暗道,通往黑风峪……”

“下”、“暗道”……

我心中一动,目光落在河滩边缘一处被水流冲刷出的、看似普通的石缝处。那石缝半淹在水下,周围的水流似乎比其他地方更为湍急,带着些许漩涡。

“赵队长!”我指着那处石缝,“可否派人下去查探一下那里?”

赵队长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皱了皱眉:“县主,那里水流太急,而且……”

“萧将军的讯息提到‘下’,或许入口并非在岸上,而是在水下。”我坚持道。

赵队长沉吟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派了两名水性最好的斥候,绑着绳索,潜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查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岸上的人都屏息凝神。

突然,绳索被剧烈地拉动了几下!

“有发现!”岸上的人立刻奋力拉回绳索。

两名斥候冒出头来,冻得嘴唇发紫,却满脸兴奋:“队长!下面……下面确实有个洞口!被石头半掩着,里面好像有通道!”

找到了!

第三十章:黑风峪

暗河的入口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潺潺的水声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我们点燃了火把,鱼贯而入。

通道初时极为低矮逼仄,需要弯腰前行,脚下是湿滑的岩石和冰冷的暗河水。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通道渐渐变得宽阔起来,空气也不再那么窒闷。

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人工开凿的痕迹,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古老壁画,似乎这里并非纯然天成,而是曾经有人类活动的遗迹。

我仔细留意着四周,不放过任何可能的标记或线索。萧衍既然能留下第一次讯息,如果他还活着,并且进入了这里,很可能还会留下其他指引。

果然,在通道的一个岔路口,我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下方,发现了一个用炭灰画出的、极其细微的箭头标记!那标记的形状,正是我们幼时暗语中代表“安全方向”的符号!

“这边!”我指着箭头指示的方向。

赵队长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多了几分信服,挥手示意队伍跟上。

沿着标记指引的方向,我们又在黑暗中前行了许久,期间遇到了几处机关陷阱,所幸都被经验丰富的斥候提前发现并化解。这更证实了此地的不寻常。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我们加快脚步,走出通道的刹那,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隐藏在山腹中的巨大山谷,谷内温暖如春,生长着许多外界罕见的植物,甚至还有一条热气腾腾的温泉溪流蜿蜒而过。与外面冰天雪地的世界相比,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

然而,我们并没有心情欣赏美景。

因为在山谷中央的空地上,我们看到了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窝棚,窝棚外,散落着一些带血的布条和生火的痕迹!

第三十一章:重逢

“戒备!”赵队长低喝一声,斥候们立刻散开,呈防御阵型,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我心跳加速,目光紧紧盯着那个窝棚。

窝棚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

紧接着,一个身影,扶着窝棚的门框,艰难地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被血迹和泥泞浸染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戎装,头发散乱,脸上胡子拉碴,憔悴得几乎脱了形,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到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时,瞬间爆发出锐利如鹰隼般的光芒。

是萧衍!

他真的还活着!

尽管形容狼狈,气息微弱,但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军人的风骨。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副武装的斥候队伍,最后,落在了被众人隐隐护在中间的我身上。

那一刻,他眼中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恍然、愧疚,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的亮光。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赵队长上前一步,抱拳行礼:“萧将军!卑职奉陛下之命,前来接应将军!”

萧衍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我。他扶着门框,试图站得更直一些,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

“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赵队长侧身,让出我的身影,恭敬道:“多亏了安乐县主。是县主解读了将军留下的暗语,并一路指引我们找到了暗河入口和这里的标记。”

萧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看着我,眼神深处那丝微弱的亮光,骤然变得炽热而痛楚,他喃喃道:“……果然是你。”

我站在原地,与他隔着几步之遥,平静地回望着他。

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曾经锥心刺骨的背叛,曾经生死一线的绝望……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翻腾,最终,都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潭。

“萧将军,”我开口,声音在这温暖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冷平静,“看到你安然无恙,我等使命也算完成了。陛下和朝中诸位大人,都很挂念将军。”

我的语气,是纯粹的、官方的客套,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萧衍眼中的那簇火光,在我的话语中,一点点黯淡下去。他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灰败的死寂。他明白了,我此来,只为尽责,无关风月,更无旧情。

他低下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军医连忙上前为他诊治。

第三十二章:归途

萧衍的伤势比想象的更重。内腑受了震荡,左腿骨折,失血过多,加上在冰河中浸泡太久,寒气入体,能撑到现在,全凭一股强大的意志力。

我们在这个温暖的山谷中休整了两日,待萧衍的伤势稍微稳定,便决定启程返回。

回去的路,依旧艰难。

萧衍无法骑马,只能用简易的担架抬着。穿过狭窄黑暗的暗河通道时,更是费尽了周折。

他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偶尔醒来,目光总是下意识地寻找我的身影。每当看到我平静地跟在队伍后面,或是与向导、军医交谈时,他便又沉默地闭上眼,眉头紧锁。

我们之间,再无交流。

那些幼时的暗语,那生死关头的留言,仿佛只是一场梦魇留下的错觉。

经过数日的跋涉,我们终于走出了饮马川区域,与前来接应的大部队汇合。

消息传回,举国欢庆。镇北将军萧衍大难不死,平安归来,被视为天佑国朝,军心大振。

陛下再次下旨嘉奖,此次搜寻有功人员,皆得封赏。我作为首功,赏赐更是丰厚。

回到京城那日,依旧是万人空巷的迎接。

萧衍躺在铺着厚厚锦褥的马车上,被直接送回了镇北侯府继续医治休养。

我则悄然回到了我的京郊田庄。

如同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窗外,依旧是我熟悉的梧桐与池塘。

第三十三章:尾声

冬雪再次覆盖了京郊田野。

我的生活重归宁静。偶尔入宫向皇后请安,参加一些无法推拒的宴会,大多数时间,依旧留在田庄,经营着我的小天地。

关于萧衍的消息,依旧会传来。

他伤势渐愈,但因寒气侵体过深,留下了畏寒咳喘的宿疾,再难恢复到从前那般巅峰的武艺状态。陛下体恤,升了他的爵位,加封了食邑,却让他转任了京营统领,不再外放边疆。

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公务,几乎足不出户。镇北侯府的门庭,也日渐冷落。

据说,他曾多次向陛下上书,恳请解除与公主(虽已指婚宗室,但名义上陛下并未明确废除早先的婚约意向)的任何可能关联,并自陈罪愆,言明自身残躯,不堪匹配,愿终身不娶。

陛下如何回复,外人不得而知。

谢允之在江南,于次年的春闱中高中进士,名次虽不靠前,却也踏入了仕途。他被外放至一个偏远小县担任县令,据说勤政爱民,官声不错。他托人给我送来过一封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感谢我当初的点拨,祝我余生安好。我看过后,便将信收了起来,未曾回复。

顾怀瑾顾翰林,外放期满回京述职,因政绩卓著,留任京官,入了翰林院做侍讲。他偶尔会来我的田庄拜访,与我谈论诗书,品评书画,有时也带来一些朝野趣闻。我们相处得依旧淡然,却默契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和尊重。

这一日,雪后初霁,阳光暖暖地照在院子里。

我坐在紫藤架下(冬日里虽无花,藤蔓虬结也别有韵味),看着顾怀瑾与我的小侄儿在院中堆雪人。小侄儿是哥哥的孩子,虎头虎脑,甚是可爱,今日随母亲来庄子上小住。

顾怀瑾褪去了官袍,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衫,耐心地帮小侄儿滚着雪球,眉眼温和,笑容清浅。

母亲坐在我身旁,看着这一幕,低声叹道:“顾翰林是个稳妥人。”

我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只是伸手接住一片从屋檐上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融化,变成一滴晶莹的水珠。

人生如雪,纷纷扬扬,终将落定。

那些爱过的,恨过的,辜负过的,挣扎过的,都已成为过往。

而未来,如同这雪后初晴的天空,澄澈,明亮,充满了未知,却也蕴含着无限的希望与可能。

我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感受着阳光带来的暖意,轻轻闭上了眼睛。

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