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男赴扬州后流连风月,与女子相好 未婚妻果断回府与他提出分手

发布时间:2025-10-25 07:15  浏览量:10

我的未婚夫婿在扬州城闹出了一桩风流韵事。

那风流韵事的主角,是个青楼女子,名叫李芃芃,乃是扬州城里赫赫有名的花魁。

她为自己赎了身,孤身一人静立在谢家老宅的门前,不声不响地候了整整一个月,这才得以见到谢家的老夫人。

最后,她被一顶华丽的轿子抬着,送进了四井巷的一座宅子。

我踏入京都之时,恰好听闻她与谢时景大张旗鼓地摆了酒席,两人出双入对,那场面,别提有多风光了。

虽说她只是个外室,可享受的待遇却跟正牌夫人没什么两样。

整个上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偶尔有几个打抱不平的,声音也很快被其他议论声给淹没了。

甚至有好事之徒在坊间设了赌局,赌我会不会咽下这口闷气。

毕竟,我们洛川宋家,如今早已不复往日的辉煌,而谢家,却正是朝廷的中流砥柱。

赌局开盘的那天,我也像李芃芃当初那样,独自一人去了谢家的主家。

我不是去讨什么公道,而是去退婚。

谢时景这个人,根本不配做我的夫君。

我和谢时景,原本是打算年底就成婚的。

我已经十九岁了,再拖下去,实在是不成体统。

这桩婚事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无非是因为他不喜欢我。

这婚事是他祖父硬塞给他的,而谢时景,向来是最叛逆不羁的。

他十五岁那年,不知发了什么疯,放着家里承袭的爵位不要,非要自己去挣功名。

他平日里只知道斗鸡走狗,谁也不相信他能成什么大事。

他发了疯似的,拿起剪子把自己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像被狗啃过一样。

这下好了,他没法见人了,只能乖乖地憋在家里念书。

等头发长出来,他也中了举人。

别人寒窗苦读十年,他只学了三个月,差点就摘了头名。

再进一步就是进士及第了,可他却没了动静。

歇了一阵子后,他丢下一封书信,就跑到边关参军去了。

谢时景是谢家三代单传的独苗,哪里经得起什么闪失?他家里赶紧写了信给驻守边关的崔将军,请他代为照看。崔将军回信也快,说他军里,连个姓谢的都没有。

这下可把谢家搅得鸡飞狗跳,最后是他二叔亲自出马,远赴边关。他让新入伍的小兵排成队,一个个地看过去,最后总算把谢时景给揪了出来。

原来那谢时景,化名赵五哥,不靠家里的关系,隐姓埋名地做了个小卒。

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被二叔找到时,已经做了百人长,手下管着百十号人呢。

要是他二叔再晚去些,只怕他都已经当上千人长了。

谢时景回到京城后,谢家动用了家法,把他往死里打了一顿。

可他这么桀骜不驯的人,又怎么会怕挨打呢?

他的伤刚要好透,就说士农工商,商排在最后,他要好好去瞧瞧,这“末”到底是怎么个“末”法,竟要去经商。

这回可真把他母亲气得够呛,心想你不是要去经商吗?那你就去吧。谢时景被赶出家门,连两身换洗衣裳和五两银子一起被丢了出去。

谢时景也不恼,背上包袱,一路往扬州去。过了大半年,他回来了,进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一千两白银买下长安街最高的酒楼,改名望月楼,送给他母亲做寿礼。

世人谁不知道,谢家主母的闺名就叫玉鉴,正是天边那一轮皎洁的明月。

这时,京都里关于谢时景的讨论风向变了。

上京城中那些浑浑噩噩的公子哥多的是,哪有像谢时景这样,干什么都出彩的?

他出身世家,长得又俊俏,还特别有能力。

或许他去乞讨,都能讨出一座金山来。

谢时景什么都好,只是这婚事定得不好。

那是他祖父在世时定的一桩婚事,定的是洛川宋家的小姐。

定亲的时候,自然是门当户对,两家又是世交,那可是一顶一的好姻缘。可惜这婚事定下没几年,宋家的男丁就都战死了,宋家那偌大的门楣,就只剩下宋白芷这一个孤女了。

宋家没落了,听闻那宋家小姐,祖上传下的刀枪功夫半点没学到,又生了个体弱的富贵病,这么多年,连京都都没来过一次,一直偏居在洛川,长于乡野之间。

宋家小姐虽是名门之后,但她一个孤女,要配如今的谢家大公子,实在是有些高攀了。

谢家嘴上虽然没有明说,可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谢家主母,跟户部张尚书家的夫人走得特别近。张尚书掌管着天下的财权,家里头只有一个嫡出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上京城一等一的贵女。

或许哪天,他们就会重订婚约也说不定呢。

这些话,我从离京八十里外就一直听着。

当然了,这些都是父母长辈的想法。

至于谢时景本人,正是少年得意、风流倜傥的时候,骑马倚斜桥,满楼的红袖都在招他。

我进城门的时候,刚好听到了谢时景和李芃芃的那一段风流韵事。

赶车的刘青山没忍住,朝着路边的一棵枯木狠狠地踹了一脚。

那枯木原本要一人合抱才能围住,他这脚用了练家子十成十的力道,枯木应声而断。

我望着那齐刷刷的断口,心想断了也好。

有些事,总是要有个了断的。

正值晌午,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路边卖凉茶的小贩也缩进了屋檐下躲凉。

一辆半旧的马车停在了谢家的门前,小贩不过扫了一眼,就继续打着蒲扇闲聊起来。

直到一个穿着浅绿烟罗衫的少女从车上下来。

她如空谷中的幽兰一般,气质出尘脱俗,小贩一时之间竟失了言语。

我走上前去,叩响了谢家的门环。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宋家白芷。”我回答道。

“宋家?哪个宋家?”大热的天,门房正是不耐烦的时候,见外面是个俏生生的女郎,又强行压下了火气。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骚动,有见多识广的小贩认出了半旧马车上的纹样。

那是烈阳化海的图案,阳华烈烈如炽焰一般。

正是昔日宋家的族徽。

我朝门房笑了笑,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

“烦请转告谢家的当家——

“洛川宋家,特来退婚!”

我此前从未踏足过上京城,就连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

初入京都,竟是来谢家退婚的。

谢时景在扬州逍遥快活,我见到的却是他的母亲,如今谢家的当家主母。

世人笑我长于乡野、不知礼数,我接过侍女奉上来的热茶,肘平肩垂,那姿态,再端庄不过了。

殊不知,我自幼就被阿娘用棍棒逼着学礼数。

我的姿势仪态,都是用木尺比着一点点纠正过来的。

她说我以后是要做谢家的大夫人的。

倒不是说她有多喜欢这个身份,只是当时我们宋家已经败落了。

若是有朝一日我要去婆母手下讨生活,总不能叫别人笑话,说洛川武将家的女儿,连礼数都不懂。

她轻轻握住我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与叹息:“白芷啊,你父兄如今已护不住你了。若是放在往昔,你就算再骄纵些,也没人敢多说半句。可如今,连阿娘我也难以再为你遮风挡雨,以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我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去浮在上面的茶沫,眼眶里不自觉地泛起了酸意,险些落下泪来。但阿娘哪里知道,我这些年刻苦学习礼数,并非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谢家,只是单纯想让她看到我时,脸上能多几分欣慰的笑容。

我强忍着泪意,将那口热茶缓缓咽下,仿佛连同心中的苦涩也一并吞下。再抬头时,面上已是一片平静,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这时,谢伯母轻轻抚了抚鬓边那朵精致的珠花,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但眼神中却透露出几分不自然。她抬手示意侍女再添些茶点上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客套:“快让我瞧瞧,几年不见,咱们白芷竟出落得这般水灵了。可惜时景那孩子不在,不然定要让你们见见,这些年他可没少念叨你这个远方的妹妹呢。”

谢伯母这番话,却让我心中暗自皱眉,她至少说错了三处。

其一,我们两家并非几年未见,而是整整十数年未曾谋面。自从我父兄为国捐躯后,两家便只是偶尔书信往来。后来,谢家愈发显赫,而我们宋家则偏安一隅,寄去的书信渐渐没了回音。对此,我并不怨恨谢家,毕竟人走茶凉,世态炎凉,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们毕竟还有婚约在身,这样的态度,难免让人心寒。

其二,谢时景尚未成婚,却已与一名花魁外室出双入对,如此不顾礼数廉耻,简直是在践踏我们宋家的颜面,岂能仅用“浑小子”一词轻轻带过?

其三,若谢时景心中真时常念着我,又怎会让我拖到十九岁还未出嫁?

我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点,向谢伯母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坚定而平静:“婚姻大事,本应由父母做主。只是如今我父母皆已离世,只能由我自己来走这一遭了。想必伯母刚才也听门房说了,白芷这次来,是特地来与贵府退亲的。”

谢伯母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颤,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宋家主动退亲,对她而言,无疑是一件好事。她早已看中了张尚书家的嫡女,那才是真正的世家贵女,对谢时景的前程大有助益。只是碍于谢家老太爷早年定下的婚约,一直无法开口。

然而,退了宋家的婚,又怕落人口实。毕竟宋家三代忠良,皆为国捐躯,如今只剩我一个孤女……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只怕对谢家的名声不利。

我暗自观察着谢伯母的神色,心中却是一片坦然。我不怕她不答应,毕竟实实在在的利益,与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相比,孰轻孰重,她心中自然有数。这些年,他们不也在暗中权衡利弊吗?

谢伯母略作沉吟,眼中闪过一丝愧色,我明白,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只听她缓缓开口:“你和景儿的这桩婚事,原是他祖父定下的。当时你尚在襁褓之中,婚约便已定下。这既是责任,也是拖累。只怕两人性情不合,反倒成了怨侣。如今你既有了退婚的念头,那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我家景儿虽然行事狂傲了些,但还算可靠。不若你们结成兄妹,往后也好有个照应。”

她这话中三分真七分假,处处都在为我打算。可若是真为我打算,又怎会等我提出退婚才来考虑这些?

我在心中暗自叹息,面上却是一片平静:“多谢伯母的好意。只是我们宋家满门忠烈,男丁皆血战沙场以身报国。这些年父兄故去后,白芷一个人也自在惯了。突然再多个异性兄长,而且性情又不合,反倒觉得不习惯了。”

我言下之意,是他谢时景不配。他或许在某些方面小有所成,但我父兄为国战死,上卫朝廷下护百姓,皆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谢时景又怎配做我的兄长?更不配做我的夫君!

从谢家出来后,刘青山的脸色铁青如山,仿佛一座移动的冰山。侍女阿昭则红着眼眶,一路沉默不语。

直到进了酒楼雅间,四下无人时,她才忍不住泪流满面:“还以为京都谢家是什么书香门第呢,没想到竟是这般有眼无珠。这婚退了也好,只是我们小姐……原是顶顶好的女郎啊……”

她终于憋不住,背过身去擦泪。我明白她的意思,这桩婚退了便退了,只是这世道对退过婚的女子总是诸多偏见。

我把帕子递给她,轻声安慰道:“莫哭了,宁缺毋滥,未尝不是好事。快吃饭吧,今天怕是来不及了,咱们明天一早还得进宫呢。”

这次来京都,退婚其实是半路做出的决定。我们原本是来探望皇后娘娘的。说起来,当今皇后娘娘与我阿娘都是将门之女,原是故交好友。后来一个陪着夫君在边关驻守,一个嫁进东宫做了太子妃,联系便渐渐少了。如今皇后娘娘上了年岁,时常想起旧人旧事,这才派人千里迢迢递消息到洛川,叫我上京来一趟。

阿昭吸了吸鼻子,正准备说些什么,隔壁屋中却突然传来一声桌椅倒地的巨响,把我吓了一跳。紧接着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瓷器碎裂声,和一个女子张皇失措的呼喊:“小虎?小虎?!你怎么了?你别吓大姐姐啊!”

好像有人出事了!我推开椅子就往外跑,只见那女子怀中抱着一个幼童,至多不过两岁。眼下那幼童嘴唇青紫,面色涨红,显然已经喘不上气了。

顾不得其他,我一把将孩子从那女子怀中抢过来,头朝下背朝上,照着他的背心处狠狠拍打了几下。见没有用,我又把孩子抱起来,双手勒在他的肋下,使劲朝上使力。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那幼童终于呕出一块硬物,又连续吐出几口清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见他已经没事了,才把他放下来。适才情况太紧急,这下骤然放松下来,我竟觉得双手脱力,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身上也出了一身冷汗。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周遭的食客都被吸引过来了。一个妇人拨开人群踉跄着扑进来,一把搂住男孩:“小虎!这是怎的了?娘只离开这一会儿……”

几个围观的大婶指着我七嘴八舌地说道:“你家孩子差点噎死了,多亏这位小娘子出手相救!”

“就是啊!这小娘子年纪不大本事却不小呢!真真是人美心善啊!”

“还不快谢谢人家!”

“那边那姑娘啊!你说说你逗别人孩子玩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那妇人抱着孩子就要同我下跪致谢,我伸手扶住了她。这时身后又是一阵骚动,人群自动分出一条路来。来的是位公子,锦衣华服气度不凡。

他神色淡然,目光轻轻掠过满地狼藉,举手投足间尽显处变不惊的沉稳气度。他压低声音,沉声问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起初,那女子抽抽搭搭地哭着,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时景,我见这孩子模样可爱,便剥了几粒花生喂给他吃,刚开始他还吃得挺欢实,可谁知道,他突然就……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时景?

他是谢时景?

他本应在扬州城,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身旁的女子,想必就是传闻中那位风姿绰约的花魁李芃芃了。

我心头微微一颤,万千思绪如潮水般涌过,最终又都归于一片死寂。

我已经与他退婚,从此和他再无任何瓜葛。

他谢时景,于我而言,不过是个擦肩而过的路人罢了。

谢时景何等聪慧,只需几眼,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得清清楚楚。险些闹出人命,周围乱作一团,几个被吓到的女眷还在小声地抽泣着,唯有一位身着碧衣的女郎,静静地垂手站立在人群中,沉稳镇定,气质如幽兰般淡雅。

他看着我,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他向前迈出一步,似乎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然而,一把剑突然横空出现,硬生生地将他逼退回去。

刘青山手持长剑,站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这位公子,男女有别,还请离我家小姐远一些。”

谢时景愣住了,随即挑了挑眉。

在这偌大的上京城,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从未被人如此阻拦过。

他心中不禁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女郎,竟连靠近都不被允许。

我不想与他过多纠缠,便转头叮嘱那妇人:“孩子喉咙被卡过,三日之内最好吃些软食,别吃太烫的东西。”

妇人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说着就要褪下腕上的玉镯往我手上套。我百般推辞,最后只收了孩子兜里的一颗板栗。

闹了这么一出,我有些疲惫了。走出酒楼,也没了逛街的兴致,正准备上车回客栈休息。

没想到,却被人叫住了。

谢时景从后面追了上来,他那漆黑的眸子里,映照出的全都是我的身影。

他向来桀骜不驯、潇洒自如,向来不喜欢别人强加给他的婚事。

但若是遇到出众又貌美的女郎,结下一段良缘,对他来说自然又多了一桩美谈。

刘青山适才拦他那一下,反而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谢某今日刚盘下这个铺子,若是闹出人命,只怕往后生意会受影响。适才多谢小姐出手相救,不知小姐是哪家府上的千金,谢某定当……”

他忽然顿住了,眼睛死死地盯向我身后。

我明白,他认出了洛川宋家的族徽。

身后传来一个娇蛮的女声,满是得意与畅快:“谢公子听好了,我家小姐姓宋名白芷,出自洛川宋家,府上三代忠良,天下无人不知。”

谢时景满脸震惊,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

他看中了一件珍宝,刚想将其收藏起来,却被告知,这珍宝原本就是他的,只是他平日里不喜,致使明珠蒙尘。

一提到被祖父强压着拖了十九年的婚约,谢时景下意识地就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这份不悦,盖过了他想与女郎结缘的心思。

但他到底是在外历练多年的人,不过几息之间,便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拱手说道:“原来是宋家小姐,是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宋小姐一路奔波,可有找到下榻的地方?这上京城谢某还算熟悉,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思绪万千,若干个念头如同闪电般齐齐划过。

她来上京了。

她来上京做什么?

是……为了他找了个外室,要讨个公道?

刚刚的一切,都是她设下的圈套吗?

宋白芷竟能找到他新开的铺子这里,要知道,他自知在扬州娶花魁玩得有些过火,回来这一趟本想给阿娘个惊喜,消消气,连家都没先回,难道是有人走漏了他的行踪?

他正暗自顾虑重重,不想那女声如同锋利的刀刃,如同苍穹中最亮的一道闪电,一下将他那些龌龊的思绪斩得干干净净。

“不劳谢公子费心。我家小姐已与谢家退去婚约,男女有别,谢公子还请自重。”

这话说得真是畅快淋漓!

谢时景生生愣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如同白纸一般。

沉默片刻后,他哑然问道:“退婚了?什么时候的事?”

阿昭抬头望了望天色,抱着手臂,讽刺道:“左不过一个时辰前的事,谢公子现在赶回家去,恐怕还能听个新鲜热乎的。”

谢时景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恰逢华灯初上,街上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李芃芃提着裙子追了出来,见谢时景同一女郎站在一起,面色颓败。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在风尘中摸爬滚打多年,对气氛里那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最为敏感,心中当即警铃大作,极力维护地抓住谢时景的一条手臂,低声唤道:“谢郎……外面风大,咱们回去吧。”

谢时景被她扶住,神色一凛,他指尖僵硬地动了动,到底没有拂开她的手。

我平静地望着他,低声说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宋谢两家过往的一切都已断绝。公子适才谢我,实在是谢错了。事关人命,白芷出手相救,与公子并无什么关系。至于这位……夫人,想来未曾生育过,日后若是有了孩子,花生这类小食,还是等孩子大些再给他吃吧。”

他选择李芃芃,或许是因为心生爱慕,或许是为了反抗家族,或许是为了他素来行事出挑的性子。

总归他没有选择我。

我尊重他的选择,称他的外室一声夫人,已是给他留了十足的体面。

李芃芃平时自诩是谢时景身边唯一的女人,但谁人不知,她出身风尘。旁人面上敬她,背地里却讥讽她,如今听我尊称她一声夫人,当即面色有所缓和。

无人知晓,她能和谢郎走到如今,付出了多少努力,有多么不容易。

李芃芃心中松快了几分,一脸笑意地望向她的谢郎。

却发现谢时景牙关紧咬,根本没有看她,双目紧紧地盯着马车驶去的方向。

可这偌大的长安街,马车一旦驶离,便立即淹没在人海之中。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在凤仪宫拜见了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叫我抬起头来让她看看。

与想象中的雍容华贵不同,皇后娘娘虽已上了年岁,但身形干练,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平和而坚定,一眼便让人看出,她曾是习武之人。

我心里忽然飘忽过一个念头:倘若我阿娘还在世,约莫也是这个样子吧。

皇后娘娘打量了我许久。

最后长叹一声,说道:“你的眼睛很像沈辣子。”

世人说起我母亲,多半尊称一声宋夫人。

其实她做事雷厉风行,脾气火爆,性情坚毅。

皇后娘娘叫我母亲的诨名,语气中充满了怀念,没有半点不敬之意。

只这一句,便让我想哭。

皇后娘娘轻轻抬手,示意我坐到她身旁去。

我自幼便被教导各种礼仪规矩,在这深宫重重之地,哪敢有半分逾矩之举。

皇后娘娘瞧见我这般拘谨,也不勉强,只是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轻声说道:“我这儿可没那么多繁琐的规矩。”

接着,她关切地问道:“你和那谢家公子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可动用了那道懿旨?”

我轻轻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皇后娘娘口中的懿旨,是我母亲为我求来的。

那时候,谢家在外人眼中,无疑是一门极好的亲事。然而我父兄相继离世,宋家逐渐走向衰败。母亲看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硬是拖着病弱的身子来到京城,为我求下了这道懿旨。

这道懿旨规定,倘若日后我对谢家心生不满,可以无条件退婚;倘若已经成婚,便赐两家和离。

这件事极为隐秘,知晓的人少之又少。

没想到谢家如此凉薄,我这一场退婚,连懿旨都没派上用场,不过几句话就敲定了。

皇后娘娘听闻后,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好孩子,让你受苦了。我虽身为中宫之主,可谢家在前朝势力盘根错节,根基深厚。我即便有心为你讨个公道,也是力不从心,你可千万别怪罪我。”

我本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而谢家却是家大业大。

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只是皇后娘娘如此坦诚,倒让我有些意外。

沉默了片刻,我开口说道:“谢家如今富贵已极,恐怕难以长久,娘娘不必为我操心。”

“哦?此话怎讲?”皇后娘娘饶有兴致地问道。

“臣女来时路上,也听闻了一些关于谢家公子的事儿。他确实是人中翘楚,处处都出类拔萃,可惜他身为谢家下一任家主,心志却不够坚定,为人又好大喜功。做一行,成功一行,却又轻易放弃一行,如此行事,又怎能长久呢?”

“没想到你竟如此聪慧通透,你既然能看得开,我也就放心了。只是那谢家的事儿,暂且不管也罢。我和你母亲相识一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欺负。我替你把那李芃芃除掉,如何?”

除掉李芃芃?

我眼睛微微睁大,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条路我从未考虑过,可仔细想想,似乎也有可取之处。

我的未婚夫君养了个花魁外室,要说心里一点都不膈应,那怎么可能呢?

倘若除掉她,一来可以报复谢时景,二来也能泄我心头之愤。

只是……

我闭上眼睛,过了半晌,缓缓摇了摇头。

“多谢娘娘的关心。只是……那扬州花魁沦落风尘,遇到好的恩客,自然要紧紧抓住往上爬。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她也是为自己打算。”

我自嘲地笑了笑,“倘若换做是我,未必能有她做得好。这件事的根源还在谢时景身上,既然已经退婚,臣女想着,还是向前看比较好。臣女实在是不愿意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了。”

一番话说完,室内一片寂静,无人应声。唯有皇后娘娘身边随侍的宫女,轻手轻脚地打着团扇,发出细微的声响。

皇后娘娘不说话,我便低着头,任由她打量。

我并不清楚我的未婚夫君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清楚便谈不上爱,但心中也曾有过期待。我曾期待,我的夫君能从京都带着数十担丰厚的聘礼,敲锣打鼓,一路从京都吹奏至洛川,骑着高头大马来接我回家。

我等了许久,等到十九岁,终于认清,我的未婚夫君大约并不想来娶我。

我的命数似乎不太好,所遇到的人并非良人。

好在母亲早早为我寻好了退路。

我还有重新获得自由身的可能。

这般想着,我的眼眶不禁有些酸涩。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轻落在了我的发顶。

“沈辣子养了个好女儿。你有这般豁达的心胸,倒真是那谢家小子配不上你。好孩子,你就在我这儿住两天,陪我说说话。”

宋家孤女进京一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退了谢家的婚。

这件事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有人说这婚退得好,那谢家公子,养个扬州瘦马弄得人尽皆知,实在不是良配。婚前尚且如此,婚后还不知会怎样呢?

也有人说这婚退得不好,那谢时景是三代单传,谢家将来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宋家如今已今非昔比,能攀上这样一门好亲事,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嫁过去,做个谢家主母,一辈子享不尽荣华富贵。

这些都是外面的流言蜚语,我住在皇后娘娘这儿,倒是落得个清静。

我自幼便学习医术,每日都会去太医院借医书来看,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没人的时候,娘娘让我叫她姨母。

她说当年和我母亲,都是将门之女,不打不相识,打着打着,倒生出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

可惜两人都各有各的坎坷。

我母亲早早便离世了,而她进了这深宫,就再也没摸过枪。

皇后娘娘说起这些的时候,神情中难掩黯然之色。

她说这宫里我略住住就好,就当是看看新鲜,住久了就会发现,这偌大的紫禁城,实则是天底下最让人憋闷的地方。

我知道皇后娘娘留我同住的心意。

我一介孤女,又退过婚,恐怕再难嫁出去。

她约我同住,实则是为了帮我抬高身份。

从皇后宫里出来的人,无人敢不敬重。

娘娘的大恩,我无以为报,唯有更加小心谨慎地侍奉。

既然住在娘娘这儿,她的两个皇子自然是避不开要见的。

太子为人谦和宽厚,早已成家立业。

至于那五皇子,比我小几岁,是个极为俊俏的少年。

他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他听闻我是武家出身,头一回来就要和我比试身手。我哪里经得住他突然偷袭,只一下,就差点被他卸了胳膊。

他自知闯了祸,连凤仪宫的大门都没敢进,一下子就溜走了。

两日后的黄昏,我正坐在窗前静静地看书,窗框却突然被人轻轻叩响。

我推开窗户,只见五皇子像做贼似的猫在窗下。他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一副心虚的神情,赶忙站起来,十分讨好地递过来一包糕点。

“阿姐,我没告诉母后……我还以为肯定要被母后责罚了呢。哎,是我对不住你,我不知道你不会武功,实在抱歉,你没事吧?”

我莞尔一笑,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的花朵般绽放。

“哪有那么娇气,擦点跌打药就好了。你阿姐我可是学医的,没事。”

“我那天没控制住力道,下手重了些,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阿姐,你尝尝这个糕点,我特意从望月楼买的,这可是上京城里最好吃的糕点,你且尝尝,权当我给你赔罪了。”

我伸手拿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品尝。

“好吃,多谢五皇子。阿昭,你帮我收起来,我要慢慢吃。”

阿昭站在我背后,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瞪得直直的。

若是在平时,她心直口快,肯定要说些什么。只是此刻身处宫中,她咬了咬牙,干巴巴地说道:“五殿下真是有心……”

偏五皇子浑然不觉,他见我收下了糕点,笑呵呵地说道:“哪里哪里,我尝过觉得好才给阿姐的,阿姐喜欢就好。下回我来母后这里,还给你送。”

阿昭:……

我哑然失笑,原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几日后,五皇子又敲开了我的窗。

相较于上次见面,他此刻满脸通红,双手不停地抓耳挠腮,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开口。

“阿姐……你、你和那谢家公子……我平时一门心思扑在学习骑射上,对这些事儿也不怎么上心……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我……我真的是完全不知道……”

我笑着回应:“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都已经过去了,而且那糕点确实味道很棒。”

“阿姐,我这可不是一次两次对不住你……你是我母后特意请来的人,我又一直亏欠着你,你放心,我绝对会坚定不移地和你站在同一战线。”他一边十分自信地拍着胸脯,一边接着说道,“那望月楼,我以后肯定不会再去了。”

我听了,既觉得好笑又十分感动。

可还没等我开口说话,他的一句话就像一道惊雷,把我定在了原地。

“阿姐,那姓谢的不是什么好人,我把我凌大哥介绍给你怎么样。”

秋风轻轻吹起,几片树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惊飞了两只寒鸦。

我听到自己生硬地回应:“这倒大可不必。”

五皇子这下着急了。

“白芷阿姐,我凌大哥人超好的!你见了就知道了。”

“多谢殿下……但是,真的没必要。”

五皇子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脸涨得通红。

“你难道心里还惦记着谢时景?你……是不是为了气他,才到我母后这儿来的,我听说那谢公子前几天回府后,发了好大一场火……哎,你……你们……”

我有些惊讶,我和他已经退婚了,这应该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火,想来和我应该没什么关系。

“他发不发火,和我没有关系。小殿下,我们已经退婚了。”

五皇子一脸似信非信的模样。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说懂吧又好像不太懂,说不懂吧又好像懂那么一点。我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真是闲得没事干,干嘛要和一个毛头小子讨论自己的感情问题。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也有些脸红,头一次不顾礼数,伸手把窗户关上了。

“我困了,小殿下请回吧。”

窗户外面,五皇子还在不依不饶地喊着。

“诶?阿姐,我凌大哥真的特别好的!你考虑考虑啊!”

我用背紧紧抵住窗户,心里恨恨地想——

凌大哥凌大哥。

你那个凌大哥到底是谁啊?

八月,金黄的桂花散发着阵阵香气,皇后娘娘在秋水池畔举办了琼华宴。

这场宴会邀请了京城中世家的适龄男女,男女分开就座,各自欣赏着周围的美景。

这样的宴会,实际上也是为各位贵女和公子们牵线搭桥、促成姻缘的机会。

要是能被皇后娘娘相中,顺利嫁入皇家,那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一时间,有的人在吟诗作对,有的人在抚琴弄弦,场面十分热闹。

我对这些争奇斗艳的事儿没什么兴趣,只挑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不知道是谁提议玩击鼓传花的游戏。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那枝金桂竟然落到了我手里。

无数道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了我身上,如今我是皇后娘娘的座上宾,京城的贵女们对我都十分客气。

不过,她们也对我充满了好奇。

一个孤女,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和谢家退婚呢?

“早就听闻白芷姐姐出身将门,英勇豪迈,我们都是一直待在京城,只知道绣花的,姐姐何不表演一支剑舞,让我们这些姐妹也开开眼界。”

我抬起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位穿着紫色裙子的贵女,她的眼中隐隐带着一丝敌意,可我并不认识她。

有人小声地提醒我,这是张尚书家的嫡女。

我心里顿时明白了。

谢母中意的人就是她。

不管她喜不喜欢谢时景,这婚事能不能成,现在谢家和我退了婚,那些流言蜚语不仅针对我,对谢家又何尝不是,又怎么会不牵连到她呢?

谢家被我当街去退婚,要是再和她议亲,无形之中……就好像她低我一等似的。

我摇摇头:“白芷从小身体就不好,不会剑舞。”

“既然不继承家族的技艺,那白芷姐姐看来也和我们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没什么区别嘛。”

我确实不通武艺,在书画诗文方面也没什么名气。

而她,却是琴画双绝,在盛京城里名声远扬。

张小姐眼中满是得意,就算要退婚,那也得是她退谢家,哪有谢家被人退了婚,还来娶她的道理。

我默默地不说话,从袖子里拿出一管竹箫。

这是我兄长教我的,是他最喜欢的曲子。

曲名叫《破阵》。

我刚吹了一个开头,就有贵女惊讶地叫出声来。

曲调激昂壮烈,仿佛有万马奔腾,雄兵在激烈厮杀,勒石燕然,威风震慑九天。

让人听了之后,血脉都跟着沸腾起来。

吹了一阵,我看到池中有一朵落花,曲调突然来了个转折,又一下子变得悲凉起来。

刚才吹的是我父兄一生的凌云壮志,现在吹的是我这一生的所见所感。

我吹的是,父兄马革裹尸,人却没能回来。

我吹的是,一将功成背后是万骨枯,落叶纷纷飘落。

我吹的是,史书上只是寥寥几笔,却掩盖了尸骨堆积如山的惨状。洛川宋家在边关浴血奋战,早已被人们遗忘。

我吹的是,一个孤女,从小失去父母,半生都在漂泊。

这时,座位中又起了一阵骚动,只听见隔着一池之水,突然传来一道笛音。

笛声凌厉高昂,杀伐之气更浓,有一种不死不休、战意昂扬的气势,正是《破阵》的下半首。

我听到这陡然拔高的笛声,心中不禁一紧。

那些失意苦闷的情绪一下子都消失了,我整理好心情,跟着那笛声,转变曲调追了上去。

看到我追了上来,那笛音中的凌厉之气突然减弱,曲调变得轻快起来,别有一种豪迈洒脱的感觉。

正所谓,一点浩然正气,千里快意之风!

一曲吹完,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冷冷地说道:

“天佑七年,洛川那一战,我军打败了靖军。将士们死伤无数,我父亲受了重伤,在濒死的时候,看到乱石野滩上有一朵叫白芷的柔花,染着血傲然挺立,于是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我母亲听说夫君受了重伤,动了胎气导致早产,所以我生来身体就很弱。

“自从我来到京城,各种流言就没停过。有人说,洛川宋家,早就衰败了,不过如此。宋家的门楣,是我祖上三代人用鲜血换来的,这门楣来得不容易,我白芷一个孤女,自然撑不起来。

“只是,我虽然没继承家传的武艺,但是从小就学习医术,我父兄在战场上杀敌护国,我在民间治病救人,同样都是为国家、为百姓做贡献。我母亲在洛川开设了武堂,宋家的兵法剑法,没有一点藏着掖着,后继有人。我在这里,宋家就在这里,烈日旗就在这里!我宋家虽然没有男丁了,但是我宋家的家训,会一代一代传下去,永远不会停止!如果谁说宋家已经灭亡了,我宋家白芷就在这里,请他来赐教!”

满堂一片寂静。

没有人敢说话。

只有长空中的大雁高声鸣叫,白虹贯穿了太阳,秋风飒飒作响。

过了好久,皇后娘娘站起身来,声音十分响亮。

“宋家有女白芷,出身将门,外表温柔内心刚强,有远大的志向。她默默遵循着闺闱的教诲,明白历史典籍中的道理,实在是女子的典范。今天我把她收为义女,封号为——昌平。”

上京城的风,时而轻柔似绸,时而猛烈如兽,却始终未曾停歇过片刻。

宋家有位女子,曾默默无闻,宛如深埋于土的明珠,一朝之间,却如璀璨星辰般名扬天下。

想与她结亲的公子哥儿们,多得如同过江之鲫,数也数不清。那些求亲的帖子,一沓沓地送到了皇后娘娘那里,只盼着能与她见上一面。

这世间啊,雪中送炭的佳话鲜少听闻,倒是锦上添花的事儿屡见不鲜。

可她呢,对这些求亲之人,统统都拒绝了。

在这些被拒的帖子中,有一些是谢时景所写。

那信里的意思,大致就是,那退婚之事,是他母亲擅自做主定下的,他并不认可。

她听闻后,便请人将那道已经泛黄且显得陈旧的退婚旨意,送到了谢时景手中。

自那以后,谢时景便再也没来过信,他们之间,至此彻底断了联系。

当冬日里的第一朵梅花悄然绽放时,她向皇后娘娘辞行。

上京城的繁华,她已然看了太久太久,如今,是时候回到洛川了。

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

临走的那一天,皇后娘娘亲自为她梳妆。皇后娘娘还送了她一杆长枪,那是皇后娘娘昔日所佩戴的。

皇后娘娘说,这杆枪留在深宫之中,她也用不着了。

倒不如跟着她一同去洛川,若是能遇见有缘人,再重新骑上战马,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时景会在宫门处等着她。

她刚一走出宫门,就被谢时景叫住了。

眼前的谢时景,瘦了许多,头发虽然束得规规矩矩,但整个人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颓然之气,仿佛被霜打的茄子一般。

刘青山想都没想,就要上前把谢时景请走。

如今再见,她高高在上,而谢时景却处于下风,依旧只能站在三步之外,连靠近她一步都做不到。

谢时景越过刘青山,目光直直地望向她,脸上挂着勉强挤出的笑容。

“你我之间,何至于如此呢?这青天白日的,我能把你怎么样?我就只想跟你说几句话。”

她忽然想起了初次与谢时景相见时的情景,那时他怀里抱着美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脚下。

又忆起琼华宴上,谢时景看向她的眼神里,依旧带着一丝惊叹。

“我没想到,你的箫吹得如此出色。”

她神色淡淡,说道:“我的箫一直吹得很好,只是你之前不知道罢了。”

“那破阵曲,我在军中也常常听闻。那年我十五岁,离家去参军,我不想路过洛川,特意绕道北上,去了崔将军那里。你说……那年要是我不往北走,而是往南走,早早地认识了你……会不会就有不一样的结局呢?”

谢家和张尚书家的婚事,最终还是没能成。

至于那李芃芃,这一阵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动静闹得实在太大,谢家的脸面都被狠狠地踩在了地上。谢家老爷迁怒于她,亲自发了话,让她回扬州四井巷的宅子去,这辈子都不许再入京,更不许再踏进谢家主宅一步。

谢时景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到头来,却只握住了一把风里的沙子。

他随手一扬,那沙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

长风吹起他的衣摆,曾经那个骄矜自傲的谢时景,此刻也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而且输得一败涂地。

失意和懊悔,就像一把锋利的钢刀,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胸膛。

他似乎有所领悟,眼神茫然地问道:

“这算是报应吗?”

她抬眼望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开口,说道:“不算。”

“谢时景,你无非就是错过了我,这并不是你的报应。

就像我当初跟皇后娘娘所说的那样,你的报应,其实源于你的性格。

你不喜欢家里为你安排好的道路,总是想要另辟蹊径,希望能博得一个满堂彩。

可是,成功贵在坚持啊。

你纵然有着经世之才,也架不住事事都半途而废。

你天资聪慧,又有家族在背后助力,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从来都太容易了。因为太容易得到,所以你不懂得珍惜,那些美好的东西,你一样也抓不住,这就是你的性格。

也是你应得的报应。”

她朝着谢时景缓缓地行了一礼。

“此去天涯路远,还望君各自珍重。

后会……无期。”

距离京城二十里的时候,她渐渐听到了笛声。

那笛声豪放不羁,宛如碧海之中涌起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

这样好的笛声,她只在琼华宴上听到过。

她凝神倾听了好久,最后,从怀中取出了箫。

箫声舒缓悠扬,顺着那潮水般的笛声而生,仿佛一轮明月从海面上升起,这是一支答谢的曲子。

那日琼华宴上,她一时之间想岔了,心中生出了伤逝之意,多亏那笛声及时响起,为她开解了心中的烦闷。

又走了一百米,她来到了松山亭前。

亭前站着一个人,身着玄色劲装,一双长腿利落地收在黑靴之中。他的眉毛如同利剑一般,眼睛如同漆黑的夜空,仅仅是一人一笛,凭栏而立,却生出了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来。

她让刘青山停下马车,然后沿着山道,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的身前。

她双手搭在腰侧,行了极为端庄的礼。

那人停下了吹奏的曲子,手中的竹笛在他手中转了一个圈,他的凤眸微微上挑,嘴角略勾,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听闻宋家小姐今日要出京,在下特意前来相送。”

她微微有些诧异,浅浅地向后退了一步,提起裙摆,又行了一谢礼。

“多谢公子相送,只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那人神情恣意,眼底波光浮动,隐隐有着笑意。他身后的太阳耀眼夺目,仿佛将冬日的严寒都尽数驱散了。

“宋小姐记好了,在下姓凌,单名一个渊字。

此去山长水远,不过山海总是可以跨越的,路虽然漫长,但总有尽头。

宋小姐慢走——你我二人,后会有期。”

番外

谢时景自幼便清楚,自己日后要继承父亲的爵位,然后再娶洛川宋家的小姐为妻。

他生来就背负着这样的使命,仿佛身上套着无形的枷锁,不容许他行差踏错半步。

他第一次尝到叛逆带来的快感,是在八岁那年。

府里有棵极高的石榴树,从小他就被耳提面命,那棵树太高了,不能爬。

有一天夜里,他睡不着觉,便偷偷地从屋里溜了出去。

他不仅爬上了那棵树,还爬到了最高处,摘下了枝头上最大最红的那颗石榴。

那晚,他睡在树上,一边枕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边漫不经心地剥着石榴吃。

——原来,树是可以爬的呀。

只不过高一些罢了。

——只要他小心一些,就不会摔下来。

第二天一早,他的母亲起来梳妆,看到桌案上有一颗红得似火的石榴,吓得一大跳。她把谢时景叫来,咋咋呼呼地打了他一顿。

谢时景挨着打,咬紧了牙关,半声也不讨饶。

他的母亲最后打累了,摆摆手,让他回去闭门思过。

他拖着一身是伤的身子,穿过花厅,听到下人小声地惊叹:“这么高的树,成年男子爬着都费劲,也不知小少爷是怎么上去的。”

谢时景面无表情,咬破的齿畔涌出一股生涩的铁腥味。

他舔了舔嘴唇。

心想:【这石榴,可真甜啊。】

凡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十五岁那年,他出去骑马猎雁,回来后又遭到了家里人的训斥。

“你这般顽劣不堪,难成大器。

得亏你托生在好人家,纵使文不成武不就,家里有数不尽的金山银山,又有爵位可以世袭。等来日你成了亲,定下心性,也算让父母放心些了。”

藤条一下下地落在他的身上,他揉了揉眉心,心中满是倦怠地想:【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强压在我身上,还要让我感恩戴德。既然如此,这爵位我不要了,这婚谁定的谁去成。】

文不成武不就?

他咬了咬牙,心头忆起那石榴的清甜。

于是,他开始考功名,挣军功。

往后数年,他始终憋着一股劲儿,一门心思要和父母较个高低,只为证明自己。

父母对他满是贬低与嘲讽,可他偏要往那危险之地闯,就盼着能一飞冲天,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一路风尘仆仆,他从繁华的上京朝着扬州进发。那时的他,浑身散发着少年独有的侠气,仿佛自带光芒,在五都之地广交豪杰,与各路英雄豪杰称兄道弟。

说起那扬州的花魁,当真是有着倾国倾城的容貌。他年少风流,潇洒不羁,曾与这花魁一同畅饮过好几回酒。这花魁平日里轻易不见人,可偏偏对谢时景另眼相看。他那群酒肉朋友瞧见这情形,心里酸溜溜的,就像喝了满肚子的醋。而谢时景呢,被众人这般恭维,脑袋都有些晕乎乎的,兴致一来,便为这花魁一掷千金,毫不吝啬。有一回,他撞见花魁被恩客刁难,二话不说就挺身而出,为她撑腰,那模样,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他谢时景摆不平的事儿。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谢时景怎么也没想到,李芃芃居然会为他赎了身,还跑到老宅去求见祖母,并且得到了祖母的认可。

谢时景自己本就是个行事叛逆、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到了这时候,才真正正眼瞧了李芃芃两眼,心里对她多了几分看重。

李芃芃成了他的外室,当然,她也没资格成为他的正妻。他这么做,不过是想气气他那古板又强硬的父母罢了。他们破天荒地摆了酒,宴请宾客。那天,他心里莫名地就想起自己那个远在洛川的未婚妻。

听说那未婚妻是武家出身,身子骨弱得很,既没学过刀剑功夫,也没什么才名在外。他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莫不是和她那些娇滴滴、弱不禁风的表妹一样,一旦许了人家,就只会等着做那攀附夫家的菟丝花?想到这儿,他心里一阵厌烦。

真正见到宋白芷的时候,是在上京城。那时,他带着李芃芃秘密回京,刚一回来就撞上了她。

那是个气质超凡脱俗的姑娘,面对危险毫不畏惧,还出手救下了一条人命。

他心里刚涌起结识她的念头,没想到,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在三步之外,连靠近她都做不到。

原来这宋白芷是宋家孤女,居然孤身一人当街来到谢家,抢先一步和他退了婚。

谢时景向来心高气傲,这还是头一次被人像扔破鞋一样弃之不顾,心里那股子火“噌”地就冒了起来。

再之后,便是琼华宴了。

退婚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谢家势力庞大,居然把一介孤女逼得亲自上门退婚。落座的时候,无数道目光像小虫子一样,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其中满是不屑。

谢时景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倔强与不甘。

这婚退了便退了,他谢时景岂会败在一个女人手里?他心里暗暗发誓。

直到一池之隔,突然传来一阵箫声。

京中向来流行那些靡靡之音,可这箫声却如利剑破空,豪气干云,仿佛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如汹涌的海潮一般扑面而来!

满座的人都被这箫声惊得纷纷发出惊叹声。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这诗句在众人心中回荡。

世间男子,谁不曾梦想着披上战甲,挂帅出征,于万千敌军之中取下敌军上将的首级?

那宋家小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竟能吹奏出如此激昂的乐章,让人一听便为之倾倒?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谢时景。

谢时景完全沉浸在了这箫声之中,他可是实实在在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直到如今,那些火光中的厮杀呐喊声依旧在他耳边回荡。

比起旁人,这曲子更能勾起他藏在血脉深处的那股沸腾的杀意。

这就是……他原本要娶的妻子?

箫声渐渐转为苍凉,谢时景只觉心里一阵刺痛,正想有所动作,忽然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紧接着,一道笛声响起。

他抬眼望去,只见凌渊已经收回了那冰冷又轻视的目光,正横着笛子在前,那模样,仿佛在守护着什么。

这凌渊是何许人也?

谢家虽然显赫,可这凌渊的家世更为尊贵。他是长公主之子,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他十四岁就上了战场,在西北那片艰苦的土地上历练了十二年,很少回京。崔将军每次提起凌渊,都是满脸推崇,说凌将军年少有为,杀伐果断,有这样的将领,是国家的大幸。

谢时景也见过凌渊临阵摔碗、不管不顾的模样。

他不得不佩服,也不得不承认,崔将军说的话,字字属实。

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凌渊居然肯来这琼华宴。

他旁边有个小小的身影,谢时景定睛一看,乃是当今五皇子。

此刻,五皇子正一脸自豪地站在那里。

只是不知道,他这自豪是为了他的凌大哥,还是为了他的白芷姐姐一鸣惊人。

后来,宋白芷被封为昌平郡主。

谢时景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上京城的笑柄。

他年纪轻轻,还没承袭爵位,既没有功名傍身,也没有显赫的军功,平日里行事又放荡不羁,这样的他,如何能配得上昌平郡主?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谢府的清名算是彻底扫地了。父亲和母亲为此大吵了一架。

父亲指责母亲目光短浅,只看重眼前的富贵,轻易就和宋家退了婚,却不知道百年世家的声誉是多么重要。

母亲气得冷笑起来,那笑声里满是嘲讽:“谢大人不愧是谢家的家主,满口都是仁义道德,一副清风明月的模样。既然如此,宋家败落之后,怎么没见你去拜见过你宋家嫂子一回?”

父亲被问得哑口无言,气呼呼地拂袖而去,一连好几天都不回家。

唯有谢时景失魂落魄地呆在那里,仿佛丢了魂一样。

李芃芃虽然不错,可他们二人相处,大多时候谈的都是些风花雪月的事儿。

要是往深了聊,比如家国天下这些大事,他就算想和这花魁谈,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外界的那些非议和讥笑,他其实并不在乎,只是心中那悔恨的情绪如同藤蔓一般,疯狂生长,让他痛不欲生。

那天回去以后,他派人去查了宋白芷的事情。

谢家大少爷向来高高在上,这次却第一次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去了解他这个未婚妻的生平。

宋白芷的父兄都战死沙场,她母亲一个人带着她,还要苦苦支撑宋家的门楣,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京都这边歌舞升平,一片繁华景象,却不知道洛川那边战马嘶鸣,战火纷飞。

听闻她兄长战死的时候,身上中了七箭,半条手臂都被削去了。

是宋白芷和她母亲含着泪,为他收殓入棺。

那是宋家最后一个男丁。

那时候,她才几岁啊,就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

就算是谢时景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被那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宋白芷当时有没有哭呢?或许她见得太多了,眼泪早就流干了。

这么多年,谢时景一直忙着和家里抗衡,对这个未婚妻不闻不问,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样。

母亲去世后,宋白芷一个人过得十分辛苦。

她拜了当地的名医为师,专心治病救人。

她是那样好的姑娘,就像宁折不弯的枝头寒梅,在寒风中傲然挺立。

才不是那种等着依靠夫家的菟丝花呢。

只是学医又谈何容易,哪有高门贵女会去干这个的。

每天都要和脓血断肢打交道,还有染上疾病的风险,光是想想就足够吓人了。

在她最难的时候,她有没有想过自己这个远在京城的未婚夫呢?

有个显赫的未婚夫,多少也算是一条退路,也能给她一些念想。

宋白芷有没有期待过呢?

谢时景不知道,他这一生恐怕都无法得知答案了。

京城里想和宋白芷结亲的公子哥儿多得像过江之鲫,而他本可以拥有这个最好的姑娘的。

可他却失去了她,更可悲的是,他连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她的都不知道。

正如宋白芷所说,他们二人历经千帆——

后会无期。

他早已不配做她的夫君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