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王夫人与袭人因误解而达成的同盟,早晚得散

发布时间:2025-10-21 00:06  浏览量:1

绝大多数读者,无论是反袭还是拥袭,都认为王夫人与袭人确实是结成了同盟。

在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袭人向王夫人进言,从而得到赏识,被王夫人提拔为宝玉的准姨娘。

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

这话真是发自肺腑感人至深,相信王夫人说这话时是一片真心,毕竟她是个天真烂漫,喜怒出于胸臆的人,不会掩饰真情。但话说回来,天真烂漫的人往往头脑简单容易冲动和误解,王夫人与袭人,也是彼此误解了。

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袭人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袭人说这话,是有前因的。她在宝玉房中本来就是领班女仆,自从宝玉与她试了云雨,她在爱情与权力的双重加持下,产生一种做女主人的幻觉。她在心态上,把自己当成了宝玉的妻子,视宝玉为禁脔。然而宝玉又哪里会对她专一呢?刚答应她规矩做人,转身就去湘云屋里吃胭脂。看见袭人的表妹就想弄家里来,他把袭人的汗巾、裙子之类随手送人,让袭人去替他安慰林妹妹,去多照应芳官……因为他得到了袭人,所以袭人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在这场感情中,袭人的单方面付出越来越多,代价越来越大。

袭人的醋多得吃不过来,宝玉夸她表妹漂亮,她立即声明人家“明年就出嫁”,之后又以赎身回家威胁宝玉,引出良宵解语。她看到宝玉早起去湘云屋里洗漱就使性子,气得宝玉要“焚花散麝”。湘云也说袭人“你不像从前待我了”,直到湘云订亲,她才恢复了正常态度,此前她是防备湘云的。在宝玉错把袭人当作黛玉“诉肺腑”之后,袭人说“神天菩萨,坑死我了”,宝玉拉她试云雨她都不觉得被坑,但是听说宝玉最爱是别人她才真感觉被坑了。

袭人情急焦虑之下,才跑去向王夫人进言,希望宝玉搬出大观园,远离黛玉等亲戚小姐。她知道自己虽然与宝玉亲密,但是毕竟不如那些识文断字的小姐们与宝玉更有共同语言,她不敢期望自己得到正妻的名分,但是她希望自己在宝玉心里是第一人。

所以,袭人心里要防备的,从来都是黛玉、湘云等小姐。

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有趣的是,王夫人听了,第一反应想到的是金钏的事。金钏是个丫鬟。

王夫人撵走她,是因为“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

王夫人提到晴雯,也说“我一生最嫌这样人”。后来撵走芳官、四儿、贾兰乳母,也都与此类原因相关。

王夫人一生最讨厌的,应该就是做女仆的依仗性魅力而轻狂,引诱男主子去做大胆无耻之事。至于她为何有这个厌恶,大概与她的原生家庭教育和个人经历有关。比如家中可能有丫鬟勾引男主子上位以致宠妾灭妻的行为。而她自己也是在生了三个孩子之后突然出现了赵姨娘夺床并迅速产下一双儿女的情况。在那个时代,富贵丈夫中年纳妾宠妾虽然常见,但是对于婚后十几年一直作为唯一能给贾政生育的女人,这种形势的突然转变很可能对王夫人是个巨大的打击。

赵姨娘是不大守规矩的,贾环敢当贾政面叫她“母亲”,这本身就不合礼法,而贾政并不阻止挑理。以小见大,这个出身低微的小老婆,已经稳稳暗中拿捏住了贾政。

所以,王夫人厌恶一切想要拿捏男主子、不守规矩的女仆,只要是看起来有这倾向的,都不能放过。

王夫人很高兴袭人能关心宝玉的名声和体面,其实袭人进言,叫王夫人防备的是小姐们。但王夫人认为真正影响宝玉名声体面的,是丫鬟们,小姐们反而没那么可怕。这也是为什么袭人进言之后,王夫人虽然各种感动高兴夸赞提拔袭人,却一直没能照办她的话,让宝玉搬出大观园。

就算搬出了大观园,宝玉的身边依然会有很多丫鬟围绕伺候,王夫人也不能把他的仆人全换作男性,所以搬家是没有意义的。

虽然大观园是小姐聚居的地方,但王夫人认为小姐们比丫鬟要安全得多。贾母批驳那些言情故事说:

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

贾母的认知是典型富贵官太太的,王夫人应该也是经验类似。主观上,小姐们都受过教育,知书达理,不会做出淫奔之事。客观上,奶妈丫鬟一大堆人跟着,要想跟宝玉制造二人世界闹出丑事来,并不容易。一来规矩环境不允许他们有这种机会,二来身边那些仆人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帮着主子偷情。

到了后边,王夫人下令抄检大观园时,检查的对象也是仅限于丫鬟们。她不喜欢晴雯,仅因为她的打扮和气质看起来比较像狐狸精,不一定她必须有什么犯罪的明确证据。至于她恰好长得像黛玉,那是另一回事。王夫人就算不喜欢黛玉,也不是因为认为黛玉也是“狐狸精”,把她也视为潜在的“淫妇”。

袭人担心宝黛有“丑祸”,因为她自己是过来人,她也深爱宝玉,两个彼此爱慕又朝夕相处的男女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她有切身经验。她认为宝黛也会。她可忘了,她自己跟黛玉的身份差距和客观条件的差异。

宝玉再胆大痴情,也没胆子跟黛玉试云雨,而且他不是皮肤滥淫之人。而黛玉那么清高洁癖目无下尘的心性,也不屑于做出苟且之事。

但在袭人心底,黛玉跟她自己是平等的,都是深爱宝玉、也被宝玉所爱的少女。宝玉怎么对待她的,也将怎么对待黛玉。而黛玉比她更有身份和学问,也更任性,更会拿捏和纵容宝玉,宝玉迷恋黛玉,远胜过对袭人的依恋。所以,不才丑祸,终将难免。

如果宝玉与袭人的私情传扬出去(其实已经传扬出去了),大家顶多笑话几句。但如果宝玉对黛玉“睡里梦里忘不了”的事传扬出去,事情只会被歪曲和污化,届时宝黛都将无法做人。

袭人能做的,只是建议把宝玉搬出大观园。而王夫人根本不担心这些,所以并未照办。她只是很高兴自己所担心的群体里出现了一个跟自己一条心的人。她决定把袭人收为己用,于是给她姨娘待遇。

其实,这只是进入了试用期,至于何时转正,要看王夫人的心情。王夫人希望袭人能成为自己安插在怡红院的耳目。她自然也知道宝玉已经长大,男女之事难以避免,如果丫鬟中必须有人承担宝玉的青春冲动,她希望这个人是袭人,而不是别人。

而袭人,虽然更加小心伺候宝玉,但在对宝玉的私生活的防范上,却并未按照王夫人的期望去做。

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越发自要尊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况虽无大事办理,然一应针线并宝玉及诸小丫头们凡出入银钱衣履什物等事,也甚烦琐;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

袭人不再与宝玉狎昵,反而把更多贴身接近宝玉的机会让给了本来就有点吃醋她的晴雯。宝玉生日之夜,她把醉酒的芳官扶在宝玉身侧睡了,次日还故意逗她:“不害羞,你吃醉了,怎么也不拣地方儿乱挺下了。”

王夫人清理怡红院,撵走了晴雯、芳官和四儿,有读者认为这是袭人背后捣鬼,撵走同样对宝玉有情的竞争对手,可是与宝玉洗澡洗了两个时辰的碧痕,也不是袭人的党羽,为何也安然无事呢?可见,袭人并非是告密那三个丫鬟的人,因为她已经先一步进入了姨娘试用期,不用担心底下这些人来抢。事实上,如果这些人中有人与宝玉有染,反而更能衬托她自己的端庄守礼。

所以,她并未如王夫人所望,牢牢看住宝玉,盯梢他的私生活,严防死守狐狸精们越界染指,反而放手给其他丫鬟制造了更多机会。这有利于转移王夫人的注意力。

袭人比王夫人聪明,看穿了王夫人关注的是丫鬟而不是小姐。但她不能明确告诉王夫人,自己跟她不是一条心,况且王夫人给她的准姨娘名分的诱惑,她也是难以拒绝的。所以,她尽力树立自己“守规矩”的人设,证明王夫人没看错人,同时希望多出来几个犯事的“狐狸精”,转移王夫人的注意力。

其实符合王夫人期望,热衷盯牢宝玉私生活的,是晴雯。

虽然从外形看,晴雯更有做狐狸精的条件,但是在扮演狐狸精的实际水平上,完全不能望袭人的项背。贾母欣赏晴雯的美貌和伶俐,认为只有她最配做宝玉的屋里人,所以把她从小就派给了宝玉。因为有了这个预设,晴雯认为自己在两个方面有特权,一是少干(她不想干的)活儿,二是监督宝玉的私生活。

王夫人后来派给袭人的活儿,晴雯早就自发做起来了。但她没经验也缺乏指导,不知该劝宝玉还是该汇报给谁,所以她只有当众揭发和嘲骂。

袭人与宝玉的“鬼鬼祟祟干的事”,被她当众指摘。

宝玉为麝月篦头,被她嘲笑“上头”,说他们“瞒神弄鬼”。

碧痕与宝玉洗澡洗了两个时辰,被她当作笑话评说。

芳官与宝玉共进午餐,被她骂做“狐媚子”。

……

宝玉不满她这种“嗑牙”,晴雯的头脑简单,但表达欲望超强,这些禁忌话题频繁宣于她口,未免让人疑心:怎么她就这么关注这种事?想必她也想做狐狸精。

水至清则无鱼,过分的政治正确,反而让人怀疑她最不正确。

在袭人有意无意给其他丫鬟制造密接宝玉的机会时,晴雯却以清高的姿态和洪亮的嗓门,禁止丫鬟们的非分之想和乱说乱动。然而,晴雯这种高调本身就比别人更能引人瞩目。当王夫人和心怀叵测的婆子们抓不住明确的狐狸精证据时,枪打高调的出头鸟,就成为她们最本能的选择。最出挑耀眼的人,最像狐狸精,是不是,反而不那么重要。

所以,晴雯的冤屈不仅在于她本身清白,更在于,她才是本质上最坚持奉行王夫人的“杜绝宝玉与丫鬟亲近”的路线的人。

王夫人不能识人,把晴雯这个真正的“志同道合”者撵走了,倒留下了袭人这个阳奉阴违的作为心腹。

有句名言说,很多夫妻是“因误会而结合,因了解而分开”。

这话也适用于王夫人与袭人。在八十回前,我们看到了她们因误会而结盟。那么,此后,她们是否会因为了解而结盟破裂呢?

我认为是会的。

袭人进言的目的只是希望宝玉能搬出大观园,没想到王夫人就此收她为自己人,提拔她做准姨娘,这是意外之喜,她不想拒绝也不能拒绝。然而她的老主子贾母不可能毫无介怀。

鸳鸯抗婚时,贾母“误斥”王夫人:“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

元宵夜宴上,贾母又抱怨袭人给母亲守孝。“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言外之意,袭人现在不跟着贾母,跟了别人,就变坏了。

贾母原本也有意派袭人给宝玉做屋里人,所以,袭人认为自己与宝玉试云雨“不为越礼”。但是,正式提拔她成为姨娘,也是贾母的权力,这叫“恩出自上”。一旦王夫人抢先行使了这个权力,并且主动承担了袭人的月钱支付,这个性质就变了。袭人成了王夫人的人,在尚未回明贾母的情况下就换了主子了。

王夫人虽然提拔了袭人,但又考核了两年。等驱逐了晴雯之后,把想让袭人给宝玉做妾的事回明贾母,说袭人一点不错了,可以转正了。可是,贾母借口说,宝玉一定不听妻妾劝,既然袭人能劝,那就千万不要让她成为宝玉的妾,否则就劝不动了,建议“且大家别提这事”,于是袭人的转正被无限推迟了。

在王夫人那边,也就顺水推舟,不过是个丫鬟,何必为她的权益得罪贾母?且王夫人用人喜欢卸磨杀驴,对凤姐宝钗尚且如此,对袭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根据脂批和判词,袭人离开贾府嫁给了优伶蒋玉菡。很多人责怪袭人背叛宝玉,可是是否离开贾府又哪里是袭人这个奴才能自己做主的呢?据说袭人临别宝玉时说:“好歹留着麝月。”这话的意思竟似乎是宝玉赶她走的。

宝玉跟袭人很像,袭人是伺候了谁,心里眼里就只有谁。宝玉是谁伺候我我心里眼里就只有谁。小时候他贪恋李奶妈的乳汁,后来“长大了吃不着奶了”,就主张把李奶妈赶走。袭人把近身伺候的位置让给了晴雯,宝玉就与晴雯有了“共穴之盟”。所以宝玉跟他那卸磨杀驴的亲娘,某种程度上也是异曲同工。晴雯被逐,宝玉就怀疑到了袭人,袭人百口莫辩,从此俩人感情有了隔阂。

宝玉早晚会关注到袭人对黛玉的醋意,黛玉的死没准儿也引发宝玉疑惑。宝玉像很多读者一样,不信命,只信小人作梗,加上对晴雯之死的怀疑,背锅躺枪的可能又是袭人。“如今我有妻有陪嫁丫头,就不必留着袭人了”——这样的话,宝玉未必说不出口。

王夫人提拔袭人给宝玉做妾,本是希望能通过她来监督、掌控和劝服宝玉。一旦发现她做不到,甚至有点儿阳奉阴违,就会觉得她失去了利用价值。只要宝玉执意赶走袭人,王夫人是决不会保护她的。

王夫人对袭人许下的“必不负你”的承诺,与宝玉许下的“同死同归”承诺一样,都是一时的情绪化语言,最终都是无法实现的。她尽心侍奉过的三个主子:贾母、王夫人、宝玉,都嫌她对自己不够忠心。白瞎了她温柔和顺的好奴才性格,她那似桂如兰的贤德名声也是白被大家称颂了多年。袭人最终白白献身操劳,不但得不到姨娘的名分,连留在宝玉身边做丫鬟都不行。

没有永远的结盟,只有永远的利益,利尽则盟破。况且,本来两个人的利益就不太一致,身份又并不对等,袭人在其中,处于完全被动的状况,盟约的缔结和破裂,都不是由她决定的。当王夫人的 “监督” 需求与袭人的 “避嫌自保” 策略产生冲突,当贾母的态度为袭人转正蒙上阴影,当宝玉因晴雯之死对袭人产生隔阂,这场同盟的根基便已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