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草店 ——费尔南多·佩索阿

发布时间:2025-10-20 10:37  浏览量:1

我是那个永远无法成为任何事物的人,也不渴望成为什么,却因此将世界的梦境背负在自己身上。我的房间,这方小小的天地,是我与外界唯一的连接。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无名之辈,无人知晓,也无人需要知晓。可正是这份无人知晓的孤独,让我看透了大街的奥秘——那条被无数人踩踏却从未被真正理解的街道。它真实得如同石头,却又虚幻得如同梦境。死亡在墙角渗出湿气,在人的发间染上霜雪;命运驱赶着车辆,驶向不可知的虚无。

今天,我仿佛被真理击倒,又仿佛在死亡的边缘获得了澄澈。我与这世界再无瓜葛,只留下一句告别。窗外的街道,像一列长长的火车,汽笛长鸣,震碎我的神经与骨骼。我困惑,因为我曾思想,曾追寻,也曾遗忘。我被撕裂,在对街角那家真实存在的烟草店的忠诚,与对内心那纯粹由梦幻构成的感受之间。

我失败了,因为我未能完成任何象征,也许一切本就是虚幻。他们曾给我学徒的身份,而我却从那位置上悄然消失,走向充满象征的远方。可在那里,我只见到草木,遇见的人也如同死寂。我回到屋内,坐在椅中,思索着未来。我知道我终将成为什么,但那个“我”究竟是谁?我想成为一切,可我思虑太多,而世界无法容纳如此多的渴望。此刻,有多少人正梦想着成为天才,像我一样?历史或许连一个都不会记住。除了梦想的灰烬,未来不会留下什么。

我不相信自己,因为疯人院里挤满了太过确信的人,而我,连一丝确定都没有。这世界属于那些生来就能征服它的人,而非那些仅仅梦见征服的人。我梦见的,远比拿破仑的功业更宏大;我心中的慈爱,远超基督的胸怀;我藏匿的哲思,连康明都不曾触及。可我终究是那个小阁楼里的人,即便我并不居住其中。我生来就不是为征服世界的人,我只是一个等待的人,在没有门的墙边,期盼一扇门的开启。

我在鸡窝里歌唱无限,在井底聆听神谕。我不再相信自己,不如信赖虚无。让阳光、雨水、清风洒落我的头颅,让死者随意前来或离去。我们在梦中征服世界,醒来却发现天色晦暗,大地陌生,而宇宙浩瀚无垠,包含太阳系、银河与无限。

吃点巧克力吧,小姑娘,吃点巧克力。看,这世上最深的玄妙,也不如一块糖果来得真实。如果我能像你一样,单纯地因真理而吃巧克力,该有多好。我沉思着剥开锡纸,将它丢弃,如同抛弃生命。但至少,这些飞快写下的诗句,是从无痛苦中诞生的。我向自己口述了无泪的耻辱,用高贵的姿态,将那件脏衣投入世界的洪流,而非作为布头被丢弃。

我留在家中,一无所有。你,我的安慰,你并不存在,所以才能真正安慰我。你或许是希腊女神,是罗马贵妇,是行吟诗人的公主,是十八世纪的侯爵夫人,或是某个年代的传奇女子。无论你是谁,若能给我灵感,请降临吧。我的心灵如打翻的水桶,我像乞求精灵般乞求自我,乞求与虚无的相遇。

我望向窗外,看见清澈的大街,看见商店、行人、车流,看见穿衣的人们交错而行,看见狗的存在。这一切如流放的判决压在我身上,可它们终究无关紧要,因为一切皆是虚无。我曾生活,曾钻研,曾爱慕,曾信仰,如今我羡慕每一个乞丐,只因他不是我。我看见他们的褴褛与虚伪,心想:也许你们从未真正活过?但未曾活着,或许正是活过的另一种方式。你们像断尾的蜥蜴,尾巴仍在蠕动。

我已看清自己,从前我有能力看清,却未曾行动。我穿上幻想的外衣,别人认出了我,那并非真正的我,我却未揭穿,于是失去了自己。我试图取下面具,它已与脸融为一体。摘下面具后,镜中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我醉酒般挣扎,想钻进未脱下的衣服,最终丢下面具,在寄存处如一条被收留的狗般安睡,只因无害。

而我在此,写下这些故事,证明我的无与伦比。我的诗虽无用,却自有其音乐的本质。若能与你相遇,如遇见属于我的一切,而非永远停留在烟草店对面,踩在脚下的存在,如绊倒醉汉的地毯,或吉卜赛人偷来的破旧鞋垫。

烟草店的老板已走到门口。我望着他,内心不安,连灵魂的认知都扭曲了。他将死去,我也将死去。他留下招牌,我留下诗。终有一天,招牌会消失,诗也会湮灭,街道、语言、星球都将死去。而在别的星系,某种像人的生命,将继续创造像诗与生活的事物,在像商店招牌的庇护下。永远是一物面对另一物,永远是此物如彼物般无用,永远是真理如愚蠢般不可能,永远是神秘在深处蔓延,如表层的昏睡般确定。永远是此事,或永远是彼事,或既非此也非彼。

但一个男子走进了烟草店,去买烟草。现实突然降临,我恢复了半数精力,心悦诚服,通情达理,决心写下这些充满矛盾的诗篇。写作时,我点燃一根香烟,尝到了它释放的、来自所有思想的滋味。我追随那缕烟,如同追随自己生命的轨迹,在神经过敏的瞬间,从沉思中解脱,觉悟到形而上学不过是本性感觉的结果。

然后我陷入椅中,继续抽烟,只要命该如此,我就继续抽下去。想到若与洗衣工的女儿结婚,或许我会快乐,我起身走到窗前。那男子已从烟草店走出,将零钱放入口袋。啊,我认识他,那是斯蒂夫,他没有形而上学。烟草店的老板站在门口。史蒂夫仿佛凭直觉转身,看见了我。他向我挥手,我也向他喊道:“Adeus, o Esteves!”而这既无理想也无希望的宇宙,已重塑了我。烟草店的老板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