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关于十年萧乾的自白

发布时间:2025-09-29 12:37  浏览量:1

该轮到我走了。

仓促间将老二从日托改为全托,身边只剩下一岁半的老三了。本应该让岳母早早把他抱走,我却舍不得,一直把他留到最后一刻。动身前,老岳母陪我在小胡同里吃了简单的晚餐。我一边吃,一边紧紧搂着倚在身边的孩子。饭后,照洁若嘱咐的,用旧报纸把书桌罩上,谁知道未来漫长的岁月将会在这里落下多么厚的尘土!然后,就锁上门,使劲吻了孩子一通,离开了这个住了不到4个月的家。

那是 58年4月,17还是18,我说不准了。只记得遵照毛 的指示,那晚全市出动赶麻雀。方法是用竹竿和木棍赶得麻雀没有容身之处。说是麻雀力气有限,倘若老叫它飞,不给着地,最后自然就会掉下来,一命鸣呼了。所以那晚走过大街小巷,家家都在赶着麻雀。

我就是随着麻雀,从自己的出生地被赶了出去的。

8点,我按时来到机关。这里,要由原单位一个中层干部把我移交给中直 一名成员,后者将把我押 解到农 场。经办移交的这位,在大学时代与洁若同系,也是搞外国文学的。平时细声细气,满面春风,在批判会上嗓门粗大,凶狠异常。在等待移交时,他对我又和善起来,轻松地弹着烟灰,情致优雅地赞赏起济慈的《夜莺颂》来了。

火车是11点开,中直那位10点才来。这段时间里,我忧心仲忡地倾听着这位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爱慕者的清谈,一边想起小时街头所见:一边在出殡,一边过着彩轿--两种迴然不同的境遇,两种身份,两种心境。

又来到东车站了。这回,我是被押解出去的。同行的那位只夹个公文包,我扛着沉甸甸的铺盖,提着行李袋,里面装了四季衣服和几本心爱的书。那时还不到50,可走几步也还得换换肩。好容易挤上了车,我们两人找一个窗口,面对面地坐了下来。由于身份不同,我们几乎没说过话。他晓得我的姓名-而且,关于我的一切,大概全装在他那个公文包里了。我深知自家是被押送的,自然也不便去攀谈;况且再扯上《夜莺颂》那样的话题, 也只会使我更加沮丧。

这位干部大概经常出差外调什么的。坐的虽是硬席,可满有谱儿。将近午夜,他就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瓶四两装的白酒,一对松花。他先熟练地敲开蛋皮,闻了闻,没臭。然后就饮了起来。每呷一口,嘴里还要咂咂作响。酒和蛋的气味真香,我嘴里汪起一股暖流。

为了让他吃得自在些,我赶紧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感觉一阵沁凉。我望着铁道旁在昏暗中迅速变动着的风景线,回想以前在家里一手捏着酱鸡腿,一手把着锡制小酒壶的美好日子,同时也一个个地想着分散四处的家小,他们想必此刻都在熟睡中。

到站后,我们在城里一家小饭铺里吃了点东西,就同一批也是去农场劳动的人们汇合,一道上了辆卡车。我还认出车上有我的一位远亲。相互都估计到对方也出了事,连头也没敢点。开车之前,听到一簇春游的青年用《社会主义好》的歌声向我们振臂声讨,幸好,那还是动口不动手的时代。

位于渤海边的这座国营农场是50年代初苏俄援建的,主要生产优质稻米。它原是片盐碱地,所以生产之外,还有改良土壤的任务。全场各级领导都是抗美援朝时受伤的荣军,骨干是 招募来的青年农业工人。总场外,还有若干分场。

在总场大门日下了卡车,中直那位就径直把我领到农场的保 卫处。望着那个牌子,我不觉一愣。不是人事处,更不是干部处!不是敌我矛盾当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吗?转念一想,计较这干啥,还不是一样!

中直那位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叠文件,大概是有关我的档案资料。他交了差,向屋里人打声招呼,就扬长而去。

看来农场保卫处事先早有安排,值班的瞅了我一眼,交给我一张纸条,就说:“去三分场报到!”

这回是我独自一人前往。大概已经进了农场,跑不掉了。我呢,也从这种自由中感到些喜悦。

三分场在总场以东,相距10来里。我扛起行李,沿着堤坝走去。越走越吃力。4月间天气虽还不太热,身上却湿透了。我走走歇歇,一边叮嘱自己说,以后的劳动要比这艰苦得多呢,早点开始练练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