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其骧:我做过两次暨南人
发布时间:2025-09-26 10:31 浏览量:2
谭其骧:我与暨南
我做过两次暨南人,第一次在1927年秋至1930年夏,是暨南大学的学生;第二次在1947年秋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是暨南大学的教师。
1926年秋至次年“四·一二”以前,我是上海大学社会学系的一年级学生,“四·一二”后学校被封闭,失学了两个月,到夏天即考入暨南大学的中文系。那时学校在真如,校长是郑洪年。秋季开学的第一学期,系主任是夏丏尊先生,他自己教大一国文,余上沅先生教大一英文,沈端先先生(夏衍)教第二外语日文,还有林语堂先生、张凤先生等,教的什么课记不得了。转年第二学期开学,系主任换了陈鍾凡先生,教师也换了好几个,有陈柱、骆宏勋等。大致可以说,第一学期的教师趋向于新文学,第二学期的都崇尚旧文学。我很敬仰爱慕夏先生,不喜欢第二学期那些守旧派老师。所以到了1928年秋季开学,便决意转系。刚开学时转到了外文系,系主任是叶崇智(公超)。两星期后,学校贴出布告开办历史社会系,我当即又转到了这个系,主修历史,兼修社会学。从1928年秋到1930年夏读了两年即毕业。由于那时学校采用的是学分制,我因在校三年所修学分较多,加上在上海大学读过一个学期有几个学分也被暨南所承认,加在一起就够上毕业所需的学分了,所以到1930年夏就被认可毕业。
在历史社会系两年之内,系主任先是黄凌霜,后换许楚生(德珩),教师有孙本文、邓初民、潘光旦、周传儒、陈憬、王庸、徐中舒等。我受潘光旦先生影响较深,毕业论文《中国移民史要》的指导教师就是他。后来我和他先后到了北平,1936年他做清华大学教务长,我在历史系教书,他把我拉进社会系兼了一门课。
在暨南历史社会系两年中,我的同班同学连我一共只有五人。除我毕业于1930年外,另外四人都毕业于1931年夏。这四位是江应樑、陈源远、许震球、刁焕国。江应樑毕业后留校当过助教,1935年时在广州中山大学教过书,抗战以后一直在云南大学当教授,是一位西南民族史专家。陈源远长期在江苏水利机构任职,现已退休,家住南京。许、刁二位30年代后即失去联系,久已不知下落。
那时学校在真如火车站之北,学校虽办有食堂,多数同学都在铁路南一条小街上的小饭店里包饭,每月所费约十元稍出头些。晚饭后散步,时常西至杨家桥才折回。放假日的活动除了进入市区外,还到过南翔古漪园、大场、江湾叶家花园。
那时学校管理比较松散,上课一般不点名,上不上课没人管。课堂外的活动完全自由,但也没听说过有什么非法或不道德活动。许多选修课不考试,以交一篇论文作为修毕这门课的成绩。论文是否出于本人撰写并不查究。有几个学期期终我为好几门课都写上几篇论文,除了一篇署自己的名外,别的就提供或因病或因事或写不出论文的同学,由他们署名上交。当时暨南的体育相当出名,尤其是足球,健将有陈镇和等。但与我相熟的都不参加运动,课余一般是聊天散步,坐坐咖啡馆。看电影得上北四川路,太远了。我也不大喜欢看电影。对南国社的话剧有兴趣,有演出经常赶去看。也曾赶到市中心区看过京剧名角演出。散戏后在北站旁宝山路口坐野鸡汽车回校,每人小洋二角,坐满就开。头上两年假日常到福州路书店买小说和文学期刊看,渐渐就只买史学书看了。
一年级第一学期,夏丏尊先生还曾带我们一班同学上市内一家饭馆,谒见鲁迅先生,一起聚餐,饭前饭后他都谈了些话,可惜当时他讲些什么,现在完全不记得了。
夏先生第一次上课,首先申明他的名字是丏尊,不是丐尊,可读若缅,意思是被遮蔽,看不见。但我记不得他对“丏尊”的解释,也许他并没有解释过。
第一学期还有一件名人逸事可以提一提:林语堂先生烟瘾极大,在课堂上有时忍不住,又不好意思在讲台面对着学生抽,常常讲着讲着突然停止,不声不响躲到课堂角落里对着角落抽。同学们都静坐不作声,等他抽上半天,捺灭烟头,才重上讲台继续讲。
1930年夏结束第一度暨南生活,从此年秋起直到1940年春,除1935—1936一学年在广州教书外,长期在北平读书(燕京大学研究院)、教书(辅仁、燕京、北大、清华):1940年离平进入大后方在贵州浙江大学教书,1946年随校复员杭州。那时法币猛跌,物价狂涨,我的教授薪金实在难以养活一家六口(两夫妻四个孩子)。1947年秋,在上海的暨南大学新任文学院院长孙人和(蜀丞),由于历史系教师缺人,委托他的妻兄牟润孙到杭州找我,邀我到暨南兼一个专职教授,我就应允了。那时的制度做兼任教师待遇很低,所以要兼就得兼一个专任;又怕南京教育部批不准,所以不用本名改用字“季龙”上报。这样两校各拿一份教授全薪,才能对付过日子。南京教育部规定专任教授每星期得教三门课九小时,事实上各校多少都打一点折扣。我在浙大资格已相当老,受优待只教两门课六小时,在暨南因属新聘教授,只肯照部定规章减少一小时,每周上三门课八小时。三门课中的中国历史地理、魏晋南北朝史两门,就是照在浙大的讲稿再讲一遍,另开一门中国文化史或中国史学史(各一学年),那是现编的教材。1947年秋至1949年夏,我每星期来往沪杭一次。1948年秋季开学后,改为每两星期来沪一次。每两星期的第二周的星期四,一早从杭州出发,中午十二点半到上海,就在北站附近小饭馆里吃午饭,饭后径赴宝山路西宝兴路口暨大文学院,从一点半起到五点半,连上四节课。第二天、第三天各上六节课,两天半之内上足两星期的十六小时课,当晚乘特快车返杭,约十一点可到家。记得最后一次到暨南上课是在4月上旬,5月初杭州解放,沪杭火车交通中断,应在5月中旬来的一次便没有来成。等到6月初交通恢复我再度来沪探亲时,暨南已停办。
这两年来暨南上课,晚上都住在青云路暨大宿舍内学校配给我住的一幢房子里,因为名义上我是学校的专任教授。但实际上我只单身一人每星期或两星期来住上两天,所以学校又让中文系一位单身副教授郑骞也住进来。他是常住户,所以我让他住前间,自己住后间。他只住了一年,1948年秋,因台湾大学以教授来聘,他便去了台湾。听说至今仍在台大。
这两年在暨大宿舍里认识来往的有束世澂、沈鍊之、黄豫芳等,在教员休息室里认识的有郝炳衡、刘大杰、吴文祺、施蛰存、刘佛年等,又去过孙蜀丞、牟润孙的家里。那时的校长是李寿雍,我没见过面。他是国民党的顽固分子,在学校里纵容三青团横行,贴出大字报都为反动政府说话,民主气氛远比浙大差。有一个姓但(?)的三青团头子是我班上的学生,上课向来不到,考试成绩不知所云,我批了个零分。注册课找到我对我说,这个学生有特殊任务,所以成绩不好,你得给他及格,不能打零分。我说我打分数凭试卷,不能改,要改你们负责去改。注册课来人说那样不好,你不改以后会有麻烦。我不再理他,以后也没有什么。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初暨南停办,教师如何安排我不清楚,学生并入复旦。我原在浙大,当然不存在为“谭季龙”另做安排的问题。但浙大一解放就停办了历史系,教师部分遣散,部分留校学习马列主义,我属于后者。原说历史系停办一年即恢复,可是到了1950年初又宣布历史系不恢复了,教师愿留校者一律教公共课中国近代史,不愿者听其自谋出路。我选择了后者。消息一经传布出去,南京大学、齐鲁大学历史系主任韩儒林、张维华都是我的熟人,即驰函热烈延聘,但最后我没去南大也没去齐鲁,却来到了复旦。当时复旦的历史系主任周予同,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之所以要聘我,则系由于接受了并入复旦的原暨大历史系听过我课的学生陈清泉、刘伯涵、刘保全等提出的请求。
出处
谭其骧:《舆地勾稽六十年》,北京:北京出版社,2019年,第185-19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