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队里看晒谷场,半夜听到脚步声:是我,你别开灯
发布时间:2025-09-16 21:06 浏览量:1
秋夜,燥热沉闷,连风都带着一股尘土和谷物发酵的混合气味。
我叫陈望年,是我们村里为数不多的读过高中的人。
此刻,我正一个人躺在晒谷场的窝棚里,身下是硌人的草席,耳边是无休无止的蛙鸣和虫叫。
队里把看守晒场的活儿派给了我,这片巨大的水泥地,承载着全村人一年的收成和希望。
后半夜,月亮躲进了云层,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窝棚门口。
那声音很轻,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几乎微不可闻,但我还是惊醒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里攥紧了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棍。
是贼?
我的手心全是汗,正准备大喝一声,一个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的女声,贴着门帘飘了进来。
“是我,你别开灯。”
这声音,我死也忘不了。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手里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01
时间倒回一个月前。
那年我三十出头,在村里算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人物。
说我是农民吧,可我打小就体弱,干不动重活,一年到头挣的工分,将将够一家人糊口。
说我是文化人吧,可当年高考差了几分,最终还是回到了这片土地,一身的“墨水”无处可用,反倒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望年啊,又在琢磨啥国家大事呢?”
“读那么多书有啥用,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刨土疙瘩。”
这些话像软刀子,一刀刀割着我的心。
我的妻子叫翠兰,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嗓门大,手脚麻利,干活是一把好手。
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没啥感情基础,日子过得像一碗温吞水,平淡,但偶尔也会因为油盐酱醋的小事,被她掀起一阵滚烫的波澜。
“陈望年!你个废物!就知道抱着你那破书看!家里的水缸空了你瞎啊!”
“一天到晚酸文假醋的,能当饭吃?能当钱花?”
她骂我的时候,我通常不还口。
我只是默默地放下书,拿起水桶,走向村口的老井。
井水很深,很凉,映出我落寞的倒影。
我看着井里那张憔悴的脸,常常会想,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
我的心里有个空洞,像这口老井一样,深不见底。
白天,我用繁重的劳动和村里人的说笑去填补它。
夜晚,它就张开黑漆漆的大口,吞噬我所有的安宁。
我渴望被理解,渴望被尊重。
我渴望有一个人,能看懂我藏在沉默下的那些心思,能和我聊聊书里的故事,聊聊外面的世界。
而不是每天只跟我算计工分和粮食。
这种渴望,像一株在阴暗角落里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让我透不过气。
那段时间,队里正在收割晚稻。
金黄的稻谷收上来,要摊在晒谷场上晾晒几天,才能脱粒归仓。
晒谷场是村里最重要的地方,几十万斤的粮食,是全村老少的命根子。
看守晒场的活儿,责任重大,必须找个信得过、又肯熬夜的人。
村支书抽着旱烟,在村委会的大院里踱步。
几个村干部围在一起,商量着人选。
“让赵勇去吧,他年轻力壮,当过兵,警惕性高。”
“不行不行,他老婆快生了,哪走得开。”
“那让李老四去?他家最困难,算是照顾他。”
“李老四那人嗜酒,喝多了睡得跟死猪一样,靠不住。”
大家七嘴八舌,都觉得不合适。
就在这时,不知道谁提了一句:“让陈望年去呗。”
“他?文绉绉的,手无缚鸡之力,能行吗?”
“哎,你别说,这活儿还真就他合适。”最先提议的人解释道,“望年这人,不抽烟不喝酒,不爱凑热闹,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待着。而且他读过书,脑子灵光,万一真有啥事,他知道该咋办。”
“最关键的是,他胆子小,怕出事,肯定不敢偷懒。”
最后一句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但我没表现出来。
村支书思忖了半天,一拍大腿:“行,就他了!”
于是,这个差事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每天给我记十个工分,这在当时,算是相当不错的待遇了。
翠兰难得地给了我一个好脸色。
她一边给我收拾铺盖,一边絮絮叨叨。
“望年,这可是个好活儿,你可得给我盯紧了。”
“晚上机灵点,别睡死了。”
“要是粮食出了差错,你那十个工分不仅没了,还得往里赔钱,听见没?”
我“嗯”了一声,心里五味杂陈。
我明白,在翠兰眼里,我不是丈夫,更像是个挣工分的工具。
我拎着铺盖和一盏煤油灯,走进了晒谷场旁边的那个小窝棚。
窝棚很简陋,四面漏风。
但对我来说,这里却像是一个世外桃源。
在这里,我不用面对翠兰的唠叨,不用理会村里人异样的眼光。
我可以在寂静的夜里,看我想看的书,想我愿意想的事。
白天,晒谷场上人声鼎沸,大家一边翻晒谷子,一边拉着家常。
我默默地帮着干活,听着他们谈论东家长西家短。
晚上,人群散去,巨大的晒谷场上只剩下我和堆成小山一样的谷堆。
月光洒在金黄的谷子上,像铺了一层碎银。
我点亮煤油灯,窝棚里昏黄的光,刚好能照亮书上的字。
我看的,是一本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旧诗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我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诗,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
我的“青青子衿”又在哪里呢?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声音,在窝棚外响了起来。
“望年哥,还没睡呢?”
我心里一惊,抬头望去。
门帘被一只纤细的手掀开,一张秀气的脸探了进来。
是柳玉珍。
她是翠兰的弟媳,也就是我的弟媳。
02
柳玉珍不是我们村的人。
听说她家在镇上,父亲是个中学老师。
她自己也读完了初中,因为家里成分问题,没能继续上学。
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翠兰的弟弟赵勇。
赵勇跟翠兰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性格粗犷,为人实在,但就是有点一根筋。
他和柳玉珍的结合,在当时村里人看来,是赵家高攀了。
一个镇上的文化人,怎么就看上了一个乡下泥腿子?
很多人背后都议论纷纷。
柳玉珍刚嫁过来的时候,很不适应村里的生活。
她不会干农活,说话细声细气,跟村里的大嗓门妇女们格格不入。
翠兰没少因为这个数落她。
“娇滴滴的,风一吹就倒,能干啥?”
“不就是多读了两年书吗?有啥了不起的,还不是得嫁到我们农村来。”
每当这时,柳玉珍总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从不反驳。
她越是这样,翠兰就越是来劲。
我有些看不过去,偶尔会替她说两句话。
“翠兰,少说两句吧,玉珍刚来,慢慢就习惯了。”
结果换来的是翠兰更猛烈的炮火。
“呦,心疼了?陈望年,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吧?胳膊肘往外拐!”
从那以后,我便不敢再多嘴。
但我对柳玉珍,却多了一份同情和怜悯。
我们都是被这个环境排斥的“异类”。
此刻,她就站在我的窝棚外,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碗里冒着热气。
“我看你晚上就啃了两个冷馒头,给你下了一碗面条。”
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晚风拂过湖面。
我有些不知所措,连忙站起来。
“弟妹,这……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的,望年哥。”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你帮我们全村人看粮食,辛苦了。”
她把碗递给我,一股葱花的香味扑鼻而来。
面条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在那个年代,鸡蛋是精贵东西,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贵客才舍得吃。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这碗面条给暖透了。
“快吃吧,不然要坨了。”她说着,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好奇地看了一眼我手边的书。
“望年哥,你看的什么书?”
“一本……一本旧诗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诗集?”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唐诗吗?我爹以前也教我读过。”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找到了知音。
我把书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接过去,借着昏暗的灯光,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的声音比我的好听多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
我端着碗,吃着面,听着她读书,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蛙鸣和虫叫,仿佛都成了她的伴奏。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从诗经聊到唐诗,从鲁迅聊到巴金。
我惊讶地发现,她读过的书,竟然比我还多。
她说,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上大学。
她说,她很羡慕我,能读到高中。
我苦笑着说:“读了高中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在这里看晒场。”
“不一样的。”她认真地看着我,“望年哥,你和他们不一样。”
“你心里有光。”
那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的灵魂。
心里有光。
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在所有人眼里,我都是个不合时宜的废物,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
只有她,只有柳玉珍,看懂了我。
从那天起,她几乎每晚都会来。
有时给我送一碗热汤,有时带两个煮熟的红薯。
我们就在这个小小的窝棚里,聊着天南地北。
她成了我贫瘠生活里,唯一的色彩。
我开始期待黑夜的降临。
白天,我看着翠兰那张写满嫌弃的脸,心里想的却是玉珍温柔的笑容。
我变得有些魂不守舍。
翠兰很快就发现了我的异常。
“陈望年,你最近怎么回事?叫你半天都不应一声。”
“是不是看晒场看傻了?”
我敷衍着她,心里却一阵阵发虚。
我和玉珍之间,是清白的。
我们只是聊天,什么都没做。
可我骗不了自己的心,我对她,已经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这种感觉,是罪恶的,也是甜蜜的。
它像一剂毒药,让我明知危险,却甘之如饴。
村里也渐渐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哎,你们看见没,赵勇家的那个,天天晚上往晒谷场跑。”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去干啥。”
“还能干啥,一个读书人,一个假文青,凑一块儿呗。”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让我既害怕又有一丝窃喜。
害怕的是事情败露,我和玉珍都会身败名裂。
窃喜的是,在别人眼里,我们已经是一对了。
赵勇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他每天除了下地干活,就是跟村里的汉子们喝酒打牌,很少回家。
偶尔在路上碰到我,也只是憨厚地笑笑,喊我一声“姐夫”。
这让我心里的罪恶感,稍微减轻了一些。
我甚至开始幻想,如果当初娶的是玉珍,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我们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
她会给我泡一杯热茶,静静地听我读我自己写的诗。
我们会在月光下散步,讨论天上的星星。
我不会再感到孤独,不会再觉得自己的灵魂无处安放。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遏制不住。
我看着玉珍的眼神,也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她来得更勤了,但话却变少了。
很多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暧昧而危险的气息。
我们都在等待着什么,又都在害怕着什么。
那层窗户纸,谁也不敢去捅破。
直到那一天,翠兰爆发了。
03
那天中午,我回家吃饭。
一进门,就看到翠兰黑着一张脸坐在桌边。
桌上空空如也,没有饭菜。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要出事。
“饭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饭?你还知道回来吃饭?”翠兰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陈望年,我问你,你跟柳玉珍那个狐狸精,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要刺穿我的耳膜。
“你胡说什么?”我强作镇定,“我跟弟妹能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翠兰冷笑一声,“没什么事她天天晚上给你送饭?没什么事全村人都在传你们的闲话?”
“陈望年啊陈望年,我真是小看你了!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没想到你还敢在外面偷人!”
“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这个家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百口莫辩。
我说我们只是聊天,她不信。
我说我们是清白的,她更不信。
在她眼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晚上单独待在一起,除了那点事,还能有什么?
我们的争吵,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围观。
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暴露在众人面前。
就在这时,柳玉珍和赵勇走了进来。
玉珍的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听到了风声。
赵勇则是一脸的怒气。
“姐!你在这瞎嚷嚷什么!”他冲着翠兰吼道。
“我瞎嚷嚷?赵勇,你老婆都快跟人跑了,你还护着她!”翠兰不甘示弱。
“你!”赵勇气得满脸通红,扬手就要打她。
我赶紧上前拉住他。
“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姐夫,你别管!”赵勇甩开我的手,指着我的鼻子骂道,“还有你!陈望年!我把你当姐夫,当文化人,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勾引我老婆!”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连他也误会了我。
“我没有……”我的辩解,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还敢说没有!”赵勇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没完!”
场面一度失控。
最后还是村支书闻讯赶来,才把我们拉开。
村支书把我们几个人叫到他家,关起门来“审问”。
翠兰哭哭啼啼,控诉我的“罪行”。
赵勇怒气冲冲,嚷着要跟我拼命。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
只有柳玉珍,从头到尾,只是默默地流泪。
她那副梨花带雨的样子,让我心疼到了极点。
我多想冲上去,把她护在身后,告诉所有人,一切都与她无关。
可我没有那个勇气。
最后,村支书狠狠地批评了我们一顿。
他说我们这是在搞封建社会的地主作风,败坏村里的风气。
他让赵勇管好自己的老婆,也让翠兰不要无理取闹。
至于我,他警告我,如果再敢跟柳玉珍不清不楚,就撤了我看晒场的活儿,还要在全村大会上点名批评。
那场闹剧,以我的“认错”告终。
我向翠兰和赵勇道了歉,保证以后跟柳玉珍保持距离。
回到家,翠兰把家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她骂我是个不要脸的陈世美,骂柳玉珍是个潘金莲。
我任由她骂,心里却是一片死灰。
从那天起,玉珍再也没有来过晒谷场。
我的世界,又恢复了往日的黑白。
窝棚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盏昏暗的煤油灯。
我再也看不进去书了。
满脑子都是玉珍那双含泪的眼睛。
我恨我自己。
恨我的懦弱,恨我的无能。
我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是的,心爱的女人。
经过了这件事,我终于敢正视自己内心的感情。
我爱上了柳玉珍。
这种爱,跨越了伦理,跨越了道德。
我知道这是错的,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正躺在窝棚里辗转反侧,门帘突然被掀开了一条缝。
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
是玉珍。
她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脸色苍白。
“望年哥。”她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赶紧坐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要是被人看见……”
“我不管!”她打断我的话,声音里带着一丝决绝,“望年哥,我们走吧。”
“走?”我愣住了,“去哪?”
“去哪都行!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她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我受不了了,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赵勇他……他打我。”
她撩起袖子,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触目惊心的伤痕。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他还说,等秋收完了,就把我卖到山里去,换个能生养的媳'妇回来。”
“望年哥,你带我走吧,求求你了。”
她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放声大哭。
我彻底慌了。
带她走?
这无异于私奔。
在那个年代,这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一辈子的。
我的前途,我的名声,所有的一切,都将毁于一旦。
可是,看着她满身的伤痕,看着她绝望的眼神,我怎么能拒绝?
我的理智和情感,在脑海里激烈地交战。
一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一边是我梦寐以求的爱情。
我该如何选择?
“玉珍,你先起来。”我把她扶起来,“这件事,太大了,让我想想。”
“没时间了!”她哭着说,“赵勇这几天跟人去邻村喝酒,晚上不回来。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望年哥,我知道让你为难了。可是,除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还能依靠谁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凌迟我的心。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到骨子里的女人,正在向我求救。
我如果拒绝了她,她就会被推进火坑。
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好。”我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我带你走。”
她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希望的光芒。
“真的吗?望年哥,你真的愿意带我走?”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所有的恐惧和顾虑,都被我抛到了脑后。
为了她,我愿意赌上一切。
我们商量好了计划。
后天晚上,是看守晒场的最后一天。
等交接完工作,我就带着这些天攒下的一点钱,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等她。
然后我们一起去镇上,坐最早的一班车,离开这里。
永远地离开。
那两天,我过得像是在做梦。
既兴奋,又紧张。
我一遍遍地在脑海里演练着我们的逃跑路线。
我甚至开始想象我们未来的生活。
我们会去一个南方的小城,那里四季如春。
我找一份文书的工作,她可以开个小小的书店。
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我会教他读诗,她会教他画画。
再也没有人会嘲笑我,再也没有人会伤害她。
傍晚的时候,玉珍托一个小孩给我捎来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几个字:“今晚,晒场见。”
我有些疑惑,为什么改了计划?
但当时的我,被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冲昏了头脑,并没有多想。
我以为,她只是想提前见我一面,跟我说说话。
夜,越来越深。
我躺在窝棚里,心跳得厉害。
我在等她。
等她来,带我走向一个全新的世界。
然后,我就听到了那阵熟悉的、轻微的脚步声。
她来了。
“是我,你别开灯。”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也格外……冰冷。
04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羞怯,也没有了前几日那种绝望中的期盼。
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的命令。
我没有听她的话。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放在枕头边的煤油灯和火柴。
“刺啦”一声,火柴划亮,昏黄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小小的窝棚,也照亮了门帘外那张熟悉的脸。
是柳玉珍。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底白花的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月光惨白,她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只是那光芒,不再是我熟悉的、带着崇拜和爱慕的柔光,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锐利如刀的寒光。
她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
在她身后,黑暗中,似乎还有几个模糊的影子。
“望年哥,把灯吹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冰冷。
“玉珍,你……”我张了张嘴,想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她的身后还有人。
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快点!”她身后的一个黑影不耐烦地催促道,那声音粗哑,是个男人。
我浑身一震,这个声音……
我猛地站起来,举着煤油灯向外照去。
火光摇曳,驱散了门口的一小片黑暗。
柳玉珍的身后,站着三个男人。
为首的那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正是我那几天“不在家”的便宜小舅子,赵勇!
他正用一种看死人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
另外两个男人我不认识,但看那凶神恶煞的样子,绝非善类。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赵勇不是去邻村喝酒了吗?
他怎么会和玉珍一起出现在这里?
还有那两个陌生人是谁?
“望年哥,别看了。”柳玉珍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里,竟然带着一丝怜悯。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嫁给赵勇吗?”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委屈了吗?”
她自顾自地说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
“对,手艺。”赵勇狞笑着,从身后摸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手里掂了掂。
“我们的手艺,就是这个。”
另外两个男人也亮出了手里的家伙,是撬棍和麻袋。
我瞬间明白了。
他们是贼!
他们是来偷粮食的!
我的血,一下子凉到了脚底。
那关于私奔的约定,那关于未来的美好幻想,在这一刻,碎得彻彻底彻。
原来,从头到尾,这都是一个局。
一个为我量身定做的、温柔的陷阱。
柳玉珍,这个我爱到愿意抛弃一切的女人,她不是什么被命运捉弄的才女,她只是这个盗窃团伙里,负责色诱和稳住看守人的“诱饵”。
她给我送的每一碗面,她跟我聊的每一次天,她为我流的每一滴泪,都是假的。
都是演给我看的戏。
她精准地抓住了我内心的空虚和渴望,用她伪装出来的“懂得”,一步步将我引向深渊。
她手臂上的伤,恐怕也是她自己掐出来的苦肉计。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文化人”,这个自诩看透了世事的“聪明人”,却像个傻子一样,心甘情愿地跳了进去。
我成了他们偷盗全村人血汗的最大帮凶。
“为什么?”我看着柳玉珍,声音因为巨大的打击而颤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对你?”柳玉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清脆,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陈望年,你不会真的以为,我看得上你吧?”
“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一个除了会念几句酸诗什么都不会的穷书生。”
“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你配吗?”
“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顺着你的心思,让你高兴高兴罢了。”
“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的话,字字诛心。
我感觉自己的尊严,被她狠狠地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原来,我引以为傲的“与众不同”,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可笑的弱点。
我所渴望的灵魂共鸣,在她看来,只是可以被轻易利用的工具。
我整个人都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辱。
“别跟他废话了!”赵勇不耐烦地打断她,“赶紧动手!天快亮了!”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陈望年,识相的,就乖乖待在窝棚里别出声。等我们装完粮食,少不了你的好处。”
“要是你敢嚷嚷……”他用匕首在我面前比划了一下,“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两个陌生男人已经拿出麻袋,走向了不远处的谷堆。
柳玉珍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转身,也走向了谷堆。
她熟练地蹲下身,用手捧起金黄的稻谷,往麻袋里装着。
那双曾经捧着诗集、为我抚平书页褶皱的纤纤玉手,此刻,正在偷窃全村人的希望。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如死灰。
窝棚里,煤油灯的火苗,在风中摇曳,忽明忽暗。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该怎么办?
乖乖听话,保住自己的小命,然后分一笔不义之财?
从此以后,我就成了他们的同伙,一辈子都要背负着这个污点,活在恐惧和不安之中。
还是大声呼救,揭发他们?
可赵勇手里的匕首,明晃晃的,毫不留情。
我只是个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斗得过他们三个壮汉?
我的脑子里乱成一团。
翠兰的叫骂声,村里人的嘲笑声,柳玉珍冰冷的话语,赵勇的威胁……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大的网,要把我吞噬。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盏煤油灯上。
灯里,是满满的煤油。
旁边,是干燥的草席和成堆的稻草。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猛地闪现。
05
我死死地盯着那盏煤油灯,心脏狂跳不止。
理智告诉我,这是在玩火,稍有不慎,不仅是我自己,整个晒谷场,这几十万斤的粮食,都可能付之一炬。
可另一种声音却在叫嚣:陈望年,你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还在怕什么?
尊严被践踏,感情被玩弄,你活得像个笑话。
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偷走全村人的口粮,然后像一条狗一样,苟且偷生吗?
不!
我不能!
我死也要站着死!
我猛地抄起煤油灯,冲出了窝棚。
“住手!”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
那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变得嘶哑而尖利,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正在装粮食的三男一女,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赵勇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变成了狰狞的暴怒。
“陈望年!你他妈找死!”
他扔下麻袋,提着匕首就向我冲了过来。
另外两个男人也丢下工具,一左一右地向我包抄。
只有柳玉珍,站在原地,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在她眼里懦弱无能的废物,竟然敢反抗。
看着越来越近的匕首寒光,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求生的本能让我后退,但脚下的谷子绊了我一下,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煤油灯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哐当”一声摔在不远处的稻草堆上。
玻璃罩子碎裂,灯里的煤油泼洒出来,瞬间被点燃的灯芯引燃。
“轰”的一声,火苗窜起半人多高!
秋夜干燥,稻草易燃。
火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转眼间就点燃了旁边的一大片稻草。
熊熊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半个晒谷场,也照亮了每个人惊恐的脸。
“着火了!着火了!”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边向村子的方向狂奔,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
赵勇他们彻底慌了。
偷粮食是重罪,放火烧了全村的收成,那更是死罪!
他们顾不上再追我,也顾不上去扑火,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跑!
赵勇一把拉住还在发愣的柳玉珍,和其他两个人,像丧家之犬一样,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我的喊声,终于惊醒了沉睡的村庄。
最先亮起灯的,是村支书家。
紧接着,一盏盏灯亮了起来。
“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晒谷场那边!”
人们披着衣服,拿着手电筒和水桶,纷纷从家里跑了出来。
当我跑到村口时,几乎全村的男人都出动了。
他们看到晒谷场方向冲天的火光,一个个脸色大变。
“快!快去救火!”村支书举着手电筒,大声指挥着。
人们提着水桶,扛着铁锹,潮水般地向晒谷场涌去。
我被裹在人群里,踉踉跄跄地跟着跑。
我的腿在发软,心还在狂跳。
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常。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场大火吸引了。
翠兰也跑了出来,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陈望年!你没死啊!吓死我了!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着火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惊慌和关切。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说?
说有贼?说我为了阻止他们,放了火?
不,不能说。
一旦说了,我和柳玉珍的事情,就会被彻底翻出来。
到时候,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我会被当成是盗窃团伙的内应,因为分赃不均而狗急跳墙。
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我不知道。”我摇了摇头,装出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睡着了,醒来就看到着火了。”
翠兰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但情况紧急,她也来不及多问。
大火,在全村人的奋力扑救下,终于被控制住了。
幸运的是,我摔出煤油灯的地方,离主要的谷堆还有一段距离。
烧掉的,只是一些用来打谷的稻草和边缘的一小部分粮食。
大部分的收成,都保住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村支书清点完损失,脸色铁青地走到我面前。
“望年,你给我说实话,火到底是怎么着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我低着头,重复着刚才对翠兰说的话。
“我真的不知道,支书。我太累了,睡得太沉了。”
“睡得太沉?”村支书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么大的事,你一句睡着了就想糊弄过去?”
“陈望年,队里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你就是这么给我负责的?”
“你……”
“支书!”翠兰突然站了出来,挡在我面前。
“你别骂他了!他胆子小,肯定是被吓坏了!”
“再说了,要不是他发现得早,喊得及时,这几十万斤粮食早就烧光了!他没功劳也有苦劳啊!”
我惊讶地看着翠兰。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维护我。
村里人也开始帮我说话。
“是啊,支书,这事也不能全怪望年。”
“幸亏望年喊了一声,不然损失就大了。”
“我看这火,八成是哪个天杀的坏种放的!”
人群中,有人发现了赵勇他们丢下的麻袋和撬棍。
“这是什么?”
“麻袋?撬棍?”
“有贼!肯定是贼来偷粮食,被望年发现了,狗急跳墙放了火!”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我,陈望年,从一个玩忽职守的嫌疑人,瞬间变成了一个临危不惧、与盗贼斗智斗勇的英雄。
村支书的脸色,也缓和了下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沉重地说:“望年,这次,多亏了你。”
“你好好休息,压压惊。抓贼的事,交给我们。”
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场荒诞的梦里。
天,快亮了。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经过一夜的折腾,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大家各自散去,晒谷场上,只留下一片狼藉。
翠兰扶着我,慢慢地往家走。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我,轻声问了一句。
“望年,你跟我说实话。”
“放火的,是不是柳玉珍他们?”
我的心,猛地一跳。
06
我抬起头,对上翠兰的目光。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刻薄和鄙夷,而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有愤怒,有失望,还有一丝……了然。
我沉默了。
翠兰惨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那个狐狸精!”
“我那个傻弟弟,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陈望年,你也是个傻子!彻头彻尾的大傻子!”
她没有再骂下去,只是扶着我,走进了家门。
那天之后,村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我成了英雄。
村里给我开了表彰大会,披红戴花,还奖励了五十块钱。
在那个年代,五十块钱,是一个普通农民大半年的收入。
我站在台上,听着村支书慷慨激昂的表扬,看着台下村民们羡慕和敬佩的目光,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只有无尽的讽刺和悲凉。
他们赞美的,不过是一个被谎言堆砌起来的虚假形象。
第二件大事,是赵勇和柳玉珍,以及另外两个邻村的混混,成了全县通缉的盗窃纵火犯。
他们的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
赵家成了村里的耻辱。
赵勇的父母一夜之间白了头,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翠兰作为赵勇的姐姐,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但她没有倒下。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强悍,也更加沉默。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田地里,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和愤怒,都发泄在那片土地上。
她不再骂我了。
我们之间的交流,变得少之又少。
有时候,一整天,我们也说不上一句话。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她看我的眼神里,少了一份轻视,多了一份审视。
她会在我深夜看书的时候,默默地给我披上一件衣服。
她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笨拙地给我熬一碗姜汤。
这些细微的变化,让我感到温暖,也让我更加愧疚。
我骗了她,骗了所有的人。
我用一个谎言,掩盖了另一个谎言。
我用一场大火,烧掉了我的爱情,也烧掉了我的耻辱。
可那些灰烬,却永远地落在了我的心里。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柳玉珍那张冰冷的脸,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你配吗?”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真的那么不堪吗?
我的那些坚持,我的那些梦想,真的就那么可笑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怀疑我过去所相信的一切。
我不再看那些诗集了。
我把它们都锁进了一个箱子里,藏在了床底。
我开始学着像村里其他男人一样,抽烟,喝酒,说粗话。
我试着让自己变得粗糙,变得麻木。
我想把那个多愁善感的陈望年,彻底杀死。
可是,我做不到。
每当我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床上,那些诗句,那些幻想,还是会不受控制地从心底冒出来。
我活成了一个矛盾体。
白天,我是村民眼里的英雄,是翠兰沉默的丈夫。
晚上,我是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囚徒,在悔恨和自我厌恶中,反复挣扎。
一年后,我听说柳玉珍他们在外省被抓了。
因为盗窃数额巨大,加上纵火,数罪并罚,赵勇和另外两个主犯被判了重刑。
而柳玉珍,因为有立功表现,并且在犯罪中起次要作用,被判了五年。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地里割麦子。
毒辣的太阳,晒得我头晕眼花。
我扔下镰刀,坐在田埂上,点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是在为她感到惋惜,还是在为我自己感到悲哀。
我们都曾想逃离这个地方,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结果,她进了监狱,而我,被困在了原地。
我们都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07
时间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
改革开放的春风,终于吹散了笼罩在小村上空的沉闷空气。
村里开始搞起了乡镇企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
我的生活,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因为那次“英勇事迹”,加上我有点文化,村支书把我调到了村办的砖厂,当了个记账员。
不用再下地干活,每天跟数字打交道,虽然枯燥,但也算安稳。
我和翠兰的关系,也在平淡的日子里,慢慢地缓和了。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儿子的出生,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家,带来了一丝生机。
翠兰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强势,脸上也多了些笑容。
我们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会一起讨论儿子的未来,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也会在某个傍晚,并排坐在院子里,看着夕阳,一言不发。
我们之间,没有爱情。
但我们有了亲情,有了共同的责任。
我们像两棵在风雨中相互依偎的树,虽然不曾紧紧拥抱,但根,却早已盘结在了一起。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直到那一年冬天。
柳玉珍出狱了。
是翠兰告诉我这个消息的。
那天,她从镇上赶集回来,脸色很不好。
她把一包东西扔在桌上,对我说:“她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
“她……她怎么样了?”我干巴巴地问。
“还能怎么样,老了,瘦了,像变了个人。”翠兰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没地方去,她爹妈前几年就没了。她来找我,想在咱家借住几天。”
“我没同意。”
我松了一口气,又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她就跪在咱家门口,不肯走。”翠兰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说,她想见你一面。”
“她说,她有话要跟你说。”
我的手,开始发抖。
见我?
她还想见我做什么?
是想再羞辱我一次?还是想求得我的原谅?
“你去见她吧。”翠兰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把话说清楚,做个了断。”
“不然,这事,会跟一辈子。”
我看着翠兰,她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点了点头。
我穿上外套,走出了家门。
天很冷,下着小雪。
我远远地就看见了她。
她就跪在我家门前的雪地里,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白。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不合身的棉袄,头发枯黄,面容憔悴。
岁月和牢狱之灾,磨去了她所有的光彩。
她不再是那个我记忆中,捧着诗集、眼波流转的柳玉珍了。
她只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普通的中年女人。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我们都愣住了。
她的眼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凉。
“望年哥。”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对不起。”她低下了头,眼泪一滴滴地落在雪地里,瞬间凝结成冰。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没有接。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打开手帕,里面是一本破旧的、发黄的诗集。
正是我当年锁在箱底的那一本。
我愣住了。
它怎么会在她这里?
我猛地想起,当年事发后,我因为心灰意冷,把所有书都当废品卖了。
难道……
“当年,你把书卖了,我……我又偷偷地把它买了回来。”她低声说。
“在里面的那几年,我就是靠着它,才活下来的。”
“我每天都在读,读你画过线的句子,读你在旁边写的批注。”
“我才知道,原来……原来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你不是在说笑,你是真的喜欢那些东西。”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翻开诗集,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是她的字迹。
在每一首我画过线的诗旁边,都有她写的感想。
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旁边,她写道:“如果能早点遇到你,如果我不是我,那该多好。”
在“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旁边,她写道:“我骗了你,也骗了我自己。我以为我只是在演戏,可演着演着,连自己都分不清了。”
在书的最后一页,她用娟秀的字迹,抄了一首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她不是完全在演戏。
原来,在那场精心策划的骗局里,她也动了一丝真心。
只是,这丝真心,在现实和利益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背叛。
“我走了,望年哥。”她站了起来,膝盖因为长时间的跪着,已经站不稳了。
“我就是想把这个还给你。”
“也把……当年的真相,还给你。”
她冲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风雪里。
我拿着那本诗集,站在雪地里,站了很久很久。
雪越下越大,很快就把她的脚印,彻底覆盖。
仿佛她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回到家,翠兰正坐在炉火边,等着我。
她没有问我谈了什么,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一杯热水。
我捧着热水,看着炉火里跳动的火焰,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荒唐的梦。
如今,梦醒了。
我把那本诗集,扔进了炉火里。
书页在火焰中卷曲,变黑,最后化为灰烬。
那些曾经让我痴迷的诗句,那些曾经让我痛苦的过往,都随着那缕青烟,消散了。
我抬起头,看着翠兰。
她也正看着我。
我们相视一笑,什么也没说。
但我们都明白,从今天起,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生活,终究不是诗。
它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也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
它更多的是,一碗热汤,一件寒衣,和一个在风雪夜里,为你留灯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