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科场蒙冤,妻子弃他而去,他画中为何总有愁容

发布时间:2025-09-05 07:25  浏览量:2

那一年,桃花还没开,我的春天就已经结束了。

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陈旧木头和微潮墨锭混合的气味,这是我书房的味道,也是我如今整个世界的味道。窗外,苏州城里的雨,细得像牛毛,密得像愁绪,斜斜地织着,把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化不开的愁闷里。雨滴打在芭蕉叶上,不是清脆的“滴答”,而是沉闷的“噗、噗”声,一声声,都像踩在我心上。

我提着笔,悬在一方半尺见方的雪白宣纸上。手腕是稳的,几十年的功夫,早已让这支笔成了我手臂的延伸。可那笔尖的狼毫,却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微微地颤抖着,一滴浓得化不开的墨,便从笔尖坠了下去,在洁白的纸上,晕开一个丑陋的、无法挽回的墨点。

像我的人生。

我盯着那个墨点,它从一个完美的圆,慢慢浸润,边缘生出无数细微的触角,像一只垂死的蜘蛛。我的目光失了焦,思绪也跟着那墨迹,一点点洇散开来,回到了那个同样阴冷,却没有雨的春天。

那是京城的春天,风是硬的,刮在脸上,像一把掺了沙子的刷子。空气里没有苏州的湿润水汽和花草芬芳,只有一股子干燥的、混杂着尘土和骡马粪便的官道气息。我和徐祯卿并辔而行,马蹄踏在坚实的黄土地上,发出“哒、哒”的、充满希望的声响。

“子畏,你看那城楼,”祯卿扬起马鞭,意气风发地指向远处那座巍峨的、在晨曦中泛着青灰色光芒的城门,“那就是天下士子,人人向往的龙门。跃过去,便是另一番天地了。”

我眯着眼,看着那座仿佛能吞吐风云的城楼。阳光给它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刺得我眼睛有些发酸。我没有说话,只是勒了勒缰绳,身下的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团白气。我能感觉到它肌肉的贲张,那种蓄势待发的、急于驰骋的力量,和我胸腔里鼓荡着的情绪,一模一样。

那时的我,是何等的模样?大概是眉梢眼角都挂着藏不住的少年意气吧。二十九岁,乡试第一,解元及第。整个江南,似乎都回荡着我的名字。我走在苏州的街头,那些曾经对我爱答不oli的富商巨贾,会远远地拱手作揖;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宿儒,会捋着胡须,点头赞许;就连卖一碗馄饨的老翁,也会多给我添一勺喷香的猪油。

我的妻子,何氏,更是将那份荣耀,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她会亲手为我熨烫每一件要出门穿的襕衫,那细密的针脚,平整的衣领,比镜面还要光滑。她会一遍遍地擦拭我书房里那块“南京解元”的匾额,用最柔软的丝绸,小心翼翼,仿佛那上面沾染不得一丝一毫的尘埃。

“夫君,此去京城,必定要一举夺魁。”临行前,她为我整理着行囊,声音里是满满的期许和不容置疑的肯定。“我们唐家,就指望你光耀门楣了。”

她说话时,眼睛亮得像两颗被水洗过的星星。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我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双因为常年操持家务而略显粗糙的手,可在我掌心,却温润如玉。我没有说什么“必定”、“一定”的豪言壮语,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把所有的承诺,都放在了那个无声的动作里。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真是被一团名为“前程似锦”的迷雾包裹着,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身边的人。我以为那亮晶晶的眼神里,是爱,是信赖,是无论我成败与否都会在原地等我的温柔。后来我才明白,那光芒,更多的是投射在我“解元”身份上的,一种对未来诰命夫人身份的渴望。

京城的会试,于我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那三场试考下来,我只觉得胸中的锦绣文章,如同开了闸的江水,一泻千里,酣畅淋漓。当最后一笔落下,我搁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考场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墨汁的松烟香,汗水的酸腐气,还有无数人精神高度紧张后,身体里散发出的那种焦灼气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或凝重、或茫然、或疲惫的脸。而我,却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里构思,中了状元之后,要如何写一封家书,用怎样含蓄而又不失得意的笔调,向苏州的亲友们,尤其是向何氏,报告这个喜讯。

然而,我没有等来喜报,却等来了一副冰冷的镣铐。

那一天,天色也是这样阴沉。我正在客栈里和祯卿等人饮酒论文,高谈阔论,指点江山。酒是上好的“秋露白”,入口绵软,回味甘冽。我们谈论着程朱理学,也臧否着当朝人物,意气风发,仿佛整个天下,都在我们这群即将金榜题名的士子掌握之中。

门,是被人一脚踹开的。巨大的响声,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几个身穿皂隶服饰的官差,面无表情地闯了进来,手里提着明晃晃的锁链。为首的那个,三角眼,鹰钩鼻,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们身上刮来刮去。

“谁是唐寅?”他的声音,像一块磨刀石,粗粝而刺耳。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酒杯还举在半空,笑容还凝在脸上。空气中那股醇厚的酒香,瞬间被一股肃杀的、铁锈般的气息冲散了。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擂鼓一般。

我站了起来。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彻底崩坏了。

“我就是。”我说。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镣铐锁上手腕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凉。那不是铁的温度,而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名为“绝望”的寒意。我被他们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往外走。祯卿他们想要上前,却被官差的佩刀拦住。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愕和不解。

我也一样。

大理寺的监牢,和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它没有戏文里唱的那么阴森可怖,没有披头散发的囚犯,也没有血迹斑斑的刑具。它只是……冷。一种无处不在的、深入骨髓的冷。墙壁是青黑色的巨石砌成的,上面凝结着一层湿滑的水珠,摸上去,像触摸一块巨大的、不会融化的冰。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霉烂的、腐朽的味道,混杂着秽物的臭气,钻进你的每一个毛孔,让你觉得自己也正在慢慢腐烂。

我被关在一个狭小的单间里。一扇小小的、高高的窗,透进来的光,永远是灰色的,微弱的,像一个濒死之人的呼吸。每天,我能听到的声音,只有狱卒单调的脚步声,钥匙碰撞的金属声,还有远处不知哪个囚室里传来的、压抑的呜咽。

他们提审了我。一次又一次。

那个主审官,姓李,是个面色白净的中年人,说话总是慢条斯理,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可他的问题,却像一把把淬了毒的锥子,直往我心窝里扎。

“唐解元,你才高八斗,名满江南,此次会试,想必是十拿九稳了?”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慢悠悠地问。

“学生不敢自满,只求尽力而为。”我躬身回答,手心已经满是冷汗。

“尽力而为?”他笑了,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有人说,你这个‘力’,是程敏政学士出的力啊。”

程敏政,此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迎面打了一记闷拳。

“大人明鉴!学生与程学士,素无往来,何来此说?”

“素无往来?”李主审官的笑容更深了,“可有人看到你,拿着重金,出入程学士的府邸。还说,程学士提前将试题泄露给了你。你此次会试的答卷,更是与程学士私下拟定的范文,如出一辙。唐解元,你作何解释啊?”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铁钉,钉进我的耳朵里。我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冤枉!这是彻头彻尾的诬陷!”我几乎是喊出来的。我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委屈。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掉进泥潭里的人,四周都是冰冷滑腻的污泥,你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我拼命地解释,辩白。我说我从未见过程敏政,我说我的文章都是自己呕心沥血所作。我说我的人品,江南士林,有口皆碑。

可我的声音,在那间空旷而压抑的审讯室里,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李主审官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猫捉老鼠般的笑容。他似乎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一个可以向上峰交差,可以平息舆论,可以把这潭浑水搅得更浑的结果。

后来,我才知道,这根本就是一个局。一个由朝中大佬们精心设计的、用来攻击政敌的局。程敏政是他们的目标,而我,这个才华太过外露、又恰好与程敏政的门生徐祯卿交好的“江南第一才子”,就成了那颗最合适的棋子,那只用来儆猴的鸡。

我的才华,我的名气,我引以为傲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成了我的催命符。

在狱中,时间变得模糊而漫长。我不知道白天和黑夜的区别,只能通过送饭的次数,来大致推算日子的流逝。那些饭菜,永远是冰冷的,带着一股馊味。我开始吃不下,整日整日地躺在冰冷的草席上,睁着眼睛,看着那片灰色的天光,从亮变暗,再从暗变亮。

我的骄傲,我的骨气,被那股腐朽的气味,一点点侵蚀。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是不是我的张扬,我的自负,得罪了什么人?是不是从我踏上那条通往京城的官道开始,就注定是这个结局?

无数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撕咬。我用头去撞墙,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和随之而来的剧痛,才能让我感觉到一丝清醒。

最终,案子“审结”了。

我与程敏政,都被定了“科场舞弊”的罪名。程敏政被罢官,永不叙用。而我,则被“发往浙江,充当吏役”。

吏役。

当我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笑了。那笑声,干涩,嘶哑,像两块破瓦片在摩擦。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唐寅,唐伯虎,诗文书画,自认天下无双的江南解元,要去当一个任人驱使、没有尊严的小吏。这比杀了我,还要让我难受。

这不仅仅是功名的断绝,更是一种人格的侮辱。它把我从云端,狠狠地摔进了烂泥里,还要在上面,再踏上一万只脚。

从京城回到苏州,路还是那条路,景还是那些景。但我的心境,却已是天壤之别。来时,春风得意马蹄疾;归时,丧家之犬不敢啼。

我不敢走官道,专拣那些偏僻的小路。我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把帽檐压得低低的,生怕被人认出来。马蹄声,也不再是那般清脆激昂,而是变得迟缓、沉重,一步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最怕的,不是路人的指指点点,也不是同窗的鄙夷疏远。我最怕的,是回到家,推开那扇门,看到何氏的眼睛。

终于,还是到了家门口。那扇熟悉的黑漆大门,此刻在我眼里,却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江南初夏的潮湿,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可吸进肺里,却只觉得又冷又苦。

我伸出手,想要叩响门环,手却悬在半空,重若千钧。

门,从里面打开了。

是何氏。她瘦了,也憔悴了。原本光洁的额头,刻上了几道浅浅的纹路。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关切,没有心疼,甚至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失望。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落魄的失败者。

“你回来了。”她说。声音平淡得像一杯凉透了的白开水。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看到她身后的院子里,那棵我们一起种下的石榴树,已经长出了火红的花苞。可那红色,在我眼里,却刺目得像血。

我们相对无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粗重,而又疲惫。

“进来吧。”她侧过身,让出一条路。

我迈过门槛。那一步,仿佛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家,还是那个家。家具的摆设,没有丝毫变化。那块“南京解元”的匾额,还挂在正堂。只是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阳光从窗棂里透进来,照在那些灰尘上,一粒粒,清晰可见,在空中缓缓地飞舞。

何氏没有给我倒茶,也没有问我一路是否辛苦。她只是站在那里,离我三步远,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像一把最精细的刻刀,把我从里到外,一层层地剥开,检视着我的狼狈,我的落魄,我的不堪。

“都说你……在京城做了不光彩的事。”她终于开口了,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清晰。

“是诬陷。”我看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一毫的信任。

“诬陷?”她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讥讽,“若是诬陷,为何满朝文武,那么多同科的举子,偏偏就诬陷你?唐寅,你是不是也该问问自己,是不是你平日里太过张扬,才招致今日的祸端?”

她的话,像一根根淬了毒的针,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以为,她会是那个最理解我,最相信我的人。我以为,就算全世界都背弃我,她也会站在我身边。

原来,都是我以为。

“我张扬?”我自嘲地笑了,“我十年寒窗,凭真才实学考中解元,这叫张扬?我胸有丘壑,与朋友激扬文字,指点江山,这叫张扬?难道要我像那些庸碌之辈一样,唯唯诺诺,藏起自己的才华,才叫谦逊吗?”

“那又如何?”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起来,“你的才华,你的名气,给你带来了什么?带来了官爵,还是带来了富贵?没有!只带来了一场牢狱之灾,一个充军边鄙的下场!唐寅,你让我,让整个唐家,都成了苏州城的笑柄!”

“笑柄?”我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觉得无比陌生。这还是那个在我灯下读书时,会为我披上一件外衣,会柔声说“夫君,夜深了,歇歇吧”的女人吗?

“难道不是吗?”她一步步向我逼近,眼神像两把出鞘的利剑,“我当初嫁给你,图的是什么?图的是你唐解元的名头,图的是你将来能金榜题名,封妻荫子!我为你操持家务,为你生儿育女,我把女人一生最好的年华,都赌在了你身上!可你呢?你给了我什么?你只给了我耻辱!”

耻辱。

这个词,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累。那种累,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心底里生出来的,一种无边无际的、仿佛永远也无法摆脱的疲惫。我不想再争辩,不想再解释。因为我知道,没有用了。

在她的世界里,我,唐寅,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血有肉、会痛苦会委屈的丈夫。我只是一个承载着她荣华富贵梦想的工具。现在,这个工具坏了,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她要抛弃它了。

“我们和离吧。”她说。

这五个字,她说的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然后,一点一点地,捏成了碎片。我没有感到疼痛,只感到一种麻木的、空洞的冰冷。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我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不舍,或者留恋。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决绝。

“好。”我说。

只说了一个字。却仿佛耗尽了我余生的所有力气。

她很快就走了。带走了她的女儿,带走了她所有的细软。这个曾经充满了我欢声笑语,也承载了我所有希望的家,一下子就空了。

我一个人,坐在那空荡荡的正堂里。那块“南京解元”的匾额,在斜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刺眼。我站起来,搬过一张梯子,把它摘了下来。我抱着它,走到院子里,拿起一把斧头,狠狠地劈了下去。

木屑纷飞。那四个曾经让我引以为傲的烫金大字,在我的斧头下,变得支离破碎。

我的人生,也一样。

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酒,成了我唯一的伙伴。我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喝。醒了就喝,喝醉了就睡。我希望自己能永远醉下去,永远不要醒来。因为清醒,意味着要面对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要面对那个一败涂地的自己。

我的弟弟唐申,看不下去了。他冲进我的房间,夺下我的酒壶,狠狠地摔在地上。

“哥!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他红着眼睛,对我嘶吼,“家里的田产,快被你喝光了!你想就这么醉死过去吗?”

我看着他,嘿嘿地笑了。我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这里,已经死了。喝死,和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你要是真的死了心,就把笔也扔了!把你的那些书画,全都烧了!”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醒了我。

笔。画。

是啊,我还有笔,我还会画画。

功名路,已经断了。家庭,也已经散了。我一无所有,除了这支笔。

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冲进书房。那间曾经整洁雅致的书房,如今已经乱得像个猪窝。书本散落一地,纸张到处都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酒气和霉味。

我拨开杂物,找到了我的画案。我铺开一张宣纸,研好墨,提起笔。

我想画一幅山水。画那些我曾经见过的,雄奇的,壮丽的,充满生机的山水。可我的手,却不听使唤。笔尖落下,勾勒出的,却是一片萧瑟的枯林,几块嶙峋的怪石。山是秃的,水是死的。整个画面,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荒凉和死寂。

我扔下笔,颓然坐倒。

我画不出来了。我心中的那片山水,已经死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就此沉沦下去的时候,祝允明来了。

他提着两壶酒,一包酱肘子,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他看到我这副鬼样子,也不惊讶,只是把酒和肉往桌上一放,自顾自地倒了两碗酒。

“枝山,你来看我笑话的吗?”我哑着嗓子说。

“笑话?我祝允aho(允明)的朋友,就算是跌倒了,那姿势也比别人站着要好看。我来看你怎么重新站起来的。”他把一碗酒推到我面前,那浓烈的酒香,熏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站起来?我还能站到哪里去?”我苦笑,“我现在就是个废人。”

“废人?”祝允明瞪大了眼睛,他那标志性的、多出来一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我脸上,“唐伯虎,你跟我说你是废人?你忘了你在鹿门山下,是怎么跟我说的了?你说,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胸中当有万千气象!你的气象呢?被那点官司,被一个女人,就给磨没了?”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你让我怎么办?”我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说,“我还能怎么办?去当那个小吏,摇尾乞怜吗?我做不到!”

“谁让你去当小吏了?”祝允明喝了一大口酒,用袖子擦了擦嘴,“你有手,有笔,有这一身惊世骇俗的才华!你怕什么?功名路走不通,就走别的路!天下的路,又不止那一条独木桥!”

他指着我画案上那幅失败的山水画,说:“你画得很好。”

“好?这画得跟鬼画符一样!”

“我说它好,就好在它够真。”祝允Ddd(允明)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你心里是什么样,画出来就是什么样。你现在心里荒凉,所以画出来的就是枯山败水。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的笔,还听你心的话。只要心不死,笔就不会死。”

“从今天起,你就靠卖画为生。”他拍着我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用你的笔,去换酒,去换肉,去换米。用你的才华,堂堂正正地活下去。让那些看不起你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看,你唐伯虎,离了功名,照样活得比谁都精彩!”

卖画为生。

这四个字,在当时,对于一个士人来说,几乎等同于“自甘堕落”。画画,是雅事,是遣兴,是抒发情怀的工具。一旦和金钱挂上了钩,就成了“匠气”,就落了下乘。

我犹豫了。我骨子里,还是那个清高的、自负的读书人。

“面子值几个钱?”祝允明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是面子重要,还是活下去重要?你只有活下去,活得好,才能把你受的那些委屈,都变成打在他们脸上的耳光!”

那天晚上,我和祝允明喝光了两壶酒。我吐得一塌糊涂,把积压在胸中的那些郁结之气,连同着酒水,全都吐了出来。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走上街头,在自己的家门口,挂出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四个字:

“润格售画”。

整个苏州城都轰动了。

人们议论纷纷。有同情的,有鄙夷的,有幸灾乐祸的。我都能想象出他们背后的窃窃私语。

“看啊,那就是唐解元,现在沦落到卖画为生了。”

“真是斯文扫地啊!”

“活该,谁让他当初那么张扬。”

我没有理会这些。我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开始画画。

一开始,很难。那些曾经信手拈来的山水、花鸟,此刻都变得无比陌生。我一提笔,脑海里浮现的,就是大理寺那冰冷的墙壁,是李主审官那虚伪的笑容,是何氏那双失望而决绝的眼睛。

我的画,充满了戾气和怨怼。山石是破碎的,树木是扭曲的,就连画一只鸟,那鸟的眼神,都透着一股凶光。

这样的画,自然是卖不出去的。

我开始反思。祝允明说得对,笔随心动。我的心,还被困在过去,被那些痛苦和不甘牢牢地捆绑着。我画的不是画,是我的伤口。我把它们血淋淋地揭开,给别人看。谁会愿意花钱,买一幅充满了痛苦的画,挂在自己家里呢?

我需要和解。不是和这个世界和解,而是和自己和解。

我开始走出家门。我不再戴斗笠,不再低着头。我坦然地走在苏州的街头,迎接着那些复杂的目光。我去玄妙观,看道士们做早课;我去虎丘,听山顶的风声;我乘一叶小舟,在太湖上漂荡,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

我不再去想那些功名利禄,不再去回忆那些爱恨情仇。我只是看,只是听,只是感受。

我看到,一个船家女,在船头唱着俚俗的小调,歌声清亮,笑容明媚,仿佛生活没有一丝忧愁。

我看到,一个老农,在田埂上休息,就着一壶浊酒,啃着干硬的饼,脸上却是一种满足的、安详的神情。

我看到,路边的一朵野花,在石缝里顽强地生长,尽管卑微,却努力地绽放着自己的颜色。

我的心,在这些最平凡,也最真实的生命面前,一点点地,变得柔软起来。

我开始明白,生命,不只有“金榜题名”那一种辉煌。它还有无数种形态,无数种活法。每一种,都有它自己的尊严和价值。

我的画风,开始变了。

我不再画那些破碎的山石,扭曲的枯木。我开始画江南的烟雨,画市井的繁华,画那些生动活泼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场景。我的笔下,开始有了“人”。

我画《春山伴侣图》,画的是我和祝允明那样的朋友,在山间对酌,高谈阔论。

我画《事茗图》,画的是文人雅士,在林间品茶,享受片刻的闲适。

我画《杏花茅屋图》,画的是一个隐士,在自己的茅屋前,看杏花盛开,云淡风轻。

这些画里,没有了戾气,多了一丝平和,一丝冲淡。但那份深藏在骨子里的孤傲和不羁,依然在。只是它不再是外露的、咄咄逼人的,而是内化成了一种独特的风骨。

我的画,开始有人买了。一开始,是我的那些朋友,像祝允明、文徵明他们,为了接济我而买。后来,一些真正懂得欣赏的富商、士绅,也开始登门求画。

我的生活,渐渐有了起色。我可以靠自己的笔,换来温饱和尊严。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而安稳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她。

何氏。

她比以前,似乎更富态了一些。穿着华丽的绫罗绸缎,头上插着金步摇,身边跟着两个丫鬟。她也看到了我。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手里提着刚买的一条鱼。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我能听到旁边小贩的叫卖声,能闻到空气中食物的香气,但我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一种混合着鄙夷和怜悯的复杂神情。就像一个富有的贵妇,在看一个路边的乞丐。

她很快就移开了目光,仿佛多看我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她转过头,对身边的丫鬟说了句什么,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支金步摇,在她的发间,一晃一晃,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站在原地,提着那条还在微微挣扎的鱼,久久没有动弹。

我以为,我已经放下了。我以为,我已经不在乎了。

可是在那一刻,我发现,我错了。那道伤疤,并没有愈合。它只是被我用一层厚厚的、名为“淡然”的痂,给盖住了。而她的那个眼神,就是一把锋利的刀,轻而易举地,就划开了那层痂,让里面的伤口,重新暴露出来,鲜血淋漓。

那天晚上,我又喝醉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闹。我只是安静地喝着,一杯,又一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我想起的,不是她后来的决绝和冷漠,而是我们最初相识时的模样。

那年,我还是个翩翩少年,在桃花坞的别院里读书。她来给我送饭,穿着一身浅绿色的衣裙,像一棵春天里新发的柳树。她看到我画的桃花,会由衷地赞叹:“夫君,你画的桃花,比真的还好看。”

那时她的眼睛里,没有对功名利禄的算计,只有纯粹的、少女式的崇拜和爱慕。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是时间?是现实?还是我那该死的、被命运捉弄的才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从那以后,我的画里,开始频繁地出现一个意象:仕女。

我画了很多很多的美人。她们或倚栏远望,或执扇沉思,或在庭院里扑蝶,或在灯下读信。她们都有着姣好的面容,优雅的姿态。她们穿着最华丽的衣服,置身于最雅致的庭院。

可是,如果你仔细看她们的眼睛,你会发现,那里面,没有一丝笑意。

那里面,是一种淡淡的、化不开的愁绪。是一种对命运的无奈,对爱情的失落,对美好事物终将逝去的感伤。

人们都说,唐伯虎画的美人,风流婉转,顾盼生姿。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画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美人。

我画的,是我心中那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缺口。

我把对她的所有怀念、不甘、怨怼和最终的释然,都倾注在了笔端。我为她们构筑了一个个华丽而虚幻的梦境,亭台楼阁,花团锦簇。可在那繁华的背后,却是一片无法言说的孤寂。

我画《秋风纨扇图》。画中,一个美丽的女子,手持一柄团扇,独立在萧瑟的秋风中。她的眼神,望向远方,带着一丝怅惘。夏天过去了,扇子就要被闲置起来了。那曾经的恩爱,是不是也像这夏日的热情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这画的是班婕妤的典故,可又何尝不是在画我自己?

我就是那柄被丢弃的扇子。曾经,我也被紧紧地握在手中,被寄予厚望。可当“秋风”——那场无情的科场风波——刮来之后,我就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了。

我的画,越画越好,名气也越来越大。求画的人,踏破了我的门槛。我的生活,变得富足,甚至可以说是奢靡。我买了新的宅子,取名“桃花庵”。我学着当年的李白,自号“桃花庵主”,写下了那首“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放浪形骸、及时行乐的生活。我与朋友们宴饮,我与歌妓们调笑。我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玩世不恭、风流不羁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人们都以为,我走出来了。他们羡慕我的生活,追捧我的诗画。他们把我当成一个传奇。

可只有在夜深人静,酒醒之后,我一个人面对着画案上那张空白的宣纸时,我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走出来。

那座名为“过去”的监牢,我其实,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

我画的每一座山,都带着那座石头监牢的冰冷。

我画的每一棵树,都带着那副镣铐的沉重。

我画的每一个美人,那眉宇间的淡淡愁容,都藏着一个叫何氏的女人的影子。

她们的眼睛,望向远方,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而我,在画外,看着她们。

我们隔着一层薄薄的宣纸,彼此对望,彼此怜悯。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我面前的宣纸上。那个被我失手滴下的墨点,已经干涸了。它像一块黑色的、丑陋的伤疤,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我看着它,忽然笑了。

我提起笔,蘸了蘸清水,在那块墨疤的旁边,轻轻地渲染开来。然后,我换了一支小笔,蘸上浓墨,在墨疤之上,顺势勾勒。

几笔之后,奇迹发生了。

那块原本丑陋的墨疤,变成了一块嶙oli的、布满青苔的太湖石。而在那石头旁边,我添上几笔疏疏的竹影,一角飞扬的屋檐。

最后,我在屋檐下,画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人影。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但你分明能感觉到,他那满腔的、无处诉说的愁绪,已经随着那月光,随着那竹影,随着那冰冷的石头,弥漫了整个画面。

我搁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空气中,依旧是那股陈旧木头和微潮墨锭混合的气味。

我的人生,就像这幅画。那个无法挽回的污点,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无法抹去它,也无法假装它不存在。

我能做的,只是用我手中的这支笔,把它变成一块石头,一片竹林,一个月下的剪影。

把所有的不甘、痛苦和遗憾,都变成笔下的山川草木,仕女愁容。

然后,告诉每一个看到我画的人:

你看,这就是我的一生。

它不完美,甚至很失败。

但它,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