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蝶仙

在山东登州府栖霞县，有一名唤明傅的县衙书吏。他祖上颇积田产，家道殷实，更难得的是，他年纪轻轻便娶得一位如花美眷。妻子姓柳，名唤婉娘，不仅容貌秀丽，性情更是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夫妻二人每日里或是赏花吟月，或是赌书泼茶，恩爱非常，真如比目之鱼、比翼之鸟，寸步不离。栖霞县中，无人不晓这对璧人，无人不羡这段姻缘。每每明傅与婉娘携手同游，街坊邻里皆驻足赞叹：“瞧这明相公，家财万贯，却无一丝纨绔习气，眼中唯有夫人一人，真真是世间少有的钟情种子！”

这般美誉，不仅传遍栖霞，连邻近州县也多有耳闻。明傅于此，内心亦颇自得，常觉人生圆满，别无他求。

光阴荏苒，转眼数年。一日，明傅因公务需前往邻县交涉一桩文书事宜。事毕，他归心似箭，婉娘那温柔的笑靥仿佛就在眼前。于是，他谢绝了同僚的挽留，跨上骏马，扬鞭疾驰，恨不得肋生双翅，立刻飞回家中。

路途遥远，他紧赶慢赶，不觉行至一处荒僻山野。此时，夕阳西沉，暮色四合，四周但见老树枯藤，怪石嶙峋，远处传来几声凄凉的鸦啼。明傅的腹中早已饥馑难耐，伸手一摸行囊，干粮饮水却已罄尽。一阵冷风吹过，更觉饥肠辘辘，浑身乏力。他极目四望，只见荒烟蔓草，前不见村，后不着店，心中不由升起几分焦灼与惶惧。

正当他彷徨无措之际，忽见前方山林掩映处，隐约透出一点昏黄暖光，似有人家。侧耳细听，竟还有阵阵清脆如银铃般的女子笑语随风传来。明傅精神陡然一振，如同溺水之人抓到浮木，急忙牵马循声而去。

穿过一片疏林，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所精巧雅致的木屋依山而建，屋前空地上，一架秋千悠然荡起。秋千上，一位身着彩衣的少女正笑得花枝乱颤，裙袂飘飘，宛若蝴蝶翩跹。旁边侍立着一位青衣小婢，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推送秋千。那少女约莫二八年华，肌肤胜雪，明眸皓齿，其容貌之姝丽，竟似不食人间烟火，明傅一眼望去，顿觉眼前一亮，仿佛暮色都为之明媚起来。

他连忙整理衣冠，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歉然道：“小生唐突，惊扰姑娘雅兴。在下乃栖霞县吏明傅，因公干途经此地，天色已晚，饥渴难耐，不知姑娘能否行个方便，赐些饭食清水？感激不尽。”

那女子闻声，止住秋千，轻盈地跃下地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她眼中并无惧色，反而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笑道：“原来是一位迷路的相公。我父母今日赴邻村喜宴，家中并无男丁，实在不便邀您入内，还请见谅。”声音娇柔婉转，如春风拂过琴弦。她随即转向婢女：“青羽，去取些点心来，与这位相公充饥。”

名唤青羽的婢女应声而入，片刻后便端出一盘糕点并一壶清茶。那糕点做得极其精致，形如花瓣，晶莹剔透，隐隐散发着蜜糖与花果的奇异甜香。明傅早已饿极，道谢后便接过食用。糕点入口即化，甘美异常，竟是他平生从未尝过的美味。他一时忘形，不免有些狼吞虎咽。

腹饱身暖之后，明傅本应道谢离去。然而在皎洁月光映照下，那少女容颜愈发显得清丽绝俗，恍若九天仙子谪落凡尘。他心中不由生出万分恋慕，脚下如同生了根，竟舍不得挪步。他踌躇片刻，再次拱手道：“多谢姑娘赐食之恩。如今天色彻底漆黑，山路难行，不知姑娘能否再行个方便，指点一处可遮风露宿之所，容小生暂歇一宿，明日一早便行？”

女子闻言，掩口轻笑，眼波流转，指向山林更深一处：“从此往东不足半里，倒有一间废弃的木屋，乃是往日樵夫歇脚之所，虽有些简陋，却也勉强可避风寒。公子若是不惧，可去那里将就一晚。”

明傅得此指引，心中欢喜，然而贪恋美色之心竟压过了归家之念。他鬼使神差地，忽然脱口问道：“冒昧请问姑娘……不知……不知可曾许配人家？” 此言一出，一旁的小婢青羽顿时柳眉倒竖，脸色骤变，厉声呵斥道：“好个无礼的登徒子！原看你像个知书识礼的君子，才以诚相待，没想到竟如此孟浪！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说着便要赶人。

那女子却再次拦住了婢女，她脸上笑容未减，反而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仔细看着明傅，神情渐转严肃：“公子此言何意？婚姻之事，非比儿戏，关乎女子终身，岂可轻言？”

明傅此刻已是神魂颠倒，早将家中贤妻忘到了九霄云外。他见女子并未立刻严词拒绝，只觉得希望大增，心跳如鼓，急急表白道：“小生不敢戏言！实是因见姑娘仙姿玉貌，心生爱慕，难以自持！故而斗胆动问，若姑娘尚且待字闺中，小生愿三媒六聘，迎娶姑娘为妻！” 为表诚意，他甚至慌忙从行囊中掏出一大锭白银，双手奉上，“此乃小生一点心意，权作聘礼之先导，明日我便备齐厚礼，正式登门向令尊令堂提亲！”

女子静静听完，目光在明傅急切而真诚的脸上停留片刻，忽又嫣然一笑，语气却依旧捉摸不定：“公子厚爱，奴家心领。只是终身大事，终究需父母之命。公子若果真有意……明日再来，与我父母商议便是。” 这话听在明傅耳中，无异于默许，他顿时欣喜若狂，仿佛已抱得美人归。

此时，女子示意婢女青羽为明傅引路去那废屋。青羽虽面有愠色，却不敢违逆，只得提了一盏小灯笼，冷冷道：“随我来。” 明傅晕乎乎地跟着青羽走了一小段路，果然见到一间颇为破旧的小木屋。青羽将灯笼塞给他，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明傅进入木屋，借着灯光草草收拾出一处可躺卧之地。兴奋劲稍过，家中妻子婉娘那温柔娴静的身影忽然浮上心头。他这才猛然惊觉自己方才做了何等荒唐之事！“我已娶妻，婉娘待我那般情深义重，我怎可见异思迁，另求新欢？” 一阵强烈的愧疚感袭来，使他坐立难安，长吁短叹。“若是那姑娘父母明日问起，我该如何作答？直言已有妻室，欲纳其女为妾？观那女子气度，岂是甘为人妾之人？这可如何是好！”

他辗转反侧，内心激烈交战。一边是绝色佳人带来的诱惑，一边是对结发妻子的深深愧疚。最终，那女子的绝世容光占据了上风。他自我安慰道：“婉娘性子最是柔顺，对我百依百顺，且数年无所出，我若执意纳妾，她纵然伤心，最终必会应允。到时我享齐人之福，岂不美哉？” 如此一想，心下稍安，却又因这念头而隐隐感到一丝卑劣。

因着这复杂的心绪，他毫无睡意。忽然想起，方才只顾欣喜，竟未细记那女子居所具体位置，明日提亲，若寻错了地方岂不误事？于是他起身，提着灯笼，凭着记忆循原路返回。

悄悄接近那所精致的木屋，却见窗棂上映着灯光，里面隐约传来人语。他屏息静气，侧耳倾听。正是那婢女青羽的声音，充满了担忧与不解：“主人，您方才真是糊涂了！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乃是修行有成的仙子，怎能轻易答应那个轻浮浪子、有妇之夫的求亲之语？岂非自贬身份？”

片刻寂静后，那女子空灵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和惋惜：“你我在这深山清修，久闻人间传说明傅此人，家财万贯却深情不移，与妻子鹣鲽情深，乃天下第一等的钟情男子。我心中好奇，世间当真有如此完人？今日恰巧他途经此地，我便故意现身，以秋千、美食相诱，本想一试其心志，看看这‘真情’究竟是何等模样。唉，岂料……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世人眼中这般‘好男儿’，一见美色，便立刻将家中贤妻忘得一干二净，急不可待地便要另娶新欢。可见其平日所谓的‘钟情’，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欺世盗名罢了。真是可笑，可叹！”

窗外，明傅如遭雷击，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的脸上。原来自己引以为傲的“深情”名声，竟成了试金石，试出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虚伪与丑陋。原来那仙子般的女子并非对自己有意，一切不过是试探。他顿时面红耳赤，羞愧得无地自容，冷汗涔涔而下，哪里还敢再有半分提亲的念头？当下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地逃回了那间废弃木屋。

这一夜，他羞愧交加，悔恨难当，脑海中尽是婉娘平日的好和方才那仙子的话语，辗转反侧，直至天明。

天色微亮，明傅牵马欲匆匆离去。行至半途，忽又觉得昨夜之事诸多蹊跷：荒山野岭，何来如此绝色女子与精致木屋？那糕点也非寻常之物。疑窦丛生下，他忍不住再次折返，想去探个究竟。

待到昨日记忆中的地点，他放眼望去，不由得目瞪口呆，浑身冰凉！

哪里还有什么雅致木屋、秋千美人？眼前只有一片荒芜的空地，杂草丛生，露水莹莹。空地中央，唯有一块光滑的巨石。巨石之上，赫然停歇着一只巨大无比、色彩斑斓的蝴蝶！那蝴蝶双翼展开，竟大如车轮，在晨曦微光中，闪烁着五彩琉璃般梦幻绚丽的光泽，美得惊心动魄。旁边还有一只稍小些的青色蝴蝶，绕其翩跹。

只见那巨大彩蝶轻轻扇动了几下华美的翅膀，仿佛朝他投来淡淡一瞥，随即与青蝶一同翩然起舞，渐飞渐高，最终化作两点璀璨的光彩，没入云霞之中，消失不见。

明傅怔在原地，恍然南柯一梦。至此，他方彻底明白：昨夜所遇，绝非凡人，乃是山中修炼成仙的彩蝶所化，特意来点化于他！想起自己昨夜在那蝶仙面前表现出来的贪恋美色、背弃妻子的丑态，他更是羞惭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一见妻子婉娘关切迎上的身影，再也抑制不住满心的悔愧与后怕。他“扑通”一声跪在婉娘面前，泪流满面，将途中这桩奇遇原原本本、毫不隐瞒地告诉了妻子，连连叩首忏悔自己的动摇与不堪。

婉娘初闻惊愕不已，见丈夫如此痛哭流涕，知他真心悔过，心中虽微有酸楚，但更多的是怜惜与庆幸。她柔声道：“官人快快请起。此非祸事，实是仙家点化之大幸也！若非此番经历，你我又怎能知这情深似海，亦需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仙姑是要助我等去除心中妄念，回归本真。望官人从此牢记教训便是。”

经此一劫，明傅如同脱胎换骨。他彻底抛却了所有浮华之心与虚妄之念，从此洗心革面，将对妻子的爱恋敬重刻入骨髓。他真正懂得了何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何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夫妻二人感情愈发深厚纯净，相敬如宾，恩爱逾常。

他们的故事后来也渐渐传开，人们听说后，不再仅仅是羡慕其富贵深情，更是赞叹其历经诱惑而弥坚，受过点化而愈纯。明傅与婉娘，自此真正成为了一对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安然度日，白首偕老。而那深山偶遇蝶仙的奇事，也成了栖霞县一带广为流传的一段警世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