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征军老兵回忆18:廖耀湘在我头上一摸说,还有五里路就到列多了

发布时间:2025-09-02 13:00  浏览量:2

亚热带的夏天,雨后一晴,虽是早晨,却像火炉一样的炎热。在山势已不见高,树林也不见密,骄阳暴晒的情况下,很多人头上都戴着伪装圈。我因李国良、朱斌耽误了两天多的路程,连箍伪装圈的时间都怕浪费,一心想着覃敬之所说的,想尽快赶到目的地。于是我就光着脑袋在曲折的山路上行走,比平时加快了步伐。昨天虽不算是大雨,道路却被前面走过的人践踏得泥泞路滑。尤其是在低洼地段,腐烂成块的无数具生了蛆的死尸,被踩成了泥黄、水黑、蛆白与尸褐各种颜色的混合,没有踮脚可走之地。让人讨厌的苍蝇也出了笼,前左右的嗡声不绝于耳;死尸腐烂后经太阳蒸发出来的怪臭,蹿进鼻子里也使人恶心脑胀。在这样的条件下,越想迅速走过,就越是走不动,结果弄得我满身馊汗。在这些死尸的身旁,我又一次看到摔在路边的几尊大小不一的金菩萨。它们被雨水淋洗去了表面的灰垢,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分外地金光熠熠、耀人眼目,比摆设在寺庙里的时候更增添了吸引力。可是,凡是从它们身边经过的人,都捂着鼻子,对它并不感兴趣,睬都不睬一眼。它曾经有过被人们瞻仰爱慕的身份,此时却是一落千丈地被唾弃,与他的第二主人作伴。只有不时地有从它第二主人的身上爬过来的白蛆,还在欣赏它的铸艺。越过了这段将近两百公尺的死尸区,我身上的华兰绒上衣还夹着死尸臭,从头至脚像蒙了一层看不见的带有胶黏性的膜儿。越往前走,树林越见稀疏,棚子的数量也越多了,每距一两里,总不下三四个。侧目一瞥,棚子里面不是尸骸纵横,就是骷髅满地。尸骨身上,白蛆成堆,苍蝇成群。为了赶路,我哪有心思去细看这目不忍睹、惨绝人寰的场面。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一座特大的棚子,长有十多米,不但工整,而且还开了排水沟。这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走近一看,里面横七竖八的死尸总有十几具,还没占到棚子一半的面积,里面的苍蝇像几团黑云。我就地拾取几个鸡卵大的石子,朝苍蝇群掷去。"轰"的一声苍蝇堆散开了,然后又伏向了死尸。我一连掷了几个石子,苍蝇仍是一散一伏的赶不开。突然一个陌生的声音"顽皮的孩子"从我耳后掠过。我回头一看,不禁惊叫了一声:"哈罗!郭参谋。"

郭参谋向我打量了一下,因我这身服装虽然褴褛,却和他是一样的。他似曾相识地点点头说:"你怎么这样顽皮,搅得苍蝇到处乱飞,病菌不更会扩散吗?"

"我看着这苍蝇真讨厌,想用石子砸死它几个。"我还是进山不久见过他的,对他突然的出现感到很惊诧,于是就问:"咦!我怎么一路没看见你?""我的皮鞋烂了,在棚子里才把脚包好。"

听了这话,我就向他的脚上看去。不看犹可,一看我几乎笑出声来:他那右脚是用华兰绒军衣包的,左脚大方头黑皮鞋,前面踢开了口子,活像鲇鱼嘴,张得又宽又大;左脚高、右脚低,走一步踮﹣﹣脚,像个瘸子;脚杆上的黄卷毛,挂满了小如芝麻大如绿豆的泥珠;头上那顶拿破仑式的帽子比李翻译的还要破烂;撑手的木棍,已经被握得层泥叠垢;只有背上背着的背包,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小了一些,没那么整洁了;腮帮上卷皱的黄胡子,和以前蓄的人丹式翘须并连在一起,样子虽然狼狈,但他那双眼睛还是绿光炯炯;在他那白皙的脸庞上,并没有蕴藏什么病容。我心里暗暗叹道:"想不到这个自称联络军官的洋毛子,在人烟绝迹的林海、莽苍无边的野人山,今天也和我们一样,与乞丐无异了。"于是我就带有双层含意地说:"郭参谋,你们大英帝国的方头皮鞋,还当不得我母亲给我的肉皮鞋经久耐用。走起路来比你灵光多了。"

郭参谋似乎懂得我对他的讽刺,把头一歪,朝我生气似的说:"你说什么!"

我知道这毛子不大好惹,但还是带着讽刺的语气转口说:"我的意思是说打赤脚走得快些,一步要当两步。"

他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似乎觉得有点尴尬,于是说道:"我从来没有赤着脚丫子走过路,何况还是在这大山里。我的牛毛毯子都包脚用完了,刚才没办法,才把身上的衣服也割了一块包着走。"接着,他打了一个手势说:"你走得快些,先走吧。"

他实在比我走得慢,于是我就挥手作了一个告辞的手势,说了一声:"哥得摆。(再见)"

"你这英语,说得既机械,又硬板。"郭参谋一笑:"像我们这样的分别,按习惯的语法,只说一个'摆'就行了。"

"有些人在分别的时候说'摆摆'又是什么语法?"我问。

"这是一对恋人,或是情意相投的朋友,含有不想分别但又要分别,也不能硬板板地说'摆摆'就算了事。要说成'拜摆'才有感情。"他带着老师对学生讲课的神态:"就像你们中国一字四音的平上去入,第一个音读成去声,第二个音读成上声。"

我照他的说法,又一挥手,说:"摆。"

郭参谋一步一瘸地笑着说:"对,孺子可教。"

我抢走在郭参谋的前面,没多久就走出了崎岖逶迤的羊肠小道。这时候,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条四五尺宽的官庄大道,路面上还凸起龟背形。就在两条路的接口之处,搭盖了一个占地约莫十多平方米的奇怪的棚子。这个棚子不是我们往常住的人字形,而是人字形的一半。搭盖的材料也不是茅草和野芭蕉叶或破油布雨衣这类,却是黑色的牛毛毯。更奇怪的是里面坐着一个戴船形歪军帽的印度兵,还摆着木制、陶制的盛器,可盛器里却是空空的。这个印度兵,像店里的伙计,守着卖完了货物的棚子。两个多月来,我抬头尽是遮天避日的树叶,俯看尽是山川险峻的虎道,举目尽是纵横躺卧的死尸。这个棚子和印度兵突然出现在眼前,使我感到很新鲜,就呆呆地看着。

"小鬼!你还在这里。"

我回过神来,迎着声音看去。"啊!覃副官,你不是抢头去领大饼了吗?怎么也还在这里?"

覃敬之从树下站起来,边走边说:"我昨天很早就到了这里。因为下雨,就歇在这洋棚子里。"接着又笑着说:"今早在这个棚子里领了几个葱油饼。"

我一愣,冲口就说:"真有这回事?"

"你看!这是什么。"覃敬之边说边从于粮袋里掏出折叠好的葱油饼一亮:"来!给你一个。"

他的话音一落,葱油饼像小车轮一样旋转着被平平地掷来。我就像接篮球一样平稳地吸在手中,说:"你真是雪里送炭,我还没吃早饭呢,谢谢。"

覃敬之绘声绘色、比手划脚,活像个唱三花地说道:"我昨天到这里扑了个空,还是听得一些病员说的,早晨、中午才有山头人送食物来。他们头上顶的有限,我们过路的人又多,一阵子抢光了。这几个饼,还是今天早晨抢的呢。"我问:"这里到列多不知还有多少路?"

"病号中有会英语的,问那印度兵,说还有二十英里!等于我们中国六十

里。"

"啊,"我记起了他对我说过的话,心里一喜:"只有这么远了。"

"本来补给点还要向前延伸,只是那些胆小鬼,听得野兽的嗥叫声,就不敢向前开路了。你刚才路过的那个大棚子,就是酋长派来开路的山头人搭盖的。"

我吃完了葱油饼就说:"走吧!"

敬之不像以前那么积极的样子,说:"你先走,天气太热,另外,"看了一下天空,似有所思地说"我还想弄几个大饼,过了中午再来赶你。"

在完全没有了树木遮阴的新开的官庄大道上,因为要冒热赶路,我也绾了一个伪装圈。一路上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踏着被晒得热乎乎的路面,上晒、下烫,馊汗从头上一直流到了脚跟,新路两旁还是躺着不少的病员和死尸。几个月来,在树林里遮蔽惯了,此刻一下子变成酷热的天气,我身上竟也起了鸡皮疙瘩。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在宽阔的大路上继续走。行至一棵抱多粗的大树下,又出现一个同样材料的半人字形洋棚子。这棚子略大一点,搭盖在这棵树下。树下和棚子周围,坐着、站着不少休息的形同乞丐的官兵,也有躺着的病号。我实在热得有点难受,胸也跳得很快,想休息一下。这时候,我一眼瞥见这个棚子比第一个棚子多了一个石头砌成的铺台,横拦在整个棚子的中间。里面同样坐着一个印度兵,盛物也是告罄了。

我坐在蝉鸣悦耳微风轻拂的树下,因昨晚通宵未眠,便要打盹。这时候"来了!来了"的欢呼声驱散了我的睡意。我随着大家的视线看去:在这丘陵地带的对面,不到百公尺远的矮山上,走下来七个人。为首的是个印度兵,徒手领路正在穿越这个棚子前面的梯土;后面跟随的人头上顶着东西,有竹木包装的也有纸盒包装的,体积约莫三至五立方尺不等;最后两人顶着是陶制缶器,可也不小。这些人以头代肩能稳住重心顶着物件,看包装外型都还不轻,能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行走,顿时使我傻了眼。他们中除了领头的印度兵穿着短袖短裤军装以外,其余六个人像是奴隶一样,上身打着赤膊,下身穿着裙不像裙、裤不像裤的一块连包带裹褴褛不堪的皱布,裸露着棕黑色的皮肤,个个都是瘦骨嶙峋。他们其中两个年纪轻的,在我们拍手欢迎下,忘形地把手松开,好像在卖弄他有顶物的本领。其中一个没稳住重心,将纸盒包装摔跌在地下,撒得梯土上纸包糖果满地。那印度兵回头给他一记耳光,呵斥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话,然后将能拾到的拾起来。越过梯土后,他们从一条斜路上一步一华走进棚子。这时在树下兜凉的一大伙穿着褴褛不堪黄军服的,还夹着一个同样是褴褛不堪的此刻已变成乌蓝色英式军装的我,没有人指挥,都自动向棚子拥来。棚子里,印度兵每人发一个尺来长、三寸宽、三寸高的面包。起初人们还有点秩序,后来由于后面赶路的又拥进来了一伙,就起了哄抢。我怕缅刀触伤别人,不敢放肆。谁知人流的推力竟将铺台挤倒了,那发面包的印度兵,被压在最下面"哇啦哇啦"直叫。因人上压人,竹包装箱也被压烂了,包装的角上,露出了面包。我顺势一伸手就抓了一个,在人堆人上面的一个士兵先爬起来,就向我手中来夺取。我既没提防他这一招,又是左手握住面包的,本能反应似的紧紧地捏住我手中这一端,用力一扭,还是被他双手抢去了三分之二。后面又继续来了一伙,我这才走出棚子,到树底下啃那手里仅剩着三分之一的酸面包去了。其他人走出棚子,手里都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哄抢面包的一幕结束之后,两个印度兵的一个指挥那些打赤膊的可怜虫整修铺台,另一个则在指挥把那肚大口小的缶器里像牛尿一样的茶水倒进棚子旁边的盛器里。大家就围拢去灌水。因为只有两个茶杯,性急的人等得不耐烦,就直接拿水壶往盛器里舀。这虽然算不上哄抢,却使得茶水抛洒了满地。不一会,这个盛器里牛尿色的茶水就被舀干了。最终还是僧多粥少,很多人没灌上水壶,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这两个混乱的镜头一结束,两个印度兵叽呱了些什么。刚才被压倒的印度兵此时踏在打赤膊人的肩上,爬上了树桠,又把两只纸盒包装吊上去,坐在树上傲慢自得、神气昂然地将糖果一把一把往下抛。这伙衣着褴褛、形同乞丐的官兵们,其中有抢拾的,有不动的,也有竖眉怒目的。没有甩出去的糖果,从树上落在我的身边的也有不少。可我望着这些抢拾的镜头,心里很不是滋味,一颗也没伸手去拾。抛糖这一幕结束了,那印度兵攀着最低的树桠手一松,"咯噔"落在地面上,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两把糖果塞给领队的印度兵,口里边叽呱,眼睛边斜视还在草丛中寻觅糖果的乞丐兵。两人相互对视挤眉弄眼,作了一个蔑视的鬼脸。

我本来就对这种像法师坐坛一样的抛糖做法很不满:印度兵在树上抛糖,我们就像小鬼一样地每拾一颗就像磕了一个头。现在又看到两个印度兵挤眉弄眼如此猖狂,不由怒气上冲。我双手一撑,"啪"的一声站了起来。这声音虽没那么响,却也引起了树底下、棚子边坐着兜凉的人的注目。

"滚你妈的蛋!"我将身边的糖果用脚踢下了塌,指着两个印度兵:"你他妈的一个亡国奴,竟敢对我堂堂的中国远征军像施舍乞丐一样,侮辱老子们。"

这几句话一出口,只听得树叶"喳!喳!喳!"地响,许多人拿糖果向两个印度兵掷去,有的还拔出了刺刀。这吓得两个印度兵慌不择路地往坳下就跑,一直跑到来时山边的树下才停下来大声地喘气。

我离开这所棚子走得不远,就听到后面传来的声音:"这小子是个硬骨头。""别看他年纪轻,还是个少尉呢。"

官庄大道两旁,树上唱着没有抑扬顿挫的蝉鸣,像是天然的音乐,树下躺着即将失去生命的病号,哼着凄惨的呻吟。刚从林海山峦中走出的我,此刻遇到这一高一低的声音,实在难以表达心中是乐是哀,于是只好冒着暑热继续赶路了。

走在一个山坳嘴上,我又发现了第三个半人字形的洋棚子,却是人去棚空。我想大概也是因为抛糖果而把他们撵跑了吧。棚子两旁有一伙男女老少在吆喝,大致都是那种我看不习惯的发青肤棕、眼深额突的长相,其中也有我们一伙衣服褴褛的官兵在比手晃头。我凑拢去一看,士兵中有拿摆士(注:1/64盾)硬铜币的,有拿银灰色方形安南硬币的,也有拿一盾和五盾票面纸币的,没有货币的甚至解开背包拿出布帛来交换。交换的东西是十几块当地人用杨柳枝穿好后煮熟了的小野兽肉,也有只卖一只腿的。双方都不懂对方的语言,同意就交换,不同意就摇头摆手。我身上一个摆士也没有,又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作交换,光看着人家口里嚼得津津有味,自己却馋得口水欲滴。一个中年男子走拢来指着缅刀,提取手里的一腿小野兽肉向我一递,表示要交换。我摇摇头,他向一个中年妇人要来一腿,又向我一递。我仍是摇头,他打出三个指头,我还是摇头。他又打出四个指头,我知道中年人看中了我这把缅刀,就双手直摇,表示坚决不交换。旁边有人插嘴:"快到列多了,再不要搭棚子,兑了吧。"我瞥了他一眼说:"它和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还要把它带回国做纪念呢。"说罢,拔腿就走,背后传来和第二个棚子一样,但不是表扬而是讽刺的冷语:"书呆子!"

在宽阔的大路上固然比在山里更容易甩开步子走,但是因为没有树林的遮蔽,却让人感到异常的炎热。从路面上人的斜影看,现在大概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间了。我实在感到非常疲劳,就在第四次遇到也是人去棚空的洋棚子里的铺台上宿下了。半夜醒来,觉得自己被蚂蟥钻过的脚上,一下下像针刺一样的隐隐作痛。特别是左脚已愈合的伤口,又被蚂蟥钻过两次,更感到跳动得厉害。铺台下不知是什么时候躺着一个呻吟的人。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我听得清他那声如柔丝的哀吟,他大概不久就会和满山的尸骸去作伴了。让人讨厌的蚊子不时地在我身上叮来叮去,我也不时地用手拍打。我本想跳下铺台避开蚊子的攻击,但是既怕踏着呻吟的病人,也怕招惹满山穿来梭去的毒蛇,只好耐着性子甩动双手来挥赶。有时防不胜防被它叮得火辣辣的,我就索性坐起来舞动双臂,甩成了两个圆圈。就这样,我与蚊子一直搏斗到天亮。

天亮后,鉴于昨天哄抢面包的经历,我就盘坐在铺台上等候食物的补给。不久,也是一个印度兵,领着山头人把三箱竹条包装叠放在铺台里面,挥手叫我下来,又命山头人把呻吟的病号抬出去,然后就撬开箱子。既无号音,又无哨音,也无命令,平时稀稀散散不见人影,这会儿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几十个人一窝蜂地拥进棚子里。我领到第一个面包后,就摆开架势,要突破重围了。这时覃敬之从路上跑进来,把伪装圈一甩,双手往前并伸,身子一躬,往人隙中一钻,就钻到了铺台边。只见他把头一伸,双手一抓,抓了两个面包,抱着面包又用屁股向后挤了出来。他这样一来,整个棚子里又开始了和昨天一样的哄抢,把棚子边上作为临时围栏的竹木混编的篱笆也挤倒了。我从篱笆挤倒的地方钻出来,面包也挤碎了。覃敬之的背包带也被挤断了一根,此刻正坐在路旁的石头上整理。

接下来,我和覃敬之结伴同行,可是由于我被蚂蟥钻过的脚越走越觉得刺痛,就慢慢地掉了队。虽然亚热带的伏天里,火热的太阳晒得官庄大道硬板板的,暑气额外地逼人,但是比起在山林里面艰难的行军来,现在走路的速度还是要快上几倍。现在已经有了行军的目标,我更是迫不及待,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到列多。如果我还有以前转移阵地、大撤退日夜行军时的体质的话,不过是三两个钟头就可以赶到列多了。可是现在我的双脚都浮肿起来了,特别是左脚伤口愈合的地方,就像棘刺针扎一样。覃敬之先走没多久,我就坐下来休息了。我感到身上发冷,以为是伪装圈遮了太阳,就摘下来把它摔了。但是这并没有解决问题,通身的骨头又开始感到酸痛。我又以为是昨天走得太急中了暑,就将剩下不多的万金油撬了一坨,喝上一口牛尿茶水送下,但还是没有解决问题。我这才怀疑自己生了病。想想自己得病的原因,可能是前晚睡在独木棍上,雨水从外面漫进来,又从棍下流过去;我的脚是绞在独木棍上的,木棍搁在死尸上,离地面本来不高,脚后跟接触了流进来的水;蚂蟥随水爬到了脚跟上,我一晚的注意力集中在朱斌的身上,蚂蟥吸血根本没有感觉;昨天早晨取水我才发觉,当时走得急,没挤去乌血,进入棚子后,朱斌一死,我就忘记了被蚂蟥钻过的事;因为耽误了两天多的时间,一心想抢头,在死尸区通过时,不无沾上或多或少的尸水;昨天赶路,因疲劳过度,不到天黑倒头就睡了,蚊子把我叮醒后,通身就感到火辣辣的,不知吸去了多少血,也不知在我身上输进了多少病菌;大概就是因为自己没有注意伤口愈合的地方,又没烧篝火防蚊,才染上了病。心想距列多不过是二十里路,虽然有点病,还是没虎利拉上呕下泻那么厉害,哪怕天黑也要赶到列多。想到这里,我拾了一根别人扔掉的小木棍,忍着脚痛、骨酸、发冷,顶着射在身上不但不热反而发冷的太阳,一步一颠地向着列多的方向走去了。我走一步痛一步,在路上不知休歇了多少次,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牙齿也随着病势的发展,敲得"咯咯"发响;身上不自觉地哆嗦起来,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抖着。终于走不动了,就躺在官庄大道路边晒太阳。

"锡纯!你还在这里,我以为你老早到了列多。"

我因畏冷双手抱胸,两目紧闭借着太阳取暖,听到这个耳熟的声音,说:"叔叔呀,我……我病……了。"

欧阳隽是我继父的同母异父兄弟,我习惯上喊他作叔叔。他年三十岁,湖浏阳人,是中央军官学校的,出国作战前夕,调到政治部担任少校经理员。(现在贵州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工作)他接着我的话茬就问:"什么时候病的?"

"今……天。"我的牙齿已经不听大脑的支配了,咯个不停。

"你看见覃副官没有?"

"太……阳出来不久,他……他就先走了。"

"走!"他像命令似的口吻。

"你先走,我……实在走……不动了,还……要休息……一会。"我的牙齿还是在不自觉地打颤,闭着眼睛回答。

"不行!"他比刚才那命令似的口吻还要强烈得多,一声大吼。然后把我搀起来,跟在我的后面,走一步等一步地尾随着。

太阳还有丈多高,我们就在第五个人去棚空的洋棚子宿下了。周围提着小野兽肉的男女老少吆喝着兜揽交换品,不知他用什么东西换来也是寸多平方大的一串小野兽肉给我。昨天看到人家吃这些东西垂涎欲滴,今天我却一块也没吃完就把它摔了。他又烧了一罐开水,冷却后,淋洗了被蚂蟥钻过的口子,涂上万金油。我身上由冷又转烧,烧得呼吸也加快了,从金乌未坠一直烧到第二天天亮。

叔叔做好了早饭,灌好了水壶,又烧热了小野兽肉。往日没有菜佐,只要几扒就是一顿,今时虽说有肉,可我却一口也吃不下。他仍是那命令似的口吻:"不吃也得吃!"我只好不咀不嚼借着开水的输送,吞下了一碗。昨晚人虽高烧,脚却歇得没那么肿了。他也放了心,让我走在前面,就去路旁和同伴们搭话去了。

这时候一阵快步声从我后面传来。我还来不及让路,参谋处的上尉参谋黄若虚和那英国联络军官郭参谋,一路说着英语就到了我的身边。郭参谋这毛子今天可神气了,手里没有撑棍,头上也戴了个伪装圈,鲇鱼口的皮鞋也没穿了,双脚用华兰绒和水壶上的黄呢子一蓝一黄地包着,身上上衣前后剪平齐腰。他刚走到我的身边就朝我说道:"小叫化,加油!列多不远了。"

"洋乞丐!你今天是名副其实一步当我走两步。"在自尊心驱使下,我不假思索地向他回敬了一句。

郭参谋对我这句讽刺的话,不知道是没有介意,还是心有悸愧,只是向我打了一个前进的手势,就和黄若虚谈笑自若地拐过山嘴走得不见了。

万金油并不能治脚痛,脚肿减轻只是因为昨天好好休息了一晚。今天一走,血气下坠,我的脚又肿得寸步难移了。身上和昨天一样又开始发冷,我就往路旁一倒,左脚翘起放在右腿上晒太阳。

"你怎么又不走了,太阳一当顶,天气更热,快起来!"

我知道叔叔从后面赶上来了,闭着眼睛说:"你先走,等脚的血气不下坠了,我再走。"

旁边有人插话:"欧阳,我们先走,就让他休息一下,反正到列多不远了。"

叔叔的声音:"开玩笑,你没看见我们所经过的路上,坐一个,死一个。你不催他走,他就会死在这里。"

"那么我先走了。"插话的人说完就走了。

"快起来!"他那命令似的口吻又来了:"不走就一棍抽死你!"话音一落,.木棍触到我的大口短裤边上,并没挨着皮肤。

我终于没有违抗他的命令,爬起来撑着木棍一步一颠地三秒钟只走得五寸远。在如火的骄阳下,我并没有热的感觉,欲行不前地向着列多的路上慢慢地移动着。

今天早上吞了一碗饭,以后直到露宿时,我再没沾食物。叔叔和昨天一样地弄餐水,我也和昨天一样躺在路上打哆嗦。但蚂蟥钻口处流出又粘又腥又臭的乌黑脓水。

在黑夜迷迷糊糊的躺睡中,我虽然发着高烧,但听觉还很敏锐。我听到叔叔和别人的谈话:

"欧阳,你侄子得了什么病?"

叔叔的声音在回答:"日冷夜烧,好像疟疾。这倒不要紧,只是他那双脚,恐怕是沾了尸水,菌毒钻进了皮肤,发炎走不动。今天这么好走的路,不过才走了十来里。"

"我前天还看见他头上戴着伪装圈,冒着40多度晒死人的太阳疾步如飞,今天怎么就变成形如枯木的人了?"

叔叔的声音:"我们自叶达西与日军接火以来,将近五个月,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晓行夜宿,长期在炮火、机枪、炸弹的灰尘中出生入死,在山里又过着不如野人的生活,不知多少铁血男儿做了异国之鬼,何况他还是个小孩呢。幸好他病得不早,一步一寸明天也可以赶到列多,有了医院就好了。我要不是在六十六团医务室弄了一支六 O 六,现在恐怕也不会和你一起谈话了。"

"....…"

天刚蒙蒙亮,叔叔就仍然和昨天一样弄好了餐水,叫我起来。我脚上的肿痛加剧了,通身的骨头被高烧烧得像散了架,已是站立不稳了。他强迫我囫囵吞下一碗饭就撑着小木棍继续赶路了。我一步一移,看着后面的人一个又一个地抢了先,我只是力不从心地干瞪眼。一路上也看到东一栋西一间茅草土筑的小屋,还有很多棕色的面孔在兜揽交换的生意。素来好奇的我此刻在一步一痛、痛病交加的情况下,哪里还有心情去细看。好不容易挨到了一条二十多米宽的河的边上,我看见有两座竹木混制的吊桥。这条官庄大道就通到上游与桥端相接,桥的成色还很见新。我们这些衣衫褴褛、枪械不整、面容黄瘦、神情狼狈的军人从桥上陆续走过。下游那座桥与这里相距有三四十米远,已是陈旧不堪,从那里过桥的都是我不感兴趣的印度人。

站在接口处的吊桥边,我凝神望着。桥下清澈粼粼的波纹,缓缓地往下游推动;两岸堤坝的护堤树上,知了在此起彼伏地呜唱;微风轻拂着树梢的倒影在水中一起一伏。这怡人的风景,是值得初次踏上外邦的人仔细欣赏一番的。可是我脚上流出乌黑腥臭的脓水,痛得难以忍受,不但无心去欣赏,反而想到了朱斌说的"反正是死,何必还要多受一点罪呢"竟起了轻生的念头。不自觉的哆嗦一个又一个袭来,我向叔叔哀求地说:"叔叔呀!我实在……走不动了,你……你先走吧。"

他似乎察觉到我萌生了不好的念头,就大吼起来:"你他妈的头!你不走!老子一棍抽死你!"在太阳倾斜的照耀下,一条棍影向我的人影扫来,落在大口裤上,和上次催我一样,并没有挨到皮肤。这急扫慢落的一棍,使我既埋怨又感激。埋怨的是,他这两天拿着木棍条像赶猪似的赶着走,使我不能自由歇宿;感激的是,正如他说的"你不催他走,他就会死在这里"倒弄得我依违两难了。正在这欲行不前、欲歇不准、欲死不能的时候,一路有节奏的"咯噔"皮鞋声,从耳后传来。我已成了一个非常虚弱的人,为了好让别人过桥,就往旁边移动。只见师长廖耀湘头戴伪装圈,身穿稍见褴褛的士兵服,脚踏软藤编织的草鞋,与一个头戴拿破仑式的帽子,身穿米黄色短袖短裤军装,脚穿翻毛皮鞋(同现在工作皮鞋相仿)棕发碧眼个子比他略高的白种人并肩而行,一路谈笑风生直往吊桥而来。

廖耀湘走到桥边,停顿了一下,用手在我的头上一摸,说:"小孩!还有五里路就到列多了。"又用手一指:"那丛竹林就是列多,拿出勇气来和病魔作斗争,到了医院就好了。"说罢,就与那毛子叽呱着过了桥,又过了下游彼岸的桥端,向着他手指的方向而去。

在护堤树下歇息的官兵们,此刻又开始在路旁议论起来了!

"你知道这外国佬是谁吗,他是师长在法国军事学院的同学。"

"听说史迪威派了他的参谋长柏德诺在列多接我们,可能就是这个人。"

"他妈的!这一套是洋毛子的顺水人情,我们到都到了,要他接个球。""要到山里来接,那才是真心实意啰。"我踉踉跄跄地走过了桥,跟在前面的人走起的灰尘里,想起廖耀湘的话,咬紧咯咯发响的牙齿,忍着黑脓直流的脚痛,加快了步伐。这样终于在不到中午的时候,到达了列多医院。一眼瞥见朱明哲在医院门口登记住院的病号,我心里可乐了,一下子忘记了身上在发冷,忘记了脚上正在流脓,就依秩序站队领到了一张住院证。上面中英文对照栏写着:姓名:沈锡纯;年龄:17;部别:政治部;阶级:少尉;进院日期:1942.8.4。我屈指一算,从三月十二日出国起是一百四十六天,在山里呆了两个半多月。

自遇到叔叔随后卫部队赶上我,因日冷夜烧,脚痛骨酸,一直没有向他打量过。现在他马上就要离开了,我手里执着住院证,凝神望着他。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健壮,虽然衣服褴褛,年已三十,可还是风采奕奕。他在分别时挥着手说:"我去兰姆伽报到,你在医院里好好地养病。"我挥着手里的住院证,看着他左挂图囊,右悬手枪,身背背包,腰直胸挺,英姿勃勃的背影。我湿着眼眶,回忆他一路语恶心善命令似的口吻和没触到大腿皮肤上的棍子,心中的滋味用语言难以形容,恐怕只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才能明白。

(以后修建了一条战略公路至中国,全长1568公里,其中有一段参照了我们所经过的路线。据先到印度后来营救我们的三十八师所说,我们在山里兜了一个不规则的圈,以致延长了行军的时间。)

【朱锡纯,汉族,1924年9月28日生,湖南省平江县三市镇人。14岁参加第九战区抗日流动宣传队。1939年年仅16岁的朱锡纯参军走上抗日救国之路,第5军新22师政治部少尉干事。所在部队随后被编入中国远征军。1942年3月,朱锡纯随军进入缅甸,在中缅印三国交界的野人山与日军作战,在转战3个多月中负伤,经历了艰苦卓绝的人生。1942年8月随部队辗转抵达印度,在盟军集训基地兰木伽住院继续治伤。1943年4月回国,脱离新二十二师,进入贵阳市第十八汽车三级修理厂任职。1962年,回湖南当了一名普通农民。1976年至1985年,先后调至平江县安定区、三市镇农机修理厂工作。是幸存老兵中少数获颁“抗日战争60周年纪念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