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一生被典了七次,生了六个儿子一个女儿.
发布时间:2025-08-25 21:47 浏览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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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长寿镇出了名的刚烈女子,可我们家的铺子,偏偏开在镇子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典妻行,专门做人的买卖。
这门营生,说白了,就是把娶回来的媳妇儿,像物件一样,典当出去,给更穷的人家借用一年。这一年里,她得给那户人家洗衣做饭,还得为他们生下子嗣。若是有了身孕,典妻的人家会再补一笔钱,将孩子生下来。倘若一年到头没怀上,典妻的人家也只能认命,把人送回她那正经拜过堂的夫家。
我娘对这门生意驾轻就熟,因为她这活儿她再熟悉不过。她这辈子被典过七回,其中六次都生下了儿子,是老家远近闻名的“孕娘子”。
可在我出生的那年,她被典第七次,生我这个赔钱丫头时伤了身子,从此再无生育。我那个所谓的亲爹,本就穷困潦倒,见生了个赔钱货,当场就把我丢进了粪桶里。
是娘偷偷把我捞出来,擦干净我鼻子嘴巴里的污秽。当晚,她拖着还流血的身体,把我一起带回了她那丈夫家。一个能把妻子典当七次的人,自然没什么良心可言,他大部分时间都醉得不省人事,醒了就对我娘拳脚相向。
我七岁那年,他出去喝酒,一去不回。后来只在河边找到一只鞋,连尸身都没瞧见。
他的死,仿佛也带走了我娘内心的怯懦。她从一个只敢低头挨打的妇人,变成了独自撑起生活的坚强寡母。我们一路乞讨,离开家乡。眼看就要饿死在这个小镇时,她突然变了性情。她开始四处散布自己的过往,嬉笑怒骂着,说自己有双慧眼,最擅长看女人能不能生养。
镇上那些所谓的正经人家,背地里都骂她不知羞耻。可嘴上再骂,大家还是相信她看人准。
于是,我们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扎下了根,靠着把张家的媳妇典给李家,从中抽取佣金,艰难地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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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这种买卖,白日里门庭冷清,来往的客人多半是趁着夜色遮掩。唯一常来的,是隔壁的朱娘子。
她是个暗门子的娼/妓,养着个病秧子丈夫,人还算不错,就是嘴碎。从客人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她总爱来我娘这儿嚼上几句。
今日她刚进门,就压低了嗓音,眉飞色舞地说起京城里正在闹的笑话:“老姐姐,可不得了了,我给你讲桩稀罕事。”
我娘习惯了她的大嗓门,好奇地问:“什么天大的事,值得你捏着嗓子说话?”
她像模像样地先往外瞟了一眼,才兴冲冲地道:“皇帝老子的笑话,还不算大吗?昨天我那个恩客,是京城过路的生意人,他说现在满京城都在议论,宫里的太后并非当今圣上的生母。他的亲娘早年蒙冤离宫,流落在外,做过许多上不得台面的营生。如今圣上想接亲娘进宫,可那些当官的不准,朝上天天吵得不可开交。真是稀奇了,原来皇帝老子也有想做而不能做的事!”
说完,朱娘子带着一抹调侃的笑意:“哎,你说她做的活计得多见不得人,才连皇帝都束手无策啊?”
我娘面无表情地嗑着瓜子,将壳儿吐到地上:“最不要脸的活计,也就是你我这般,有什么可笑的?你觉得我们好笑吗?”
朱娘子的眉眼耷拉下来:“是是是,我不过是个不值钱的婊/子,可我也是好心啊。你也生过那么多儿子,说不定哪天就有一个来接你享福呢。”
我娘不说话了。
那六个儿子是她心头的结,但她从没想过要去寻找。她怕找到的人家不如意,我就会变成别人的妹妹,像她当年一样被卖掉换彩礼。
眼见气氛越来越僵,我赶紧插科打诨:“管什么皇帝老子,那是远在天边的事。咱还是想想中午要不要费点钱,炖点骨头汤喝吧。”
我一开口,战火就转移到了我身上。我娘拍着桌子吼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这铺子不准你来!你当是什么好营生吗?你还要不要嫁人了?”
朱娘子也跟着附和:“昭娘啊,听你娘的,别来店里。出门也别说认识我。你娘养你花了大价钱,将来咱得嫁个正经人家。”
我撇撇嘴,是花了挺多钱。自从不用再挨饿,她恨不得把我养成一个娇滴滴的闺女,连女教习都请了。可我若真嫁个太正经的人家,他们头一件事肯定就是不准我再回娘家。
我敷衍道:“好好好,等哪天我家有儿子养我娘了,我就嫁。”
我娘一个抹布扔过来:“没个正形!连你也敢取你娘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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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世上的事,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过短短五天,一辆华贵的马车,竟真的停在了我家门口。
车上下来一位清秀如竹的少年郎,一身书卷气,一看就是个读书人。他望着我娘,眼眶发红,直直地跪了下去,以头叩地,沉声道:“娘,儿子不孝,直到二十岁才来拜见,请您随我回家享福吧。”
当时正是赶集的日子,连我们铺子周围都人头攒动。他这一跪,立刻引来了围观的人群。大家议论纷纷,都觉得稀奇。
“哎,以前只道这柳大娘为了做生意胡编乱造,没想到还真有儿子找上门来。”
“呸,谁家好人肯认这种娘啊,该不会是看她家日子过得好了,来骗钱的吧?”
“不好说,反正摊上这种水性杨花的娘,我是不敢沾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传来一声声我许久未曾听过的嘲讽。我气得想冲出去骂人,我娘却一把将我推回屋里:“不准出声!若是坏了名声,我这么多年为你做的打算就全白费了。”
我不敢违拗她,只能在心里恨得要死。这些人为什么不去骂我那个死鬼亲爹?我娘又不是自愿被典的!
仿佛听见了我内心的呐喊,门外跪着的人掷地有声地回应:“我娘是被她丈夫典当的,一个弱女子如何反抗?该受人唾骂的是那个男人,他无用,不配做人!你们凭什么骂我娘?世道如此艰难,难道一个女子就能轻易扛得住吗?各位家中都有女眷,还望积点口德!”
他这番话让围观的人群安静了片刻,也让我娘红了眼眶。可不一会儿,就有人嗤笑出声:“说得大义凛然,还不是贪这家的钱财?”
跪在门外的年轻人坦然起身,从马车里拿出一方官印,举得高高地:“我姓赵名正,是今科二甲第四十七名,这是我的官印。我来此,只为尽孝,不为钱财。各位若有疑议,大可去京城的春风街瞧瞧,那里的金榜尚未撤下,看可有我赵某的名字!”
不用去看,大家便已信了。官印这等东西,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仿制。民不与官斗,刚刚还嚣张喊话的人,全都缩着脖子往外走,生怕这位赵大人记住了他们的嘴脸。
这位赵大人却只又跪下,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娘:“娘,请您与我归家吧,我想在您膝下尽孝。”
我娘淡淡地摇头:“这位大人,你认错人了。二十多年前,我不记得我生过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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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正是个有股子韧劲的人。我娘不肯认,他就一直跪在门外,不肯起来。
直到连我看了都心生不忍,我娘才叹了口气:“真是个傻孩子,得了功名不去奔自己的前程,跑来找我做什么?找回去了,他将来怕是连个媳妇儿都娶不上。好人家的女儿,谁肯要我这样的婆婆?”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是啊,没有哪个家庭愿意。就像没有哪个清白人家,会愿意娶我一样。
可我还是将这番话转告给了赵正。
三天后,一位女子与他并排跪到了门口。一个尖细的嗓音传来:“柔安公主在此,闲人退避!”
我的好哥哥,竟央求了一位公主陪他一同跪在这里。
而这位金贵的女子,此刻却低着头对我娘说:“婆母在上,我与赵大人已定下婚约,请您与我们回京,让我们尽为人子女的本分。”
天下最尊贵的女儿都跪下了,再不接受就是傻子。我娘终于松了口,我们母女俩,要去繁华的京城了。
临走前,她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家铺子。她想留给朱娘子。
可朱娘子不愿意接,她缩着肩膀,低声呢喃道:“老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可这门生意,它损阴德,和老/鸨没什么区别。我做暗娼,祸害的只有自己,可这典妻行,祸害的是那些可怜女子啊。”
我突然想起,朱娘子刚搬来的时候,是不屑与我娘讲话的,还经常往我们店门口泼脏水。直到有一次她丈夫发病,是我娘先帮她垫了药钱,两人才亲近起来。
原来,她心里是这么想的。
我娘冷着声道:“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这么糊涂。没有我这家店,她们就不会被典当了吗?到底哪个才是罪魁祸首,你是真的看不懂吗?既然如此,这家店给你你也接不好,今天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她一甩袖子走了,我却边剥瓜子边笑着说:“朱姐姐,你猜我娘为什么放弃了,其实我十二岁那年,她是准备关了铺子带我搬家的。”
那年我来了初潮,我娘看着那条红红的裤子,沉默了很久。
沉默完,她就开始打听怎么卖铺子。我们虽算不上富足,但换个地方做点正经小生意的本钱还是攒够了。她说清清白白地过个六七年,等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男方家来访时,总还能糊弄过去,定不会让我的一辈子,过得像她一样。
可偏偏就在那时,店里来了最后一桩生意,要把妻子典出去。我娘不愿再接。那个凶神恶煞的庄稼汉出门就啐了我们家一口:“呸,还当自己是什么金贵生意!你不接,我自己就找不到人了吗?”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我娘不接,他们自然也能找到。
可不到一个月,那个与我娘当年一样软弱的女子,就死在了典她的那户一门三兄弟的人家。我瞒着我娘去瞧过,那女人被抬回家时,身下已是一片狼藉。
那些进过我们店的妇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娘为她们做过什么。她典过太多人家,见过人,也见过鬼,最懂得怎么为她们找户还算老实的主顾,让她们能安稳地度过那一年,不挨打,不被作践。我们没有本事改变她们被典的命运,只能用自己的脚多跑些地方,为她们多寻一条生路。
我们开了五年店,未死过一个人。
可这一个,她死了。
我娘把自己关在房里,一遍一遍看花钱买来的路引,又一遍一遍看给那个妇人买的纸钱。最后是我烧了那对昂贵的、本用来买新生活的路引。
她打了我一顿。然后,又变回了那个面无表情的典妻行老板娘。
故事讲完,朱娘子听得泪眼婆娑,转身就去找了我娘。
我娘教了她许多,怎么访人,怎么保证双方不再见面,怎么狠下心,赚自己应得的那份钱。最后,娘又教她:“去乞丐窝里找个懂感恩的孩子回来养吧。我们这样的人家,收养善堂里的是害人,可对那些吃不饱饭的来说,总还算一条活路。你还年轻,总得给自己找个活下去的念想。”
有些话不用说尽。朱娘子的相公若不得病,是这世上少有的良心人。所以朱娘子逼着他哪怕用脏钱也得活下来,她需要这个人活着,他活着,她才愿意活。
可寿数天定,他撑得够久了。
朱娘子没回答我娘的话,但我们离开那天,她缩在人群的最后面送我们,身边,有一对瘦瘦小小的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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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比我想象中更加繁华热闹。哥哥的府邸前,每天都有人慕名而来,都想沾沾我娘的喜气。
原来那天哥哥认亲,人群中有一批游学的书生。他们将哥哥的孝心遭遇写成诗词,编成话本,到处传颂。甚至就在几天前,京城最红的戏班子,已经排演了新戏。
那些从前被人唾弃不耻的经历,经过文人墨客的笔,竟变得凄惨又感人。因为故事的主角,不再是我娘,而是赵正这个勤学苦读,最终金榜题名的读书人,和柔安公主这个甘愿放下身份,尽心侍奉民间婆婆的天家贵女。
越是普通的百姓,越是做过生个好儿子、娶个好儿媳,一家人从此平步青云的梦。我娘的不光彩过往,我哥的寒门出身,反而让他们更能产生共鸣。一时间,我哥哥和未来的嫂子,成了街头巷尾皆知的孝子贤媳。
嫂子是个可怜人,一到京城就回宫请罪去了。她娘不得太后待见,在后宫日子过得苦哈哈。就连她的婚事,也是琼林宴上太后随手一指,指给了我哥。
我哥在民间自然是很好的夫婿人选,可对于公主而言,既无家财,进士排名也不靠前,日后放官的地方也远,怕是这辈子都难再见亲娘了。换作旁人,早就哭鼻子了,但我嫂子却没有半点怨言。听说了我娘不肯认哥哥的原因,她就陪着哥哥一同跪到了我家门口。
她是偷偷跑出宫的,如今得回宫请罪。
我正默默为她祈祷,可我自己先遇到了麻烦。
我不过是出门为娘亲买件首饰,就被一个公子哥儿给盯上了。他故意用力撞向我,嘲弄道:“果然是父不详、母不教的野丫头,连男人的身子都敢往上撞,这是想讹上小爷吗?”
我挑了许久的翡翠耳坠,就这样摔了个粉碎。我顾不上搭理他,边哭边捡起地上破碎的玉坠:“这是我攒了三年的钱,给我娘买的第一件首饰,呜呜呜,碎了,它碎了……”
刚刚还神气活现的人,见我哭得伤心,一下慌了神,脸也涨得通红。他掏出一张银票,塞到我手里:“你、你别哭啊,不就是五两的便宜货吗?小爷赔你一百两还不成吗?你别嚎了!”
我瞄了一眼那张银票,立刻止住眼泪,确认道:“你说真的?全赔给我?那我不哭了,我要回家了。”
我抽起银票,开心道:“嘿嘿,赚了九十五两,娘一定比收到耳坠子还高兴。”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小丫头片子,你刚是真哭吗?你该不会是讹我吧?”
我跑远了,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大公子哥,一看你就没吃过苦!五两银子,换谁能不哭啊?反正钱给了,我是不会还你的,略略略~”
他气得跳脚:“姓柳的,你给我等着!我杨凌不把你整得跪下叫爹,我就把杨字倒过来写!”
哦,原来这个冤大头叫杨凌啊。
回去后,我把这桩事当成趣闻讲给我娘听,讨赏般笑着:“叫他不说人话!下次遇到了,我还要再坑他一笔。”
哥哥无奈地劝道:“小妹到底是在乡野长大,不知京城凶险。你可知那杨凌是谁?他是杨首辅刚回京的小儿子,千万不可再招惹了。”
我吐了吐舌头,原来是身份那般贵重的人。那的确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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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去招惹他,可他却像个杠精,天天来找我的茬。
公主嫂子尚未嫁过来,我哥只是一个等待完婚后,去外地上任的清贫七品官。我们在京城租下的偏僻小宅子,是哥哥用全部积蓄租来的,他介意那天有人说他贪图家财,所以一分钱也不肯用我娘的。
宅子里只有一个公主留下的瞎眼老仆,据说有些身手,能护家宅平安。哥哥孝顺,不肯让我娘劳累,买菜做饭这些杂事,自然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每日都得出门,杨凌就每日都来堵我。
我在哪个摊位上买肉菜,他就用双倍的价钱将哪个摊位买空。然后他昂着头说:“可别说我仗势欺人,是他们不卖给你,你有本事,用三倍的价钱买啊,那我就不跟你抢。”
我偏不信邪,总要折腾一上午,辗转几个摊位,最后还是只能乖乖花三倍的价钱买菜。
我愤恨地瞪着他:“买这么多就算你家里人再多也吃不完,浪费粮食!小心雷公电母追着你劈!”
他潇洒地转动折扇:“那就不劳你操心了。小爷我是个善人,在城外支个粥棚,这些东西全都搁进去,全京城的乞儿都得谢我的恩。哼,你不是爱钱吗?爷就要你今后想买什么,都只能花大价钱,看你家那点银子,能在京城撑几天!”
他没打我也没骂我,我就是上衙门敲鼓都没人理。我只得每天垂头丧气地出门,再垂头丧气地回家,把杨凌高兴得跟捡了几千两黄金一样。
但他不知道,他一走,我便偷偷折回集市,跟那些摊贩们数钱数得有多开心。
卖肉的赵大叔给我留了一块上好的五花肉,塞到我手里:“柳小娘子,可真是多亏了你!这几天我每天都要多杀一头猪,一头猪还能卖出两头猪的钱!喏,这是两成的钱,说好了,是给你的。”
不止他,所有杨凌光顾过的摊位,都在悄悄给我塞菜塞钱。嘿嘿,早在被他整的第二天,我就偷偷跟全市集的摊贩说好了,只要我把杨凌往他们摊位上带,他们就把赚的两成利润返给我当利钱。
他想让我这个钱串子亏钱,真是好不自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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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得意就会忘形。谁能想到有一日杨凌那家伙会去而复返,当场撞破了我收钱的场面。
他气得脸颊通红,一挥手,就喊来了一帮下人:“好啊!本来想着家里有宴席,看你们平日卖菜辛苦,想着让你们多赚点,你们竟然合伙跟这个丫头来骗我的钱!敢戏弄小爷,小爷这就抓你们去报官,告你们设局行骗!”
赵大叔他们都是普通人,一听见要报官,全都跪下喊饶命。杨凌还跟初见时一样,只是表面凶狠,看见人下跪脸上就露出不忍。可这次他撑住了,依旧强硬地指着我说:“想要我放过你们,行啊,你们让这丫头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不然的话……”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毫不犹豫地跪下,磕了三次响头,一声比一声响。
我抬起头,额头渗出了血,笑着问他:“杨少爷,你可满意了吗?三个响头不够,我还可以给你磕三十个!”
他震惊又动容地望着我,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便落荒而逃了。
赵大叔低头扶起我,哽咽道:“都是我们这些大男人没本事,竟要你一个小娘子受这种屈辱!这份情我记下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还!”
我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其实没什么,家里最难的时候,我看我娘磕过很多次。有时候磕晕了,也未必能换回一个糙面馒头。
这些头,我磕得不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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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凌消停了几日,又开始跟着我。
这次不抢东西了,而是往我的篮子里塞小点心,什么绿豆糕、桂花糕、蜜糖藕,全是女孩子爱的香甜零嘴。
他扔了几日,我才在一处死胡同里堵住他,无奈地说:“杨少爷,头我也磕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看着我,支支吾吾道:“你、你为什么肯磕那些头?”
我用手指了指外面:“刚刚那个小乞儿你瞧见了吗?只要你给她一碗饭,她能磕得比我还响。我们这些蝼蚁,能活着最重要,跟您不是一路人,让您见笑了。”
他望着我指的方向,沉默了许久,然后蹲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我看了好久,才看清那是一个倒过来的“杨”字。
他郑重地抬头对我说:“昭娘,从前是我混蛋,但现在我想弥补,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所说,若是整不到我,他就把他的姓倒过来写。
我大约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情感,红着脸道:“我很好奇我哥常去的地方,你若是带我去,我就原谅你。”
大昭朝对文人的言论宽松,他们最爱去的就是茶楼酒肆。女儿身的我自然去不了,杨凌就找了最好的妆娘,把我打扮成一个俊俏的公子。我爱吃他家里做的蜜糖藕,他就每次见面都给我带。
初时,我边吃着蜜糖藕,边开心地听那些读书人你来我往地打着机锋。慢慢地,我从一头雾水到能听懂一些,才发现我和杨凌的处境,似乎不太妙。
我苦着脸问他:“原来我哥跟你爹是对头吗?”
在那些人嘴里,圣上与他的爹杨首辅关系微妙。圣上想收回权力,他爹不肯放手。而关于我哥,他们是这么说的:“赵正大人孝心感天动地,可他除了孝心,恐怕还有为陛下争权夺利的心思。毕竟老百姓都夸他,不就代表着陛下迎小娘娘进宫也是合情合理的吗?”
民间都称当今太后为大娘娘,那一位小娘娘,自然就是圣上的生母。
杨凌挠挠头:“祖母喜欢我,我从小就跟她在庄子上生活。她去世后,我守完孝才归家。家里又有哥哥顶门立户,我实在不懂朝政这些。可前些日子,我哥听到你哥的名字,的确摔了东西,所以我才来找你麻烦的。”
见我愁眉苦脸,他又赶紧补充:“可你哥才是个七品官,在陛下跟前连话都说不上,也许是这些人想多了,我们别自己吓自己了。”
我俩,一个天真烂漫的乡下姑娘,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两个脑子加在一起也凑不出一盘菜。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可这一等,就等出了大麻烦。
9
我哥与嫂子的婚事提上了日程。圣上想见见这位未来妹夫的风采,便宣他上了早朝。
据说那日早朝,天子落了泪,说:“爱卿待母至孝,朕竟不如你。”
我哥陪着落泪,将我娘的事迹又讲述了一遍,最后慷慨陈词:“臣的母亲的确半生坎坷,但百姓都懂得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难道我们读书人的孝道,竟连白丁都不如吗?陛下,您理应迎回小娘娘,日后史书之上,定会公正评价您的孝道。”
他一番话激起了千层浪,一群年轻的朝臣为此慷慨激昂,把民间对我哥嫂的称赞,对我娘的同情,还有那些天南海北的才子所做的思母孝母之诗,全都搬上了朝堂。
他们无所畏惧地指责那些老臣拿小娘娘不得已的过往做文章,是不孝不悌,老不为尊。陛下只是想接她回宫,又不是要废了宫里的太后,嫡母生母都孝顺,才是真正的孝道。
其中被骂得最惨的,就是杨首辅。那些老臣本来还想拿百姓的流言蜚语来劝阻陛下,可如今人人都夸跟我哥有相同处境的陛下孝顺,他们没了借口,只得乖乖低头认输。
最终,小娘娘顺利进宫,我哥官升一级,留在京城。就连我嫂嫂,陛下都以嫡公主的规制,赐了她公主府。只有杨首辅一家,结结实实地被老百姓骂得狗血淋头。
这下就算我跟杨凌再笨,也知道我们两家是真的不对付了。
我们还在发愁,我娘又来添乱了。
哥哥和公主完婚,我们都搬进了公主府。看着大得走不完的府邸,就算娘常年不苟言笑,也端出笑模样道:“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找了个好儿媳。要是昭娘再找个好夫君,我就是现在闭眼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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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高兴地垮下脸:“好好的日子,您说什么胡话!您可是要长命百岁,帮我跟哥带孩子的!”
我哥是个认真的性子,他沉稳地应道:“既然是娘的心愿,那儿子儿媳马上去办,一定给小妹找个好人家。”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唱一和,突然就被推出去,开始了相看人家的生涯。嫂子对我的事格外关切,自从与兄长成婚,她待我娘亲,真如亲生母亲一般孝顺。
娘亲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想尝家乡的野蔬,她便立刻差遣仆人快马加鞭地赶回去采摘。娘亲多看哪件首饰一眼,哪怕是她母亲留下的珍宝,嫂子也会毫不犹豫地摘下,亲自送到娘亲的房里。至于那些京城里流行的绸缎布料、新颖首饰,更像是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送回家中。
她甚至带着我和娘亲去体验了许多从未见过的京城新鲜事:马球赛的激烈,园林里的清雅,以及各种热闹的宴会。我曾无意中听到那些贵妇们在背后窃窃私语:“本以为她只是借着婆婆在陛下跟前博取好感,没想到事情告一段落后,依然如此尽心孝顺,真是难得。”
就连杨凌都忍不住叹道:“你嫂子真是个大好人。我对我的祖母都未能如此孝顺,也只在她离世前那半年,才做到百依百顺。如今想来,真是悔恨不已。”
有这样一位孝顺贤惠的嫂子为我张罗,为我寻觅的人家,自然都是万中挑一的好。有侯爵府的二公子,有侍郎家的幼子,还有那些武将世家专为奉养父母而留在身边的独苗。
娘亲为我选夫婿的标准很简单:家风必须清正,而夫君本人则要心地纯良,性情憨厚。她紧握着我的手,语气恳切:“眼下,你沾了你哥哥的光,人人都对你另眼相看。但未来的事谁也无法预料,唯有嫁入家风清正的大户人家,才能确保你有一生依靠。至于夫君,才干平庸些无妨,只要性子宽厚,才能不计较你的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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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的话,我字字都听懂了。如今皇上器重我哥,娘亲是“孝母故事”中的主角,嫂子也时常入宫陪伴那位身世坎坷的小公主,这一切都让我这个本是乡野村姑的身份水涨船高。可我终究与哥哥并非同父所出。当眼前的喧嚣散去,只有那些有良知的夫家才会善待我,只有那些无需为仕途奔波的丈夫,才不会嫌弃我。杨凌或许不嫌弃我,可他背后的家族,我无法确定。
我只能向娘亲撒娇:“哥哥和嫂子也能护着我呀,您就让我再享受两年自由快活的日子吧。”
可娘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有我在,一切自然好说。可若我不在了,你们之间的情分,又能剩下几分?”
她向来对人情世故了如指掌,也做惯了家中的主心骨,不再理会我的胡闹,转而让嫂子安排了一场又一场的相看。我的自由被严格限制,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出门。这下,杨凌反倒比我更着急了。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紧紧拉住我的手,急切地说:“昭娘,我们向家里坦白吧。我今天就跟我哥说,然后立刻找媒人上门提亲!”他生母早逝,哥哥比他年长许多,比起公务繁忙的杨首辅,他哥更像父亲。
我轻轻点了点头:“婚姻大事全凭长辈做主,我们又不能私奔,也只能如此了。”
12
我忐忑不安地等了数日,没等来杨府的媒人,却先等到了他哥哥杨延的约见。当府里那个负责洒扫的丫鬟将纸条悄悄递给我时,我内心一阵惊骇,原来杨府早在嫂嫂的下人里安插了眼线。
我戴上帷帽,以给娘亲采买新鲜食材为由出了门。走到春风楼门口,我找借口支开了嫂嫂派来的丫鬟,独自走进了约好的包间。
杨凌的哥哥杨延,是个留着美髯、气度儒雅的男子。他神色淡淡地扫了我一眼,不带一丝温度:“本来这件事该由内人出面,但凌儿有一半算是我带大的,我实在放心不下,便想亲自来见见姑娘。你样貌的确出众,但京城里这样的女子多得是。少年人心性不定,你们并不合适。就此断了吧。”
他显然以为杨凌对我不过是见色起意,言语间充满了对我的轻视。平静的话语下,是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威压,仿佛我只要有一句辩驳,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施展手段对付我。
可我只是知情识趣地回应:“您的话我明白了。我自会和杨凌断绝往来。也请您转告他,今生今世,是我对不起他。”
杨延似乎对我的顺从感到意外,可那份惊诧也只是一瞬。他随即起身:“既然如此,我们杨家与姑娘就此别过。但愿此后,再无瓜葛。”
走到门口,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开口道:“差点忘了,桌上是杨府的蜜糖藕。凌儿以为我肯见你,就是有同意的可能,非要闹着让我带给你。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姑娘好好享用吧。”
杨延离开了。我看着桌上的那盒蜜糖藕,思绪万千,脑海中浮现出杨凌那张热忱的面孔,心底默念了无数遍“对不起”。可最终,我仍旧拎起了食盒,甚至顾不上戴好帷帽,便冲出包间,跑到春风楼宾客满座的大门前,拦下了正要离开的杨延。
我凝视着他,问道:“这盒蜜藕,当真就是您给我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吗?”
他眉头紧蹙,不明白我为何当众失态。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无法与我过多纠缠,只得点了点头:“的确是最后一件。希望姑娘自重。”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登上了自家马车。
恰在此时,我让街口小乞丐拖住的丫鬟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正巧目睹了杨延远去的背影,以及那辆挂着杨府标记的马车。
13
回府没多久,兄长和嫂嫂便没有带任何下人,直接带着娘亲来到了我的房间。显然,那个丫鬟已经告了状。
嫂子满脸忧虑地问我:“杨府可不是好惹的。这里没有外人,你快告诉嫂子,你和杨延到底有什么纠葛?”
我含着泪,吃了一片蜜藕,然后将盘子递了过去:“你们也尝尝这蜜藕吧。以后可就吃不到了。等你们吃完了,我再告诉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这样焦急上火的时刻,谁都没有胃口。可他们不吃,我便不开口。哥哥和嫂子无奈,只得各吃了一块。当娘亲伸出手来时,我却将盘子收了回去。
毒发的速度快得惊人。赵正(即兄长)噗地喷出一口血,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便抽搐着倒地身亡。柔安公主(即嫂嫂)还勉强支撑了一会儿,她恍然大悟地苦笑,声音已如游丝般微弱:“竟是小瞧了你。原来你早已洞悉一切。你为了你娘,我为了我母妃,这本就情理之中。只是请代我告诉母妃,就说……就说我走得没有遭受太多痛苦。”
留下这句话,她也咽了气。
娘亲平静地合上她的双眼,脸上的震惊已经平复。她低声问我:“你是什么时候猜到的?”
我看着公主的死相,轻轻为她扶正了发簪:“从她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时,我便开始怀疑了。娘,她看您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就像在看着一个将不久于人世的母亲。”
其实赵正出现时,那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辞,我曾真的信以为真,以为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然而,当公主也随之出现时,我便彻底警醒了。天下哪有掉馅饼,而且一次还掉两个的好事?更何况,她偶尔看向娘亲的眼神,让我不得不对他们多加提防。
于是那天,我早早地藏在娘亲的衣柜里,亲耳听到了他们的周密谋划。
原来赵正早就见过娘亲,门口那出不肯相认的戏码,只是为了给公主提供一个出场的借口。他们的计划清晰而冷酷:赵正生来身份不明,他的户籍上没有母亲,而与他同窗的人都知道,他老家的村子因洪涝灾害已全数覆灭。只要他说娘亲是他的生母,他的亲族中,就无人能出面反驳。至于我娘亲,她曾被典卖多次,除了她和那个已故的丈夫,谁也说不清她被典卖过多少次,生过何姓的孩子。就算有人想戳穿赵正的谎言,至少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去调查走访。
而他们想争取的东西,就在当下。不难猜测,正是为当今皇上迎接生母回宫铺路。至于一两年后,只要娘亲届时已然离世,就算访到证人又如何?谁又能说清他们有没有认错人?
他们甚至毫无避讳地告诉娘亲死亡的结局,只因他们笃定娘亲还在乎我这个女儿。
赵正一脸道貌岸然地威胁娘亲:“母亲,您可千万别半路反悔。否则公主殿下有的是手段,在荒郊野外杀两个人而已,易如反掌。”
我们从未去过京城,不知道柔安公主只是个失势的皇室成员。可我的性命,娘亲永远不会拿去赌。她只是冷静地回应:“我的生死由你们处置,但我女儿毫不知情。在我死之前,我得看着她嫁个好人家。否则我现在就自尽,让你们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
柔安公主点头同意:“您多虑了。您年事已高,因病离世尚且情有可原。可若是连妹妹也一起去世,旁人便会生疑。我们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赵正更是轻蔑地嗤笑一声:“我们早已打探过,令爱平时极少出门,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女子。既然她没有能力妨碍我们,我自然会好好待她。您放心,您走后,总得有个人让我继续扮演孝子。”
他们以为他们将我和娘亲调查得一清二楚。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年,娘亲一直希望我做个无忧无虑的女儿,而为了让她安心,我便将天真烂漫演得炉火纯青。再来两个陌生人,也无法识破我的伪装。
既然如此,那就继续扮演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跟着他们入京吧。只有不对我设防,我才能找到机会,救出我娘亲。
14
娘亲的声音更低了:“我以为这些年真的把你养得很好,能让你渐渐淡忘小时候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是娘亲太天真了。”
也许所有娘亲看自己的女儿都是天真的。可她不知道,我六岁那年,就已经亲眼见证了,她为了让我活下去,曾付出过怎样的努力。
那时,那个禽兽般的男人还活着,娘亲也还信奉着“丈夫是天”的观念。带我回家后,她又被典卖了两次。每一次,她都偷偷地带着我,被发现了,就下跪磕头央求人家,说我是个能带来子孙福气的福娃,说她会把自己的口粮省给我吃,绝不会让主家多费一口米饭。
可她在生我时就伤了身子,两次都没有怀上孩子。再加上年纪渐长,再也没有人家来典卖她。无法换取钱财,那个畜/生对娘亲的殴打便愈发狠毒。可娘亲总是默默地低头忍受着,她甚至怕吓到我,连哭都是无声的。
但忍让并没有用。六岁那年,那个男人听说隔壁县的财主想为夭折的孩子配阴婚,他的眼睛像狼一样盯上了我。他告诉娘亲这个想法,娘亲坚决不同意。他一脚将娘亲踢开,就要进屋掐死我。
娘亲颤抖着手,用厨房里最粗的那根木棍,重重地敲碎了他的后脑勺。那是她第一次反抗,毫无防备的男人就那样倒下了。可娘亲害怕他会再次站起来,手中的木棍一下又一下地敲下去,直到最后,那张丑陋的脸已经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直到筋疲力尽,娘亲才瘫坐在院子里,看着失去了生气的男人和手中的棍子。她眼里的恐惧忽然消失了,到最后,反而一边哭,一边笑了起来。
这是娘亲的蜕变之夜。她以为我早已睡着了,可我当时就躲在窗边,看着那根棍子一下又一下地落下,看着她将那具尸体装好,扔进了河里。
她第一次杀人,有些慌张。她不知道,我一直跟着她,更不知道,那只留在河边的男人鞋,是我从家里带过去,故意丢在河边的。没有人教我怎么做,我只是特别容易记住听过的话。比如村里的田婶曾咋咋呼呼地说过,她大嫂娘家邻居的表哥丢了,就是在河边只找到了一只鞋,连尸体都没有,家里便只好下葬了他的衣物。
原来,在河边留下一只鞋,就意味着这个人已经死了。
“娘亲,您是不是一直以为那只鞋是您不小心掉在河边的?其实是我放的呢。那么小的时候,我们就配合得那么默契了。这一次,您再配合我一次,让我们都活下来,好不好?”
我拿起桌上的蜜藕片,脸上带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您记住,这碟蜜糖藕是杨延给我的。我与他弟弟私定终身,他不同意,便要下毒害我。谁知哥哥和嫂子也误食中毒,双双身亡。我相信您,您定能让这件事人尽皆知。”
说完,我咬下了一小角蜜藕。鲜血立刻从我口中溢出。既然目标是我,我又怎能毫发无伤?只有这样,才能取信于人。
15
再次醒来,已是两天后。胡须花白的老太医长舒了一口气:“姑娘总算醒了,老朽也能回宫去复命了。”
我的床边,是我娘亲和一个陌生的女官。娘亲见我醒来,只是默默地流泪,没有说话。那位女官则一本正经地开口:“柳大娘已经敲响了登闻鼓,状告杨延大人欲毒害你,却牵连柔安公主和驸马中毒身亡。姑娘现在是否清醒,可否让我做个口供?”
娘亲不愧是我娘亲。原来那天我倒下后,她迅速找到公主的嬷嬷,请来了太医。然后,她从府里拎着铜锣和鼓槌,将我告诉她的话,从公主府门口一路大声宣扬,直到敲响了数年未曾响过的登闻鼓。她状告的对象,是满朝文武第一人、杨首辅的长子。
世人都知道她出身低微,粗人喊冤,行事自然泼辣。她敲响了登闻鼓,状告的是权倾朝野的杨家人。一个刚刚在京城声名鹊起的草根,状告权贵,死者之中还有公主和驸马。这个故事越是离奇,越是牵动着百姓们的心。
不过半日,杨延就被停了官职,杨首辅也因教子无方被弹劾。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臣子,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雄狮,一鼓作气将这个案子推向了高潮。
因为证据实在太过完整。
菜市场的刘叔知道我与杨凌有私情,得知此事后,义愤填膺地四处为我宣扬,鸣不平。春风楼的客人也亲耳听到杨延承认那蜜糖藕是他给我的。最关键的是,那蜜藕里真的被检测出剧毒,而我只是因为吃得少,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你说堂堂首辅的公子会蠢到亲自下毒?
这已经不重要了。只要老百姓议论得够多,只要这件事在京城闹得够大,只要能给当今圣上一个彻查杨家的理由,这就足够了。
这一切,都是我跟在杨凌身边学到的。他进城那日,我便远远地见过他了。福寿巷的乞丐惊了他的马,他一边捏着鼻子嫌弃地骂骂咧咧,一边又往那群乞丐孩子堆里扔了一大袋铜钱。
这世上总有这样被娇宠长大的公子哥,嘴上不饶人,心里却柔软得很。只要能激起他内心的一点点同情,就能衍生出无数的纠葛。所以,当他在我家门前徘徊了好几天时,我早就认出了他。那一撞,也是他迟迟没有下手,我便故意现身而为。
我不得不撞。在这偌大的京城,我谁也不认识,什么都不懂。一个对局势懵懂无知的人,就算我凭着一腔孤勇杀了那对男女,又如何能带着娘亲安全脱身?
起初,我只是看中他姓杨。姓杨,就意味着他能为我提供大量信息,还能悄无声息地带我出入那些优秀学子之间,好让我寻找赵正有什么把柄可抓。
可越是听那些未来的国家栋梁们高谈阔论,我凭借自己的头脑分析出来的结论就越让我心惊。原来这场大戏,早已将赵正牢牢地绑在了新帝的战船上。皇上登基三年,想接回亲生母亲是真,但借机与那些不愿还政的老臣开战,也是真。
赵正和柔安公主正是抓住了这个时机,赌了一把大的。只要成了,小人物便能立刻成为新贵,落魄公主也不必再远离生母。他们不仅是小公主(指皇帝)进宫的功臣,更是新帝的一面旗帜,一面向皇室和天下臣工展示,若站在新帝这边,能得到多大好处的旗帜。
如果这面旗帜死了,不管是为了颜面,还是为了稳定人心,陛下都必然会追查凶手到底。而若我投靠杨家,揭露赵正的谎言,就算一时不死,只要陛下在位,早晚有找我们算账的那一天。
无论往哪一边走,我和娘亲都似乎没有生路。想通这一点后,我坐在床上一夜冷汗淋漓。
可我不甘心。我们母女如此艰难地活到了今天,大人物们斗法,本该由那些享受荣华富贵的人去拼命,凭什么来为难我们两只蝼蚁?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柔安公主带我参加的一场场宴席,让我明白了另一个道理:上位者之上,还有更上位者。既然如此,在皇帝这个天下最高位眼里,谁又不是蝼蚁呢?我和娘亲是,赵正和柔安,又何尝不是?
如果我能让赵正的死变得有价值,那么真正的凶手是谁,或许便不再重要。
这本是一个必死的僵局,我决定去赌一赌那三分胜算。
16
我赌赢了。我醒了过来,在我的口供中,多了一个人——那个塞给我纸条的小丫鬟。
杀人罪责需要时间去厘清,但在公主府安插眼线,却是朝廷大忌。天子震怒,终于下旨将杨延下狱。
只要东风能压倒西风一丝一毫,就有无数观望的人会立刻跟着下注。一时间,弹劾杨延的奏折一封接着一封。他没有杀过赵正,可他主导杀过王正、李正等无数不愿依附他杨家的官员。这天下能掌权的家族,除了杨凌那样的痴人,谁的手里又会干净呢?
到最后,我这个案子的结果如何,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因为有无数隐藏在暗处的苦主,一拥而上,将杨延啃食殆尽。他死定了。但杨府还有许多人。为了保全他们,杨首辅主动上书请罪,请求辞官,恳求陛下看在他三十多年为官的份上,放过那些无辜的家眷。
谁都知道,杨延所做的一切,都是杨首辅的授意。但朝中还有许多未曾倒下的老臣,若赶尽杀绝,他们必然会拼死一搏,让皇帝头疼不已。
因此,陛下只赐死了杨延,流放了他的妻儿。其他杨家人,则都能跟着杨首辅返回老家。圣旨下达的那天,杨首辅在家中自缢身亡。罪魁祸首都已不在,再也没有人痛打落水狗。
至于我和娘亲,我们成了赵正这个孝子贤臣留下的“亲眷”。从前他是陛下的旗帜,现在我们顶替他,成了这面旗帜。皇帝封我娘为诰命夫人。娘亲说想回乡休养,远离京城这个伤心地,朝廷便下旨在长寿镇为娘亲修建了一座山庄。
我和娘亲,不止现在,这一辈子都安全了。
可我却不敢出门。
在这场谋算中,谁都罪有应得,唯有杨凌,是个捧出真心的傻子。那份真心让他时时惦记着我,也让他将那盒本该要他兄长性命的蜜糖藕,亲手送到了我手上。
没有那盘蜜藕,按我最初的计划,我只是跑到酒楼门口,让众人看到杨延见过我,之后再找个物件攀咬他给我下了毒。那样的故事,只能有六分可信。但杨凌托他哥送来那盘蜜藕,我将毒药下在其中,便将那六分真,添到了八分。
这是连我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是一个人真心爱慕另一个人时,那份闪闪发光的真诚。可它从此,要变成杨凌心头再也无法拔出的刀。
往后天大地大,这世上有一个人,我永远都对不起。
娘亲塞了一包银票在我怀里:“听说他要陪他大哥的家眷去流放,把这个给他吧。什么抱歉都是虚假的,只有能帮助他们活下去,才是最实在的。昭娘,你还小,总会过去的。”
17
我在城外五里处等到了他。往日那个跳脱张扬的少年,如今变得沉稳内敛,一身麻布衣裳,远远地跟在流放队伍的后面。我贿赂了押送的官差,让队伍停下休息片刻,这才鼓起勇气上前。
我问他:“你恨我吗?”
他看我的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平静得仿佛从未认识过我。
“我哥叫我不要恨。不要恨你,也别恨我自己。他说杨家迟早要有这一劫。砍在他的头上,至少还有爹能保住一家人不至于灭门。若是等到以后爹和陛下鱼死网破,那就一个也活不成了。”
我不敢再看他那毫无波澜的眼眸,将银票胡乱地塞给他:“他说的对,别恨你自己。真要恨,恨我一个人就好。这些钱是流放之人的救命稻草,为了他们,收下吧。”
他稳稳地接过了银票:“你怕什么?怕我不收吗?如今莫说你白送的钱,就是让我跪地乞讨,我也能立刻跪下。”
他转过身,再也没有看我一眼。他一边向远处走去,一边说道:“柳昭,什么爱啊恨啊,都太过奢侈。我不恨你,这是杨家早晚要偿还的孽债。可是,我们以后别再见了。我怕我忍不住掐死你,再了结我自己。我的侄儿侄女还小,我还不能死。往后余生,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我们,就此别过。”
我看不清他的脸,可我知道他流泪了。若此生这是最后一面,我要留给他最后一句话。迎着风,我坚定地喊道:
“杨凌,你骗鬼去吧!你就是恨死我了!可我不会死,我会活得比谁都精彩!若你在那个鬼地方一蹶不振,那只能说明你杨家不仅做官失败,做人也失败,才会养出你这种爬不起来的废物东西!”
他的身影顿了一下,可他没有再回头。我亦转身,没有再回头。
隔着人命的爱,只有在话本里,才能破镜重圆。
18
我没有骗杨凌。用尽所有心力换来的这条命,我要把它当成三条命来活。
我和娘亲回到了长寿镇。朱娘子抱着娘亲,又哭又笑。她的丈夫已经不在了,她也消瘦了许多,可那对兄妹却白胖了不少,不再像我们离开时那样战战兢兢。
她还在经营着典妻行,但生意却不太好。她挠着头,满脸歉意:“老姐姐,实在是对不住。我没有你那双毒辣的眼睛,撑不起这门面。”
我大手一挥:“那就不开了。现在我们有钱又有权,可以做点大生意。”
人为什么要典妻?是因为丈夫不可托付,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贫穷。
从前我们没有能力做更多,现在有了,我便要尽全力去做。我要让钱在最贫困的地方流动起来,让“典妻”这种事,最大可能地从世上消失。
日子很忙碌,也很充实。娘亲终于明白我长大了,是个聪明又有主见的姑娘。她不再整日板着脸,开始和朱娘子有说有笑,越活越像一个富足又幸福的小老太太。
拨弄着算盘,数着钱,我也过得很快乐。
我想,也许我会变成一个快乐而有成就的“老姑娘”。
也许有一天,有人跋山涉水,会再来见我一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