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裴彻不记得我了,于是我整理好金银与陪嫁之物,在河东置家
发布时间:2025-08-02 23:11 浏览量:1
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听闻裴彻失了忆,全因婚前夜醉酒跌了一跤,竟将要过门的娘子忘得一干二净。
你问我信是不信?
谢天谢地,我信了。
他既将我忘得干净,这门亲事自然作罢。
我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嫁妆与细软。
博陵老家是回不去了,索性就在河东落脚安身。
若非我爹早早就去了,我哪有福分攀上裴家这高门?
我爹当年服丹太过,神志不清,在街市上裸身狂奔而亡。
外头人却赞他风流不羁,有魏晋名士之风!
他本是崔家旁支庶出,毫不起眼,死后不过几日,竟被捧为崔氏荣耀。
一时间,我与几位姐妹的婚事水涨船高,各大世家争相提亲。
母亲连装模作样的悲泣都顾不上,日日笑逐颜开,迎来送往。
这世道真是荒唐,人也跟着疯狂了。
母亲左挑右选,最后为我定下河东裴家二郎裴彻。
坊间都说他风姿俊逸,洒脱不羁,乃大魏第一风流人物。
可我一听,立刻想起我爹——那浑身白肉晃荡在街上的模样。
我对这些所谓的“名士”向来憎恶。
如今他宁愿摔坏脑袋也不愿娶我,倒也好,正合我意。
裴家大郎亲自登门,与我叔叔商议婚事。
我立在廊下,远远瞧见他拱手作别。
待人走远,我唤来阿桃:“你去叔父那儿,探探口风。”
阿桃应声去了。
不过片刻,她便跑回来,小脸皱成一团,像被风吹蔫的菜叶。
“怎么样?”我问。
她喘着气,眼都快看不见了:“回、回娘子……裴家说……想把婚期往后推一推。”
我心头一沉。
阿桃才十三,过了年才满十四。
母亲花了半袋麦子,从她家换来的。
她家孩子多,养不活,只好卖了她。
“你可问仔细了?当真是推,不是退?”我追问。
阿桃点头:“千真万确。裴二郎摔了头,伤了脑子,如今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更别说婚事了。”
我冷笑:“记不清?还是不愿记?”
正说着,叔叔来了。
他与我爹非一母所生,向来疏远。
自爹死后,崔家得势,他才热络起来。
我出嫁那日,是他送亲。
他生得黑瘦,面无肉,唇薄如纸。
眼窝深陷,瞳色浅淡,发带微褐卷曲。
听闻他娘是胡商之女,我却从未见过。
“五娘,”他坐下,语气和缓,“这事啊,也怪不得裴家。”
“二郎摔了头,伤了神,一时忘了婚事。”
“等他醒过神来,自然记起。”
“裴家没说不娶,只说让咱们等等。”
“明日,叔带你先回府去,如何?”
我低头,手指绞着帕子。
他话说得软,可我听得出那层意思。
裴家不退婚,但裴彻不认。
要嫁,就得等他好。
可他能不能好?何时好?谁说得准?
我心头冷笑:倒不如他一辈子都记不得!
可我清楚,母亲绝不会让我空等。
如今崔家势盛,她定会另攀高枝。
只要对方家世比裴家强,她立马就会应下。
“叔叔,”我抬眼,声音轻却稳,“让我留在安邑吧。”
“若我现在回去,母亲必会另许人家。”
“到时外人会说崔家背信弃义,连带姐妹们的名声都毁了。”
叔叔皱眉:“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独留外头,成何体统?”
我道:“我在这儿等,名分未改,裴家为名声,也不能不管我。”
“反倒比回去安稳。”
“若裴二郎好了,还认这门亲,我立刻嫁他。”
“若他不认,裴家自会给我家一个交代。”
“那时我再回去另嫁,谁也说不出不是。”
“再者,送嫁路远,来回折腾,也累人。”
叔叔沉默片刻,叹道:“你倒想得周全。”
我低头,想起母亲。
她不是坏人。
我爹只知纳妾生子,家中十几口人,吃喝拉撒,读书识字,全是母亲一人撑着。
田产不过城西几百亩,勉强糊口。
爹还日日宴饮,结交宾客,花钱如流水。
母亲活得辛苦。
我不是她亲生,她却待我如己出。
教我识字,教我持家,夜里还为我缝衣。
我心中感激,不敢让她为难。
她爱慕权势,追逐钱财,于她而言,算不得错。
“阿桃,你说,这世上的女子,有几个真能随心而活?”
阿桃低头缝衣,轻声道:“小姐若不这般想,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可我自小随祖父读过几卷书,心思便与旁人不同。
人生在世,若只得一个归宿,那便该选个能活得舒心畅意的地方。
哪怕将来闭眼离世,也不觉枉来这一遭。
叔叔思忖良久,终是点头应下。
“你既执意如此,我也不拦你。”
“只愿你日后少些委屈。”
第二日,他便启程回博陵。
临行前,他还专程去裴家走了一趟。
回来时,神色才稍稍安定。
“我已与裴家管事谈妥,你二人暂居小院,无人敢扰。”
“若有急事,可差人来报。”
我和阿桃将嫁妆一一清点。
箱笼里多是些布匹衣料,还有一整箱五铢钱,沉甸甸的。
可如今粮价飞涨,这点钱,买不了几日米粮。
我翻出一对金镯子,模样粗笨,拿在手里却轻飘飘的。
“怕是空心的。”阿桃凑近瞧了瞧。
“可再空,也是咱们眼下最值钱的物件了。”
我将它贴身藏好,低语:“留着,万一哪天断了粮,还能换口饭吃。”
裴家当初的彩礼,我无从得知。
只知我这嫁妆,万万比不上。
家中姐妹众多,年岁相仿,母亲能凑出这份体面,已竭尽全力。
若我这般嫁入裴门,面上他们不说,心底怕是要轻看三分。
裴家乃河东望族,公侯不绝,门楣煊赫。
听闻裴彻更是这一辈中的翘楚,风姿卓然。
裴家娶我,图什么?
大约只图个好名声——
一个因我“殉节”而得来的清誉。
“真是可笑。”我冷笑一声,“拿我的命,换他们家的名。”
嫁娶离合,本是寻常。
裴彻娶了我,日后照样能纳妾娶亲。
我所求,不过是一份清净日子。
家中母亲日日与小妾争斗,手段百出。
可争来争去,为的却是我那薄情的父亲。
我每每思之,只觉荒唐。
“阿桃,你说,值得吗?”
阿桃摇头:“奴婢不懂这些,只知小姐不愿同流合污。”
日子便这样过起来。
这小院,原是崔家本宗听闻我要嫁裴氏,才借予暂住。
如今住着,倒也无人来赶。
院门外立着两个壮汉,面孔生疏,应是裴家派来的护院。
叔叔走前,定是与他们交代妥当。
“小姐放心,他们奉命护你周全。”
院中不缺桌椅器物,唯独存粮稀少,菜蔬全无。
春日风起,河东的风比博陵更烈,刮在脸上生疼。
我和阿桃凑了些钱,买了米粮蔬菜,又购了菜籽。
“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
“手头这点钱,撑不了几月。”
种菜这事,我倒不陌生。
母亲从不养闲人,家务农活,样样得做。
我祖父住在城外,半亩菜园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常去他那儿小住,耳濡目染,自然学会。
“祖父常说,人活着,要自己养活自己。”
“种菜种粮,比做官实在。”
祖父年轻时游历天下,见识广博,却从不入仕。
“官场浊气太重。”他常道,“一进去,人就不再纯粹了。”
他既能吟诗饮酒,也能挽袖耕田。
他说,人的好坏,不该看出身门第。
我深以为然。
可惜这世道,不认这个理。
像我这般出身,能嫁什么人家?
首先得门当户对。
若男家门第更高,做妾也是常事。
世家联姻,谈什么情分?
男女结合,不过是为了把家族捆得更紧些。
这些,是我一出生就缠在身上的绳索。
可我偏要挣一挣。
“哪怕最后挣不开,我也要试试。”
“至少,我活过,争过。”
裴彻来时,我并不知他便是那命定之人。
那日细雨如丝,微风轻拂,我正同阿桃在墙角翻整菜地。
泥土湿润松软,倒也不费力,只是鞋袜裤脚沾满泥点,几缕湿发贴在额前,模样定是狼狈不堪。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老旧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我心里嘀咕:这门轴该上油了,回头得空得修一修。
一抬头,见两位挺拔男子立于门口,皆着一袭素白长衫——一人领口严实系至下颌,
另一人却松松敞着前襟,露出一截修长脖颈。
这早春天气,穿成这样不冷么?
看来所谓“风流名士”,果真不怕风寒。
我愣愣望着他们,他们也略带讶异地打量我。
只是他们比我沉得住气,那点惊异转瞬即逝。
我整了整身上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衫,将锄头递给阿桃,上前敛衽行礼。
“不知贵客临门,有失远迎。”
那敞领少年更显年轻,约莫十七八岁,身姿如玉树临风,眼若点漆,
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正饶有兴味地瞧着我。
旁边那位衣领紧束的郎君,虽不似同伴夺目,却也剑眉薄唇,
一双凤眼清冷如霜,肤色极白,周身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孤寒。
我心中暗忖:定是裴家来人——至少其中一位是。
否则门外那两个护卫怎会轻易放行?
我也算见过不少俊秀郎君。崔家五郎便是出了名的风采卓然。
都说裴彻是河东第一风流人物,莫非这位敞衣襟的,便是正主?
“你便是崔家五娘子?”那少年率先开口,声音清越如泉。
“正是。不知郎君高姓大名?”
“河东裴彻!”他微微侧身,指向身旁清冷公子,“这位乃我挚友,袁家七郎,袁慎。”
说罢目光在我与袁慎之间来回游移,笑得意味深长。
原来真人在此。
袁家虽不及裴家显赫,亦是望族。传闻袁家男儿皆生桃花眼,风流薄幸。
可这袁慎——一双寒潭似的凤眼,清冷得能冻住三月春风,
真不知有哪家闺秀会动心。
“听闻裴郎君前些日子摔伤了头,如今可大安了?今日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我故作淡然,“莫非是把我这未婚妻忘干净了,如今又想起来了?”
我目光扫过他微敞领口下那片白皙肌肤——饶是他生得神仙模样,
我也实在欣赏不来这般轻佻做派。
裴彻轻笑一声,“前些日子摔了脑袋,忘了一堆事。家里人说我要娶崔氏五娘,
总得来见见真人,看合不合眼缘。”
他扬眉一笑,大概自认风流倜傥。我强忍住没搓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
“那郎君觉得,可还顺眼?”
“与我想象中……略有不同。”裴彻摩挲着下巴,似在斟酌词句。
我静静等着,不发一言。他亲自登门,八成是家中催得紧,想从我这边寻个台阶。
心里有底,反倒不慌。
袁慎忽而开口,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石桌,“崔家待客之道,便是如此?”
他语气淡淡,“连一盏甜浆也无?”
这人脸上无甚表情,声音却低沉悦耳,带着一丝勾人的磁性。
我能听出,他并非刻意挑刺,而是真心觉得我待客不周。
院子本就不大,屋子更是狭小,突然挤进两位高门郎君,更显得局促不堪。
请他们在堂屋坐下,我向阿桃使了个眼色让她上果子。小丫头眨着眼睛,一脸焦急——我才想起来,家里别说果子,连糖渣都没有。
匆匆换了一身干净的衫裙,洗净脚上的泥泞,穿上木屐。钻进厨房一阵翻找,空荡荡的,连热水都得现烧。
只好在檐下支起一个小泥炉,温一壶酒。雨丝渐密,倒是不冷。
“家中无浆,只得温些薄酒,请两位郎君润喉。这是春日醉,还略应景,望勿见怪。”我背对着他们拨弄炭火。
堂屋里传来对话,似乎在议论墙上挂的一幅字。
“有酒更佳。”裴彻的声音传来,“墙上那幅‘随心而为’,不知出自哪位手笔?竟无落款。”
那是我前几日随手写的草书。
祖父酷爱书法,家中子弟不论男女都习过字。我写得谈不上精妙,但也算过得去。
“尚可。笔力稍欠,连绵之气初具却显生硬,尚需锤炼。”袁慎的评价直接得很。
他这人做什么都透着一股认真劲儿。听他的语气,不像刻意褒贬,只是如实陈述。
“谢七郎点拨,自当勤加练习。”我转身笑着应道。
他似乎有些意外,飞快地瞥我一眼,旋即垂目,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
原来并非只有袒胸露怀才算风致。
“竟是五娘手书?”裴彻挑了挑眉,摊手道,“七郎书画一绝,眼光自然苛些。”
温好的酒注入粗陶杯。杯身质朴,笨拙里倒透出点憨态可掬。
“你我的婚事,暂缓些时日,五娘意下如何?”裴彻连饮两杯,终于切入正题。
他说话总带三分笑,眼尾堆起细细的纹路——那是常笑的人才有的印记。
"我没意见,真为难的话,婚事改天退了吧。"我干脆利落地撂下话。退就退呗,但得琢磨个法子先挡掉婚事。
他俩明显懵了,齐刷刷盯住我。我没事人似的给他俩续酒,随他们瞧去。
袁慎蹙眉:"真退了亲你打算怎么办?"
他这人行事板正,眼神却清澈。既然碰上个实在人,我也不愿糊弄。
"二郎是真摔坏了脑袋忘了我?还是已有心上人?或是不满意这亲事?无论哪样,既然推迟婚期还找上门,我猜这婚事迟早得黄。与其等别人开口,不如现在挑明。"
"姑娘家何必非得嫁人?母亲含辛茹苦养大我,本是想顺她的意思嫁你。既然你不情愿,我绝不强求。"
"这乱糟糟的世道,我一个小女子不敢奢望大富大贵,但求活得自在,才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裴彻举起酒杯:"倒是我俩唐突了,五姑娘见谅。"他一饮而尽。这人还算拎得清,我对他略生好感,却与嫁不嫁他无关。
袁慎却皱紧眉头:"过自在日子?眼下乱世,你靠什么安身立命?"这话精准戳中我心窝。
"有点积蓄,不多。"我臊得耳根发烫。方才还豪言壮语要自由,实则囊中羞涩。
两人来去匆匆。第二天,裴家来了一个叫祝陶的婢女,说是裴彻派来的。这姑娘身段玲珑面若满月,通身气派竟不像寻常丫鬟。
"郎君让我带句话,娘子往后有事尽管吩咐。"她笑着捧上一个钱袋,沉甸甸的。
我没推辞。无论他是为弥补还是真心相助,这情我记下了。
日子依旧,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打开钱袋,倒抽一口冷气——满满一袋金珠!十六年来头回见这么多钱,藏哪儿都觉得不踏实。
“阿桃,你说这钱该怎么用?”我皱眉思索。
“姑娘,想挣钱还得钱生钱啊!”阿桃眼睛亮晶晶的。
带着阿桃走遍安邑城,发现笔墨铺最赚钱,可做这行的人也多如过江之鲫。
寻牙人租铺子,忙活了半个月才开张。生意虽不算火爆,但勉强糊口之余竟还有盈余。日子嘛,一步一步往前挪就是。
上巳节那天,铺子格外热闹。人群稍散,我站在门口张望,只见全城姑娘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侍女们挎篮里塞满花果——相中哪位公子便拿果子砸去。
“姑娘!咱们什么都没准备,您相中了可怎么扔啊?”阿桃急得直跺脚。
“地上捡现成的呗。”我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不多时,世家车马列队而来。每过一队人马便引来众人品头论足,看马看人再看族徽,跟博陵没两样。只不过以前我端坐车中,此刻却在铺子前抛头露面。
“谁在乎?”我轻声自语,“阿翁说过,世家不过仗着祖荫的草包。”
突然,人群炸开了锅。裴家车马到了!果子鲜花雨点般砸向队伍。白马背上的人影眼熟得很——领口紧扣,眉心蹙着,满脸写着“莫挨老子”。
袁慎?原来他才是裴彻。
我倚着门框看他纵马走过,他竟朝我微微颔首,惹得四周姑娘疯了似地扔果子。
“那是谁呀?”阿桃好奇问道。
“你见过的袁慎,其实是裴彻。”我扬眉笑起来,白马上只留个笔直的背影。
三月末,阿母来信叮嘱死守婚事,捎带些碎银子。钱虽少,心意暖人。这下我更心安理得留在安邑。
“姑娘,看来阿母也支持咱们的决定呢!”阿桃高兴地说。
四月初,裴家又来了人。登门的是裴家嫂子。
说话婉转,但我听明白了意思:世家出身的女子,不该抛头露面做这种不够体面的生意。
既然没指望能嫁给裴彻,说话便懒得绕弯子。
“你们要是能说动裴彻娶我,这生意我立马就收手!”
她看着我,摇了摇头走了,那腰肢真纤细啊!
午后,裴彻独自来了。
他对自己假冒袁慎的事只字未提,我也装作不知。
这次他直接到了铺子里,我给他倒了一杯铺中常备的糖水。
他慢悠悠转了一圈,把铺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才进里间坐下喝了糖水。
“生意还好吗?”他放下杯子问。
“还不错。”我答道。
“我阿嫂今天过来……有说什么吗?”
我把和他阿嫂的对话原原本本讲给他听。他微微垂头听着,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窗外透进来的光影落在他半张侧脸上,让我对这个“河东第一公子”的名头多了点实感。
鼻梁真挺拔啊。睫毛那么纤长。
别的郎君敷粉匀面,他脸上干干净净。
这就是真正世家大族养出的公子,那份矜贵疏离的气度,普通人学不来。
“原来问阿嫂她不肯说,是为了这事。”他轻声道。
“郎君心里……有喜欢的人吗?”我试探性地问。
他抬眼看向我,细密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仿佛有过?
“曾经有过,现在……没有了。”
“是啊,拥有得越多,身不由己的时候反而更多。郎君要是暂时不想娶妻,能不能……别急着退婚?再容我一些时日,行吗?”
“好。”他没问缘由,就这么应了我。见过不少郎君,像他这样的,倒真是头一回。
没过几天,他让祝陶送来一幅新的门匾,还有一幅盖着他印章的山水画。
“他竟是这样的郎君啊。”我喃喃自语。
换上他题写的新匾,把那幅意境高远的山水图挂在铺子最显眼的位置。
铺子的生意,果然如我所料,一天比一天红火。
闲暇时,我就盯着那画看。
笔墨间透出的气韵和纯熟技艺,河东第一公子的名声,岂止是凭一张脸得来的?
想着要回应他的喜好,便问了祝陶,得知他喜欢吃甜食。真没想到,他那般严谨端正的模样,居然藏着一颗嗜甜的心?
我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精致的甜点,让阿桃送过去给他。
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传出了我就是裴家那位定亲却未嫁的未婚妻。
铺子里突然多了许多来瞧我的女郎,目光明晃晃地落在我身上。
瞧就瞧吧!只要不来找麻烦就行。
她们来总得找个理由,比如买些纸笔颜料,也算照顾了我的生意,挺好。
有一天,真正的袁慎追着一位女郎跑了进来。
他跑得急,衣襟被风吹开半边,露出肩头。
被他追赶的女郎长得极美,明艳动人。
年纪和我差不多,鹅蛋脸光洁莹润,红唇饱满,一双凤眼灵动有神,身段匀称,穿着鲜艳的锦缎红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我见过谢家那位有名的十一娘韵如,但眼前的这位比谢韵如还要漂亮许多。
她一进门,脸上就带着一丝不悦,分不清是冲着我还是冲着袁慎。
我堆起笑脸将两人迎进来。再看这美人,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规矩,显然是大家精心教养出来的。
铺子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一碗糖水,几碟我自己做的点心。
袁慎大约还记得他和裴彻联手骗我的事,显得有些尴尬。我也装作不知道。
“你就是崔家五娘,崔柯影?”她目光扫过桌上的糖水,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似乎不太看得上眼。
她侧身跪坐的姿态真是好看,既端庄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
美人果然连坐卧都是画。
“是,我是崔柯影。”我微笑着回答。
“瑛瑛,说好了看一眼就走。现在人你也看过了,能走了吗?”袁慎一口气灌下糖水,不等我动手,自己又提壶倒了一碗。
他额头还沁着汗珠,显然是追得急了。
“你一个世家女郎抛头露面做生意,现在二郎也没跟你退婚,你自己丢脸也就罢了,连累二郎的脸面怎么办?”
“想来你的教养也就这样了?终究只是个崔家旁支末流,靠着父亲那点名气才被人提起两句罢了。你还不知道吧?裴家当初选你,不过是因为嫡支没有合适的女郎,否则这等好事,哪轮得到你头上?”
她的声音很特别,不像一般女郎那样清脆,低沉婉转,带着一种迷人的磁性。可惜说出的话并不那么动听。
我忍气吞声那么多年,如今能自己做主了,凭什么还要忍?
“瑛瑛!休得胡言!”袁慎立刻沉声呵斥。
“这位……不知府上是哪家的小姐?连家门都不报,进门就斥责,我看这教养,也不见得多么出众。我要做什么,怎么做,裴家还未置一词,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质问我?”我慢条斯理地反问。
“五娘莫怪。这是我家六娘瑛瑛,年纪最小,家里一直娇惯着,自幼同二郎和我一起长大……”袁慎开口解释。
“府上如何娇惯那是府上的事,到我这里,还要我接着惯不成?”我没让他把话说完。他语气里毫无歉意,分明是在为自家女郎开脱。
袁慎一时语塞,脸色微沉。
“你有什么好得意的?世家女郎该会的本事,你又懂几样?”袁瑛大约被激怒了,脸颊泛红。
“家中姐妹众多,家境贫寒,小时候想吃饱肚子都得靠抢。琴棋书画我是不会,只有一样本事还算拿得出手:手劲大。一巴掌甩过去,让人肿上十天半个月是常事。六娘想不想试试?”我可没说谎,比起寻常女郎,我的力气确实很大。
袁瑛惊讶地张大了嘴,满脸难以置信。
她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五娘别吓唬她呀!”袁慎急急出声。
“我并非吓唬她,”我平静地说,“铺子开着,欢迎正经买卖。若是专为拿话刺我、瞧不上我,抱歉,我可不会忍着。我和裴彻的事儿,那是裴家和崔家两族的安排,旁人凭什么嚼舌根?”
袁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妹妹,真心诚意地道了声“唐突了”。
那份歉意作不了假,我也懒得追究。
几日后,安邑城里开始流传风言风语,说崔家女不务正业、自甘经商,还泼辣不懂礼节。
阿桃撇着嘴抱怨:“不如关了铺子,安分等嫁人算了。这么闹下去,裴家铁定要退亲。”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要是啥事都指望别人,这辈子都得看人脸色活。我可不想那样。”
流言随它传吧,不耽误我赚钱就行。
这一年的春天雨水多,到了盛夏,日头毒得能晒化人。我种的菜全靠院里那口井撑着,收完一茬又一茬。
人都蔫了,没事儿懒得出门,铺子生意清淡不少。
在博陵老家时,夏天也没冰块消暑,我早就习惯了。
照旧守着铺子。有些客人早订了货,我过几日亲自送上门。
阿桃怕热,我让她看铺子。
今年收成不好,是个饥荒年。世道这么乱,秋天还不知咋样呢。
我想做个买卖,可本钱不够,路子也缺。
想起裴彻来——我还欠他一大笔钱呢,不知他愿不愿意合伙试试?
他做事那么较真,不知对赚钱感不感兴趣?
我约了他。黄昏时,一丝风都没有,他如约而至。
铺子关了门,他就直接到了我家院子。
手里捏着柄象牙骨扇子,扇面上画着山水,风雅得很。
一身宽袖长袍穿得端端正正,个子高高,头发全束在头顶,清俊又板正。
家里没好菜招待,都是院里现摘的时鲜菜蔬,我自己下厨做的。
平时不沾酒,今日倒想敬他一杯。
“先谢公子借的银子。”我举杯一口闷了。
“再谢公子送的那幅画。没那幅画,崔柯影还不知在哪儿挣扎呢。”我又灌了一杯。
他看我喝酒的样子微愣,嘴角牵了牵——这对他来说,算是在笑了?
“你该给我时间拦一拦的。”他举杯也一口干了。
就一杯酒,喝得却干脆利落。
“拦我干啥?”我又给他满上。
“你一个姑娘家,喝醉了不妥。”他轻声道。
“有啥不妥呀?”我笑着问。
“万一陪酒的男人存了坏心,你醉糊涂了,咋办?”他双手微扣在膝上,腰板挺得像把尺子,说话不似世家公子,倒像个将领,严肃认真。
“公子别操心,”我摆摆手,“真到那一步,该慌的指不定是谁呢!今天请公子来,是想谈桩生意,得拿出点诚意。您只知我是崔家五娘,可知我家底细?”
“从小家境就不行。父亲风流,后院里女子一个接一个,过些日子腻了就送人或卖掉。有些生孩子时或后来病倒了,家里穷买不起好药,人就没了。”
“家里十几个兄弟姐妹,全靠母亲一人拉扯大。我自打记事起,就得和几个姐姐一起洗衣做饭。”
“每回见母亲愁眉苦脸数着那几个铜板,我帮不上忙,只能在心里骂那不上进的爹一百遍。”
“再艰难,母亲也请了先生教我们姐妹读书识字。”
“她说,女子嫁人,总得有些底气才好立足。”
“元日那日,家中杀鸡加菜,雇的厨娘不在,竟无人敢动刀。”
“最后是我亲手操刀宰的。就为这事,祖父才动了心思,将我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跟着祖父读了些书,长了些见识,也看透了人情冷暖。”
“公子,我与那些贵女不同。十岁之前,连一颗金珠子都没摸过。”
“我不想一辈子困在后宅,仰仗一个未必在乎我的夫婿过活。”
“唯有把命运攥在自己手中,夜里才能睡得踏实。”
话一出口,我直视着他,目光毫不闪避。
他忽然低下头,许久不语。
修长白皙的脖颈微微低垂,屋内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闻。
院外那排柳树无精打采,叶子蒙着厚厚一层尘土。
“为何要同我说这些?”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谈生意嘛,总得坦诚些。”我答得干脆。
他抬眼望来,我亦迎上他的目光,谁也不退。
他细细尝过每一道菜,举止从容,一派世家风范。
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公子哥,一举一动皆无可挑剔。
“这些菜,是你亲手做的?”他问。
“嗯。”我点头。
“清爽可口,甚好。”他顿了顿,“说吧,你想做什么买卖?”
我便开门见山:“我想去勿吉。”
“那边黑土肥沃,临着弱水,盛产豆麦。如今安邑一石豆麦卖一千钱,勿吉才六百。”
“今年是荒年,豪门虽屯粮,但乱世之中,更多人屯的是金银布匹,图个轻便好逃。”
“我要去低价收粮囤着。等秋后——您想,皇上虽在邺城安身,可各地反军不断。若守不住,朝廷迁都何处?那些世家大族跟不跟?跟了,难道不吃粮?”
他眉头微蹙,那双凤眸深邃如渊,风云暗涌,令人难测。
是我小瞧他了。
我迎着他那深沉的目光,不曾退缩。背上渗出一层薄汗,不知是天热,还是心中微惧。
议论朝局本是大忌,更何况我一个女子,竟敢说出“朝廷或有不守”之语。
可富贵险中求。无权无势又无财,想在这乱世活下去,比登天还难。
“你可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声音微沉。
“清楚。”
“不怕?”
“怕。”我坦然,“可再怕,也得说。乱世求生,我只敢对公子说真话。”
“为何?”他目光微动。
“或许……”我轻声道,“只因公子与我说话,从不敷衍,也不笑话我开铺子是胡闹,反而暗中相助。”
“我心里……总觉得公子与旁人不同。”
这是真心话。他赠我字画,不过是为了让我生意好做些。他不说破,我却都懂。
“既是谈生意,那便正经议一议。”他语气一正。
既为合伙,自然以利为先。
裴彻出钱出人,我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份眼光与算计。
最终议定,日后盈利,我得二成,他得八成。
粮食运来,存于何处?这买卖是我二人私产,他不愿惊动裴家。
存于裴家地盘,绝无可能。
顶着烈日,我在城外奔波数日,终于寻得一处建仓的宝地。
更巧的是,那地几乎不用花钱。
安邑城东百余里外,有一大片盐碱荒地,寸草不生。
荒地中央有个六七米高的土丘,宽七八丈。
因地处荒僻,风过时土丘会发出呜呜怪响,乡人皆称“鬼地”。
“公子,您看这地势。”我指着土丘,“高可避涝,隐蔽难寻,离城不远不近,运粮方便。”
“在这上头建仓,再合适不过。”
唯一付出的代价,是我脖子上晒脱了一层皮。
回到家,阿桃瞧见我那张红黑交错的脸,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裴家郎君本就犹豫不决,五娘现在这副模样,若让他再见到,恐怕更无希望。”
我摸了摸她的头,夸赞她这些日子守铺子守得很好。随后塞给她二十个铜钱:“去买你喜欢的炊饼吧,顺便去趟裴府,请裴公子有空时过来一趟。”
我还画了一张“鬼地”的地形图,并详细写明了选择这个地方的好处。如果他同意,就可以找可靠的人着手准备了。
月底我就要带人前往勿吉。
次日,裴彻便来了。我抹在晒伤脖子上的青绿药膏黏糊糊的,看起来有些吓人。
阿桃去了铺子,裴彻进门时,我正躺在院子槐树下的青石板上闭目养神,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脚上趿着木屐,一只已经掉在地上,另一只悬在脚尖上摇摇欲坠。
院门敞开着,他进来了多久、看了多久,我全然不知。直到他弯腰遮住了阳光,“脖子晒伤了?为何不戴顶帷帽挡一下?”
我才猛然睁开眼,坐起身来,将散落在肩上的头发捋到背后,强装镇定。
“要是戴着帷帽出门,公子觉得我能做什么活儿呢?”我反问道。
年纪小的好处是,裹紧胸脯,束起头发,勉强可以扮成少年模样。
他凝视片刻,点了点头:“你……扮作男子?”
“不少女郎都这么做的。”只不过她们是为了模仿郎君的行为举止,闹着玩罢了。
“我看过了你的地图,已经派人去办了。”他皱眉看了看石板,最终还是坐下,姿势端正得像刻在石头上的纹路一样。“这么多钱交给你,我不放心。这次去勿吉,我会同行。”
“公子肯一同前往,那是再好不过。只是……您家里会答应吗?”
“前几日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受了些惊吓。大夫说,出去走走对恢复有利。”他说得面不改色。
“确实如此,公子说得有道理,应当出去走走。”我憋住笑,认真道,“但请记住,我们此行是为了办事,轻车简从,越快越好。”
我担心他会讲究排场,连浴桶、马桶、丫鬟都要带上,那样一路上走走停停,明年都不一定能回来。别说赚钱,恐怕连口热粥都喝不上。
“说得好像你真走过多少远路似的。”
其实我还真走过不少。当年跟着祖父,去过的地方多得很。
“只要公子带够银两就行。护卫也得多带些,确保您的安全。”顺便也能保护我。毕竟,只有活着,东西才有价值。
铺子不能关门,阿桃得留下看守。裴彻给我派了个掌柜,说工钱由我自己付。
我在心里盘算着铺子里这点收入,够不够支付人家的月俸。
五月中旬,队伍启程。我买了匹好马,束紧胸脯,装扮成少年模样,只背着个小包袱。
裴彻果然带了大约二十人,个个打扮成浪人的样子,看上去不太好惹。他们不像普通的护卫,倒像是有其他背景。
他自己坐着一辆看似朴素的马车,但从车辙压出的深深印痕来看,车内显然另有乾坤。拉车的棕马高大健壮,显然是匹良驹。
看来他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所谓轻装简行,其实就是骑马出行呀!
透过半掩的车帘,我看到他在车里端坐翻书饮茶,也就作罢了。
以我的速度,一日能骑行三百里并不算难,但裴彻的马车走得慢,第一天连二百里都没走到,还错过了驿站。
夜间寻了一片挨着小溪的树林,天旱,溪水只有细细一股,但造饭饮水还算方便。
几个浪人饮马造饭,我看他们搭灶造饭的模样,显然都是经常外出的熟手。
若不是他们每人腰间悬剑挂刀,看着倒像是手熟的厨子。
裴彻下了马车,白日极热,虽已天黑了,可林中依旧闷热。
裴彻这样的世家公子,约莫从没被汗打湿衣衫过吧?
他离我近,我看他的白衣紧紧贴着脊背,该是被汗湿透了。
他说要出去走走。
我看他手里提的包裹,估摸着他要寻处地方洗漱换衣。
他一走,立马有人跟上了。
我想了想这帮浪人打扮的护卫,裴彻并不只是个单纯的世家公子。
他或许锦衣玉食地长大,可于世事却是极清楚了解的。
他不仅仅只会吟诗作画。
我蹲在河边洗了把脸,看着那几人拿出肉干放进已烧开的水里来煮,等肉煮透了,又往锅里投了菜干菌子之类的,等煮好了,放了盐巴,若是再泡上炊饼,荒山野岭,也算是一道好菜了。
我端着碗在旁边蹲着等,裴彻还没回,吃饭还要等的。
他们约莫是得了裴彻的吩咐,不要多问我什么。
只是好奇是天性,他们瞅着我,见我笑眯眯不说话,有人问我几岁了?原本干的什么营生?会不会功夫?
“十六了,会些拳脚功夫,原本跟着商队走商的。别看我年岁小,力气不一定比阿兄们小的。”
我又听他们扯些闲话,关于裴家和裴彻的事情却只字未提。
这就是世家豢养出来的贴身侍卫才有的素养,只不知裴彻今日带出来的是他的全部还是一部分?
我也不多问,想着裴彻不知何时才能回,我肚子饿了。
裴彻回来时头发散着,还未全部干透。
“你盛了饭,同我一道在马车上吃吧!”
他偏头看了我一眼,我便当成他是在同我说话了。
马车里确实宽敞,将那小桌一收,睡两个人还有余地。
他看着碗里的烫菜皱了皱眉,依旧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
我吃得快,一碗很快见底了,我又盛了一碗。他瞅瞅他碗里还余下的半碗,又瞅瞅我的碗。
“你一个女郎,还能吃得下么?”是真心实意在疑惑。
他过了二十四载,约莫不曾见过这么能吃的女郎吧?
我很快将这一碗又吃下去了,算是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的问题。
他吃完饭要喝茶,喝完茶又要来回走几圈。
待要睡前,还要读书。
我裹着毯子坐在车橼上,月亮剩下小半拉挂在天边,其余人或坐或卧,都是围着马车的。
所有的钱都在这辆马车里,他又是马车的主人,固然是重要的。
我听他翻了一页书,不一时又翻了一页,不疾不徐。
“公子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的。”我轻声道。
不一时车里的灯灭了,约莫是他睡下了。
“你若是愿意,便进车里来睡吧!”
许久,久到我都要睡着了,他忽然说道,约是瞌睡了,声音有些沉。
我自是一千一万个愿意的,车里铺了毯子,又有枕头,躺着睡自然舒服。
“那便得罪了。”
我脱了鞋进了马车,他靠在一侧仰面躺着,双手规矩地搭在胸前。
每每看他模样,总觉得像个老学究,可他做事并不那样迂腐。
旁边放着一个枕头,我裹着毯子,侧身躺下了,长长呼了口气,好舒服呀!
“你同旁人太不一样了。”
他低声说道。
“是啊!毕竟我不是个真正的世家女郎嘛!你见过的女郎约莫仅限于亲朋故友家的。出来走一走你就知道了,世间的女郎并不都是一个模样的。”
真正的世家女郎绝不会同一个男子同车而卧,因为她们更在意自己和家族的名声,哪怕她极心悦一个男子,也决然不会这样的。
“你便放心睡吧!不要想什么名声之类的了,旁人若是知道我同你睡在一处,定然会说是我占了你的便宜。”
我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睡着了。
“是,确是你占了我的便宜,我却并不觉得吃亏……”
我不知这话是做梦还是他真说了。
半夜时分,车外有了动静,我醒了,裴彻也醒了。
世道不安稳,才刚出了城,便被盯上了。
车厢里昏暗,我和裴彻离得近,他伸出食指放在唇前,我明白他的意思,不让我说话。
现如今贼匪并无不同,都是为着银钱。
我点点头,微微挑开车帘,护卫已将马车团团围住。来人不多,约莫五六十人,因天黑,看不清他们穿着,亦看不清楚他们的武器为何。
可一众护卫并不惊慌,该是不成气候的。
许多穷人过不下去了,便上山为匪,他们不为伤命,只为了一口吃食。
我要出去,裴彻不让。
他轻轻拽住我的袖口,我回头看他,他头发还散着,月光一照,说不出的清俊。
我当初为何会觉得袁慎比他好看呢?
“我出去看看,无事的。”我轻声对他说道。
“你莫去,我去看看。”
“不行,你明知道你的安危有多重要,你若有个差池,我万死莫辞。”
我轻轻一拽,衣角从他手里滑落了。
我看外面围的一圈人,有老有小,手里拿的皆是菜刀斧头锄头,面黄肌瘦,衣衫褴褛。
若不是饿得厉害了,好好的人为何要出来做土匪?
只是世道逼迫罢了!
我进了马车,打开自己的包袱,里面有十来个炊饼。
“你能同外头的阿兄们说一声么?将我们剩的炊饼都拿出来,明日有了城镇,我再去买些来。”
他一双眼看着我,幽深专注。
“世道这样乱,多的是这样的人,你能救得多少?护得几人?”
“若真到了山穷水尽处,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更遑论救旁人了。”
“只是如今这些人就站在我面前,我不忍。”
“或许今日吃了这饼,过不了几日他们还要饿死,可在此刻,我已尽力了,只做眼前的,做我在此刻能做的,如此也就是了。”
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不是菩萨,做不到普度众生,可今日就这样看着他们死了,我心底难安。
这同善良与否无关,我不为救他们,只为求自己心安。
“阿大,将剩的炊饼拿出来。”
他扬声唤道,在这样寂静的夜晚,他的声音从容不迫,让人莫名心安。
我跳下马车,将怀里的炊饼抱过去。
“我们身上的吃食皆拿出来了,他们都是武功在身的护卫,你们这个样子,如何同他们打?将这些吃食拿回去,约还能度几日。”
我说不出让他们日后好好过日子,切莫再打劫的话来。
他们若是好好过日子就能活,自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我们不能感同身受时,有什么资格劝旁人善良?
谁都知道的,活着才紧要。
裴彻他们准备的比我多得多,他们接过炊饼,缓慢地消失在了远处。
“阿父,我想吃一块。”是个孩儿,还带着吞咽口水的声音。
“拿回去分了再吃不迟。”男子的声音虚弱,不知已饿了几日了。
如此我又躺回了马车。
我仰面躺着,双手就放在脑后,眼睛虽闭着,却毫无睡意。
我们离了城才多远?已有百姓为匪,天灾人祸,谁能避免?
“公子,这世道已然比我想象中的更不安稳了。”
“若真有一日到了乱世争雄之时,你待如何?”
“天下大乱,哪里有人能独善其身?只是我不愿意想那么远,将眼前的每一步都走好了,至于能走到何处去,不论到时如何,我都欣然接受。”
他翻了身,我知道他在看着我,却不愿意睁眼。
“你真不像个女郎。”
“我生得太过五大三粗了?”我同他玩笑道。
“同长相无关,胆识脾气皆不像,我看旁的女郎着锦戴玉,日日装扮都不一样,却从未见你那样过。”
“我是不喜欢么?只是我家穷,我只有一匹锦缎,还是数年前的,唯一的值钱的首饰就是一个金镯,还是空心的。”
“我并未听说崔氏这样穷困。”
“我家旁支庶出,就靠着点土地过日子,阿母不曾将我们饿死已然很了不起了。”
“袁家六娘来寻过我,说话虽十分气人,可有一点她没说错,若不是崔家嫡支没个年岁适合的女郎,怎样也轮不到我来嫁你。”
“我的家世确实不足以匹配公子,你要退婚,我无话可说。”
好半天他也没个响动,我以为他睡着了,睁眼看他。
他侧身躺着,并不曾睡,样子像是在思考。
我也不扰他,裹了毯子翻身背对他。对着他时,我是不是太过坦然了?
怎么办呢?看他字字句句都认真的模样,便不忍心骗他了。
我醒得早,太阳还没出来,因为有河流过,靠近河岸的树和草还未干枯。
可草叶上连一滴露珠也无。
有风也是好的,可风都没有。
我洗漱好了,在马车背后翻检,昨日我让他们将炊饼都给出去了,今早便要饿肚子了。
心里微微愧疚,此时我若还能寻点野菜出来,昨夜的那群人也不至于走到抢劫的路上去了。
只能饿着了。
“今日让阿兄们饿了肚子,是我的错。”
我同众人道歉。
“无事,都是可怜人。再不久就到城镇了,饿不着的。”
裴彻的护卫名字很好记,一、二、三、四……
以此类推,我在努力慢慢地将所有人都记下来。
说话的就是裴一,有一天他们会有自己的姓名,我想会的,不知我为何这样坚定地以为着。
裴彻起来时天已亮透了,太阳挂在头顶,热得厉害。
裴彻让我上马车待着,我也不推辞。
马车里其实比外面更闷热些,只是太阳晒不到肉上。
我靠着车壁慢慢摇扇子,懒得动,也懒得说话。
裴彻跪坐得端端正正,翻看着桌上的书。
他干什么都不急不躁,明明和我一样,额发都湿了。
“公子不来其实是可以的,天这样热,出门太受罪了。”
“你都受得,我有何受不得?”
他抬眼看了看我,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我不想说话了,他觉得可以便可以吧!
总之他和混吃等死的世家闲散子弟不同,想做什么能不能做自然有自己的想法的。
他见我不答他,就真的笑了。
“生气了?”
“并不曾。”
“那为何不说话?”
“公子要我说什么?天太热,肚子也饿了。我若说出来,公子定然要说肚子饿也是自找的,谁叫我昨夜将吃食都送出去的。”
他却什么也没说,拉开桌上的小抽屉,捏出了一枚海棠果子给我。
小小一枚,粉粉嫩嫩,好不招人。
“吃吧!”
他的抽屉里尽然还有果子,这样的季节天气,能吃得起果子的,也就他这样的人家了。
我接过,拿在手里,看了看他,又轻轻咬了一口。
有些酸,有些甜。
“出门时带了几颗,我不爱吃,你便都吃了吧!再放便坏了。”
他指了指抽屉,我伸长脖子去看,还有六七颗。
“嗯!我喜欢吃果子的。”
我点点头,开心得咧着嘴巴。
就这样走走停停,太阳慢慢不那么晒了,到了勿吉时,已是七月中了。
勿吉天凉,又临着弱水,自是没那般热的。
恰逢收麦收豆的季节。
一路走来,独这边到处金黄一片,能灌水的地方,只要不遭水患,下不下雨,并不太能影响收成。
裴彻不缺钱,寻了家最好的邸店住下。我洗漱收拾一番,自是要出去走一遭的。
这是大买卖,不能轻视,货比三家,价格要合适,豆麦还得晒得干。
生意人自该有生意人的装扮,我叫裴彻将他那身世家公子的气派收一收,他瞅着我,问该如何收。
我同他在街上晃了一日,叫他瞧瞧生意人是什么模样。
他总结了八个字,圆滑世故,嬉皮笑脸。他学不来。
他说他只管拿钱,生意叫我去谈,他跟着看便是了。
勿吉最大的粮食买卖便是那孔家的。我在博陵时便听人讲过,天下要说粮食买卖,做得最好的便是他家。
弱水以东的买卖,他家占着七成。
如今掌家的是孔家的大郎君,年岁并不很大,人却精明能干得很。
来见我的便是孔家的大掌柜,四十来岁,生得白胖和气。第一眼看他,便觉得他憨厚老实。
这样的年岁,能将自己养得这样胖,且还坐到了大掌柜的位子上,定然不会是个普通人。
他叫人上了茶来,笑眯眯问我出身。
“博陵崔氏五郎,也就占着个崔氏名头,家里阿父拿了钱,叫我出来历练历练的。”
我亦笑眯眯回他。
他的样子不像方才那样松散,郑重起来了。
“不知公子要买多少豆多少麦啊?”
“不若大掌柜先说一说一石多少钱,若是买得多,价格还能不能再谈?能不能保证卖出的豆麦皆是新的,且干燥完好,若是有了湿的霉的又该如何?”
我喝了茶润了润嗓子,旧麦旧豆我不要,时间久了易生蛆发霉,路又这样远,待运回去再看,折损的该如何算?
“不想公子看着年岁小,却是个内行。既如此,我便不说虚的了,两千石以上,一石六百钱,皆是干燥新麦,霉损自是有的,只是一石里有个几两都属正常。若是霉的多,我们雇人将粮食运回来,退了钱就是了。”
“我若要五千石麦,五百五十两,大掌柜觉得如何?”
“没有这样的价格。”
“却也没有买这样多的,多中取利,大掌柜该比我更明白这样的道理。”
“我自博陵来,走这样远的路,自是为着勿吉的粮比博陵便宜。”
“我来了有几日了,各处的粮市也去看了看,并不是只有孔家可选,选了孔家,自是为着孔家诚信的名号。”
我知这样大的一笔买卖,大掌柜是做不得主的。
他使了个伙计去了,不多久那伙计带了话来,当家的大郎君要亲自同我谈。
茶都喝过几道了,裴彻虽耐着性子等着,可脸色已然不大好了。
我摇头叫他耐心等着。生意便是这样,他压着时辰来,便是要让我觉得他很是忙碌,谈的都是大买卖,我们这样的,并不算什么。
我耐着性子等,自然是为了表明我要将这买卖谈成的诚意了。
大掌柜说些当地的风土人情,我又说些一路见闻,有来有往,也并不算冷场。
孔家大郎君来时,早过了午时,饭时都过了。
人一旦饿了肚子,便急躁起来了。
我并不急,只是没想过掌着这样大的一门生意的郎君会如此年轻。
看起来不足而立,俊朗高大,一双眼含着笑意,亲和得很。
“五郎莫怪,韶来迟了。”
他先是行了一礼,我自是赶紧还了礼。
只是第一次见面,他便能如此自然而然地唤一声五郎,又叫人不觉得厌烦,已然是一种本事了。
“大郎君自是极忙的,我等一等算不得什么。”
又是一番应付,才进了正题。
他思索一番,最终将价格定在了五百八十钱一石上。
已是最低了。
“只是这押货的人要大郎君这边负责,我先付七成,待到了,我便将余下的三成付了,押货这边的钱自然是我来付的。”
原本裴彻是要从安邑带人过来的,只是这笔买卖只有我同他知,安邑哪个不识得他?到时说漏了,又是一桩事端。
但这边雇人就不一样了,粮食一送到,他们便要返还了,少了多少是非麻烦。
“五郎真是第一次做买卖么?”孔韶笑着问我。
“让郎君笑话了,因是第一次,自该处处小心才是。”
“五郎日后若还有买卖,还找我便是了。”
我自是无有不应的。
待谈妥了,签了文书,我将七成定金付过,又去看了麦豆,走之前装车,还要来的。
我想买些皮子回去,勿吉临着长白山,皮子比安邑便宜,且质量还好。
我问裴彻借钱,他挑眉看我。
“你做的可都是无本的买卖。”
却依旧将钱给了我,此次若能安稳回去,赚了钱我便还他。
八月初,我们便要返还了,只是这次带着粮食,想快都快不了。
我又另雇了许多武人,一路走来并不安稳。
损了些许粮,并不多,如此待回到安邑时,已是十月了。
仓库早已建好,粮食一运来,便被铁通般地守住了。
我同裴彻回了安邑,其余再不用他了,我叫他安心在家待着。
铺子里的生意有裴彻的人照应着,一切如旧,我回到小院,看着昏昏沉沉的天,要下雨了,只是太迟了。
各地起义不断,听闻彭城有刘姓少年,北府军出身,只几日便势不可挡。
跟着皇帝逃往南方的各士族,又要北返了。
我托了镖局给我阿母送了粮食皮子过去,粮食是裴彻买的,买皮子的钱是裴彻借的。
我做的一切,都只是靠着他。
只是他不嫌我,亦不觉得我是异类,愿意帮衬我,只这一样,便够我一辈子感激他了。
我照旧守着铺子,安邑同西京的粮食却越来越贵了。
一石麦涨到了一千二百钱,虽涨了许多,但粮铺还有粮买。
下了一场雨,天气慢慢冷起来了。
天气如何,世道如何,似和安邑城里的裴家同袁家无关。
袁家要做宴,袁瑛给我送了帖子来。
我收拾了一番,带着阿桃去了。
说是收拾,我实是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
袁家裴家谁不知我出身?
她能请我去,自是有些缘由的,我若不去,她还真当我怕了她。
只是我同裴彻的婚事还不曾退掉,我虽身份尴尬了些,总还有些依仗,她在我眼里不过一个厉害了些的女郎罢了!
袁家庭院深深,院里还摆着许多不曾谢了的菊花。
旁人吃饭的井水都难求,她家花却种得这样好。
来的人并不多,只是除了袁慎同袁瑛,其余人我皆不识得。
去同长辈见了礼,便留了一众年轻人说话聊天,或弹琴作画,写字下棋,世家这一套,走到何处都一样的。
袁瑛身边围着六七个女娘,有袁家的,亦有裴家李家的。
我不识得,她也没想同我介绍。
“这便是二郎那未娶进门的娘子了,如今在东大街开了间笔墨铺子。”
她凤眼一转,介绍道。
旁人便用袖口遮了嘴,一副惊讶模样。
约莫早都知道了,只在我面前做样子。
“各位若有需要,便去照顾照顾我的生意也是好的。”
她们看我的模样便越发鄙视了。
我瞅着眼前一盆小小的粉菊发呆,阿母数日前带了书信来。
博陵已然乱了,起义军皆是寒族出身,恨不能将世家诛杀殆尽,崔家如摧枯拉朽般,怕是要没落了。
这都是早晚的事,不止崔家,也会有王家谢家,袁家裴家,这许多年,世家大族侵占土地,豢养豪奴,逼迫得寒族无路可退。
退无可退时自是要反的,只是世家大族还不知害怕,也不会反思,只觉小小寒族,能奈我何?
只是世家大族多少?世间寒族又有多少?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样简单的道理,为何堪不破呢?
我有些难受,不是为了没落的崔家,没了崔家,我算什么呢?
这门亲事,还能维系几日呢?
我同裴彻,就要成了没一丝关系的人了。
呵!
她们叽叽喳喳一处说话,欢快无忧,不知世事艰难,亦还不知日后要面对什么。
“我家郎君请女娘过去。”
来的是裴大,他生得面嫩,人又伶俐,此时作小厮打扮,一点都不违和。
“他何时来的?”
“半个时辰了,就在那回廊尽头。”
我望过去,天冷了,他穿了一件青袍布衣,肩头披着件黑色斗篷。
他背身立着,手就背在身后,手里捏着一朵小小的红菊。
回来后已有数日不见了,去勿吉的路上,我同他算是朝夕相处了一回。
他话少,我对着他却轻松自在,无话不说。
我穿过长长的回廊,慢悠悠去寻他。
他转身看见是我,嘴角抿了抿,笑了。
不知为何,我心底一抽,说不出的酸涩。
袁慎就在他身边立着,我同他们行礼。
“五娘近日是不是长个了?怎觉得高了许多。”
袁慎笑问道。
他快成亲了,要娶陈郡谢家的女娘了。
“或是长了些,毕竟我吃得挺多。”
这是实话,虽走了一路,跟着裴彻,吃喝却都是好的。
“给你戴吧!”
(听说裴彻不记得我了,于是我整理好金银与陪嫁之物,在河东置家。,上部分,后续完结在主页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