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入瓮》作者:盛晚风
发布时间:2025-08-01 20:22 浏览量:1
《请君入瓮》
作者:盛晚风
简介:
偷穿他寝衣这件事最终还是被他发现了。
男人拎着湿漉漉的寝衣目光冰冷地看她半晌,元衾水低着脑袋,小声对他说可以洗洗还给他,希望他不要生气。
男人却只是目露厌恶,冷冰冰地让她把寝衣扔掉。
元衾水很难过。
她明白,关于她是个色中饿鬼这件事一旦被谢浔发现,她这辈子都没办法再接近他了。
不过很快,元衾水想出了另一个好主意
——勾搭他的父亲,当他的继母。
这样,他们就能过上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幸福生活了。
但不幸的是,计划刚开始实施就被他撞破了。
男人姿态清贵坐在她面前,冷冷宣布她的计划永不会成功。
而幸运的是,她很快发现了谢浔的秘密。
她决定以此要挟他,让他永远跟自己在一起。
精彩节选:
正值晌午,赤日当空。
炽烈的光线越过藤萝掩映的小窗,落在元衾水裸露的手腕上。
她眉心蹙起,精致白皙的脸蛋轻皱着,握笔迅速写了几个字后,就神情烦躁地将笔扔在一旁,颓丧地趴在了桌面上。
脸颊压着层叠的纸张,好半天她才自言自语般呢喃:“……好难。”
短短十字的祝寿词已经被她重写了数十遍,此刻废纸堆满桌面,原本腴中含秀的小字这会在挑剔的元衾水眼里,变得哪哪都不顺眼。
这个笔峰太钝,那个失势走形。
总之通通拿不出手。
那一小片被花窗切割的光影依然停在她的手腕上,窗外枝叶轻拂,光影也轻轻跃动着。
元衾水出神地盯着那片被晒地发烫的肌肤,思绪飞远,心中不无怨念的想,她向来不是什么走运之人,写得再好又有何用,反正谢浔挑不中她写的。
过几日是老太妃寿辰。
老太妃身子弱,重门深禁平日不见外人,而元衾水如此在意这寿词,当然不是因为老太妃,她都快一年没见过那老太太了。
老太妃生性节俭,厌恶那些奢靡繁缛的礼节排场。
此次她特地嘱咐下来不必费心操办,王府内小辈也不必特地前去祝寿送礼。
寿宴只是走个过场,他们只需一人写两句祝寿词,到时呈上去,由晋王世子谢浔盲挑一句,然后亲笔题副字随备好的寿礼一起送去,就算小辈们共同的心意了。
元衾水就是因此才上心。
兴许对旁人而言,不过两句祝寿词,随便写写就罢了。
毕竟十几份里盲选一份,又不署名,根本用不着费什么心思。
元衾水不一样。
她迷恋谢浔。
怀着点隐秘难言的心思,她迫切地渴求谢浔可以挑中她写的,然后能当众用他的手誊抄她写的词。
仿佛这样,就增添了两人间某种微妙的联系。
对于一向胆小又善于掩饰的元衾水来说,也就只能在这种无关痛痒的事上,悄悄下点自欺欺人的功夫了。
算来就是明日了,写好后她需要将词句交予管事,然后统一封存进相同的竹管。
届时谢浔会当众盲选誊录。
也就是说,她明天可以见到他。
想到这里,元衾水又兴奋起来。
谢浔,晋王唯一嫡出世子。
清峻端庄,瑶阶玉树,其清名晋中无人不晓。
而元衾水双亲早逝,唯一的兄长已赴京多年,两人关系淡薄。
她作为故人遗孤被晋王谢昀秋收留,王府下人称她一声“元姑娘”,但到底不是谢家人,这么些年一直地位尴尬。
而且哪怕共处王府,她平日也难见谢浔一面。毕竟冷月高悬山巅,岂是她能肖想。
不对,得不到。
但可以想想。
元衾水生了张安静乖巧的漂亮脸庞,她趴桌上眨眨眼睛,反正这词她一时半会也写不下去了,不如做些旁的。
思及此,元衾水慢吞吞伸出手臂,葱白指尖重新勾住笔杆,坐起身子随便扯了张纸,下笔勾画起来。
少女眼瞳漆黑,神色专注。她显然画技了得,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个男子身形。
从高挺鼻梁到劲瘦的腰胯。
下颌锋利,身形峻拔,赤身裸体。
虽然只有下半张脸,但熟悉谢浔的人,依然能准确辩出是他。
元衾水仔细看了两眼,又试图用朱砂笔在男人凸起的腕骨处点下一颗红痣。
她自然没见过谢浔的身体。
所以这幅只有上半身的画像,除却那半遮不掩的半张脸,只有这颗红痣是她能确定的,真正存于谢浔身上的特征。
只不过在落笔之际,她又改了主意。
原先该点上红痣的地方,笔尖轻轻一勾,被她轻轻勾了个极小的圆。
殷红紧贴男人腕骨,赤裸的手臂往下,是被精心刻画的,一双修长有力的手。
画完后,元衾水把笔搁置一旁。
她沉默地盯着这张肃穆不足色.情有加的画像,目光从他的手攀爬往上,最后挪移到他的下颌,薄唇,鼻梁。
她对谢浔的相貌极为熟悉。
难以逼视的俊美,孤刃裁雪的锋芒,以至于哪怕是幻想,她都没法直面他那双寒冷的,惯于审视的眼睛。
好半天,元衾水抿了抿唇。
画完了,该销毁了。
这种画她画过不少,更冒犯的也有,每次画完即焚,从未被人发现。
就像她迷恋谢浔这件事,这么些年从未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元衾水捏着画纸。正当她兀自欣赏,留恋不舍之时,静谧的廊外忽而传来嚣杂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句由远而近的呼喊——
“姑娘!映月堂派人来了!”
元衾水惊得脊背一抖,下意识将纸张折起。须臾间,脚步声近至门前,仿佛下一瞬就会推门而入。
元衾水胡乱翻着桌面,慌乱地将画夹进桌角堆积的那堆杂书中,还没等她放好,房门就被吱呀一声推开。
元衾水只得松手,匆忙转身。
午后光线倾洒进来,映照少女因心虚而泛红的精致面庞。
晴微气喘吁吁进门,道:“姑娘,映月堂派人来催了!您的祝寿词写好了吗?”
元衾水没回头看,也不知那张纸被她塞到何处,又或许是掉哪去了。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必在晴微面前如此紧张。
元衾水闻言啊了一声,寻问:
“不是明日吗?”
她的声音轻轻软软,让人听着十分舒服。晴微缓了口气,解释道:“奴婢听闻世子爷明儿有要事得出府一趟,恐来不及,这才提早到今日。旁的小姐少爷都已交去,就差您了。”
做寿词不过随手可为,晴山也不明白如此一件小事,自家姑娘怎么一拖再拖。
今年寿宴老太妃连面都不会露,来这一出只是不过是找个名义让府里人都添点心意罢了。
旁的小姐昨日都让丫鬟带去了,只有元姑娘硬生生耗到今日。
晴微又小声提醒道:“徐管事这会正在外头催呢。”
这么突然。
可元衾水还没写出满意的来。
书案乱作一团,元衾水脑袋也嗡嗡的,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画像,她只好低头在那些层叠的纸张里翻找能看的。
瘸子里挑将军,就这么翻了半天,她抽出一张勉强够格的,是她写的第一张。
太草率了,她心想。
她顺手对折,犹豫着递给晴微。
“……就这张吧。”
“是。”
还没等晴微接过去,元衾水又改了主意:“等等,还是我自己拿去吧。”
她说完便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要出去。
可她身上裙摆繁复,一站起身,脚下就踉跄了下。
她顺手扶住桌案,手中折好的白纸却没拿稳,徐徐然飘到桌底去。
“小姐小心!”
元衾水摆手道没事,挪开笨重的椅子,利落蹲下身去。
纤细手臂往漆黑桌底一探,就摸到一张干燥滑腻的纸张。
捡起后,她小心吹了吹纸面的灰尘,然后将已经对折过的纸张,又对折了一遍,才整整衣裙走出房门。
元衾水抬手挡了挡骤然刺眼的光线,远远看见刘管事正在门前候着。
“元姑娘。”
元衾水应了一声,行至人面前才客客气气的道:
“前几日忘记了,还劳你亲自跑一趟。”
“元姑娘客气了,都是奴才该做的。”
刘管事初来王府时,元衾水还只有六七岁,一转头都十几年过去了。
彼时只会躲在兄长身后,拉着少年衣袖不愿松手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的明艳耀目,见人再不会如幼时那般怯弱了。
元衾水将手中纸条递过去,刘管事抬手接过,见只是张普通竹纸,不由笑了笑道:“元姑娘,还别说,您倒挺朴素的。”
元衾水貌美,一双眼睛大而明净,脸庞线条柔缓甜美。嘴唇饱满,不点而红,白皙柔嫩的肌肤在日光下仿佛透明一般。
她素来脾性内敛,在王府也不张扬,若非这出众的相貌,没多少人会注意到她。
基于这一点,府里下人都觉得她是个随和的主子,面对她时话也多了几分。
“旁人都用什么啊?”
“洒金,云母,磁青纸,什么都有。”
虽不是什么大事,但毕竟是谢浔来挑,为显重视,旁人也会挑点名贵纸张交过去。
只有元衾水,随便折两道就递来了。
刘管事心说,这倒符合元姑娘一向内敛的作风。
用普通竹纸的本就没几个人,元衾水又是交的最迟的那个,一看就对此事并不上心,也不会在这种细节上下功夫。
但事实恰恰相反。
元衾水原是打算先练习,写出满意的后再趁着手感写到玉版纸上,最好再洒些她常用的香料上去,这般就能跟她身上一个味道。
以上都尚未实施。
元衾水心里跟猫抓的一般,迫切的想要去换张纸重写,但她面上不显分毫,只干巴巴笑了声,道:“世子看的清就好。”
刘管事笑着点头,道:“可不是嘛。上面催得紧,那奴才就先去准备了。”
他顺手将纸条装进随身带的竹管,然后嘱咐道:
“姑娘别忘了晚些时候到映月堂来,世子这两日忙,题完字就走,耽搁不了多久的。”
元衾水见他动作,提醒道:“刘管事,不检查下吗?”
刘管事已经转了身,并不当一回事,还玩笑道:“不了,您只要不画朵花上去,写成什么样世子都能识得的。”
再说府里小辈不管男女,少时都一起上过王府私塾,根本没几个草包,就算丑能丑到哪里去?
刘管事走后,元衾水在门口站了半天,才颓丧地低着脑袋慢吞吞走回房间。
桌上还堆着各式各样的纸张,写过的,没写过的,混杂在一起。
看着这满桌寿词,她想起方才匆匆交上去的丑东西,自觉又搞砸了一件事。
元衾水平日好丹青,桌上乱习惯了。
她心不在焉地低头随便收了收桌子,翻了半天也没找到方才那幅画。
大概是夹到哪个缝隙去了。
元衾水没心思较真,做回椅子上安慰自己,今晚要早点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跟谢浔说上两句话。
当晚酉戌之交,天色薄暮,余晖落在晋王府巍峨的飞檐反宇之上。
日头才偏西,石灯就已亮起流萤般的微光。
元衾水将自己收拾妥当,走出房门。
她的住处稍偏,从这里走去映月堂大概需要一刻钟的脚程。
晋王府是名副其实的皇亲贵胄,府内楼阁参差,金黄夕光下,几乎一步一景。
大昌共七位亲王,其中晋王谢昀秋势力最盛,封地范围广阔,晋中地区百姓富庶。
一般而言,各地亲王与当地官员大都势同水火,但晋王却凭借出色的协调能力与当地官员一直保持着相对和谐的关系。
就连元衾水本身,她的生父就是前山西总督元微,当年与谢昀秋私下里是挚交好友,所以谢昀秋才能在元微不幸离世后收养她与哥哥。
因她与王府没半点血缘关系,所以这些年完全称得上寄人篱下。
她住处偏僻,又不爱张扬,故而许多时候,她都是王府内相对边缘的存在。
但元衾水并不在意这种忽视,她对现状非常满足。
同住一屋檐,大概一月能见谢浔八次。
家宴时可一同用餐,经过数年观察,她已完全掌握谢浔的喜好。
幸运的话,她甚至可以收集到谢浔用过的纸笔或锦帕等私物。
而且因有个做京官且上进的兄长,每每兄长来信,谢浔都会例行询问她的近况,届时两人会有大约一盏茶的单独对话时间。
元衾水的哥哥元青聿入京已十年了,这十年间只回来过一次,平日也不常给她写信,严格地保持着一年四封的频率。
算起来,兄长的信应该又快到了。
到时谢浔应该还会叫住她。
会跟她说什么呢?
元衾水大概可以猜到,无非也就那几句。
在王府是否顺心?可需给元青聿回信?对他有什么要求可提?
次次都是如此,看似周全实则敷衍,除了表面那些,绝不与她多谈任何东西。
如果不是元青聿,谢浔大概根本不会注意到她。
不过不重要,元衾水想着那短暂地对话,心情变得愉悦,脚步不由加快几分。
抵达时映月堂时,此处人还不多。
元衾水暗自怀着兴奋的心情寻了个下位坐下,等待着谢浔进来。
她找的位置大有说法,这儿正靠房门,待会谢浔进来时必会经过她,幸运的话,谢浔没准还会在她身后停留片刻。
那一瞬间两人间的距离将不会超过三寸。
正整肃衣冠时,旁边挨了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低声与她骂道:
“最看不惯他们俩个了!”
元衾水:“嗯?”
方胧撞撞她的手臂,示意她朝前面望去。
元衾水平日不太关注府中除谢浔以外的人,好半天才认出那两名女子是谁。
好像都是谢浔表妹。
“她俩也太明显了,真当旁人看不出来?一门心思地往世子跟前凑,至于吗?这样传出去简直是败坏门风!”
元衾水:“……没那么严重吧。”
“怎么不严重?对一个男人死缠烂打难道很光荣?她们品行有缺丢的是整个王府的脸,我瞧世子也就那——”
说到这里,方胧大概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话太过冒失,顿了顿才转而道:“总之世子妃哪有那么好当的,做什么春秋大梦!”
元衾水小声辩解:“也许没有目的,仅是倾心世子呢。”
方胧向来脾性直率,喜恶分明,这般脾性太易得罪人,因此府中只有好脾气的元衾水与她关系尚可。
方胧显然已把她知心好友,什么都跟元衾水说,闻言怒道:“满脑情情爱爱,更是愚蠢!”
元衾水默不作声。
“你说对不对?”
元衾水只好小声道:“……对。”
好在元衾水已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会表露心意,所以她与方胧的友谊完全可以延续。
元衾水自认为是个极有原则且自制力了得的人。
她对现状很满意,不管心中怎样澎湃,都至始至终都没动过一点去打扰谢浔的念头。
她绝不允许自己给谢浔造成任何困扰。
此项原则已被她严格遵守数年。
房内人渐渐多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嘈杂。
金色落日被蒙上一层鲜艳红色,颜色较之方才又暗淡几分。
谢浔却迟迟没有过来。
元衾水暗自思忖,虽贵为世子,但谢浔在这般类似场合却极少迟到,看来最近几日的确是忙碌。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元衾水听见自廊外传来的脚步声,才心有所感似的竖起耳朵。
来得大抵有两三个人。
脚步大多匆忙,应该是在小跑着跟随前方之人。
嚣杂纷乱中有一道脚步格外沉稳,不疾不徐,每一声都是被元衾水牢记的步调规律。
她呼吸放轻,脊背僵硬起来,耳边嗡嗡的,方胧还在不停跟她说话,但她已经听不清了。
声音越来越近,原本嘈杂的厅堂忽而安静下来。
所有的细节开始变得清晰,元衾水脖颈僵硬着,她看见前面不少人回首朝她的方向看过来,站起身意图行礼。
元衾水没回头,但她知道是谢浔进来了。
不足三寸的距离。
她闻到一阵似有若无的冷香,携裹着轻缓的穿堂风慢条斯理地包裹她。
元衾水仿如置身梦境,那阵淡香在她脑中不断放大,继而带着难言气势,穿云过月,破霜踏雪朝她呼啸而来。
一道阴影笼罩住她。
但仅仅停留了片刻,从她头顶自上而下传来一句快而低的声音:“诸位不必多礼。”
元衾水耳廓发麻。
也就短短一瞬,谢浔已阔步从她身边走过,元衾水盯着他的背影,男人身量极为修长,身形清寂,挺拔如竹。
每次画完他,她都会盯着画像出神,未见他时觉得自己能画出他三分神韵,见了他方才意识到,她的画不及他本人万分之一。
谢浔已走到最前方,转过身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眉骨高挺,瞳孔颜色浅淡,下颌锋利,他身着一袭鸦青长袍,衬得他肤色冷白,给这张出挑的面庞平添几分压迫感。
男人目光掠过众人,元衾水在他看过来时垂下眼眸,却又在他收回目光时重新看向他。
“方才在忙,劳烦诸位久等了。”
言罢不等众人寒暄恭维,便淡声吩咐:“师青,把寿礼拿过来。”
“是。”
阶下侍立的小厮弓腰应声,很快一件半人高的黄花梨木长匣被搬了过来。
谢浔摆了下手,木匣被打开。
里面是件被精心雕刻,流光映彻的乌木手杖,一看便价值不菲。
虽说是以所有小辈的名字呈上,但也是谢浔命人准备,元衾水是今日才知寿礼是何物,老太妃腿脚不便,倒是适合。
谢浔显然不欲在这种小事上耽误时间,给众人展示过寿礼后便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招许管事过来,进入了正题。
托盘内十几根一模一样的竹管并排而立。
“请殿下挑出一副。”
元衾水忍不住扬起脖颈看过去。
她完全看不出来自己的寿词被装在哪个管子里,虽然已经认定自己是个倒霉的人,但是真到了此刻她还是生出一丝幻想。
万一她与谢浔就是有点缘分呢?
怀着这样的想法,元衾水禁不住紧张了起来。
而作为当事人的谢浔显然不觉得这种走过场的事有什么郑重可言,许管事刚说完,他就没什么犹豫地直接抬手随便从最边上抽了一根。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驻在那根小小的木管上,说是不重要,但能被挑中总是件好事,人们天生对未知的事情保持着好奇。
漆亮的木管被他握在手中,男人拇指向上一挑,木管盖子就被顶开,修长手指探进去,勾出一张泛黄竹纸。
竹纸。
元衾水眼瞳微微放大,许管事说过用竹纸没几个人。
也就是说这极有可能……
谢浔退后一步,他身旁笔墨早已备齐。
男人垂着眼眸,卷曲弯折的纸张被缓缓打开,他垂着眼眸,声音是一惯的平缓疏冷,边动作边静静陈述:“祖母身子弱,平日不能见风,各位的心意——”
声音到此,轻滞一瞬。
原本寂静无波的目光微凝,片刻后从这张纸上移开,谢浔缓慢抬眼,一双冷浸浸的双眸看向台下众人。
堂下众人大抵也不知他为何突兀停下,一个两个都露出疑惑神色来。
气氛莫名有些僵硬。
轻风吹动纸张边角,原本该写着祝寿词的竹纸之上,赫然是一副画。
墨笔勾勒出一个男子赤裸的躯体。
刻画精细的下半张脸,腕骨一点殷红。
而此刻正拿着纸张的那只手,腕骨亦恰有一颗红痣。
场面竟有几分荒诞。
指尖碾紧薄纸,谢浔无声扫视堂下正盯着他的每一个人。
晋南地区紧挨边境,茶马走私近年来越发严重,晋王府往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底下人私吞茶马税款太过严重,已经引起朝廷重视,谢浔这几日便在集中处理这一事宜,根本无暇分神老太妃寿宴。
所以眼下所有,都是王府管家安排。
一切从简,步骤能省则省。
抽选寿词,不过一件按部就班只需他出面就好的小事。
然而就这么一件小事,居然能出现这种意外。
胆大轻浮,拙劣到可笑。
他大概知道有不少人对他有诸如爱慕等类似的情绪,但眼下这次,相比于表露欲望,他更认为这是一种色.情且露骨的挑衅。
堂下仰起的面庞神色各异,却无一异常。
“殿下?”
师青站在谢浔前方一侧,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躬身走近了一步。
但在目光触及那张纸之前,谢浔手腕一低,纸张被他攥在掌中。
“无事,继续。”
谢浔声音不见什么起伏,只是眼尾带几分冰冷。
师青闻言虽心有疑惑,但还是应了一声,退到一旁去。
元衾水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她方才分明看见谢浔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悦。
这个男人当然并不好惹,他的礼节浮于表面,本质是个清冷傲慢的人,但是却鲜少真的在众人前表露怒火,毕竟他不在多余的人面前浪费情绪。
难道是纸上字不好看惹他生气?
不太可能吧。
总不至于有人那么胆大在纸上做了什么手脚吧?元衾水实在想不通,又开始转而祈祷那张纸不是她的,不管是因为什么,她都不想惹谢浔不悦。
谢浔握着那张挑衅的画,垂眸,援笔伸纸。
众目睽睽下,他面无表情写出两句词来。
侍从在谢浔落笔后,将纸张拿起展示给众人。
鹤舞松涛,争明秋月。
元衾水看了一眼,默默收回目光。
看来果真没什么缘分,但幸好不是她惹谢浔生气。
这份庆幸混杂着遗憾在元衾水心头交织,说不上来哪个更胜一筹。
她忍不住转头看向四周,结果看了半天都不见谁有明显的反应。
元衾水心里悄悄冒起了酸水,心道那人真是沉得住气啊。
如果抽的是她,她肯定会激动到说不出话的。
映月堂备了晚膳,但谢浔并未在此多留。
方才的异常大概只是个不足为道的插曲,元衾水眼睁睁看着谢浔写完就走了。
而下次见他又不知是什么时候。
正兀自惆怅,方胧忽而凑过来:“发什么愣?”
元衾水回神,目光询问地看向方胧。
方胧问:“你要留在这里用膳吗?”
谢浔都走了,元衾水留不留都一样,她道:“我都可以。”
方胧遂而小声在她耳边道:“那今晚去我那里吧衾水。
铺子上个月挣钱了,我把账本拿给你看。”
方胧是老太妃姊妹的小孙女,同府中旁的姑娘不一样,她有个非常远大的理想——她要开全晋地最大的布庄。
这个想法放在一个女子身上简直异想天开,故而方胧的哥哥还有父母亲都一致认为她在胡闹,别说是提供支持,他们甚至不允许方胧一个姑娘在外抛头露面。
跟元衾水成为朋友后,方胧在一个夏日的夜晚跟好友倾诉了自己的烦恼。
元衾水是个非常合格的倾听者,耐心听完后,她对方胧表达了自己钦佩,然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五百两银票给方胧。
方胧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
须知她们一个月的例银只有二两,元衾水是从哪弄这么多钱的?
这钱自然不是元衾水自己的,是元青聿给她的。
十年来,一共给了四百八十两。
元衾水平日不怎么用银子,她也没什么志向,加上自己攒的银钱正好五百两,方胧需要她就都给了方胧。
当天晚上,方胧感动地搂着元衾水诉说了一整晚她的规划,力图让元衾水这个大财主相信,她一定能开出全晋地最挣钱的布庄。
她还承诺元衾水,布庄日后所有收入,元衾水占八成。
不过,这个“日后全晋地最大的布庄”
目前只是一个小小的成衣铺子,在经历接连六个月的持续亏损后,终于挣了点钱。
元衾水闻言道:“好啊胧胧,恭喜你,你真厉害。”
方胧尾巴要翘上天,扭了扭身子就搂着元衾水的手臂站起身来。
“衾水,你真好。”
元衾水有些羞愧,她没好意思说,其实方才答应方胧的时候,她的脑子又转到谢浔身上了。
元衾水的住处相对偏僻,而方胧却不然。
去往方胧院落的路上,会途径谢浔的书房。
按她对谢浔的了解,既然明日要走,那今晚估计也闲不下来,现在他极有可能在书房。
运气好的话,又可以见他一面。
能说上话就更好了。
每次可能会见面时,元衾水都这么想。
两人一同走出映月堂,斯时金乌已坠,深蓝夜幕一轮朦胧上弦月悬挂。
晚风柔柔卷着衣袂,元衾水听着方胧在自己耳边兴致冲冲地讲述着铺子现状,倒豆子似的一刻不停,吵的元衾水脑袋发麻。
胧胧懂得好多。
——这是元衾水唯一的感想。
她对铺子的兴趣不大,但仍会适时给方胧反馈。
少女的喋喋不休也不惹她厌烦,相反,元衾水听得很安心。
六岁那年,元衾水目睹父母离世。
来到王府后,她极度认生,完全不愿跟哥哥以外的人接触,连睡觉都要贴着哥哥。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稍有好转时,元青聿告诉她,哥哥要进京了。
不带她。
元青聿走后,满眼锦绣富贵恢宏的晋王府再找不到一个与她相熟之人。
她依然抗拒外人,久而久之,照顾她生活起居的下人就不再与她说话。
年幼的元衾水总是沉默地坐在窗前,从清晨到黄昏,等哥哥回来。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她意识到哥哥不会回来了。
回来的只有哥哥写的信。
院中惯常沉寂,她渐渐长大了。
脑中哥哥的相貌开始模糊,她也开始惧怕安静。
所以性情安静的元衾水,完全不会介意方胧的吵闹。
就像是志向远大的方胧,也完全不会嫌弃胸无大志的元衾水。
飞虫环绕石灯,两人一起穿过藤蔓葳蕤的蔷薇花架,方胧给元衾水分析完国朝布匹成衣一行所存弊端后,忽而停驻脚步。
“衾水,你先在这等我片刻。”
“怎么了?”
方胧指了指不远处的院落,低声道:“我去我姑姑那打听一下,今晚方曜是不是跟我堂哥出门确定不会回来了。
我不想让他瞧见你,烦死了。”
方胧的兄长方曜曾多次对元衾水表露好感。
虽不曾有什么冒犯之举,但他的喜欢依然给元衾水带来了一些困扰。
元衾水点点头,应下来。
方胧走后,元衾水独自站在道旁。
暗夜侵蚀,大约站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胧依然没有出来。
元衾水忍了半天,最终还是按耐不住自己,悄悄往前走了一截。
片刻后,她在一个自认为刁钻的位置停下。
此处正好可以看见谢浔书房,而站在这又不会显得突兀猥琐。
换句话说,就算被发现了,她也完全可以装作若无其事在等人的样子。
元衾水朝谢浔书房的方向看去。
里面灯火昏昏,房门紧闭。
元衾水盯了半天的房门,最后听见长廊转角处传来动静。
她望过去,却见谢浔原来不在书房,此刻不知从哪里回来,正阔步往书房走。
月色空朦,冷辉落在他几近完美的侧脸。
然后一个姑娘突然挡在了他面前。
谢浔停住脚步。
元衾水认出那是谢浔表妹,是个比元衾水胆大许多的少女。
少女深吸一口气,指尖攥着衣角,香腮带赤,悄悄看向面前男人的脸庞,然后从衣袖里拿出了香囊,递给谢浔。
紧跟着说了一堆表露心意的话。
谢浔没有打断她,耐心等她说完后,才垂眸直白道:“抱歉,我不喜欢。”
元衾水静静看着,心中理智地想,谢浔一定会孤独终老。
这是再好不过的情况了。
元衾水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无比欣慰。
少女并未纠缠,略微颓丧地低下头,很快就跑走了。
园内阒静,孤月渐升。
谢浔停在廊檐下,他身后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随从师青,另外一个则是今日收寿词的许管事。
两人都低着头默不作声。
夜色渐渐模糊少女的背影,谢浔往常并不会对这种无聊的爱慕展露什么兴趣。
但今天,他再次想起了那幅画。
“许管事。”
他冷不丁开口。
许管事连忙上前,“世子有何吩咐?”
“这次呈的寿词,提前检查过了吗。”
这是个让许管事不知作何回答的问题。
他平日忙得杂事多,故而这种基本不会出岔子的小事他并未着重安排,只检查了大半部分,余下一些因为赶得匆忙就没细看。
可若承认了,岂不说明他这个在府里待十多年的老人,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而他又万万不敢撒谎。
他的犹疑已让答案分明起来。
但谢浔似乎并不打算追究,只是转而问:“是否统一用纸?”
许管事老老实实答:“未曾。”
“谁用的竹纸,这些东西除你之外有无旁人接触?”
许管事不敢隐瞒,依着记忆报出三人名,然后紧接着道:“除奴才外,映月堂还有不少丫鬟小厮经手。”
“殿下,出什么问题了?”
谢浔并未回答,心中觉得可笑,深邃眼眸露出几分锋利。
不得不承认,画这张画的人,的确有其狡猾之处。
经手的人太多,若是掉包置换也不是不可能,所以就算知道谁用的竹纸也不能锁定到某个人身上。
而他又不可能为此大动干戈去查。
此刻,不远处元衾水依然盯着谢浔。
方才谢浔说话时已离她有些远了,所以她只能模糊地听见几个字,无法串联。
仗着谢浔没往这边看,元衾水目光灼灼,片刻不移,几乎要把谢浔那张俊美脸庞刻在眼睛里。
她开始觉得自己有点像阴暗角落里盯着桌上食物的老鼠。
不过如果这样好像也还不错,届时她就可以偷偷爬到谢浔床底。
正兀自幻想时,不远处的谢浔忽然眉头轻蹙,似有所感般朝她这边扫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便在那极短的一瞬间交汇,元衾水猝不及防撞进他寂静如霜的眼眸。
她心头狂跳,脑袋几乎空白。
不过好在元衾水对偷看他很有经验,下意识的反应已经刻进灵魂。
她堪称毫无破绽的移开目光,然后若无其事的整整衣服,又故作不耐的回头看了一眼。
一副等人等到焦急的模样。
谢浔依然在看她,师青顺着主子的目光看见元衾水,低声提醒了句:
“世子,元公子今早寄回来的信,还没来得及给元姑娘送去。”
谢浔收回目光,道:“既然碰见了,就直接让她到我书房拿吧。”
“是。”
谢浔走了,但元衾水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依然在装作焦急地等人。
直到片刻后,身后传来声音。
“元姑娘,世子让您过去。”
元衾水愣了下,回头看见许管事。
“是我哥哥的事吗?”
许管事意外道:“您知道啊。”
元衾水笑了笑,不应声。
她不是知道,而是除了这个,谢浔根本不会派人找她。
元青聿大概恳求过谢浔照顾她,但是谢浔很忙,一般情况下都想不起她。
只有在元青聿来信时,他才会短暂记起府里还有元衾水这个人,然后非常表面地关心她几句。
不过元衾水完全不在意这种敷衍。
她让许管事替她给方胧传话后,便怀着兴奋且期待的心情,朝谢浔书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