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杨度5:在袁世凯的复辟泥淖中越陷越深

发布时间:2025-07-13 00:22  浏览量:1

父亲虽然在北京当了学部副大臣,地位高了,但他还是念念不忘过去的老友,特别是齐白石,白石老人也是湖南湘潭人,比我父亲大十岁。

他们是同乡,又是同窗,可谓莫逆之交。

大家都知道,齐白石的家庭贫寒。

他幼年时看牛砍柴,帮助料理家务。

十四岁那年,他才开始学习木工。

后来,由于齐白石在木刻雕花方面颇有造诣,渐渐地被人们所注意。

他还得到王闿运的赏识,把他收在门下,教以诗文。

我父亲对于绘画并不在行,但对于齐白石的艺术天才非常爱慕。

他们两人所走的道路也迥然不同,但气质是相同的,都具有非凡的才能和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

我父亲担任学部副大臣之后,总感到齐白石久居乡间,不能尽情发挥他的艺术天才,便写信邀请齐白石来京,让他遍览北京名胜古迹。

随后,父亲又出资相助齐白石,遨游全国名山大川,以广眼界。

从此,齐白石的艺术更见提高,创作了不少佳作。

而两人的过往也更亲密,这在我父亲的政治生涯中,又添上另一番情趣。

洪宪失败后,父亲从天津回到北京,便闭门读书写字,很少和外人来往;但是和齐白石的来往仍很密切,常在一起研究诗词和绘画艺术。

我父亲善于书写汉隶大字,常为人写字。

齐白石除了绘画之外,又善刻印章。

他曾为我父亲治了不少印章,如“杨度之印”、"湘潭杨氏"、“虎头陀”、“虎禅师”等。

这些作品刀法刚毅,灵活有力,与众不同。

我父亲书写对联、屏条时所用的印章,都是齐白石雕刻的。

一九四九年初夏,北京刚解放不久,我从欧洲回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文代大会时,曾由吴作人同志带领去访问了白石老人。

那时,我父亲已经去世十六年了。

当吴作人介绍我是杨度的女儿时,白石老人很高兴,指着画桌上一个放画笔的木盒子对我说:“这个笔盒子就是你父亲送给我的,可惜他……”

老人说到这里,不禁感慨万分,又补充了一句:“你父亲对我真不错啊……”

我怕他伤感过甚,就不多谈下去了。

前些时,我在整理父亲所写的文稿时,发现了一篇由父亲在一九二八年撰文并书写的《湘潭齐山人自圹志铭》,内中详述了齐白石的一生,说他:

自为木工以至鬻画,曾无暇逸,亦不求人,壮老一致,自食其力。

最后,他又赞扬齐白石说:

凡人不能无食而生,举世方欲不劳而食,山人独以布衣终生。

自劳自食,得人生之正道,可谓君子人矣。

故其画与刻石,高逸绝俗,有林下风,亦如山人之格。

古称德本艺末,艺径于德,名世宜哉。

一九一二年(民国元年)二月十五日,袁世凯被参议院选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从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一四年,父亲向袁世凯保荐了三位著名的人物入阁,辅助袁世凯的组阁工作,以期达到立宪的目的。

但当袁世凯暴露了他的帝制野心后,他们就都先后离去了。

我父亲推荐给袁世凯的第一个人就是梁启超。

前面我说过,父亲和他在日本时就有来往,政治上都主张君主立宪,又都长于宪法,编写过不少宪政文章,确是志同道合。

过去父亲为了以生命作担保向清廷保举梁启超而险些遭到弹劾。

这情况袁世凯也是知道的。

现在,袁世凯正在用人之时,便欣然同意了我父亲的推荐,并在一九一二年成立国会时,批准梁启超为共和党领袖。

一九一三年,共和党、民主党、统一党合并为进步党,梁启超又成了进步党的领袖,与国民党相对立,成了袁世凯国会里的重要人物。

后来,梁又进入内阁,充任司法总长;在政府议会中又是委员;在参政院是参政;在宪法起草委员会中是首席委员。

袁世凯对梁启超总算是非常“礼遇“了。

这是因为梁在戊戌变法中有些旧名声,可在以后的帝制活动中起个带头作用。

当然,梁启超为袁世凯也出了不少力。

可是,梁启超尽管一向坚持君主立宪,然而当他看到袁世凯一意孤行,一心想做皇帝后,又断定是不会成功的。

所以,暗中已在打主意慢慢地引退。

他的第一步,就是先把家眷安置到天津,以后自己也迁居天津。

到筹安会成立时,我父亲曾请和梁启超有密切关系的友人去天津,邀请梁参加筹安会,作为共同发起人。

不料,梁已看到当时全国人民反对帝制的浪潮将一触即发,婉言拒绝了参加筹安会。

袁世凯见梁启超不肯参加,又派了自己的儿子袁克定带了二十万元作礼钱,去天津劝说。

梁启超见对帝制的形势越来越不妙,为了自己的前途、声誉和政治地位,更一反过去主张君主立宪的常态,在报纸上写了一篇反对帝制的文章,题为《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

不过,措词很含糊,模棱两可,说些“果未熟而摘之"、“孕未满而催之"之类的话,要人们等待时机的到来。

最后,还写了一段驳斥我父亲所写的《君宪救国论》的附记,含含糊糊地把我父亲责备了一通。

以后,他更在报上发表了一个宣言,表示今后与杨度划清界限,说:

吾人政见不同,今后各行其是。

不敢以私度公,亦不敢以公害私。

我父亲见了这个宣言,感到太突然了,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想不到一向和他志同道合、引为知己的老友,竟来这一手。

而梁启超的这一转向,在国内外确实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接着他又继续发表《国体问题与五国警告》等反帝制的文章,进一步打击了袁世凯的帝制活动,从而也为梁启超捞取了很多政治资本。

客观地说,梁启超不失为能识大体、善抓时机、有着敏锐政治头脑的人。

蔡锷是我父亲在日本时的同学,两人的交情很好,蔡锷回国后,曾主持广西陆军大学,又做到云南省的都督,还担任统一共和党的总干事,是滇黔地区的实力人物。

在国民党失败后,袁世凯的势力一天天地大起来。

蔡锷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缓和袁世凯对他的戒备,自己要求到北京来工作,假意表示拥护袁世凯。

蔡锷来到北京后,就来找我父亲,讲明了他的来意。

父亲听了非常高兴。

那时,袁世凯正感到北洋军队需要改造和整顿,父亲就和夏寿田商议,一同向袁世凯推荐蔡锷主持建军工作。

袁世凯立即表示赞同。

其实,袁世凯知道蔡锷在云南很有实力,一直对他不放心。

现在既然蔡锷自己来到了北京,就索性把他留在身边,明为主持建军工作,实际是便于观察其动静。

袁世凯还有一个顾虑。

因为蔡锷是梁启超的学生,梁、蔡二人都到了北京,一旦掌握了中央的军政大权,他自己就无法驾驭了。

可是,后来袁世凯又觉得蔡锷生得瘦小文弱,貌不惊人,有些瞧不起他,不相信他确实有才能。

因此对他的工作安排问题迟迟不决。

我父亲和夏寿田只得再三在袁世凯面前为蔡锷吹嘘、担保,袁世凯才落实了这个建议。

这时,父亲才去征求蔡的意见。

蔡锷因感到这太突然,有些犹豫,不敢接受,我父亲就去和梁启超商量。

梁启超认为,光在纸上谈论建国方针,当然不如从改造军事入手更直接有力。

袁世凯又猜疑成性,如果蔡愕拒绝接受他的命令,一旦袁世凯恼羞成怒,反而会引出别的问题来,还是暂时接受了这任命再说。

后来,由于北洋军人的阻挠,袁世凯并没有任命蔡为参谋长和陆军总长等有实权的职位,只是任命蔡锷为政治会议议员、参政院参政、经界局督办、“大元帅统率办事处” 办事员,以及昭远将军等官衔。

尽管如此,由于“统率办事处”是袁世凯亲自堂握的军事机构心脏,这也算对蔡锷的重视了。

蔡锷为人沉默寡言,却很有心机。

表面上,他每天都在花天酒地,寻花问柳,和友人们逛妓院,消磨时日;实际上却在观察袁世凯的为人和行动,以作日后的打算。

袁世凯也时常以磋商政治为名,找蔡锷谈话,以了解他的心情,更派人暗地里监视他的行动。

蔡锷对袁世凯的帝制野心,本来就很不满,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每逢袁世凯和他谈帝制问题时,总是表示完全赞同。

我父亲组织筹安会后,也曾去拉蔡锷签名于请愿书、对袁世凯表示劝进。

蔡锷也爽快地照办了。

蔡锷在暗中则已和西南各省有所联系,为以后反对帝制的行动准备,连我父亲也不知道,一直以他为推行帝制的同道,还一再向袁世凯保证蔡锷没有问题。

蔡锷也仍经常出入我家,与我父亲谈笑风生,如同家人。

据我母亲徐粲楞回忆:

某夜,蔡锷突然匆匆来到我家, 拉住我父亲密谈。

这时,他才向我父亲吐露了真情,不愿再在北京当傀儡,决定引身他去。

他说袁世凯为人阴险奸诈,决非成大事者,劝我父亲悬崖勒马,早日引退。

他们正这么密谈着,男仆忽报夏寿田来访。

夏寿田原是我家的亲戚,又和我父亲交往甚密,平时可以随便出入于我家的内室,但这回与蔡锷密谈的事,却绝不能让他知道,所以,我父亲和蔡锷闻报都大为惊慌,不知所措。

幸好我母亲在一旁急中生智, 连忙一把拉蔡锷进入卧室,藏在大床的帐子后面。

到夏寿田走后,我父亲才设法派人护送蔡锷回家。

次日,我父亲就发觉蔡锷带着妓女小凤仙乘车出门,借口医病,远走高飞了。

不久,蔡锷发出了反对帝制的通电。

电文说:

变国体之原动力实发自京师,其首难之人,皆大总统股肱心膂,盖杨度等六人所倡筹安会,煽动于前,而段芝贵所发各省之通电,促成于继。大总统知而不罪,民惑实滋。

电文又要求将杨度等六人和朱启钤等七人“立郎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限袁世凯在二十四小时内答复。

袁世凯当然不会答复。

蔡锷就首举义旗,在当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正式宣告云南省独立,并一呼百应,使袁世凯称帝的美梦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我父亲也因蔡锷起义而受到了袁世凯的痛责。

父亲的“君主立宪”受到了极大的挫折。

我父亲为了帮助袁世凯早日实现君主立宪,除向袁世凯推荐了梁启超和蔡锷以外,还希望把王闿运这位文章经济载誉全国的老师请出来。

父亲对袁世凯说:“王老师的学问在康南海(康有为)之上,其经世主张不似康派的拘于保皇复古。我的帝王之学、君宪主张,与康、梁有所不同,大多得于王老师的启发。”

王闿运既是当时的文坛耆宿,袁世凯当然乐于接纳。

一九一四年春,我父亲便以袁世凯的名义拟了一个电报,聘请王闿运北上。

袁还派我父亲亲自去湖南迎接。

五月初,王闿运抵京。

袁世凯任命他为国史馆馆长,由我父亲兼任副馆长。

这是个养老的闲差,王闿运呆在这里,原来主要是想等待时机搞他的“帝王之学”。

但是,在北京久住以后,他看到全国舆论对袁世凯的复辞倒退行为很不满,人心动荡,国事不定,预感袁世凯的前途不妙,“帝王之学"在此时也不相宜,思想上也就开始在打退堂鼓了。

加上国史馆是个冷冰冰的衙门,不被人重视,政府又时常拖欠它的经费,连薪水都几乎发不出来,因此他最后借口国史馆发不出薪水而辞职回乡吃老米去了。

国史馆的印鉴由他交给我父亲代为收管。

王闿运临行时,还留下了一封信给袁世凯说:

缘设国史馆,本意收集馆员,以备咨询,乃承赐月俸,遂成利途。

按时支领,又不得时,纷纷向索,送至以印领抵借券,不胜其辱。……

我父亲送他上火车时,请老师给他几句临别赠言。

王闿运道:“你还是少说话的好……”

当时,这话还不能为我父亲所理解。

他正热衷于为袁世凯称帝作准备,怎么肯少说话呢!

一九一五年袁世凯正忙于准备改行帝制的时候,我父亲又写信给老师,请求他能对袁世凯表示劝进。

王闿运回信说了长篇大道理,其中写道:

杨叔文尝引梁卓如之言云:

“民可,则使由之;不可,则使知之。自谓圆到,适成一专制而己。自古未闻以民主国者,一君二民,小人之道,否象也,尚何筹安之有?”

又在信末说:

“若先劝进,则不可也,何也?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也。弟足疾未发否?可以功成身退,奉母南归,使五妹亦一免北棺之苦乎!抑仍游羿彀耶?”

这既拒绝了父亲要他劝进的要求,又批评了父亲的筹安会活动,并恳切地希望我父亲立即身退,早日南归,不要再为袁世凯的复辟帝制效劳了。

我父亲却仍执迷不悟,又再度去信请王闿运回京。

王的态度则更坚决,回信说:

闻外议二三,颇咎始议,虽毅然自任,而群心已摇,默然不言,此其时矣。闿运本欲入都,以妇子所尾。既然大事,亦不必违众而行,此吾两人不同之大端也。

这时,我姑母杨庄也写了一封信给我父亲,规劝说:

晳兄夙怀老庄之道,少有卿云之才,兼爱好奇,多可少怪。

盖奖其名义,惜其干没,然大鹏之夭阏,只取蜩鸠之笑耳!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

登苏门者,或未闻其余论;

涉颍濒者,犹概想其玉音。

以此方之,良为辞费。

既钦闻高义,只献愚诚。

仁义樊然,敢宣管见。

可惜我父亲在袁世凯的复辟泥淖中越陷越深,听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