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寄相思(完)

发布时间:2025-07-11 22:45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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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十六岁就成了望门寡,与她有婚约的将军战死了,契丹为了羞辱周朝,点名要她和亲。

我求她不要去,多为自己想想。

她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离经叛道,愿意为了心上人放弃公主的身份,但她从未忘记过自己的责任。

她首先是皇帝的女儿,太子的姐姐,最后,才是周舒窈。

1

太液池畔的柳树悄悄抽出嫩绿色的枝丫,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春天终于在微凉的春风中姗姗来迟。

和春天一起到来的,不但有从南境的捷报,还有,那个诞生在大周皇宫里的女孩子。

她是周朝皇帝的第一个女儿。

初为人父的皇帝陛下手中捏着捷报,又听闻公主降生,喜不胜收,他为公主赐名舒窈,封号元嘉。

皇帝希望大周的长公主,是位端庄雅正的窈窕淑女。

尽管在后续的故事里,元嘉长公主的行径同书中描述的淑女并无太大关系,却并不妨碍,她依旧是她的父亲最疼爱的女儿。

我是罪臣之女,原本,是要被送进教坊司充作官妓的。

因着长公主的降生,皇帝大赦天下,我爹免了死罪改为流放,我和同父异母的妹妹叶流云也被召入皇宫,成了浣衣局里的粗使婢女。

都落到了此等境地,我爹仍旧做着翻身的美梦。

分别前夕,他拉着我和叶流云好一阵叮嘱:“日后进了宫,你们要伶俐些,争气些,待攀上了贵人的高枝,我们叶家就能东山再起了。”

我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皇宫波诡云谲,稍有不慎便有掉脑袋的风险,能平安活到放出宫外就不错了,他还妄想让我攀高枝助他翻身,真是好大的脸面。

入宫之后,我一直远离是非,不参与任何纷争。

叶流云却是个不怕死的,宫中没有适龄的皇子,她竟敢直接把主意打到皇帝身上,结果,被后宫某位娘娘找了个由头,一条白绫赐死了。

时光白驹过隙,在我入宫的第五年,遇上了年仅七岁的元嘉长公主。

我猝不及防,等回过神来,人生的轨迹已经彻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年,皇帝的第二个儿子降生了。

二皇子的生母荣贵妃,乃是当朝太师嫡女,家世显赫,初入宫时便被封了贵妃。

此番二皇子的出生,皇帝更是加封她为皇贵妃,一时风光无两,可惜,二皇子还没满周岁便早夭了。

纵然,太医已经言明二皇子并未中毒,只是因为早产身子羸弱才没能撑下去,荣贵妃却仍是不信。

后来,有人向她告密,称二皇子去世的前一天曾看见永安长公主抱着一个人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御花园。

荣贵妃便一口咬定,长公主是在对二皇子行巫蛊之事。

丧子的悲痛使她失了理智,尽管没有任何物证,但她还是命人将皇帝请至皇后宫里,又哭又闹,央求严惩长公主。

这件事动静极大,我听到浣衣局的宫女们讨论此事,连忙扔下洗了一半的衣服就往永宁宫方向跑去。

入宫数载,我自然是知道荣贵妃的威名的,我想,我的脑子一定是坏掉了,竟然只为了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替我擦过眼泪的小姑娘,打破了我明哲保身的原则。

2

守门的小太监一听说,我是来给长公主做证的,急急忙忙往里面通报去了。

等他再赶回来,一把拉着我的手往里走,远远地,我看见大殿上一个娇小的身影跪在地上,腰板挺得笔直。

走近了些,我又听见荣贵妃偎在皇帝怀里痛哭流涕,口口声声要给二皇子一个交代。

皇后安静地坐在一旁等着,等到荣贵妃哭得嗓子都哑了,才起身盈盈一拜:“陛下,臣妾认为,此事恐有误会。”

荣贵妃冷笑一声:“皇后护女心切,可二皇子也是陛下骨肉,公主行巫蛊之事,祸乱宫闱。皇后贵为六宫之首,怎可行包庇之事?!”

皇后瞟了一眼我身旁的小太监。他便轻轻推了我一下,示意我进去回话。

我跪下行礼,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奴婢素蘅,斗胆为长公主做证。”

话音落下,满屋子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俯首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奴婢斗胆,为长公主做证。奴婢曾在二皇子去世的前一夜在御花园偶遇长公主,奴婢用性命保证,她不曾诅咒二皇子,她是去替二皇子祈福的。”

“所谓的巫蛊人偶,不过是长公主平日里把玩的玩偶。”

“你说谎!”

荣贵妃目眦欲裂:“是谁派你在此妖言惑众,欺瞒陛下?!”

我颤声辩解道:“奴婢没有说谎,那天是奴婢娘亲的忌日。公主心善,得知此事后,便将自己的玩偶送给了奴婢。陛下若是不信,可以去奴婢的住处搜查。”

其实,我和我娘的关系并不好,她活着的时候,总埋怨我,总埋怨我不是个小子。

她原本是秦淮河畔的花魁,用自己的血肉钱供我爹读书,只盼着有朝一日我爹金榜题名,能救她出风尘,许她余生安稳。

可她整整等了十年,到死也没能等到我爹。

我在花楼里长到十一岁,我爹才匆匆赶来,领我进京认祖归宗。

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考上了功名,还做了上司的东床快婿,他的嫡妻田氏,为她生的女儿叶流云,只比我小一岁。

叶流云的未婚夫是靖国公世子,这原本是门顶好的婚事,可惜后来,那靖国公世子不慎从马上摔下来,成了痴儿。

田氏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嫁给傻子,让我爹把我找了回来。

我被记在田氏名下,她对外宣称田氏当年生下的是双生子,只因我身体羸弱,才被一直养在江南。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我爹卷进一场贪墨案被捕入狱,我还没替叶流云出嫁,就先成了罪臣之女。

长公主怜惜我身世凄苦,把自己的玩偶送给了我,她说,玩偶是她的母亲为她做的,我娘不在了,她愿意把玩偶送给我,让它代替我娘陪着我。

皇帝的目光看向长公主:“阿窈,可有此事?”

见长公主点头,他便差人去了我住的地方,果然搜出了公主送我的玩偶。

那玩偶皇帝平日也是见过的,至此,这场巫蛊闹剧总算是真相大白了。

皇帝亲自将长公主扶了起来:“既然没做过,为何刚刚不直接跟朕说?”

长公主柔声道:“二弟弟不在了,爹爹和荣娘娘都很伤心,女儿甘愿受罚,但女儿不想父皇不开心。”

小姑娘不识人心险恶,她不知道荣贵妃扣在她身上的罪名有多重,只是,天真地不想让自己的父亲难过。

皇帝听了这句话,忍不住把年幼的女儿揽进怀里。

事情到了这一步,圣心究竟偏向何方,已然不用多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难不成还要再失去一个女儿?

最后,皇帝搂着荣贵妃出去了。

皇后娘娘说我当赏,命管事的陈嬷嬷给了我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子,晶莹剔透,犹如一汪碧水。

这样好的东西,怎么会属于我?

我跪在地上不敢伸手去接。陈嬷嬷问我:“主子的恩赐,你还敢拒绝?”

彼时已是春天,空荡荡的大殿里,却无端有些阴冷,半晌,皇后轻笑了一声:“好了,陈嬷嬷,你别吓唬她了。”

她说我敢冒着得罪荣贵妃的风险做证,不是趋炎附势之人,面对赏赐能不动声色,也不是贪图名利之人。

皇后娘娘将我从浣衣局调到了凤阳殿,临走之前,她拍了拍我的手:“素蘅,替本宫好好照顾公主。”

我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我坏了荣贵妃的事,她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我。

等我出了永宁宫,等待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只有跟在长公主身边,我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3

我就这样阴差阳错成了长公主身边的宫女,在凤阳殿里陪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天,看着她从垂髫稚子,长成了落落大方的豆蔻少女。

皇宫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无数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长公主却总是喜欢往外跑,一有机会就带着我溜出去。

她最喜欢去茶馆听人说书,世俗规劝女子要柔顺知礼,她却说生平最大的愿望是仗剑走遍大好河山,当个潇洒自在的女侠。

彼时,她就要及笄,帝后着手为她挑选驸马。

皇后将精心挑选的画像放到长公主面前,她每次都只是懒懒抬眼一瞥,扭头便说不喜欢。

“素蘅,他们给我选的那些驸马人选,我都不喜欢。”

夏日炎热,我在一侧给她打着扇子:“那.…公主喜欢什么样的驸马呢?”

“我喜欢的啊……”

她眺望着远处的青山,眉眼含笑:“既要文采出众,能陪我吟诗作对,还要会挽弓射箭,能陪我策马驰骋.….…”

盛夏的日光洒在她身上,映得她的双颊绯红一片,大邺的明珠初初长成,她的眉眼无一处不精致,一颦一笑间还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

她瞥见了我嘴角那抹带着戏谑的笑,有些恼怒地瞪了我一眼: “好哇,你竟敢打趣本公主!”

她生了一双极美的眼睛。流光溢彩,里面流转着肆意而明媚的光辉。

她将手中的鱼食一股脑儿撒进池塘里,引得池中的红鲤争先恐后争夺起来,远处的荷花绽开一个小小的口子,几片花瓣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

看了一会儿,长公主突然说了一个名字:“谢云书。”

什么?我有些呆滞,疑惑地看向她。

她反倒坦荡起来:“我就是喜欢谢云书那样的。”

“那年,我随阿爹到祁燕山行宫狩猎,在林中遭到猛虎偷袭,是他救了我。”

周朝女子虽不能参政,习文练武却是可以的,长公主最擅长骑马射箭,皇帝对她最是宠爱,去年特意带她一起到行宫狩猎。

我细细回忆了一番,谢云书确实在那次狩猎时负责防卫皇家安全,也确实曾对长公主出手相救。

可自那之后,两人再无交集,公主怎地就对这位少年将军情根深种?

我自幼在花楼长大,只觉得情爱害人,那时我还不明白,这世间有些人,遇到了,一眼足以抵得万年。

微风徐来,吹皱了满池的碧波,也吹起了少女心头荡漾的爱意。

“素蘅,我决定了!”

她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我要自己给自己选驸马!”

我只觉得她这是痴人说梦,女子的婚姻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公主若是真的自己给自己选夫婿,有违祖训,已经算是离经叛道。

更何况,公主的夫婿,是不能入朝参政的。

谢云书是北卫军将领,在朝中素有将名,皇帝又怎么可能让他尚公主?

不出所料,此事传到前朝,传到言官们耳中,就犹如将一颗石子投入湖中,顿时激起了不小风浪,长公主瞬间成为群臣们攻击的目标。

弹劾的奏折如雪花一般,铺天盖地而来,言官说她离经叛道,皇帝生平第一次罚了长公主,命她禁足面壁思过,没有他的允许,不可踏出凤阳殿半步。

谢云书想进宫面圣。

但皇帝不愿见他,他挨了一顿板子后,被抬回了将军府。

那时,我们都以为,向来对长公主千依百顺的皇帝这次终于动了怒,绝不会轻易妥协。

长公主开始绝食抗议,她能仰仗的,不过是父亲的偏爱,她用自己的身体,逼皇帝在皇权和亲情之间做一个取舍。

绝食的第三天,皇帝摆驾凤阳殿,看见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儿,心痛地问她:“阿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了一个几面之缘的男人,你用这样的法子来逼我?”

长公主闻言,霎时落下泪来:“阿爹,阿爹我也不想的。”

皇帝冷声道:“你不想,可你的确那么做了。”

长公主看着他,半晌,讷讷吐出一句:“我试过了,试着放下他,去尝试接纳你们为我挑选的人,可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度余生。”

连日的阴雨使得殿内更加阴冷,皇帝眉头微蹙,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直到他负手走出凤阳殿,也不曾再对长公主说过一句话。

翌日,从前朝传来消息,说是皇帝在朝堂上力排众议,下旨给长公主和谢云书赐婚。

待二人完婚后,元嘉长公主降为平民,不得召唤,不得随意进宫,百年之后,亦不得入皇陵。

这样,谢云书就不算尚公主,依旧能保留官职,长公主亦能和心上人长相厮守。

长公主到底是皇帝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他舍不得她伤心,皇后亲自将消息告知长公主,她没有久留,留下一句「好自为之」后匆匆离去。

望着皇后远去的背影,我问长公主:“值得么?”

为了一个男人,忤忤逆父母,放弃公主的尊荣,真的值得吗?

只见,长公主脸色苍白,眼角亦有浅淡的泪渍,她眺望着远方,幽黑的眼眸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值得的。”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不知是在回答我,还是在回答她自己。

礼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长公主的婚事,一切似乎都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着。

顶着长公主未婚夫婿的身份,谢云书偶尔也会进宫和公主见面,他们会一起在太液池畔散步,也会一起去校场赛马射箭,站在谢云书身边的长公主,脸上总是挂满了笑意。

她还不止一次地同我说过,等大婚之后,她要带我走遍大邺的每一寸土地,去看大漠的日落、雪山上的金光。

谁也没有料到,那段日子竟是长公主生命中最后的幸福时光。

大婚前夕,契丹突然来犯,谢云书挂帅出征。

他说,等他回来就骑着高头大马去娶她,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4

昌平十四年的春天,气候格外凛冽,谢云书战死的消息传回西京已经过去一个月。

这一日,护送他的尸首回朝的军队终于到了,百姓都自发在自家门口挂上了白色灯笼,于这座城池而言,寒冬还未曾过去。

没有人会责怪北卫军,将士们在粮草吃紧的情况下坚守了足足两个月,以极其惨烈的代价,重创契丹。

长公主一袭白衣缟素,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皇后原本是不允许她去的,长公主却怆然一笑,抬着一双红肿的眼看向她:“母后,谢云书是我向父皇、向百官求来的。我若是不去,言官该怎么写我,天下又该怎么看我?况且,他是我大周的英雄,生前为家国出生入死,难道死了,还要遭受妻子的抛弃吗?”

皇后大骇,身子站不住地往后退了几步,瘫坐在椅子上。这些道理她又怎么会不懂?

她只是不忍心,她的女儿还这样年轻,还未出嫁就要守寡,她如何忍心让自己的掌珠遭受这样的苦难?

过了片刻,她缓缓朝长公主挥了挥手,声音陡然苍老了许多:“你去吧,我不该拦你,也…拦不住你。”

我们都以为,这已经是最坏、最悲哀的结果,却不想,谢云书下葬后不足半月,契丹使臣突然来访。

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使臣带来了一份和亲的婚书,为他们的二王子求娶大邺唯一的公主。

谢云书下葬当天,长公主为他戴孝扶棺,在众人眼中,她已然是谢云书的妻子。契丹提出这样的要求,未免欺人太甚。

殿中众人怒目而视,契丹使臣仿若丝毫未察觉,反而兴致盎然:“我们二王子说了,此事全凭公主自愿。公主若是愿意嫁给他,谈和金减半,反之,谈和金,再加三成。”

他口中的二王子耶律齐,是契丹最骁勇善战的勇士,谢云书死守雁回关,最终正是被耶律齐率兵射杀。

上百支箭射向死守的将士,谢云书抵在最前线,身中数箭而亡。

据说,皇帝当下就气得面红耳赤,却不得不强压着火气:“使者有所不知,永安自嫁进许家那天起,就不再是大邺的公主。”

“但据我所知,长公主并未来得及与许将军行拜堂之礼。况且......”

契丹使臣悠悠扬起一个笑:“长公主毕竟是陛下亲女,血统高贵。契丹此番欲与大周结秦晋之好,长公主无疑是最佳人选。”

这次会谈自然不欢而散。

彼时,公主已经搬到将军府居住,太子敏言亲临将军府,向长公主诉说了宴会上的种种。

他言辞激烈,愤懑之情溢于言表,长公主端坐在一旁,看着弟弟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表情出乎意料地平静。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长公主好像在一夜之间变了。

她思索片刻问道:“通州近年来干旱,民不聊生,父皇可是下旨减了通州徭役?”

太子点头回道:“通州旱灾严重,百姓糊口的粮食都不够,哪里还交得出公粮?阿姊问这个做什么?”

长公主避而不答,又差了小厮把谢家小公子叫来。

谢家世代镇守北境,满门忠烈,谢老将军前两年去了,重任便落在了长子谢云书肩上。

如今,谢云书也战死沙场,谢二公子还在边境,如今偌大的将军府中,只有谢则玉一位公子。

谢则玉来得很快,因为还在孝期,他穿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黑发用一根白玉簪绾起。

少年眉眼英俊,过于苍白的肤色透露着一股不健康的病态,看上去不像武将,倒像是个文臣。

他走进来,向太子和长公主行礼。

长公主温声让他坐下:“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尚可,多谢嫂嫂挂念。”

此次与契丹一战,谢家两位公子一死一伤,谢则玉是活着回来的那来的那一个,人是回来了,却受了很重的伤。

御医说他伤了右手经脉,日后怕是很难再拿枪,大家都很担心他会就此一蹶不振,谢则玉却表现得很平静,他积极地配合治疗,没有任何任性、自暴自弃的举动。

在府里养伤的日子,他几乎都窝在书房里研读兵书。

“则玉,”

长公主一双幽黑的眼眸看向他:“如今北卫军中情况如何?将士们过冬的棉服可够用?”

周朝的女子不能参议政事,饶是谢则玉敬重长公主,此时也不敢轻易表态,面露难色,默然不语。

太子见状,哪里还不明白长公主的企图?

他慌忙道:“父皇有令,军中将士的补给是万万不能少的!阿姊不用担心,我们.….…”

“国库已经快空了吧?”

长公主打断他的话,漠然叹了口气: “敏言,若是情况真如你所说,你又何必惊慌?”

太子乃是长公主一母所出的胞弟,从小在长公主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长公主一听便知。

如此,太子兀自静坐在一旁,掩盖在袖管下的双手微微颤抖,却是一口气也不肯出了。

长公主又转头看向谢则玉:“此次北卫军元气大伤,若要恢复,需要多久?”

谢则玉几次张口,却始终没有回答。

长公主站起来,提高了声音:“谢则玉,本宫.…我在问你话,你连嫂嫂的话也不听了么?!”

少年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就直直地面向长公主跪下去:“嫂嫂,您要去和亲吗?是兄长拼死相救,我才捡回了一条命。我救不了兄长,如今难道还要将嫂嫂推入火坑?”

“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为的难道不是护住身后的家人吗?”他字字泣血,肩膀轻微地耸动着。

那个在生死关头都毫无畏惧的、在自己兄长葬礼当天都不曾哭泣的少年,在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小声地哭了。

“可我不单是你的嫂嫂啊.……”

长公主亦是万分动容,俯身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太子的姐姐,是皇帝的女儿,是……周朝的公主啊……”

“我不能逃避我的责任。”

我伫立在她身后,忍不住红了眼眶,谢则玉身体微颤,他含泪的眼中带着锐利的疼痛,抓着长公主的裙角卑微地祈求:“不要去,求您不要去……”

太子扭头,不忍再看,长公主只是蹲下身来,将谢则玉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一半的求和金,能让满城的百姓有饭吃,能让镇守边关的将士有衣穿,她如何拒绝?

她不能拒绝,她是自出生起就受万民敬仰、受举国供奉的公主,当国家和子民需要她的时候,她不能有丝毫退却。

长公主扶起谢则玉,携着他走到太子跟前,温声对两人说道:“我们不能只接受好的,却妄图拒绝不好的,这个道理你们都懂的,对不对?”

“朝堂上的事,你们都不肯说,我便擅自开口了。则玉,五年。我去契丹五年,我会努力地活着,等着你来接嫂嫂回家,好不好?”

“敏言,今日之事你且好好记住。日后阿姊不在,你需得多孝顺阿娘,多辅助阿爹,成一代明君。方才算不负.……阿姊今日所为!”

两人均是一声不吭,默契来得浑然天成,次日,长公主进宫面圣。

皇帝在殿内单独和长公主密谈了两个时辰,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最终,长公主说服了陛下,同意和契丹和亲。

半个月后,大邺朝唯一的公主,踏上了前往契丹的路途。

她走的那天,城外的寒风刺骨,太子和谢则玉终究还是来为她送行了,两个少年均面色凝重,长公主却笑得很是欣慰,拉着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嘱咐他们日后要互相照应,而后……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长公主不敢往回看,她说怕看了,就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

她其实,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强,大邺的长公主,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小小姑娘。

她又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告诉她,我看见了故乡的城墙上,两个少年并肩伫立。

长公主忍不住捂着嘴哭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流泪,往后的日子里,无论遭受什么样的折磨与羞辱,她都再也没有哭过。

5

长公主和耶律齐的初见,是在我们抵达契丹王都的第一天。

那个男人有着一双狼一样的眼睛,凶狠而嗜血,让人不寒而栗。

大周的明珠生得极美,耶律齐直勾勾地盯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谢云书的女人,当真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竟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

他试图用言语来羞辱她,被送到杀死了心上人的仇人的床榻,世上还有比这更加耻辱的事情吗?

只是让他失望了,长公主表现得很是平静,她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你却比我想象中还要丑陋。”

“哦?”

耶律齐没有动怒,平心而论,他长得十分俊美,五官深邃,鼻梁高挺,身形高大却不粗壮。

他朗声笑了起来:“那还真是可惜,今晚你即将成为我的了。”

长公主是来和亲的,但耶律齐并不打算让她当他的正妃,更过分的是,他甚至连一场像样的婚礼都没准备。

我心中先是为此愤愤不平,随后又转念一想,长公主也并不想和他举行盛大的婚礼,仪式只是徒增疲惫罢了。

那一夜,耶律齐将长公主折腾得很惨。

次日清晨,我去服侍她洗漱,发现她周身没有一块好地儿,触目惊心的青紫色痕迹彰显着那个男人昨夜的兽行。

长公主转身看见是我,嘴角浮起一抹轻柔的笑:“素蘅,我想沐浴。”

我忍着哭腔说好,转身去打了水,扶着她起身时,才发现她连站都站不稳了。

“长公主,他怎么能这样对您? 他怎么能.....”

我心中酸涩难忍,玉一般的妙人,上天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经受这样的磨难?

她反过来安慰我:“素蘅不哭,我也没让他讨到好果子呢!”

原来在昨天夜里,耶律齐的婢女将长公主梳洗干净送上床榻之后就退出去了,长公主就趁着这个空当,用一根玉势捅破了自己的身体。

耶律齐知道她与谢云书并未行周公之礼,想借此来羞辱谢云书,而长公主又怎会让他得逞?

但此事只能在昨夜完成,若是长公主婚前失贞,丢脸的就不是耶律齐,而是大邺王室了。

我一边帮长公主沐浴,一边听着长公主对我描述昨夜发生的事:“你都不知道,耶律齐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替她将身上的泡沫冲洗干净,那些斑驳的痕迹依旧明显。

“可是他这样折磨您。”

长公主转身看着我,幽深的眼中没有了昔日的光彩,只剩下浓烈的黑:“素蘅,只有这一次,这一次不行.……”

其实,我们都明白,耶律齐不会放弃任何羞辱她的机会,长公主在契丹的日子注定不会好过,这样的抵抗只会激起他的征服欲。

可就像长公主说的,只有这一次不行,不单单是为了尊严,更重要的是,她要在耶律齐心上插上一根刺,每每想起,都会觉得膈应。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激起耶律齐的征服欲,让他对长公主产生兴趣,我们才能在契丹生存下去.……

两军休战,耶律齐也有了空闲的时间逗弄公主,这个男人总是期盼着能从长公主的脸上看到不一样的表情。

他会在军中宴请将士时,命令长公主充当乐妓的角色,抚琴为他们取乐。

契丹军中的将领大多在战场上和谢家人交过手,明里暗里吃过不少亏,看着长公主出丑成为弥补他们内心阴影的良药。

长公主是能弹出一手好琴的,她的老师曾是大邺最负盛名的琴师,但她不屑给契丹人弹琴,故意将好好的一首曲子弹得人神共愤,荼毒他们的耳朵。

这种折磨,经受过一次的人才懂得其中滋味,耶律齐受不了,只得摆手叫停。

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公主擅长射箭的事,非要带着她去军中比试。

长公主本是不愿参与这种无聊的游戏的,但耶律齐对着她眉头一挑,指着我说:“不射也可以,把你的婢女借我当箭靶子练练手。”

他用我的命威胁,长公主只好就范。

耶律齐营中的副将先上,三支箭稳稳射中靶心,引得众人为他欢呼。

而长公主的三支箭都脱靶了,第一支擦着一个小兵的耳朵飞过去,众人见状纷纷哄堂大笑:“大周的公主,也不过如此!”

长公主面无表情地举起长弓,直到第二支箭和第三支箭,接连顺着同一个位置飞驰而过,吓得小兵瘫坐在地上,他们才明白公主这是故意的。

耶律齐阴沉着脸,灌了一大口酒。

除了在床笫之间能占据上风,其余时间,他老是吃瘪,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目光总是放在长公主身上,久而久之,成为了一种习惯。

突然有一天,耶律齐改变了策略。一番云雨之后,耶律齐对长公主说:“阿窈,你为我生个孩子吧。”

他想,若是有了孩子,或许长公主就会服软了,但汉人和契丹王子生孩子,这件事情想想都让人害怕。

长公主和我说起这件事的时时候,表情里尽是嘲讽:“素蘅,你说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我怎么可能怀上他的孩子?”

直到我们转身,才注意到现在屋子门口的耶律齐,他静默地注视着她,眼中翻滚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耶律齐还是断掉了长公主的避子汤,他变着花样地折腾她,但是无论他怎么折腾,长公主始终都没有怀上他的孩子。

我们到契丹第二年,冬天冷得不像话,这一天里,萧嫣儿突然带人闯进了长公主的帐内,二话不说就拉着她的胳膊把她从榻上拖了起来,一身青紫痕迹暴露在众人眼前。

萧嫣儿看见那些斑驳的印记,怒火中烧:“你这个狐媚子,竟然敢勾引齐哥哥,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是契丹王后的亲侄女,也是契丹皇帝为耶律齐定下的正妻,耶律齐近日总是在长公主帐中留宿,她自然视长公主为掌中钉、肉中刺。

“谁允许你们进来的??快放开公主!”

那些契丹女人的身形本就比我们结实,我上前同她们攀扯,被一个契丹女人一巴掌扇倒在地。

萧氏是契丹后族,帐外的契丹兵看到她们带走了长公主,非但不加以阻拦,反而过来拉住我。

我势单力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将长公主带走,我去军营找了耶律齐,像狗一样跪在他面前祈求他,求他去救长公主。

后来,长公主是被他抱回来的。

她乌黑的头发沾了水,已经结了冰碴子,我触碰到她的肌肤,凉得没有一丝温度,脆弱得好像随时都会死去。

她轻轻唤了我的名字,我才确信她还活着。

耶律齐是在一条河边找到她的,萧嫣儿命人在结冰的河面凿开一个大洞,长公主被她扔进刺骨的河水里已经一段时间。

他刚要把长公主捞上来,不想被萧嫣儿一把拦住:“齐哥哥,我不许你把她捞上来!”

“嫣儿,别胡闹。”

碍于她的身份,耶律齐只能拼命压抑着内心的烦躁:“再不把她捞起来,她会死的。”

自幼爱慕的男人对自己不屑一顾,满眼都是另一个异族女子,这种落差让萧嫣儿无法接受。

任凭耶律齐怎么解释,萧嫣儿都不肯妥协,她沉浸在心上人被夺走的情绪里无法自拔:“这种狐媚女子,死了不是正好!”

耶律齐眼中有凶光一闪而过,他快速垂下眼,沉声说道:“她是大邺的公主,她若是死在你手上,他们的皇帝不会善罢甘休。眼下并不是契丹和大邺开战的好时机,你若是不信我说的,大可回宫问问你的姑母。”

之后,他挣脱被萧嫣儿握握住的手,径自将长公主从冰冷的河水中抱了起来。

我先烧了热水给长公主洗了身子,扶着她到床榻上躺下,耶律齐让契丹的大夫替长公主仔细查看了身体,那个白胡子的老头捻着胡子不住地摇头。

“性命无碍,”

大夫一阵长叹短吁:“只是.……”

“只是如何?”

他看了看长公主,又看了看耶律齐,最后说道:“只是河水寒气太重,伤了根本,今后恐怕再难有孕。”

长公主一直没有说话,面上神色平静,只有被掩盖在厚厚的被褥下的与我相握的手,微微发抖。

耶律齐不死心地追问:“没有可以调养的法子吗?”

大夫告诉耶律齐,这次能保住一条命已是万幸,要是再晚一些,他带回来的恐怕就是长公主的尸体了。

大夫走后,长公主以身体身体不适为由打发了耶律齐,神色淡淡地侧身躺下了。

耶律齐盯着她的身影看了许久,似乎有话想对长公主说,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刚好抬眼,竟在他转身的瞬间,窥到了他眼中一丝尚未来得及掩藏的难过。

他永远不会知道,即使没有这次事故,长公主也不可能为他生儿育女,早在动身前往契丹之前,她就服下了秘药。

她这一生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是来契丹报仇的,她早就主动放弃了成为一个母亲的权利。

6

耶律齐有一段时间没来长公主帐中了,他这段时间都在忙着筹备他与萧嫣儿的婚礼。

他是契丹皇帝最看好的继继承人,而取得萧氏一族的信任,无疑能让他在契丹的地位更加稳固。

确定婚期的第一天,萧嫣儿就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长公主:“齐哥哥注定是我的丈夫,你别以为你有几分姿色便能蛊惑了他!”

长公主看着她耀武扬威的模样,笑着说“好”。她并不喜欢耶律齐,他娶谁于她而言并没有任何影响,所以,她看着萧嫣儿气急败坏的背影,忍不住笑弯了腰。

婚礼前夕,耶律齐忽然来了,他破天荒地什么也没做,只是搂着长公主安稳地睡了一觉。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事情一旦问出口,只会落得个覆水难收的局面。

契丹的春天与大周不太一样,这里没有满城的柳絮,也没有成林的桃花,有的只是望不到边际的草原和成群的牛羊。

长公主不爱走动,加之体弱,多半时间都在帐中休养,偶尔来了兴致,我们便一起去远一些的草地上走走。

耶律齐与萧嫣儿大婚当日,我又陪着长公主出来散心,远远看着那些为婚礼忙碌的人群,长公主忽然问我:“素蘅,我和谢云书的婚礼会是什么样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提起过谢云书了,久到我以为,她早已将那个人连同她的快乐,一起埋在了心底最深处的地方。

我看着她的眼睛,柔声说道:“公主和驸马的婚礼定然会比这个还要热闹千倍万倍。宫里上上下下都挂满了红灯笼,到了夜里,还会准备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整个西京的百姓,都会替您祈福......”

她静静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美梦。”

可是这样美的梦,已经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黄昏临近,夜色渐浓,王子大婚,契丹皇帝破例允许贵族们都能燃放烟火与之同乐,漆黑的夜里霎时有许多烟花绽放开来,稍纵即逝,又美不胜收。

长公主瞧着瞧着,突然来了兴致,让契丹士兵给她也抬来了一小箱烟花。

一开始是我在放,后来,长公主也被勾得心痒,也亲自放了几个。

我记得有一朵烟花是幽蓝色的,舒展开的烟火像极了缓缓绽放的莲花,姿态娴雅,却美得摄人心魄。

长公主仰头凝望着它,看着它盛放,看着它枯萎,苍白的脸上始终挂上了浅淡的笑意。

7

耶律齐的大婚没能顺利举行,前方突然传来战报,谢则玉率领北卫军打过来了,可怜的新郎官只能脱了喜服赶赴前线。

饶他再怎么拼命赶回军中,也无法挽回契丹军严重的损失。

北卫军有备而来,稳稳朝着契丹军防守最薄弱的地方下手,一场出其不意的奇袭让他们防不胜防。

如此漂亮的进攻战术,要是没有人里应外合,怎么打得出来?

耶律齐也很快反应过来,命人将长公主带了过去,他恶狠狠地掐着长公主的脖子,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寒声逼问道:“是不是你做的?”

他的力气那样大,长公主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用一双坦荡的眼睛看着他。她根本不屑否认,不屑辩解。

四年前,谢则玉曾悄悄给了长公主一枚印章,告诉她凭借印章,能够调动所有潜藏在契丹军中的暗桩。

耶律齐是契丹军的大脑,这些年契丹之所以能在大邺边境撕开一个口子,都多亏了他。

所以,他大婚当天,自然就是我军突袭的最佳时机,那朵蓝色烟花,就是告知北北卫军进攻的信号弹。

耶律齐麾下有将领向他谏言,周朝胆敢主动出兵,说明长公主已经成为了一枚弃子,不如就将她就地处决,把她的尸骨悬挂在城墙上,用来威慑北卫军。

他没有同意,说这法子固然能够灭北卫军的威风,但也容易唤起将士骨子里的血性,风险太大,并不是上上之策。

他更倾向于留着长公主,必要时用来和谢则玉谈条件。

耶律齐将长公主囚在军中,由他的亲兵看守,外界的任何信息我们都无从得知,我不知道这里面是否夹杂了他的私心,但我坚信长公主绝不是弃子。

只要她还活着,谢则玉一定会想方设法前来营救。

被囚禁的第四天夜里,两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潜进了长公主帐中,来的人一个叫谢五,一个叫谢九,他们是谢则玉的亲卫。

谢则玉在前方牵制住了耶律齐,派他们潜入后方营救长公主。

“耶律齐诡计多端,定然设了陷阱。”

长公主思索片刻后吩咐道:“谢九,你带着素蘅先帮我引开人,谢五和我走另外一边。素蘅......我的身体不如从前健朗了,你别怪我。”

谢五和谢九同时看向我的眼中有些悲悯,但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是将士,服从命令是他们的职责。

我柔声说「好」,服从了她的安排,这些年陪着长公主一路走来,与其说是我伺候她、照顾她,不如说是她陪伴着我这个孤寂的人。

我是因她的恩泽才活着的,如果我的死亡能换取她的一线生机,我愿意赴死。

我跪下来向她叩首:“能够遇见公主,能够帮到公主,奴婢真的很开心。”

长公主怔了一瞬,从发间取下一根玉簪,白玉无瑕,是用上好的清河玉打磨而成,这是谢云书送她的,她从不离身。

她将簪子递给我:“这支簪子算是我的信物,若是被擒,你也可以冒充成我多抵挡一阵。”

营帐外有脚步传来,谢九催促说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快去吧。”

长公主推了我一把,幽深的眼睛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素蘅,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不觉得苦。我只是遗憾,遗憾以后不能继续陪伴在她左右了。

其实,我在很早以前就设想过,自己有生之年可能无法活着回到故土,但当那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难过。

我笑着向她拜别:“公主,珍重。”

谢九带着我隐进夜色里,与长公主预料的不同,这一路几乎没有遇到太多的危险,我无意间转身,才才发现身后契丹军营中不知何时着了火。

漫天的火光点亮了漆黑的夜,铺天盖地,都是红色,谢五就从这漫天的火光中走了出来。

孤零零的,只有他一个人,我朝着他冲过去,声音喑哑: “公主呢?”

“公主......”

谢五双唇蠕动,低垂着头颅,不敢看我:“公主她......殉国了。”

谢九带着我离开后,长公主寻了个借口支开了谢五,为了确保我能顺利离开,她把自己关在营帐内,然后点了一把火,活生生把自己烧死了。

耶律齐想用她威胁北卫军,便不能有一丝心软犹豫,为将者,优柔寡断乃是大忌,一旦给了她喘息的空间,她用一把火,就能破了这个局。

冲天的火光像个张牙舞爪的妖怪,隔得那么远,我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长公主在大火中痛苦不堪的模样。

我应该有所察觉的,长公主将从不离身的信物给了我,她怎么可能让谢云书的东西落入耶律齐手中.....

我陡然醒悟,这是一场阴谋,是长公主精心设计的一场阴谋。

怪不得,怪不得要支开我......

在这场阴谋里,要赴死的人不是我,而是她,她从没想过活着回去。

8

那场大战僵持了三月之久,最终,契丹派人送来了求和的降书。

我最后一次见到耶律齐,是在他将长公主的骨灰送还回大周那天,长公主的骨灰被他放在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里。

活生生的一个人,最后只剩下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

我欲从耶律齐手中接过那个小盒子,而他手指用力不肯放手。

“她走之前,有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

我想起萧嫣儿将长公主扔进冰河那天晚上,长公主不让他留宿,可他半夜还是悄悄摸上了床榻,将长公主搂进怀里,像是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悄悄地来,天不亮的时候,又悄悄地离开,临走前,嘱咐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长公主。

耶律齐这个人,嗜血凶狠,诡计多端,但他真的对长公主动了情。

我从怀里取出长公主给我的那根白玉簪,问他:“认识这个吗?”

见他点头,我便继续说道:“这是谢驸马送她的定情信物。”

耶律齐面色不虞,纠正说:“她是我的女人。”

是么?

我嘲讽地看了他一眼,折身从身后拿出一幅画卷,画中的少女着一袭黛色宫裙,宛若画中仙子。

她举着一柄团扇在花间扑蝶,眉眼含笑,双眼璀璨若星辰,画的右下角,有一行苍劲有力的小字一吾妻舒窈。

这幅画是,谢云书在四年前前在御花园为长公主画的,那时的她还未失去自己的爱人,还未成为讨好契丹的贡品,她还是整个大周最快乐的公主。

如果,谢云书不曾阵亡,如果长公主不曾去契丹,她会一直那么快乐。

他毁了她的美梦,却还奢望她能爱他,多可笑啊……

“尊贵的契丹二王子,”

我将画仔细地收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现在,可以让我带公主回家了么?”

他垂目,无言以对,曾经草原上意气风发的王者,眉目之间陡然布满了沧桑。

长公主的骨灰最后与谢云书的合葬在一起,皇后娘娘两年前薨了,她没能等到女儿回来那天,皇帝便在她的陵墓旁为长公主修建了衣冠冢。

他们都觉得,长公主更愿意同她的心上人待在一处,生前不得长相守,死后总该让她如愿。

我早已到了出宫的年纪,但我没走,我又回到了凤阳殿,这是长公主从小到大居住的地方。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都有许多关于她的记忆。

那些记忆,比春日里太液池畔的柳絮,还要多,多到……我可以用剩下的所有时光来回忆她。

许多年后,凤阳殿内又住进了一位小姑娘,那是后来登基的敏言太子的第一个女儿,我陪着她在春日里放风筝,那是一只模样漂亮、做工精致的蝴蝶风筝。

春风乍起,吹皱了满池春水,吹得蝴蝶风筝越飞越高。

小公主银铃般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凤阳殿,我有片刻失神,许多年前,我也曾陪着长公主在凤阳殿里放过风筝。

小公主仰着头问我:“素蘅姑姑,你在想什么?”

我告诉她,我在想一个非常思念的故人。

“哦~”

周展颜的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烂漫,笃定道:“你在想元嘉姑姑。”

我忍住鼻中酸楚,对她笑着说“是”。小公主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很是欢喜,紧接着又说道:“我也想她,我阿爹也想她,大家都会想她。她是我们的英雄。」”

呀,长公主是我们的英雄,有那么多人想着她、念着她,她的故事会在周朝的土地上传颂一年又一年。

那一天夜里,我久违地梦见了长公主,梦里,她与一人携手而立。

她站在桃花树下朝我招手,眼眸里是清浅的笑意,我便朝她跑过去。

“公主,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来接你啊。”

她说要带我去看大漠的日落、雪山上的金光,就像年少时说好的那样,带我走遍周朝的每一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