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
发布时间:2025-06-07 09:25 浏览量:3
三十多年前,很喜欢郑智化的《星星点灯》,简洁而富有感染力的旋律,直面现实与呼唤希望的歌词,以及郑智化沙哑的嗓音,无不给人以极大的情感张力,准确地反映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青年的迷茫与坚持,其中的一句歌词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多年以后一场大雨惊醒沉睡的我,突然之间都市的霓虹都不再闪烁。天边有颗模糊的星光偷偷探出了头,是你的眼神依旧在远方为我在等候……”这种悲天悯人的愤青气质,令人难忘。这也是我为数不多的喜欢的歌曲之一。
然而,那个时候的我,刚上大学,一切都是新鲜的模样,对这句歌词感觉不到深意,直到很多年之后,偶尔有一天,读到刘过的《唐多令•芦叶满汀洲》,突然对这句歌词有了稍许理解。
刘过是南宋的著名词人,年少的时候就酷爱读书,胸怀大志,曾多次上书朝廷,“屡陈恢复大计,谓中原可一战而取”。然而命运多舛,四次应举不中,流落江湖间,布衣终身。淳熙十三年(公元1186年),武昌黄鹄山上建起了一座南楼,刘过和几个好朋友去游玩,年少的他意气奋发,踌躇满志,与朋友约定二十年后再相聚于此地,把酒言欢。二十年之后,垂暮之身的刘过再一次来到南楼,居高临下,看着汀洲残芦,浅流如带,这萧索的景象,让他感慨不已,于是写下了这首词: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二十年前,青春放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二十年后,“四举无成,十年不调”,仍然一袭布衣。此时故地重经,怎不令人凄然以悲呢?这种境遇,与郑智化歌词中的“多年以后一场大雨惊醒沉睡的我”颇有几分相似。
有这种遗憾的不止刘过,还有清代词人朱尊彝。有年秋天,他乘船从练浦迁居王店,在船上偶遇妻妹冯寿常。在冯寿常小的时候,入赘冯家的朱尊彝便经常常利用闲暇时间教她写字作诗。随着时间的的推移,二人渐生感情,继而发展成了爱慕:“刺绣在深闺,总是愁滋味。方便借人看,不把帘垂地。弱线手频挑,碧绿青红异。若遣绣鸳鸯,但绣鸳鸯睡。”然而,他俩都知道,这是一份不该产生的爱情,也是一份没有结果的爱情,更是一份不能被世人接受的爱情。最终冯寿常嫁做他人妇,二十多年后两人在逼仄的船舱相遇,朱尊彝胸中有千言万语却不能说出一个字来,只能低头看着江水里青山的倒影,希望可以看到她的影子,留下了“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的遗憾。这种遗憾,是爱而不得、情不能忘的遗憾。
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有结果,也不是所有的相爱都能得偿所愿。多年之后的两两相望,就像加缪说的,“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在时间的裂缝中,学会与遗憾共生。
杜牧曾写过一首小诗《归家》:“稚子牵衣问,归来何太迟。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诗人以一个稚气未脱天真无邪的孩子的视角,仰头看着多年之后归来的旅人,抓住他的衣角,怯生生的问道:“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我和谁在争夺岁月,赢得了双鬓边上的银发?”全诗很简练,也很意味深长,既写出了稚子的天真与可爱,也抒发了作者淡淡的对日暮西山的感叹,读来让人唏嘘不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多年之后”这个词,承载着时间的重量,凝结着中年人特有的时空辩证与情感张力,也折射出复杂而深刻的生命况味。
诗人北岛曾在《波兰来客》中写到:“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年轻的时候,总是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然而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经过岁月的洗礼,渐渐明白,梦,本来就是用来碎的,以至于多年之后,相对无言,酒杯相碰,都是梦碎的声音,“多年以后”的你我,终于活成了平凡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多年以后”是以未来视角回望当下,有一种深深的宿命感,隐含对当下选择后果的担忧,体现对未竟理想的遗憾。此刻无论怎样选择,“多年以后”都会被时间所证明。
人生有无数的岔路口,每一次的选择,也是一种放弃,只是,有时这种放弃让人难以选择。曾经有一个著名的“电梯难题”:“你站在天桥上,看到有一台刹车损坏的电车。在轨道前方,有五个正在工作的人,他们不晓得电车向他们冲来。一个体重很重的路人,正站在你身边,你发现他的巨大体形与重量,正好可以挡住电车,让电车出轨,不致于撞上那五个工人。你是否应该动手,把这个很胖的路人从天桥上推落,以拯救那五个工人,还是应该坐视电车撞上那五个工人?”
这个伦理学上的难题曾引发了巨大的讨论,有功利主义认为,从数量上看,五多于一。因此,五个人的生命比一个人的生命更加重要。当必须放弃一者时,应当牺牲少数人的生命从而挽救多数人的性命。但是,功利主义面对的一个主要诘难是:生命是无价的,没有人有权利,也没有人有能力去比较五条命和一条命孰重孰轻。
人生的很多选择,并不比这个电梯司机容易。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其实都是懵懂的,并不知道自己该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次,既不能拿它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来世加以修正。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检验那种选择是好的,因为不存在任何比较。一切都是现场直播,仅此一次,不可准备。
德尔菲神庙上有句神谕写到:“人的一生是个认识自己的过程,所谓征途,往往也是归途。”生活之于我们每个人,其诡谲之处在于,他两头堵你:倔强地抱定理想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是疯子;向现实低头妥协,打磨掉棱角逆来顺受的,是好孩子。没有人愿意当疯子,更没有人愿意是好孩子。所以,我们都是在小心翼翼的走钢丝,手里拿根横杆掌握平衡。谁掌握的好,就可以顺顺当当的度过一生,要不然,四处碰壁。可是,人生那么多偶然,又有谁能看清前面的钢丝究竟是伸展还是弯曲了呢?又有谁能在云雾缭绕的万米高空看清那一根细细的钢丝而不至于让自己踩空呢?
人到中年,依然站在了人生抛物线的顶点,前路可见的岁月长度开始短于已走过的旅程。孩子已经独立,父母逐渐衰老,体检报告上指标异常,工作日复一日的单调循环,房贷车贷像一座座大山,已经成事的恐惧盛极而衰,未达预期者焦虑时不我待,既想加速奔向未来证明价值,又忍不住回望来路确认意义,在瞻前顾后的撕扯中,让时间呈现出机械复刻的荒诞感,也让“多年以后”从抽象概念变成具象存在。
人类作为“向死存在”的此刻,始终处于当下与未来的张力中。“多年以后”暗示着此刻的决断对未来可能性的投射,每个当下的选择都在重塑未来的存在样态。这种时间性焦虑揭示了人类既被时间束缚,又通过筹划未来实现自我超越的生存悖论。
回忆并非对过去的复现,而是当下意识的再造过程。“多年以后”既是丈量生命有限性的标尺,也是主体超越现时性的通道;既揭示着存在的偶然性与荒诞性,也孕育着通过行动创造意义的救赎可能。这种时间悖论恰恰映照出人类既受限于时间维度,又不断试图突破时间禁锢的生存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