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中的“女子”

“女子”一词在《论语》中出现一次，《论语•阳货篇》记载，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但就是因为这一次，却成了某些人认为孔子歧视女性的“铁证”。孔子挨骂，可以说既冤又不冤。“冤”的是他本人确实没有歧视女性的意思，后人误解了他；“不冤”的是，后人往往把当时“女子”的概念，等同于现在我们常说的所有女性，这是犯了典型的用现代汉语解读古汉语的错误。

“女子”通常有三个含义：一、指女性，性别为女的人类；二、未嫁的女子；三、女儿。

“小人”这个词在今人看来，是骂人的话。但在《论语》中，“小人”有四种解释：一、“小人”与“君子”对应的一个词。在位者称为君子，不在位的称为小人；二指学问道德，有学问、有道德的就是君子，没学问、道德素养差的是小人；三指思想境界低的人。如“小人哉，樊须也。”四、在古代宗法制度下，正妻生第一个孩子叫嫡长子，第二个孩子叫次子，妾生的孩子叫庶子。由长子形成的家庭体系叫大宗，大宗里的男性简称“君子”。其余由次子和庶子组成的家庭体系为小宗，小宗里的男性简称“小人”。

这句话中的“小人”，我们可以理解为第三种与第四种人。

我们先来看第一种含义，“女子”指女性。

孔子把“女子”与“小人”并列，仅仅照着字面理解，只有“女性”和“小人”最难教养了。这样一说，孔子等于把天下的女人都得罪了。我们仔细想一下，就觉得这样理解不合情理。孔子三岁时，他的父亲叔梁纥去世，他的母亲颜徵在把他抚养长大成人，他不可能对自己的母亲不敬的。孔子做人、做事都是讲中庸之道的，他绝不可能说，包括他的母亲在内的全部女性和“小人”一样“难养”。

西汉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居卫月馀，灵公与夫人同车，宦者雍渠参乘，出，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巿过之。孔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于是丑之，去卫，过曹。

这段话的大意是，孔子见过南子后，过了个把月，卫灵公和夫人南子同坐了一辆车，宦官雍渠陪侍在右，出了宫门，要孔子坐第二部车子跟着，大摇大摆的从市上走过。孔子感慨地说：“我还没见过爱慕德行像爱慕美色一般热切的人。”于是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厌恶失望，就离开卫国，前往曹国去了。

有学者认为：孔子离开卫国后，发出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感慨。所以这里的“女子”指“南子”，不是全部女性；“小人”指弥子瑕、雍渠之流。根据这一理解，“女子”指的诸侯国国君的嫔妃等女子，“小人”指在国君身边侍奉饮食起居的宦官之类的人。

这样的“女子”和“小人”，他们根本不关心民生和社稷等国家大事，在国君身边，为了讨取国君的欢心，他们极尽谄媚之能事，完全靠取悦主子来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同时，“养”字也正好适用于这种人际关系，因为嫔妃和宦官都是需要国君豢养的人。如此理解，既合理又顺畅，每个字都各得其所。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提醒诸侯国的国君不能沉迷于“女色”和“小人”，这样的理解颇具历史现场感，或较接近于事实，但还是显得牵强。如果不了解这一段历史，仅仅看这句话，真的是不知所云。而《论语》妙就妙在，每章句单独看，都能看得懂，解释得通。

有了司马迁的理解，南宋儒学大师朱熹认为：“女子”指的是侍婢类的女子，“小人”是仆隶下人。显然，朱熹把孔子所言“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仅限于“家”的范围。顺着朱熹的理解，当今国学大家钱穆在《论语新解》中把这句话译成：“只有家里的妾侍和仆人最难养。你若和他们近了，他将不知有逊让；你若和他远了，他便会怨恨你。”

还有学者说：只有妾侍和仆人才能称得上“养”，一般的平民则不用“养”。其实也不是这样的，我们现在还有“你家养几个孩子”的说法。

司马迁和朱熹的解释也不错，但似乎有故意为孔子开脱罪名的意思。

二、“女子”在先秦指未嫁的女子。

《礼记·曲礼》记载：“女子许嫁，笄而字。”

《仪礼·士婚礼》记载：“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

《礼记·杂记上》记载：“男子附于王父则配；女子附于王母，则不配。”（男子衬于祖父时，要以祖母来配享；女子衬于祖母时，则不以祖父来配享。）东汉大儒郑玄注：“女子，谓未嫁者也。”

西周时期，儿童八岁入小学，十五岁上大学。小学教育主要是教一些常用知识和基本行为规范；大学则是培养管理国家的人才的地方。入学的对象是“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国之俊选”（《礼记•王制》）等，我们一看就知道，一般的平民和“女子”，是没有资格接受大学教育的。

孔子是教育家，对于没有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其中包括“小人”和“女子”，“小人”指一般的平民，“女子”指十五岁之前的女子，也可以理解为未出嫁的女孩子。由于进入过“大学”的门，没有高一层的教育基础，想教化他们，达到与人和谐相处的基本要求，甚至成圣成贤，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这里以待嫁的女子为例来说。女人是感性的，遇事以个人情感为出发点，即感情用事。待嫁的女子在自己家中，有父母疼着，可以说有持娇而宠的机会。常言道：“不要跟女人讲道理”，尤其是待嫁的女子。现在一些女孩子，只要她喜欢上了男生，不管男生有没有发展的空间，她都是不在乎的。至于父母的意见，她基本上是耳旁风，有的甚至为了男生和父母翻脸。重感情的人，做事容易没规没矩。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待嫁的女子，还没有成家，尚属不成熟的女子，她们爱使性子，跟“小人”一样，是很难相处的。对她们亲近了，她们有时就过分随便，蹬鼻子上脸；疏远了他们了，他们会心生怨恨，这种性格特征无所谓好坏，但难相处，的确是事实。

分享到这里，我们逐渐明白了，孔子说这个话不是说轻视“女子”和“小人”，而是提醒弟子们：一个人既然不甘心成为难养的“女子”和“小人”，那你就得学，通过学，逐渐达到君子的修养。

在中国的传统叫法中，婚前称为“女子”，而己婚的女性则被称为“女人”、“妇”或者“妇人”。如《论语•泰伯篇》记载，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这里所说的“妇人”，一说是周文王的夫人太姒；一说是周武王的夫人邑姜。周武王说，自己有贤臣十人，九个男人治外，一个女子主内，内外协调最终成就周王朝的大业。由此可见，孔子不仅没有歧视女性，反而给予她们极高的评价和赞誉。

“女子”逐渐泛指女性，是后世的用法。

三指女儿。

《论语•公冶长篇》记载，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

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

孔子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蒙受冤屈而不改初衷的公冶长，又把侄女许配给了德行高尚、富有智慧的南宫适。但我们仔细看下，这里用的都是“子”字，而不是“女子”。如果把“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中的“女子”理解成“女儿”，觉得也不是很爽的。

四、古代宗法制度下，大宗里的人，从小就有条件接受良好的教育；而地位低的小人，一般没条件接受最好的教育。虽然分了大宗和小宗，但必竟还是一家人，所以君子，也就是大宗的人处理与小宗之人的关系就很难，和他们，包括小人和小人家的女子亲近，他们就会有非分之想，要获得和大宗之人一样的待遇，疏远他们，又会抱怨不把他们当一家人看。但这样的理解也能说得通，显得有些局限性。

五、也有人这样解读，说“女”字，不读作nǚ，而读作“rǔ”，通假“汝”字。《论语》中这样的用法很多，如“女与回也”、“女为君子儒”等。“女子”就是“汝”字＋“子”字，这样一来，孔子说的“女子”，意思是你们这些人。哪类的人啊？结合上下文来理解，“汝”指的是“尚勇”的子路，还有“恶”的子贡等。孔子说，你们几个，不好教化啊。如此理解的话，和《论语》中孔子称呼弟子的记载是不一致的。孔子称呼弟子时，一般用的是“小子”或者“二三子”，如“小子何莫学夫诗”（《论语·阳货篇》）、“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论语·公冶长篇》）、“二三子以我为隐乎”（《论语·述而篇》），很少用“女子”的。在“女子”作为一个固定词组的情况下，说“女”字通假“汝”字，在先秦典籍中也不多见。因此，这种解读是缺乏说服力的。

从以上五个方面的理解来看，孔子这里所说的“女子”，理解成尚未出嫁的姑娘，感觉更惬意。

“养”的本义是抚育，供给生活品。《说文》给出的解释是：“养，供养也。”引申指饲养动物，培植花草；生育；抚养的（非亲生的）；教育；使身心得到滋补和休息；保护修补等意思。不管是生养、养活，还是教养、教育，都具有相处的意思。

“难养”是难以教化的意思。

“女子”与“小人”的共性是没有接受大学的教育，就会出现“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的毛病。

“近之”，亲近时。“之”无实意，语助词。

“孙”，同“逊”字，谦卑、恭顺。“不逊”是不谦逊，做人做事不讲规矩，无礼的意思。

“远之”是疏远、不亲之时。

“怨”的本义是怨恨；仇恨。《说文》给出的解释是：“怨，恚也。”这里是心怀不满，埋怨，抱怨。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是说，“女子”和“小人”是难以教化的，难以教化，相处起来自然也是比较困难的。从相处关系学的角度来说，基于“女子”、“小人”具有的特点，对他们既不可“近”，也不可“远”，因为把握不当，容易造成“不孙”或者“怨”的消极后果，所以一定要掌握好的分寸、尺度。在这一点上，晏平仲的做法值得借鉴，他是“善与人交，久而敬之。”这么分析的话，无论是“女子”或者“小人”，包括我们现在人，如果不接受教育，不就是“难养”吗？“难养”就是难以修身养性，走上人生的正路。

也有学者把这句话中的“与”字，理解成“赐予，施予，给予”等，引申为跟随。“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就变成了，把一个女子嫁给小人，或者说女子跟随小人之后 ，就“难养”了，会出现“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的特点。

也有人认为；这里的“与”是“如”的意思，“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就成了“如小人一样”的女人。这样理解，似乎孔子说的“女子”，有专门指“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类型女子的意思了。这也是一说。

春秋时，“女子”并非所有“女性”的通称，乃指女性中特殊的某一部分人，也就是未出嫁的女子。我们不能以偏概全，“片言折狱”地用这句话来攻击孔子歧视诬蔑女性。当然了，距离产生美，对“女子”和“小人”调教时，也应保持适中合理的距离，否则不是怨恨，就是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