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钗的居所,暗含不同的性格密码
发布时间:2025-05-29 20:30 浏览量:5
大观园那么多住所,数宝玉的怡红院房间最有女性化气息,让人家以为是小姐绣房。
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益发见门子多了。。……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
怡红院室外除了海棠花,还有蔷薇宝相的花障,真是花团锦簇四季生香。屋子里头则是各种古董玩器,字画、屏风、琴、剑、盆景、玉器,玛瑙盘子、西洋自行船……四面都是雕空木板做摆设架子,挂上纱帐,美轮美奂,让人目不暇接。怪不得刘姥姥感觉这里像天宫一样。因为好东西太多了。
这很符合宝玉的审美,他是一个极繁主义者。看他的衣着,总是花团锦簇的: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银红撒花半旧大袄,松花撒花绫裤,油绿绸撒花裤子,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蝴蝶落花鞋……难怪探春给他做鞋,也是极精致极下功夫来投其所好,以至于被贾政斥责“虚耗人力,作践绫罗”。
宝玉的住处,也必然符合补天石下凡前期望的景象: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宝玉还特别喜欢琢磨装修摆设,曾经指导小丫头们收拾屋子,那个起劲儿啊,“好像有几百年的煎熬”。
现实生活中,通常女性对物质的要求和享受,比男性更高,对家的眷恋也比男性更多,她们愿意花费更多心思去布置家庭和享受生活。在这一点上,宝玉的心灵更近乎女性。他要求身边的一切都要精致美好,富丽堂皇。在这一点上,他与他那“不惯俗务”的老爸真的是大异其趣。
他不像探春那样,要朗阔的房间,他要很多的置物架,因为好东西太多了,他都舍不得放弃,要把它们个个摆出来,时时能看见。他是典型的视觉动物,凡事以饱眼福为先。所以他的屋子像迷宫一样。虽然如此,却都是玲珑雕花镂空的木板,只能让人目迷五色隔断视线,却丝毫不隔音。他自己与丫鬟们不避嫌疑的私房话,经常隔墙有耳被人听了去,他也没意识到。
其实这样的房间住久了,让人心累,精神难以集中,根本不是学龄孩子适合的环境。但凡贾政能关心一下儿子,来看一下他这住处,就能明白他为什么读不进书了。
宝玉大概也能感觉到繁华累人,所以时常来黛玉处静心,除了对黛玉的爱慕,也因为她的住处环境的幽静。
虽然黛玉是葬花女神,但她的住处却很少花,是被一片翠竹掩映,无分冬夏。
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黛玉的房间与宝玉的相反,有男性书卷气息。林如海因膝下无子,所以把女儿当作儿子养,黛玉的喜好也是书生气的,没有女孩子的娇媚香艳。她不喜欢做女红,只好读书作诗。她的诗句也有不少男性化的,“铁甲长戈死未忘”,“鳌背三山独立名”,还有专业颂圣的那首“杏帘在望”。
这说明黛玉不是一个脂粉气的娇小姐。她的住处适宜独居看书,如同王维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黛玉爱的就是这份冷僻幽静。
宝玉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这是典型的才子佳人配对。可惜宝玉说反了。像文弱才子一样多愁多病的,是黛玉。倒是他自己走到哪里都有人爱,也做了不少次“祸水”,堪称倾国倾城了。
后来分配小戏子,黛玉的是小生藕官,宝玉的是正旦芳官。也是二人气质的对应。
或许是为了平衡满院子花团锦簇,怡红院里也有长青植物------松树。松树在宝玉院里,竹子属于黛玉,梅花在妙玉处,三块玉,分占了岁寒三友,
宝钗的住处,与宝玉截然相反。
忽见柳荫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曲,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
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见岸上的清厦旷朗,…..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蘅芜苑是没有花木的,只有高大的玲珑山石遮住房屋,只有许多奇草仙藤,开花结果,香气扑鼻。人皆有,她独无,宝钗的追求与众不同。
山石遮住住所,倒是遂了宝钗“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心意。低调,不喜被人看到,也不喜欢有秀林的花木来引人瞩目。房舍也是朴素清凉瓦舍,并无雕梁画栋粉墙朱栏。
贾政觉得此处房子“无味得很”,对那些奇草仙藤倒是觉得“有趣!只是不大认识。”
作者借宝玉之口告诉大家:
“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
古代名篇中的传说异草,居然在此得到复刻,表现了宝钗的尚古高士之风,但是“年深岁改,人不能识”。贾政觉得无味;黛玉怀疑“藏奸”;宝玉判为“国贼禄鬼”。这都是因为大家“不能识”。
与潇湘馆的高大修竹掩映闺房不同,蘅芜苑是“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的迷离惝恍,让人迷惑,但这迷惑不是怡红院式的目迷五色,而是被那些异草的香气所迷。
大观园里有名的几处宅第,除了宝玉的怡红院,似乎都不太熏香。黛玉在冷季是不熏香的,平时屋里也是药香居多,偶尔养盆水仙有花香,都是罕见的,绛珠仙子,自带体香。探春也不喜熏香,她像慈禧太后一样,喜欢用果子熏香,屋里放着大观窑的大盘,盛数十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
而宝钗更绝,“最怕熏香”,也不爱花儿粉儿,所以,这处毫无花朵点缀的住处,很适合她。而那些异草的香气,已经足够多了。贾政认为此处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了。不知这些草香是否也让宝钗觉得多余呢?
按说,宝钗住潇湘馆,让仙草转世的黛玉来这遍布香草的蘅芜苑居住,岂不是更合适吗?或许,黛玉倒是需要那些高大的翠竹帮她躲避尘世喧嚣,营造幽静深邃吧?
宝钗的住处,虽也雅致,但太冷了。房子是清凉瓦舍,屋里也是雪洞一样。除了应时花卉插瓶,连帐子和被子上都是没有绣花的。她时常打点了针线来做到半夜,居然没想到要为自己绣点儿什么?
宝钗的房间反映了薛家的衰败。在邢夫人这样的外人看来,薛家是大富,但是薛家自己人知道,已经今非昔比。宝钗宁可给别人绣花,自己是越俭朴越好。薛家来贾家,本质上是投亲,寄人篱下。
穷亲戚就要有个穷亲戚的样子,宝钗不爱打扮,也不爱装修屋子,王熙凤给蘅芜苑送来古董摆设,她都拒收,宁可住在雪洞一样的地方。就算是自幼被命令戴上保命的金锁,也是要戴在外衣里边的。
宝钗看到未过门的堂弟媳妇邢岫烟居然也戴上了碧玉佩,就说:
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 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
一箱子金银首饰,在岫烟来说,算是嫁入了豪门,但对于生在豪门的宝钗来说,已经是家业衰败之后的余辉。七八年之前,大概父亲还健在,那时的宝钗也曾锦衣华妆,而不是现在这种样子。
宝钗不但警告岫烟,还在离开大观园时劝谏王夫人: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家当日也是这样零落不成?
意思是,我们薛家,当初也豪华过,现在也败落了。
薛姨妈成了贾母的玩伴,陪着逛园子听戏打牌聊天,颇有些女清客的味道。其实清客也罢,亲戚也罢,哪里有那么清晰的界限?刘姥姥何尝不是贾家的亲戚?
宝钗这种断舍离式的极简软装风格,让贾母这个封建地主阶级的掌家老太太看了都直摇头,觉得不像话、太离格,说“忌讳”。但是宝钗不在乎,她在生活和思想上,已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封建统治阶级。她不认为自己属于贾母他们那个阶级,也懒得迎合他们的审美。
她虽然住在贾家,但是通过这种简朴的生活方式提示自己的客居身份。她不把这里当作家,随时准备拎包就走。所以抄检大观园之后,她第二天就迅速搬走了。贾家除了宝玉黛玉吸引了她,其他人都不被她放在心上,她刻意跟他们保持了界限感。
极简主义的宝钗和极繁主义的宝玉,注定是无法合拍的。宝钗时常会来怡红院找宝玉,而宝玉很少去找宝钗。比较出名的一次造访,还是为了去找黛玉。
宝玉又至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觉吃一大惊……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
绝妙的是,蘅芜苑的景物也很像宝钗,冷时也苍然,无人时也青翠,连埭下之水也是不怕寂寞的,任何时候都一样,一如宝钗的“虽离别亦能自安”。
而宝玉的怡红院是不同的,必须要在花季才好看,为了保持繁花似锦的状态,必须种上四时不同的花朵,所以,日后家败时,宝玉自然是“贫穷难耐凄凉”。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冷清?既清冷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所以,黛玉虽然爱花,但她的潇湘馆却没多少花,只有后院的一树梨花,而宝钗曾居住的梨香院,也是梨花盛开的地方。爱别离,是她俩共同的宿命。
竹子其实也是草,是最大的草,本质上,潇湘馆与蘅芜苑的风格是接近的,也暗示了黛钗的价值观和情感归宿是殊途同归。
大观园里最超然的居所是蘅芜苑,最典雅的居所是潇湘馆,最有红尘味道的,则是怡红院。
竹子是林中君子,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这是黛玉的品格。香草在楚辞中是高洁的象征,所以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明明两个美女,却有着男子一样的见识和才气。而身为男子的宝玉,其追求和爱好都比女人还要精致华美,怡红院活像个小公主的奢靡寝宫。
这种对比大概也说明,钗黛才是同类,而宝玉只能做她们的欣赏者和崇拜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