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年女知青为回城嫁给我,拿到指标后,她只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发布时间:2025-11-15 11:57 浏览量:6
1975年的风,是从西伯利亚吹过来的,刮在脸上,像砂纸。
我叫李卫东,二十二岁,红星机械厂八级车工,一个月工资三十七块五,外加各种票证。
按我妈的话说,在咱们这片儿,我这条件,就是擀面杖里头最直溜的那根。
可我,偏偏看上了一个所有人都说“不般配”的姑娘。
她叫陈雪,上海来的知青,分在我们厂的图书室。
第一次见她,是在厂里的大食堂。
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安安静静地排在队伍里,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可那股劲儿,跟周围端着饭盆子咋咋呼呼的本地姑娘,完全不一样。
就像……就像画报里的人,走下来了。
她皮肤很白,不是我们这儿太阳晒出来的那种健康的小麦色,是一种带着点透明的、好像一掐就能出水的白。
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总像隔着一层雾。
我承认,我就是个俗人。
我看着她,心里的那点什么东西,就像被砂轮机打磨了一下,火星子“刺啦”一声就冒了出来。
我旁边的王强,拿胳膊肘怼了我一下。
“看啥呢,眼珠子都快掉人家碗里了。”
王强是我发小,一个车间的,嘴碎,心眼不坏。
“好看。”我老老实实地说。
“好看有屁用!”王强压低了声音,“上海来的,眼皮子比天高,能看上你个车间小子?”
他说的是实话。
这些从大城市来的知青,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做梦都想回城。
他们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我就是魔怔了。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往图书室跑。
我们车间离图书室,隔着大半个厂区。
我每次都找借口,说去查个资料,借本技术手册。
其实,就是想去看她一眼。
她总是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本书,阳光洒在她身上,连空气里的灰尘都变得温柔起来。
她很少笑,偶尔嘴角弯一下,也浅得像水面上的涟漪,稍纵即逝。
我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问她《机械制图原理》在哪儿。
她抬起头,那双带着雾气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站起来,从高高的书架上帮我把书取了下来。
“给。”她的声音,也跟她的人一样,清清冷冷的。
我接过书,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
凉凉的,滑滑的。
我的脸,“轰”一下就烧了起来。
从那天起,我借书的频率更高了。
有时候一天能跑三趟。
王强都笑我,说我快把图书室的门槛给踩烂了。
“卫东,你醒醒吧,人家那是白天鹅,咱们是啥?癞蛤蟆!”
“癞蛤蟆就不能想吃天鹅肉了?”我梗着脖子回他。
其实我心里虚得很。
我有什么呢?
一身的机油味,一手的硬茧,除了这点技术,啥也不是。
转机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下午,我刚下班,在厂门口碰见了陈雪。
她被厂办的刘副主任给拦住了。
刘副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仗着手里有点小权,平时就爱对年轻女工动手动脚。
“小陈啊,最近回城指标的事,有信儿了,晚上到我家,我跟你好好聊聊?”
刘副主任的蛤蟆眼色眯眯地盯着陈雪,手还想往她胳膊上搭。
陈雪的脸白得像纸,嘴唇紧紧抿着,浑身都在发抖。
我脑子一热,想都没想就冲了过去。
“刘主任!”
我一把将陈雪拉到我身后,挡在她面前。
“哟,这不是李师傅吗?有事?”刘副主任显然没把我放在眼里。
“她是我对象,我们正准备结婚,指标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陈雪,身体猛地一僵。
刘副主任愣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番,脸上的肥肉抽了抽,最后“哼”了一声,背着手走了。
空气安静下来。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一样。
“谢谢你。”身后的声音传来,还是那么清冷,但好像多了点别的东西。
我转过身,不敢看她的眼睛。
“没事……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德行。”我结结巴巴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
“你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啊?”我蒙了。
“你说,我们是对象,要结婚。”她的眼神,像两把锥子,要把我钉在原地。
我的心,狂跳起来。
“算……算数!”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要反悔的时候,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就这一个字。
没有欣喜,没有羞涩,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我,已经高兴得快要飞起来了。
我把陈雪带回了家。
我家住在厂区的家属楼,两间小平房,我跟我妈住。
我妈正在窗台下搓着苞米,看见我领着个仙女似的姑娘进门,手里的动作都停了。
“妈,这是陈雪,我……我对象。”
我妈把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站起来,那双看了半辈子人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把陈雪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上海来的?”我妈开口了,语气不咸不淡。
“阿姨好。”陈雪微微低着头,声音很轻。
“坐吧。”
我妈指了指屋里唯一的一张方桌旁的长凳。
那天晚上的气氛,很怪。
我妈没给我好脸色,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嘴撇得能挂个油瓶。
我一个劲儿地给陈雪夹菜,她吃得很少,像小猫一样,小口小口地啄着碗里的米饭。
送陈雪回知青点的路上,我俩一路都没说话。
到了宿舍门口,她停下脚步。
“李卫东。”她叫我的名字。
“嗯?”
“我们做个交易吧。”
夜色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比这北方的风还冷。
“你帮我拿到回城指标,我嫁给你。等指标下来,我们就离婚。”
我的血,一下子就凉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脱口而出的那句“她是我对象”,在她听来,是另一个意思。
原来,我以为的“两情相悦”,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不愿意?”她问。
我能说不愿意吗?
我看着她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的脸,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我想回家”的眼睛。
我说不出口。
“好。”
我听见自己说。
声音哑得不像话。
从那天起,我和陈雪,就成了“未婚夫妻”。
我开始为她的回城指标奔走。
刘副主任那里是走不通了,我得罪了他。
我只能去找我师傅。
我师傅是厂里的老劳模,跟厂长关系不错。
我提着两瓶好酒,几斤白糖,磨了师傅一个晚上。
师傅叹了口气。
“卫东啊,你这是何苦呢?那种女娃娃,心不在这里。”
“师傅,我就认定她了。”
师傅最终还是答应帮我问问。
那段时间,我跟陈雪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
我们会在厂里的小花园里散步,会在下班后一起去食堂打饭。
在别人眼里,我们是恩爱的一对。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她会跟我说起上海。
说起外滩的钟声,说起南京路的梧桐树,说起她家弄堂口那个卖阳春面的老伯。
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眼睛里才会有光。
那种光,是我从未见过的,热烈而滚烫。
而我,只能默默地听着。
我跟她说什么呢?
说我们车间又超额完成了任务?说我新琢磨出来的车刀比以前的好用?
她会礼貌地听着,点点头,说“你真厉害”。
可我知道,她根本不感兴趣。
我们的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我妈一百个不愿意。
“儿啊,你这是引狼入室!这种女的,捂不热的!她就是拿你当梯子,等她爬上去了,一脚就把你踹了!”
我妈在厨房里,一边拍着面团,一边数落我。
“妈,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往火坑里跳?你是不是傻!”我妈气得把擀面杖往案板上“梆”地一拍。
我没说话。
我是傻。
可我心甘情愿。
婚礼办得很简单。
就在我家那两间小平房里,摆了两桌。
请了车间的几个工友,还有几个邻居。
陈雪穿着我托人从市里买的红色的确良衬衫,脸上没什么表情。
工友们起哄,让我们喝交杯酒。
我端起酒杯,看着她。
她也端起杯子,手臂从我手臂下穿过。
酒是辣的,一直辣到我心里。
晚上,我把我妈赶到了邻居家去住。
屋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给她打了盆热水,让她洗脚。
她坐在床边,脱了鞋袜,把一双秀气的脚放进盆里。
水汽氤氲,她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李卫东。”她忽然开口。
“嗯?”
“对不起。”
我心里一颤。
“没事。”我蹲下身,帮她洗着脚。
她的脚很小,皮肤很滑,不像我们这里干活的女人,脚上都是老茧。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们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等我回了上海,我会把钱还给你。”她又说。
我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我不要钱。”
“那你想要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她。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留下来。
我想要你真心实意地跟我过日子。
我想要你为我生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
可这些话,我一句都说不出口。
最后,我只是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要。”
那天晚上,我们分床睡的。
我在地上打了地铺。
她睡在床上,背对着我。
我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可我知道,她没睡着。
我也一样,睁着眼,直到天亮。
婚后的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陈雪不是个会做家务的人。
她不会做饭,洗衣服也洗不干净,屋子也收拾得乱七八-糟。
我妈来看过一次,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这哪是娶了个媳妇,这是请了个祖宗回来!”
我只能打着哈哈,把我妈劝走。
然后,我默默地把所有活都干了。
我下班回来,买菜,做饭,刷碗,洗衣服。
陈雪就坐在桌边看书,或者写信。
我知道,她是写给她上海的家人。
有时候,我会偷偷看她。
她写信的时候,表情是专注而温柔的。
那种温柔,从来没有给过我。
但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快乐的时候。
有一次,我发高烧,躺在床上一天没起来。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在用湿毛巾给我擦脸。
我睁开眼,是陈雪。
她见我醒了,眼神有些躲闪。
“你发烧了。”她说。
“我……我想喝水。”
她倒了水,扶我起来,一点一点地喂我。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床上睡,而是在我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一夜。
我半夜醒来,看到她趴在床沿睡着了,身上只搭了一件薄薄的外套。
我心里,又酸又软。
我想,她也不是一块完全捂不热的石头吧。
也许,时间长了,她会改变主意的。
我抱着这样的希望,对她更好了。
厂里发了布票,我全给了她,让她做新衣服。
她不要,说她的衣服够穿。
我硬塞给她。
“你是我媳妇,就得穿得体体面面的。”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托人从黑市买了处理的“的确良”布料,给她做了一条当时最时兴的连衣裙。
她穿上的时候,我眼睛都看直了。
厂里的人都说,李卫东真是好福气,娶了个仙女。
我听着,心里美滋滋的。
我开始教她做饭。
从最简单的淘米开始。
她很聪明,学得很快。
虽然还是会把盐当成糖,会把菜烧糊。
但我吃得很高兴。
只要是她做的,哪怕是糊的,我也觉得香。
有一次,她做的红烧肉,盐放多了,咸得发苦。
我硬是把一盘肉都吃完了。
她看着我,忽然问:“好吃吗?”
“好吃!”我嘴里塞得满满的。
她没说话,眼圈却有点红。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不是为了回城,也不是为了上海。
她问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正在灯下看一张零件图纸,闻言抬起头。
“因为你是我媳-妇。”
我说得理直气壮。
她沉默了。
我以为她又要说“对不起”之类的话。
没想到,她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图纸。
“这个地方,是不是可以这样优化一下?减少一个加工步骤,还能提高精度。”
她指着图纸上的一个结构,说得头头是道。
我愣住了。
我这才想起来,她是高中毕业生,在上海读的也是重点中学。
她看的那些书,不光是小说诗歌,还有很多专业书籍。
那天晚上,我们俩,头一次,像两个有共同语言的人一样,凑在灯下,讨论了一晚上的图纸。
我发现,她懂的,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我的心,又活泛了起来。
我想,我们之间,不只是交易了。
我们有共同语言,我们能说到一块儿去。
这不就是过日子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冬天。
北方的冬天,冷得能把骨头都冻裂。
我怕她冷,把家里所有的棉被都给了她。
我自己就盖着一床薄被子。
半夜,我被冻醒了。
刚想起来活动活动,却发现身上一沉。
是陈雪,她把她的被子,分了一半给我。
她还是背对着我,睡在床的里侧。
可那床被子,像一团火,从我的胸口,一直烧到了脚底。
我躺在地铺上,看着天花板,咧着嘴,傻笑了一晚上。
师傅那边,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厂里今年有一个回城指标,是给贡献突出的知青的。
师傅说,厂长看在我的面子上,也看在陈雪之前优化的那个零件图上,基本就定给她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一半是喜,一半是忧。
喜的是,我帮她完成了心愿。
忧的是,我们的“交易”,快要到期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雪。
她愣住了,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没有我想象中的狂喜,反而脸色变得更白了。
“这么……快吗?”
“嗯,快了,文件下来就差不多了。”
我故作轻松地说。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冰冷。
不,比最开始还要压抑。
我们俩都不怎么说话。
她不再跟我讨论图纸,我也不再跟她说车间的趣事。
吃饭的时候,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挣扎和愧疚。
而我,则像一个等待宣判的死刑犯。
我心里存着一丝侥幸。
我想,也许,她会不走了呢?
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快一年了。
难道,她对我,就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我不敢问。
我怕一问出口,连这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平静都会被打破。
文件下来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很好,照在雪地上,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
我拿着盖着红章的文件,走到家门口,却迟迟不敢推开门。
我在门口站了很久,抽了半包烟。
直到手脚都冻得麻木了,我才推门进去。
陈雪正坐在桌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把文件放在她面前。
“下来了。”
她拿起文件,手指微微发抖。
她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我。
“谢谢你。”
还是这三个字。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什么时候走?”我问,声音干涩。
“后天的火车。”
“好。”
我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厨房。
我需要找点事做,不然我觉得我会疯掉。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我跟她学的,她爱吃的上海菜。
虽然味道可能不正宗。
我们俩,面对面坐着,谁也没说话。
我给她倒了一杯酒。
“我敬你。”我说,“祝你……一路顺风。”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卫东。”她放下酒杯,眼睛红红的,“你是个好人。”
我最怕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好人”,就是拒绝的代名词。
“别说了。”我打断她,“吃饭。”
那顿饭,我们吃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吃完饭,她开始收拾东西。
她的东西不多,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很快就装满了。
我看着她把那件我给她买的红色的确良衬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了箱子。
然后,又拿了出来。
她把衬衫放在了床上。
“这个……留给你吧。”
“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个干什么。”我扭过头。
“可以……给你未来的媳-妇。”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不会再娶了。”
我说。
屋子里又是一阵死寂。
晚上,我依旧睡在地铺上。
我能听到她翻来覆去的声音。
我知道,她也睡不着。
快天亮的时候,我听到她轻轻地起来了。
我闭着眼,装睡。
我感觉到她在我身边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再然后,是开门,关门的声音。
她走了。
我睁开眼,看着空荡荡的屋子。
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坐起来,看到我枕边,放着一个信封,还有一沓钱和粮票。
信封上,是她清秀的字迹。
“卫东亲启”。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信。
“卫东: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没有勇气当面和你说再见。
我知道,说一万句对不起,都无法弥补我对你的伤害。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最善良的男人。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永生难忘。
嫁给你,最初确实是一场交易。我太想回家了。你想不到,一个离家七年的人,对家,对亲人,有多么疯狂的思念。为了那个回城的名额,我可以不择手段,可以放弃尊严。
可是,和你在一起的这一年,是我这七年来,过得最安稳,最温暖的一年。
你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笨拙地照顾我。
你会在我做砸了饭菜的时候,一边说好吃,一边全部吃光。
你会把所有的布票都给我,自己却穿着打补丁的衣服。
你会因为我的一点点专业知识而两眼放光,把我当成真正的知己。
李卫东,我承认,我动摇过。
我无数次地想,如果,我就这样留下来,跟你好好过日子,是不是也很好?
可是,我不能。
我的父母在上海等我,他们在那场浩劫中受尽了苦难,现在刚刚平反,身边需要人照顾。我的根在上海,我的整个世界都在那里。
我属于南京路的梧桐,不属于这里的白桦林。
我配不上你的好。你值得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女人,一个能为你生儿育女,陪你一辈子的女人。而我,给不了你这些。
箱子里的钱和票,是我所有的积蓄,还有我父母托人捎来的一些。我知道,这无法偿还你为我付出的一切,但请你务必收下。
那件红色的衬衫,我带走了。我想给自己留个念想。
李卫东,忘了我吧。
好好生活,你一定会幸福的。
珍重。
陈雪”
信纸,被我的眼泪打湿了。
我抓着那封信,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嚎啕大哭。
我妈闻声赶来,看到屋里的情景,什么都明白了。
她没骂我,只是走过来,抱住了我。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苦命的儿啊……”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
我以为我的人生,在那一天,就结束了。
我把陈雪留下的钱和票,都锁进了箱底。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车床上。
白天在车间干,晚上回家还看图纸,研究技术。
我不再去厂里的小花园,也不再往图书室的方向多看一眼。
王强看不下去,拉我去喝酒。
“为了个女人,至于吗?天底下的女人多得是!”
我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至于吗?
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空了一块。
那块地方,被一个叫陈雪的女人,带走了。
几年后,我成了厂里最年轻的八级工,还当上了车间副主任。
我妈开始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
“都快三十的人了,还一个人晃荡,你想让我死了都闭不上眼吗?”
我拗不过她,去相了几次亲。
有小学的老师,有供销社的售货员,都是旁人眼里的好姑娘。
她们很好,会做饭,会持家,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爱慕。
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跟其中一个叫李娟的老师,处了半年。
李娟是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对我妈也孝顺。
所有人都说我们很般配。
我们快要谈婚论嫁的时候,有一天,她给我织了一件毛衣。
是红色的。
她说,我穿红色好看。
我看着那件红色的毛衣,眼前浮现的,却是陈雪穿着那件红色的确良衬衫的样子。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对李娟说:“我们不合适。”
李娟哭了。
我妈气得拿扫帚追着我打。
“你个没良心的!人家姑娘哪里不好了?你心里还想着那个上海是不是!”
我没有反驳。
是。
我就是忘不了她。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这句话是骗人的。
它只是把伤口,埋得更深了而已。
后来,我再也没有谈过对象。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和照顾我妈身上。
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
到了九十年代,迎来了下岗潮。
我因为是技术骨干,留了下来。
但看着身边一个个熟悉的工友,拿着微薄的遣散费,茫然地离开工厂,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强也下岗了。
他去深圳闯荡了几年,赔得血本无归,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我们俩时常凑在一起喝酒。
他喝多了,就拍着我的肩膀说:“卫东,还是你好,守着这个铁饭碗,安稳。”
我笑了笑,没说话。
安稳吗?
也许吧。
只是这安稳里,总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
1998年,我妈走了。
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泪。
“儿啊,妈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妈不该逼你……你要是……还想着她,就去找她吧……”
我握着我妈冰冷的手,哭得像个孩子。
妈走了以后,那两间小平房,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屋子显得格外空旷。
我时常会对着空气发呆。
有时候,我仿佛还能看到,陈雪坐在窗边看书的样子。
仿佛还能闻到,她烧糊了菜的味道。
我开始想,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她应该结婚了吧?
她的孩子,应该也很大了。
她还会记得,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个叫李卫东的傻子吗?
2005年,厂子彻底倒闭了。
我也成了下岗工人。
拿着那笔遣散费,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该往哪里飘。
王强劝我:“去上海看看吧。”
“去干嘛?”
“去看看她啊!你不是一直念着吗?去了,了了这桩心愿,是好是坏,也算有个结果。不然你这辈子,都得这么半死不活地耗着。”
我被他说动了。
是啊,都过去三十年了。
我的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我不想带着这个遗憾,进棺材。
我从箱底,翻出了那个信封。
信纸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地址,还很清晰。
上海市,XX区,XX弄,XX号。
我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坐在南下的火车上,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复杂。
我既期待,又害怕。
我期待见到她。
又害怕见到她。
我不知道,她见到我,会是什么反应。
也许,她早就把我忘了。
也许,她会觉得我是一个不速之客,打扰了她平静的生活。
火车在上海站停下的时候,我感到一阵眩晕。
这个城市,太大了。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跟我生活了几十年的那个北方小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我按照地址,七拐八拐,找到了那条弄堂。
弄堂很旧,两边的房子,都显得很有年头。
跟我想象中的上海,不太一样。
我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是一栋两层的小楼,门口挂着一个“私房菜”的招牌。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
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我,热情地问:“同志,吃饭吗?我们家的本帮菜,味道老灵额!”
“我……我找人。”
“找谁啊?”
“我找……陈雪。”
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了。
中年妇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你找我们老板娘啊?她不在,出去采购了,你先进来坐会儿吧。”
老板娘?
陈雪,开了个私房菜馆?
我跟着那个妇女走了进去。
店里不大,就四五张桌子,但收拾得很干净雅致。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
其中一幅,画的是北方的白桦林。
画的下面,有一行小字。
“赠吾挚友卫东”。
落款,是“雪”。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同志,你认识我们老板娘?”那个妇女给我倒了杯水。
“我们……是老朋友了。”
“哦哟,那可是稀客了。我们老板娘,朋友不多的。”
我们正说着,门口的风铃响了。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旗袍,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
但那股清冷又倔强的气质,一点都没变。
是她。
陈雪。
她也看到了我。
她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西红柿和青菜,滚了一地。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米的距离,遥遥相望着。
仿佛隔着三十年的时光。
“你……来了。”
她先开口,声音沙哑。
“我来了。”
我点了点头。
那个中年妇女看看她,又看看我,识趣地退了出去。
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坐吧。”
她指了指我对面的椅子。
我坐了下来。
我们俩,又像三十年前那样,相对无言。
“你……过得好吗?”我打破了沉默。
“还好。”她点了点头,给我续上水,“你呢?”
“也还好。”
又是沉默。
“我妈……前几年走了。”我说。
“嗯。”她应了一声,眼圈红了,“阿姨……她是个好人。”
“她临走前,还念着你。”
“别说了。”她打断我,声音里带了哭腔。
“你……结婚了吗?”我还是问出了那个最想问的问题。
她摇了摇头。
“没有。”
我愣住了。
“为什么?”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回到上海后,我一直在照顾我父母。他们身体不好,没过几年就都走了。后来……我也相过亲,试着跟别人交往,但……总觉得不对。”
她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
“大概是,被你惯坏了吧。再也没有人,会像你一样,把糊了的菜,当成山珍海味一样吃下去。”
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我也没有再娶。”
我说。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写满了震惊。
“为什么?”
“大概也是……被你惯坏了吧。”我学着她的语气说,“再也没有人,能跟我讨论一晚上图纸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砸在桌面上。
“李卫东,你是个傻子。”
“你也是。”
我们俩,像两个傻子一样,一个哭,一个笑。
那天晚上,她关了店门。
她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一桌子菜。
还是红烧肉,还是那些本帮菜。
这一次,味道刚刚好。
我们俩喝了点酒。
她跟我说起了这些年的事。
她说,她回到上海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后来就自己开了这家小饭馆。
她说,她时常会做梦,梦到我们厂,梦到那两间小平房,梦到我。
她说,她一直留着那件红色的衬衫,每年都会拿出来看看。
说着说着,她就哭了。
我也哭了。
三十年的委屈,思念,遗憾,在那一刻,都化作了眼泪。
“陈雪。”我拉住她的手,“跟我回去吧。”
她愣住了。
“回去?回哪里去?”
“回北方,回我们家。”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厂子没了,家属楼也拆了。”
“没关系。”我说,“有你的地方,就是家。”
她看着我,泪眼婆娑。
“卫东,我们都老了。”
“老了才更要在一起。”我握紧她的手,“我不想再等下一个三十年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头,轻轻地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就像三十年前,她把被子分给我一半时那样。
我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再走了。
第二天,我跟着她去退了回程的火车票。
售票员问:“确定要退吗?”
我看了看身边的陈雪,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和温柔。
我笑着对售票员说:“确定。”
“我们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