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喜欢公主,公主喜欢丞相,丞相喜欢我,喜欢其实是最没用的事情
发布时间:2025-10-23 01:00 浏览量:11
我名为洇,世人皆尊称我为槿洇。
在大胤王朝的历史长河中,我乃首任天巫,肩负着神秘而重大的使命。我的寿数与王朝的气运紧密相连,休戚与共。每逢太平盛世,我仿佛被温暖的阳光笼罩,通体康泰,精神矍铄;然而,一旦遭遇兵燹之灾、灾荒之年,我的肌体便会如实地浮现出伤痕,仿佛是王朝苦难的映射。
将嫡长公主远嫁北疆富琴部,这看似是一步险棋,实则是一场双赢的精妙布局。此番和亲之举,乃是圣上与宰辅一同与我商议后慎重定夺的结果。我焚香沐浴,虔诚祝祷,龟甲在烈火中裂开,那裂纹宛如神秘的符文,昭示着天意——上上大吉。
卦象清晰明示,这桩婚事宛如一道坚固的屏障,可保两国边疆百年无烽烟战火,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此刻,公主在我的殿中缓缓踱步,那姿态活像一株会走动的千年老参,带着一种懵懂而又珍贵的气息。“殿下,”我一边缓缓碾着朱砂粉,一边缓缓说道,“平日里您最为厌憎我,今日却肯纡尊降贵来到此处。须知这世间诸多事情,与情意并无关联,只在于权柄的博弈。”
“我几时厌憎过你?”公主急切地辩驳道,那声音中带着一丝慌乱。
她垂首轻轻把玩着青瓷盏,声音细若蚊蚋:“槿洇,我亦是王朝的子民,你理应实现我的祈愿。”
我执起玉壶,缓缓为她续上茶:“这话是谁教您的?”
茶烟袅袅升腾,在空气中弥漫出一层朦胧的薄纱。我娓娓道来:“当年将我囚禁于此地的,乃是开国太祖。我同历代帝王缔结下神圣的盟约,每人可许我三个心愿。倘若每个子民都来向我求告,即便我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周全啊。”
“除非……”我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眉心,“您能登临大宝,成为那至高无上的主宰。”
公主捧着茶盏,轻轻啜饮着,那将落未落的泪珠悬在睫毛之上,宛如晶莹的露珠。“这是养颜方。”我屈指轻叩案几,语气平静地说道,“若是哭着服食,药效可要折损三成呢。”
说话间,我捻起一撮金粉,信手洒向虚空。那金粉在空中缓缓凝聚,竟形成了一个披发女子的虚影,如梦如幻。这突如其来的景象惊得公主檀口微张,眼中满是惊愕。
“此乃有形之物的戏法罢了。”我拂袖轻轻散去幻象,仿佛驱散了一场虚幻的梦境,“诸如移山填海、点石成金之类的神通,不过是借物显形罢了。纵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做不到凭空造物,不过是藏形换影的小把戏而已。”
药粉簌簌地落回青玉案,发出细微的声响。
“至于无形之物……”我指尖轻轻点着她心口,“譬如寿数,看似容易改变,实则暗合天道轮回。若欲增他人寿元,必损自身福报,这是不可违背的天理。”
禁锢我千年的人,正是昭武大帝。那位雄才大略的君主,在临终前比凡人更加惧怕死亡。他耗尽了最后一个心愿,向我索要五百年阳寿,那眼神中充满了对生命的贪婪与渴望。
我暗施手段,他的肉身顿时绽开血痕,宛如一朵绽放的血色之花。“陛下,凡胎肉体怎堪承受天命?”我望着他暴起的青筋,诚恳地劝谏道。
他却硬撑着吐出“继续”二字,那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崩逝那日,朝云台血流成河,那惨状即便是我见惯了沙场的血腥,仍不禁为之心惊。
弥留之际,他竟笑着言道:“阿洇……孤庆幸你还能见证后世。”
我合上他未瞑的双目,冷冷说道:“臣倒庆幸陛下终于解脱。”
此刻,公主端坐在我对面,我以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试图从中寻觅昭武血脉的痕迹。然而,眼前人周身萦绕着未经世事的稚拙与懵懂,宛如一张洁白无瑕的纸。
“谁愿为他人作嫁衣裳?”她忽然轻笑起来,那笑声中带着一丝洒脱,“难怪纵有长生秘术,世人仍难逃生死轮回。”
我暗自摇头,心中暗道:连以命换命这般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真是愚钝至极。
“至于情爱之术,”我执起她一缕青丝,轻轻把玩着,“最是玄妙。情之一字无形无相,却能叫人生死相许。有人朝秦暮楚,今日爱这个,明日又恋那个;有人至死不渝,一生只钟情一人,全无定数。”
斜阳穿户而过,在公主周身织就了一层神秘的符咒法阵,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梦幻的纱衣。
“今日传你的禁术,可令意中人永生倾心。但需谨记——”我指尖点在她心口,语气严肃地说道,“施术者亦将沉沦情网,至死方休。”
原以为会见她踌躇不决,谁料她仅是睫毛轻颤,仿若抖落浮尘一般自然。
“不限人数吧?”她眸子骤亮,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辰。
我执盏的手微微一顿。
“自然不限。”
“妙极!”她抚掌而笑,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绽放的花朵,“早知情爱这般容易,何苦患得患失?往日倾心于人,倒像抛石入海,连个水花都难见。”
她广袖一振,似要即刻摄取天地灵气:“还请天巫传法!”
朝云台笼罩在薄雾之中,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那位与大祭司素来不睦的公主已在此盘桓三日。当值的内侍捧着鎏金诏书,脚步匆匆地疾步而来时,我正倚在回廊朱柱旁,悠闲地把玩着骨笛。
“槿洇大人,陛下有请。”内侍恭敬地说道。
金銮殿的九重台阶总叫人走得胸闷气短,我望着龙椅上那团模糊的阴影,心中暗自冷笑。老皇帝支着颐的手肘压住半边冕旒,洇火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诡谲的光影,仿佛是一张神秘的面具:“数载未见,大祭司竟如冻龄神女般毫无更迭,真是令人惊叹啊。”
“陛下若肯少些絮叨,或许能多活些时日。”我抚过袖口银线绣的符咒,这话说得刻薄,却见他枯树皮般的面皮抖出笑纹:“正是这等锋芒才叫朕挂心啊。”
龙涎香混着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他竟扶着蟠龙扶手颤巍巍地走下玉阶。昭武帝在位时修筑的回音殿诚不欺我,连锦靴擦过金砖的细响都似洪钟大吕。这个叫“骁”的男子早已配不上如此霸气的名讳,脊背佝偻得像被岁月压弯的枯竹。
“公主和亲之事,大祭司怎么看?”他停在我咫尺之遥,浑浊瞳孔里泛起蛇信般的寒光。我望着他鬓边新添的白霜,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抓周时攥着传国玉玺不撒手的模样,那时的他何等意气风发。
“教些障眼法罢了。”我拂开被夜风吹散的银发,语气轻松地说道,“凡人肉胎能掀什么风浪?断不会误了两个月后的吉时。”
情爱本就是最无用的咒术,偏生这些养在蜜罐里的金枝玉叶最是痴迷。老皇帝却突然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她很有天赋,你多费心。”
这话听得蹊跷。历代帝王哪个不是拿儿女当棋子?我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意识到这位公主或许生着张与某人相似的脸。
出殿时暴雨将至,顾思危就站在汉白玉丹墀下。当朝丞相的绯红官袍被狂风卷起,倒像只开屏的孔雀,十分引人注目。这少年宰辅自小便有鬼才,十七岁拜相的传奇至今仍在茶楼传唱,成为人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
“巫女娘娘。”他躬身作揖时,腰间玉佩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盯着他发顶的进贤冠嗤笑:“丞相大人也是为公主说情?”
“术法之道玄妙非常,臣是为解卦而来。”他直起身时,琉璃宫灯在俊秀面容上投下暖光。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太过醉心典籍,连说情话都像在背四书五经,显得有些呆板。
天际炸响惊雷,豆大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眉睫,忽然恶从胆边生:“丞相可知,公主学的第一个咒术,怕是要用在你身上?”
顾思危却只是浅笑,袖中滑出卦盘:“所以恳请娘娘移步偏殿,容臣讨教六爻之法。”雨幕中他的声音清朗如玉振,倒衬得我像个无理取闹的顽童。
学吧,我望着他浸透雨水的官靴暗自腹诽,这等聪慧过头的人类,早晚要被自己的求知欲撑破脑壳。
朝云台内早已鸡犬不宁,这确实是字面意思。临行前,我特意叮嘱永宁公主照料我豢养的珍禽异兽。谁料她错拿了饲料,惊得那些飞禽走兽暴躁不安,满院子扑棱翅膀乱窜,一时间混乱不堪。
公主捏着帕子蜷在廊柱后,见我归来,耳尖都染了胭脂色。待瞥见随我同来的顾思危,更是将脸埋进锦绣披风里,仿佛这样就能躲开一切。
满地狼藉触目惊心——七彩雀羽混着打翻的粟米,在青砖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仿佛是一幅杂乱无章的画卷。
她捏着裙摆挪过来,声如蚊蚋:“槿洇,我来收拾吧……”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看来不该让你沾手这些活计。”
余光里,顾思危已挽起广袖开始整理残局。他施法的动作行云流水,倒像演练过千百遍,熟练而又从容。
当年我教他的第一个术法就是搬运术,原是存着让他打理琐事的私心。公主瞧着顾思危利落的身形,杏眼圆睁,朱唇褪去血色:“顾大人常来此处?”
“嗯。”顾思危收势时衣袂翻飞,带起几片飘摇的羽毛,“从前你总爱来此捣乱,次次都是我善后。”
公主本就苍白的面容霎时失了颜色,仿佛一朵凋零的花朵。
我忍着笑意吩咐:“今日你且跟着顾卿学这手诀。”又转向顾思危,“教成了,我替你解那困卦。”
两人垂首应下时,我转身走向内室汤池。每次从宫里回来,周身都像沾了腐朽阴气,那感觉让人十分不适。
近来愈发严重,竟似裹着将死之人的戾气,仿佛被一层阴霾笼罩。
温热泉水漫过腰间狰狞伤疤,我阖目倚在汉白玉池壁,感受着泉水的抚慰。若能就此魂消魄散倒好,什么千秋霸业,统统随黄土掩埋才痛快,何必在这世间苦苦挣扎。
池水倒映着各处供奉的巫女金身,那光芒仿佛能穿透时空。自顾思危拜相后,这类供奉愈发多了。他总说是谢师礼,我却认定是中饱私囊的幌子,心中暗自不屑。
金铸的、铜铸的、石雕的,千篇一律的庄严法相,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要这些劳什子作甚?”我掬水泼向虚空,表达着我的不满。
“巫女娘娘身系社稷,受万民香火本就是应当的。”有人恭敬地说道。
应当?我望着水中倒影冷笑,这具永驻十九岁的躯壳,这方困锁我的朱红宫墙,就像一个无形的牢笼。
水花溅落时,我忽觉荒唐——这具用禁术重塑的肉身,竟与公主、顾思危同龄,仿佛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待我从内室出来,正见公主颤巍巍伸着素手,指尖悬着根七彩尾羽。定睛细看,那羽毛离她掌心尚有寸许距离,仿佛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巫女娘娘,这算成了吗?”顾思危转身询问道。
公主没应声,眼底却迸出惊喜的光,仿佛发现什么了不得的秘辛,那光芒如同夜空中的流星。
我眯起凤眸:“你果然有些天赋。”
话音未落,那尾羽便坠回她掌心。公主扶着廊柱喘息,还不忘冲顾思危抛媚眼:“多亏顾大人教导有方。”
奈何顾思危全然不解风情,任她如何明示暗示,仍自顾自听我解完卦象,仿佛一块不解风情的石头。
直到告退时,他才突然对公主作揖:“殿下确是天赋异禀。”
公主瞬间涨红脸颊,连告退都忘了,手足无措地杵在原地,宛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依我看,这呆子哪是开窍,分明是遇见旗鼓相当的对手,本能地生出较劲之心,就像两只争斗的雄狮。
可这丝毫不影响公主欢欣到掌灯时分。用膳时,她单手支颐望我:“槿洇,其实我眉眼与你有些相似。”
我掀了掀眼皮:“知道。每回宫人提及,你总要发脾气。”
她捏着银箸的手指收紧:“我……我不愿当顾大人的替身。”
“何为替身?”我好奇地问道。
“顾大人心悦于你,若我肖似你半分,他便会多怜惜我些。”她解释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
我嗤笑:“你少看些坊间话本,将这股聪明劲用在修习术法上,何愁不能继任大巫之位?总好过被送去和亲,像一只被送出去的礼物。”
公主吐舌笑闹:“槿洇生得貌美,说话却像老太君,不知道的还当是我母妃呢。”
我执筷的手微顿。是啊,这位金枝玉叶的生母,史册只字未提。唯有钦天监的残卷记载,她降世那夜,京城暴雨如注,恍若天漏,仿佛是上天的一种警示。
我指着脚下松软的黄土,对公主命令道:“平躺下来。”
“这便是晨课?”她蹙着黛青远山眉,指尖却已不自觉地拆散刚绾好的飞仙髻,那模样带着一丝娇嗔,“泥土会沾污罗裙的。”
待我们并排卧在苍穹之下,我阖目道:“灵力乃天地造化,非你凡胎所能独占。草木山川皆有脉动,与之共鸣则能借力无穷。咒诀易学,灵根难求。”
少女将蚕丝寝衣铺在身下,忽闪着鹿儿般的眼睛追问:“槿洇,你能窥见何等玄机?”
我本欲答地脉隆起之象、星斗转移之轨,却被她抢白:“顾大人可曾与你这般亲近?那我躺过的土地,岂非沾染了他的气息?”她捻起一撮湿土,柳眉又蹙成结,“这泥土沤得发潮,怕是要染风寒的。”
“聒噪。”我冷着脸打断,耳畔却传来她带着颤音的叹息:“原来泥土是这般腥甜气息。”
这话像根银针刺入记忆。当年那个自称饮狼血为生的蛮人,用原始野兽般的目光将我钉在祭坛。如今他的血脉在金丝笼里褪尽獠牙,化作帝骁那双阴湿的蛇瞳。可眼前少女绵软的吐息拂过面颊,竟让我窥见突破宿命的微光,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
“你五行属土,往后多亲近地气。”我结束周天运转时,公主已蜷在荻花丛中酣睡。墨发如瀑铺散,雪色中衣随呼吸起伏,全无防备的模样令我无名火起——这般稚嫩的羔羊,怎能在蛮荒存活?仿佛是一朵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的花朵。
往昔和亲的宗室女,有立碑颂德的,她们的名字被刻在历史的丰碑上,供后人敬仰;有屈辱殉葬的,她们的生命如流星般短暂而悲惨;也有叶落归根的,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伤痛回到故土。可她躺在荒野中的模样,倒像滴误入瀚海的晨露,要么化作神迹,成为人们口中的传奇;要么瞬息蒸腾,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朝云台,顾思危正执卷候在回廊。青玉案上摆着朱红奏本:“分水祭典制已拟,请巫女过目。”
湄水改道那日,我以移山填海之术劈开江流,自此北湄灌溉中原,南湄滋养荒漠。如此逆天之举,自当以三年大祭平息天怒。我草草览过祭品名录,今年竟比往年倍增。自帝骁继位,供奉便逐年疯涨,不知这昏君又造了什么孽障,仿佛是一个无底的黑洞,不断吞噬着百姓的财富。
“给公主添个席位。”我将奏本掷回案头,语气坚定地说道。
顾思危执笔的手微顿:“您待她确是不同。”
“和亲乃国事。”我避开他洞若观火的目光,不愿让他看出我内心的波动。
“是杜若夫人。”他笔尖悬而未落,“见您独宠大公主,欲送二公主明月言来伴读。”
“让她们姐妹同去和亲。”我燃起降真香,青烟模糊了少女沾着泥点的裙裾,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外间忽有窸窣响动,顾思危识趣告退。绣着并蒂莲的裙裾怯生生探进门扉,公主攥着衣角嗫嚅:“槿洇,你待我真好。”
“灵力非护身符。”我望着香炉袅袅青烟,语气严肃地说道,“无智者持利刃,反成催命符。”
“你定是夸我聪慧!”她眸子倏地亮起,宛如夜空中的星星,“明月言才是蠢货!她当年骂我是野种,被父皇撞见还强辩‘是没娘的野种,不是没爹的野种’。”说到此处,她竟扶着朱漆柱子笑弯了腰,那笑声清脆而又爽朗。
我欲言又止。这孩子怎笑得出来?我自幼无父无母,实难体会血脉羁绊。她却突然抓住我袖口:“槿洇,你信我,你是顶好的人。”那语气中充满了真诚和依赖。
好人?
我曾被唤作妖姬、异类、巫神娘娘,乃至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唯有那位养在深宫的金枝玉叶,才会用“善人”这般贫瘠的词汇形容我,仿佛我是一个简单而又纯粹的存在。
这话飘出朝云台未满三个时辰,暮色初临时分,杜若夫人差人送来的赔罪礼已堆满廊下。两斛斗大的南海明珠泛着幽光,供奉在神女座前,仿佛是两颗神秘的星辰。
另有一株血玉珊瑚通体莹润,权当提前给大公主添妆的贺礼,那颜色鲜艳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我执起珊瑚枝轻笑:“瞧见没?但凡逮着丝缝隙便要扑腾两下,见势不妙又立刻伏低做小。能屈能伸,难怪得宠。”
“这叫谋略,你该学着。”我斜倚在贵妃榻上,将珊瑚枝抛回锦盒,仿佛抛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公主淡淡扫过那些珍宝,鎏金托盘映得她眉眼陡然锋利,这才显出几分天家贵胄的骨相,宛如一把出鞘的利剑。
“那是因为父皇从未交付真心。若得真情眷顾,何须这般机关算尽。”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
12
从郢都出发的车队,一路蜿蜒如飘带,自天祈山往湄水之源去。
公主身边多了一位将军。
蔺厉骁喜欢公主,连我这种对世事不感兴趣的人都知道。
他有一次外出征战,把自己斩落的人头搜集起来,选最大最白净的牙齿做成了一串项链,回来后献给公主。
全京轰动。
公主么……我那时和公主还不熟悉。
大约吓个半死。
我说:「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牙项链。」
公主和我同乘一辆车。
她坚持如此,说是要抓紧学习时间。
然后头晕睡得昏天黑地。
此时她大梦初醒,惊恐中还带着一丝虚弱:
「牙?什么牙……啊啊啊你别跟我提这个字!」
果然。
「我觉得他不是喜欢我,真的。他就是每次回京都要炫耀一下,」公主平复心情,小口抿着我沏的茶,「但只是把东西带回来还不够,所以想了个办法,每次都献给我。
「这样大家就都传开了。尤其是这种男女之间的事儿,传得可快了。」
我说:「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公主警觉地看着我:「我就知道,你心里一直觉得我很容易被男人骗。」
我诚实地点头。
公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大约想到自己平时的所作所为,有点泄气:
「可能他也这么觉得吧,我就是最好骗的公主。但我真的不傻,就为了他爱慕我、我又要和亲这件事,父皇补偿他,直接给他提了半品呢。」
她恨恨地说,
「这种领兵打仗的人,话本里都说是忠诚简单,其实脑子可精了。
「槿洇,我说得对不对?」
我笑着说:「很对。」
车队最前方突然一阵嘈杂的人声。
我循声看过去,侍卫传递着旗语,让后面的车队停下。
蔺厉骁下马冲我行礼:
「巫女娘娘,前头有百姓聚集,希望能得到您的赐福。」
他面色平静,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和公主的话。
「知道了。」
过往也有很多这种事,每回我出行,虽然总有人清场开道,但拦不住百姓的热情。
顾思危曾经跟我说,民间有传言,只要被我碰触过,此生此世除非蓄意作恶,灾病全消。
我当时问他:「你也信这个?」
顾思危答:「若此事为真,天下的冤狱皆可解了,只需使嫌犯先染病,您再碰触之,观其是否康复即可。」
我说:「感觉你比我还不把人当人。」
百姓乌压压地跪在前头,人头攒动,有些一望而知赶了很远的路,来自不同地方的泥土汇聚在一起。
母亲将怀里的婴儿高高地举起来,向我这边递,婴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蹬着腿用力地啼哭。
祈祷声和着啼哭声,在山谷之间飘摇回荡,惊走一群群飞鸟。
我一步步地走过去,听见声浪越来越高,似乎要将我托到山巅、托到云端。
这种场景下我会频繁地想起昭武帝。
想起他对我说:
「阿洇,你有这样的天才,却只为一人奉献,实在太浪费了。我会给你提供最多最好的祭品、帮你培育最珍贵的药材,我会让人奉上你施行法术所需要的一切,哪怕是穷尽四海。
「我会让供奉你的香火点燃在我国界的最边缘,我会让你的名字被所有人知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阿洇?」
情话般动人的语气,如果不是那时我身上伤痕累累、缠绕着锁链。
昭武帝是最初也是最后一任与我共同赐福于百姓的帝王。
他的后世子孙,没有人能承受被百姓无视的事实,站在我身边。
我诵念起赐福的经文。
山呼海啸之间,我回头,对上明黄色的帘幔下,帝骁阴鸷的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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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昭武帝说:「我不要你的宝物,我要风雨。」
我需要重新炼化那把刀,才能彻底治愈心口的伤,然后挣脱他的锁链。
昭武帝嗤笑:「阿洇,不要把我当傻子。」
卫怀朔死得寂寂无名。
曾经的玉面罗刹,在战场上开始变得心神不宁。
乃至他的宝刀,也失去了光辉。
某一次无人传颂的战役里,他的头颅和手中的刀一同滚落了。
叠在层层尸骨之下,血肉化作淤泥,利刃覆满锈蚀。
我再也没有见过风雨。
昭武帝是有史以来文治武功第一的人皇,这不假。
但他捕获我时,我刚刚蠢到被自己锻造的武器重创,以至濒死。
在这件事上,他始终胜之不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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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洇,你能不能给我也赐一下福?」
公主满怀期待地问,「而且你刚刚那种声音到底是怎么发出来的啊?好厉害。」
我说:「你天天跟着我,够福了。」
这话不假,至少她现在确实是诸弟妹眼红的对象,当然,如果忽略这等眼红中潜藏的一丝怜悯的话,就更好了。
公主不服,正要反驳,蔺厉骁突然轻叩车厢。
他手里提着个瘦猴儿似的孩子,衣裳破了,凸起的胸骨根根分明,年纪太小又太瘦弱,看不出男女。
公主惊得微微后撤。
孩子见了,眼里就露出轻蔑的神色。
蔺厉骁说:「这孩子冲撞了公主的车驾,请您发落。」
公主说:「我都不在我的车驾上,冲撞什么?」
她问那孩子:「你有家人吗?」
孩子摇头。
「你吃什么?住哪里?」
孩子又摇头。
「你是男孩女孩?」
孩子开口了,声音是很久没喝过水的那种沙哑:
「女孩。」
公主就跟我说:「槿洇,我想带着她。在我的地方,不影响你——」
「你是公主。你决定就是了。」
出郢都的第三日,公主决定行侠仗义,对象是一个来历不明的乞儿。
顾思危来找我:「人没有调查过,公主这样不成体统。您劝劝她吧。」
我说:「你这么关心公主?」
顾思危说:「臣只是担心,公主随意收容乞儿的事传出去,一路上会有更多乞儿前来,对谁都不利。」
「只要谁都看不出来那是个乞儿,不就得了。」
我懒懒地靠在榻上。
公主走了,空间变得很大。
我毫不怀疑她会马上把那孩子打扮成明月言爱玩的漂亮布偶。
「顾大人,我们要送公主去和亲的。一点儿外头的事不让她见,她在富琴部落会死得比四月的梨花还快。到时候,可没有第二个公主让你送。」
顾思危没再坚持。他说:
「国库不丰,没钱屯兵了,您是知道的。和亲是最好的决定。」
「没人反驳你,顾大人。你负责这些事,我负责不让湄水决堤,免得你今年又收不到银子。」
我看着公主轿辇的方向,
「她现在难得什么也不必负责,随她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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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身边就多了个叫阿帆的女孩,随行的宫人们叫她小姐。
皇帝听了只是说,公主养着好玩,到时候算作陪嫁的媵妾,一起送到富琴部落去。
阿帆不喜欢公主喜欢的东西。
车队休息的时候,她跟着蔺厉骁玩刀、玩弓箭,偶尔还要骑一骑蔺厉骁那匹宝马。
小小的身子跨坐在马上,脊背挺得很直。
我觉得顾思危的担心更没道理了。
洗干净之后,这孩子确实不像一个乞儿。
公主对我说:「我觉得阿帆不是太喜欢我……虽然做善事不能要求回报,但她不亲近我,我其实很伤心。」
「谁说做善事不能要求回报的?」
「天……天道?」
「天道是说善有善报才对。」
我说,「爱没有得到回报,和善有善报可不一样。你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不帮一下,心里难受,所以举手之劳帮了一把。心里过得去,这就是你的回报了。
「公主,你错在不该再产生爱。爱和法力都是有限的东西,能不用,就不用。」
公主定定地望着在练武的阿帆,似乎要汲取什么力量似的。
她说:「槿洇,你说得很对……可是我一看见她,就想起小时候的我。
「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我吃得、穿得都比她好,父皇不见我,但我的父亲到底是皇帝。我只是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很孤单,我在这个世界上也很孤单。槿洇,我真心希望她幸福快乐。」
我说:「公主,有的人不需要爱也能幸福快乐。有的人已经再也无法幸福快乐了。」
阿帆又挽了一个漂亮的剑花,一边的宫人们连连叫好。
公主愣了好一会儿,头一次忘记拍手。
16
到了雍州地界,刺史在行宫安排宴饮,为一干人等接风洗尘。
胡姬一边作舞,一边为席上添酒。
本地特产的佳酿,伴着月琴悠悠,饮人皆醉。
连一向不沾酒的公主也用了一点儿,脸上立刻冒出酡红。
阿帆立在她身侧:「您这是上脸,别喝多了。」
那孩子平时紧绷得像一把弓弦,说出这句话来,已经是了不得的关心。
公主一下子笑盈盈的。
帝骁也难得地注意到了公主。
「阿遥,你这酒量得多练练。富琴部落的大妃,都是很能喝酒的。」
公主连忙称是。很久没和父亲说话,她甚至还有一些紧张。
阿帆在这时突然走了出来。
她跪在地上,说想向皇上献一曲剑舞,感念天家的再造之恩。
公主显然没预料到,但她又惊又喜,向帝骁说:
「父皇,阿帆练得很好呢。」
虽然是国宴,但公主在,帝骁也乐意表演一番家宴的其乐融融。
内总管觑着他的眼色一拍手,舞姬纷纷退下,阿帆提着剑,摆好了起势。
这一回配乐是大鼓。
不是很精妙的舞,步伐间很有些滞涩,但公主看得眼睛一错不错。
公主是帝骁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没存在感的一个。
她小时候生病,报给帝骁,帝骁就会简单粗暴地将伺候的宫人全部换一批。
一来二去,她身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
到长大成人,无人教导,她什么都没有学会。每回去参加贵女的集会,她都很难插得上话。
我想着这些从宫人那里听到的东西。
而她现在要嫁到遥远的、陌生的异族部落,她的父亲甚至只叮嘱她要学会饮酒。
阿帆手里的剑,和着鼓点,划出一道道冷光。公主一边看她,一边观察着帝骁的反应。
那不是一把很好的剑。我突然想。
我想我要给公主打造一把好剑。
一定要非常锋利,即使她迟疑、软弱、温吞,即使她弱不禁风,也总能用这把剑刺伤别人。
我出神的间隙,听见利刃破空的声响。
是阿帆!阿帆的身形突兀地向前一跃,手中的剑直刺坐在主位的君王面上,甚至已经挑开了冠冕上的流珠。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但那一刻她细瘦的脖颈被侍卫刺破,血喷涌而出。
公主大喊:「不要!」
太晚了,血已经溅到了帝骁身上。
众人反应过来,齐齐跪下请罪。
公主也跪下了,但她膝行着去碰阿帆的躯体。
女孩刚刚被她养回了一点肉,脉搏在尚且温热的肌肤下跳动。
她嘴里说着什么,因为血漫到喉头,掺着汩汩的声响。
「狗皇帝……冤枉……我父亲……
「该死……你们都该死。」
公主的脸变得惨白。
她抬起头,好像要寻找什么帮助,帝骁冷冷地看着她。她浑身重重地颤了一下,看向我。
我是唯一没有下跪的人。
我走向公主,用自己的羽纱披风将她包裹起来。
在这个动作里,我第一次拥抱她。
17
阿帆的案子很快有结果了。
她的父亲曾是一方县丞,卷进当年的一起科举舞弊案,皇帝御笔朱批了秋后问斩。
没人愿意触皇帝的霉头去翻案。阿帆算是白白地死了。
蔺厉骁的职爵被一削到底,送回前线戴罪立功。
车队再开道的时候,见流民不避,皆击杀之。
帝骁对公主没有任何旨意。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看见公主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湄水边。
春水初盛的时节,即使在夜里,水声也十分欢腾。
河水浸湿了她的鞋面和裙摆。公主没头没尾地问我:
「槿洇,这些水从哪里来?」
「有的从地底,有的从天上。」
「源源不断吗?」
「源源不断。」
「你说一增一减,一涨一消,有形之物也如此吗?」
「都是如此。」
「那为了这些源源不断的水,失去的是什么呢?」
「地的尽头就是天的尽头。地下的水从那里流到天上,积云成雨,再落回来。」
「人也是这样吗?」
「什么?」
「为了有人活着,要有人死。」
公主轻轻地说。
我答:「是的,人最是这样。」
公主长长地凝望着湄水下游的方向,好像要一起汇入这场奔流。
「槿洇,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救她……我本来以为,救她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说:
「你会救很多人,公主。
「你看到田埂上的阴影了吗?那是今年新发的麦苗。是因为你要参与的祭礼,它们才能在这里生长、才能好好长成,人才有得吃、有得交赋税。
「你看到我们用来传递消息的快马了吗?马蹄上有黑白杂生的毛发,那是富琴部落进献来的马。是因为你要出塞和亲,两国交好通商,才有这些东西,不然它们就会和将士、边关的居民一样,跑死在战争里。」
麦苗随风摆动,好像在应和我的话。
公主呆了好一会儿,才说:
「槿洇,我没想过这些……我都不认识麦苗。
「我是为了跟你学法术才帮忙,这个很自私吧?这也算牺牲吗?」
诚实得令人心碎。
我说:「你的身份已经能做很多事了,公主。不必以命换命,也能带来新生。」
「就像你护佑百姓一样吗,槿洇?」
「差不多,」我咳了一下,「不过我做的这些事主要是因为我厉害。」
公主笑了。
她说:「我要好好学习……虽然我不懂的事情有点多。我想好了,我要在富琴部落做像你一样的人。」
「嗯,很有志向。」
万万年前的水从我们脚下流过。在这样的时间面前,我和公主都太新了。但她的眼睛那么亮,就连更古老的星子,都要映在里头闪耀。
18
湄水之源上的祭台如一座山丘,站上去,要九叩九拜地爬完一百零八个长阶。
虽然这种高度御风不成问题,但这是在给上天行礼,我只能认命。
公主看到台阶,腿就打哆嗦:「槿洇,其实我之前没和你说,我有点恐高。」
「恐高可不能当大巫啊。」
「其实我突然没那么想当了……」
祭礼的前一夜,我吩咐厨子多做点有翅膀的东西给公主加餐。
「多吃点,明天健步如飞。」
「这么简单吗?你难道不是该用那种迅速改善身体的药丸吗?」
「嗯,」我啃着鸡翅,「其实健步如飞是一句咒语来着,不信去问顾思危。」
公主欲哭无泪。
我说:「放心吧,皇帝行动不便,你又必须得在他后面爬,慢慢来。」
事实如此,公主白着脸摇摇晃晃地站在祭台旁边的时候,帝骁看起来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也不知道这老东西还能参加几次祭礼。
吉时已到。台下随行的文武百官分列而立,兵士敲起震天的鼓声。
我向公主比个手势,开始我们排练过很多次的舞蹈。
其实什么都不会也没有关系。一个真正的公主只需要掌握一项本领,就是毫不畏惧地站在所有人都能看见的最高处、最中央。
要承担责任,也要承受荣耀。
大巫跳的舞,是在和神明通信。
刚开始汇报这一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比较轻缓愉快;而后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向神明献上无数赞美、感恩的词汇;最后代表人皇这一脉做出保证,继续励精图治,希冀上天眷爱不改。
每一段公主都跳得很好。她的肢体由紧绷逐渐转为舒展,仿佛真被神明的回音抚慰。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她都很有天赋。
我这样想着,音乐进到皇帝的誓言。
帝骁也休息过来,缓慢地挪进法阵所能覆盖的区域,预备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仪式结束。
大地突然震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