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故事:蝎妖

发布时间:2025-10-07 11:08  浏览量:2

蜀地多山,成都府以西,层峦叠嶂,云雾缭绕。山脚下有一小村,名为栖凤村。村中有一青年,名叫酆宓,年方二十,生得眉目清秀,体格健硕。其父在他垂髫之年便染病撒手人寰,留下他与母亲王氏相依为命。家中别无长物,仅有薄田几分,破屋三间,全赖酆宓每日上山砍柴,挑到十里外的集市贩卖,换些米盐度日。

王氏是个坚韧的妇人,丈夫早逝后,她含辛茹苦将独子拉扯大,平日里纺纱织布,补贴家用。母子二人节衣缩食,一分一厘地积攒,那藏在瓦罐底下的些许铜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盼着能为酆宓娶上一房媳妇,延续香火,也让这冷清的家里添些人气热恼。奈何酆宓心气颇高,相看了几个姑娘,不是嫌人家不够灵秀,便是觉得性情不合,婚事便一年年耽搁下来。王氏心中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这日,酆宓如同往常一样,天蒙蒙亮便带着柴刀、绳索上了山。他手脚麻利,专拣那干枯坚实的柴禾砍伐,日头偏西时,已捆好两大捆沉甸甸的柴薪。他擦了把汗,望着西天那轮渐渐失去温度的夕阳,准备担柴下山。

就在此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随风飘来。那哭声凄切哀婉,似有无尽委屈,在这空寂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清晰。酆宓脚步一顿,心生诧异:“这荒山野岭,天色将晚,怎会有女子哭泣?”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株老槐树下,隐约坐着一个人影。

他放下柴担,小心翼翼走近些看。那树下果然坐着一位女子,正以袖掩面,嘤嘤啜泣。待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酆宓只觉眼前一亮。但见她约莫二八年华,肌肤胜雪,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桃花眼含着泪珠,更是我见犹怜。她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衣裙,料子虽不显华贵,但剪裁合体,绝非寻常村姑的粗布衣衫可比。

酆宓何曾见过如此标致的女子,心头不由一跳,上前几步,隔着一丈远,轻声问道:“这位姑娘,你是何方人氏?为何独自在这深山之中哭泣?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女子见有人来,止住哭声,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未语泪先流,哽咽道:“小女子名唤……胡媚儿。本是邻县人士,前些时日家中突遭变故,父母双双染病亡故,只剩我孤苦一人。此番是欲去成都府投奔远房姨母,怎奈心急赶路,不慎扭伤了脚踝,眼看天色已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起身世飘零,故而悲从中来……”说罢,泪水又如断线珍珠般滚落,那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直看得酆宓心头软了几分,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他心中暗想:“这般品貌,便是城里的小姐也不过如此了。若能娶她为妻,真是我酆宓几世修来的福分!”再看天色,暮霭四合,林间光线迅速暗淡下去,远处传来几声狼嚎。他不及细想,脱口而出:“胡姑娘,此地不宜久留,猛兽出没,甚是危险。若你不嫌弃寒舍简陋,不如随我回家暂住一宿,待明日脚伤好些,再赶路不迟?”

那胡媚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随即化作感激,柔声道:“多谢恩公搭救!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怕要叨扰恩公与家人了。”

“无妨,无妨!”酆宓连忙摆手,心中欢喜。他当即蹲下身,道:“姑娘脚伤,山路难行,我背你下山吧。”胡媚儿略作羞涩,便顺从地伏在他背上。酆宓只觉她身子轻盈,一股似兰非麝的幽香隐隐传来,更是心神荡漾。他一手固定好背上的女子,一手挑起那两捆沉重的柴薪,步履稳健地向山下走去。

回到家中,已是掌灯时分。王氏正在灶间忙碌,听得儿子回来,出门相迎,却见酆宓背上竟背回一个天仙似的姑娘,惊得手中的锅铲差点掉落。

“宓儿,这……这位是?”

酆宓将胡媚儿小心放下,兴奋地将山中遭遇说了一遍。王氏听罢,面上并无喜色,反而眉头微蹙,心中疑窦丛生。她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亮,上下仔细打量这胡媚儿。只见她虽泪痕未干,衣衫沾染尘土,但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自带一股说不出的风流韵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眼波流转间,似乎能勾人魂魄。这气度,这穿戴,哪里像是寻常落难女子?更可疑的是,她声称扭伤了脚,但方才下地时,动作似乎并不十分艰难。

王氏心下思忖:“山野之地,怎会凭空冒出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事出反常必有妖!”但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客气道:“原来如此。胡姑娘遭此不幸,令人同情。既到了这里,便是客人,快请进屋歇息,粗茶淡饭,莫要嫌弃。”

晚饭间,王氏热情布菜,看似随意,实则不断旁敲侧击,询问胡媚儿的家世籍贯、姨母住处等细节。胡媚儿对答如流,言谈举止滴水不漏,但越是如此,王氏心中那不安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饭后,王氏借口让酆宓帮忙收拾,将他拉到厨房角落,压低声音道:“宓儿,此女来历不明,绝非善类。你想想,她那身打扮,那通身的气派,怎会独自一人出现在深山里?还偏偏让你遇上?娘看人多了,此女眉梢带俏,眼神不定,不似良家女子,倒像是……山精野怪幻化而来!”

酆宓正沉浸在邂逅美人的喜悦中,闻言如被泼了一盆冷水,急道:“娘!您多心了!媚儿她父母双亡,脚又受伤,孤苦无依,我们怎能见死不救?再说……再说儿子觉得她很好,若能……若能娶她为妻……”

“糊涂!”王氏厉声打断,见儿子情急,又放缓语气,叹道:“儿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娘是怕你被美色所迷,招致祸端!这女子若真是妖邪,你我母子性命堪忧!”

酆宓虽不以为然,但素来孝顺,见母亲如此坚决,不敢强辩,只是闷闷不乐。

王氏沉吟片刻,道:“今夜你且按娘说的做。我把她安置在你隔壁那间空屋,你回自己房里,莫要闩门,假装睡下,仔细听外面动静。是人是鬼,一试便知!”

酆宓无奈,只得点头应下。

是夜,月华皎洁,如水银泻地,将小院照得亮堂堂的。王氏为胡媚儿铺好床褥,安抚几句,便回了自己房间,吹熄了灯,却和衣而坐,竖着耳朵聆听外面的声响。

酆宓回到自己屋里,依言没有闩门,和衣躺在床上。他心绪烦乱,脑海中尽是胡媚儿那娇媚的容颜和窈窕的身姿。如此佳人,母亲却疑为妖邪,让他如何能甘心?翻来覆去,直到月上中天,仍是毫无睡意。

正当他心烦意乱之际,忽听得隔壁房门“吱呀”一声轻响,似乎被人轻轻推开。酆宓一个激灵,屏住呼吸,悄悄挪到门边,将眼睛凑近门缝,向外窥视。

月光下,只见那胡媚儿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她步履轻盈,哪还有半分脚受伤的样子?她警惕地四下张望,随后身形一闪,竟如鬼魅般飘至院角的鸡窝旁。紧接着,鸡窝里传来一阵急促的扑腾声,伴随着一声短促而凄厉的鸡鸣,随即一切归于沉寂。

酆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汗毛倒竖。只见那胡媚儿缓缓直起身,月光清晰地照在她脸上——那张原本美艳动人的脸,此刻竟带着一种诡异的狞笑,嘴角边赫然沾着淋漓的鲜血!她手中,还拎着一只被咬断了喉咙、尚在微微抽搐的老母鸡!

她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房中,关上了门。

眼前这骇人的一幕,将酆宓惊得魂飞魄散,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他双腿发软,几乎是爬着到了母亲房门口,颤抖着轻轻叩门。

王氏一直未睡,闻声立刻开门。酆宓跌进门内,面色惨白,语无伦次地将所见情景告知母亲。王氏虽早有预料,但闻听详情,亦是心惊肉跳,她紧紧抓住儿子的手,低声道:“莫慌,莫出声!看来此物果然是妖邪!它既已食鸡,暂不会害人。我们且装作不知,熬到天亮再想办法!”

母子二人相拥,瑟瑟发抖。果然,没过多久,酆宓的房门被轻轻敲响。“酆郎……酆郎……你睡下了吗?长夜漫漫,媚儿心中害怕,能否与你说说话?”门外传来胡媚儿娇柔婉转的声音。

酆宓与母亲大气不敢出,死死捂住嘴巴。那女子敲了一阵,见无人应答,似乎有些恼怒,悻悻地哼了一声,脚步声渐远,回房去了。

这一夜,对于酆宓母子而言,可谓度秒如年,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头的恐惧却丝毫未减。

天刚蒙蒙亮,王氏便起身,如同往常一样开始生火做饭。她特意烧了一大锅开水,灶膛里塞满了硬柴,火焰熊熊。酆宓则按照母亲悄声嘱咐,坐在灶前负责拉风箱,他心中虽怕,但知生死攸关,强自镇定。

不多时,胡媚儿也推门而出。她已梳洗整齐,容光焕发,嘴角的血迹早已不见,仿佛昨夜之事从未发生。她走到灶间,倚在门边,笑吟吟地看着酆宓,声音甜得发腻:“酆郎,昨夜睡得可好?昨日承蒙搭救,小女子无以为报。我看酆郎心地善良,为人忠厚,不知……可愿娶媚儿为妻,让媚儿常伴左右,以报大恩?”说着,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酆宓闻言,脊背发凉,却记着母亲的交代,强迫自己挤出一丝笑容,故作惊喜道:“媚儿姑娘此话当真?我……我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他手中拉风箱的动作不停,目光却悄悄扫过灶膛里那烧得通红的柴火。

胡媚儿见他答应,喜形于色,又走近几步,娇声道:“那真是太好了!不如我们今日就……”

她话未说完,异变陡生!

只见酆宓猛地停下拉风箱的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飞快探入灶膛,抓起一根前端烧得正旺、噼啪作响的粗木柴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胡媚儿的面门戳去!

“啊——!”

事起突然,胡媚儿完全没料到这看似被自己迷住的青年会突然发难。那炽热的火焰瞬间燎着了她的头发,灼烧着她的面皮,发出“嗤嗤”的声响和一股焦糊味。她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双手捂脸,痛苦地蜷缩倒地。

说时迟那时快,酆宓不等她挣扎反抗,丢下火棍,一个箭步上前,用尽平生力气,将她拦腰抱起。那女子的身体此刻竟轻若无物。酆宓冲向那口翻滚着沸水的大锅,毫不犹豫地将她头下脚上地掼入锅中!

“噗通”一声巨响,热水四溅。酆宓顺势抓起旁边沉重的木质锅盖,死死压住锅口。王氏也迅速上前,母子二人用身体死死压住锅盖。

锅内先是传来剧烈的挣扎撞击声,锅盖被顶得砰砰作响,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嘶鸣。那声音尖锐刺耳,时而像女子哀嚎,时而又像某种甲壳昆虫的摩擦声。渐渐地,挣扎声越来越弱,最终归于平静,只有沸水仍在咕嘟作响。

母子二人又压了许久,直到确认锅内再无动静,才心惊胆战地松开手,小心翼翼地掀开锅盖。

一股浓郁奇异的腥气扑面而来。两人定睛向锅内看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惊得目瞪口呆!

只见那滚烫的开水中,哪还有什么美娇娘?赫然煮着一只硕大无比的蝎子!那蝎子体型竟有农家用的簸箕般大小,外壳已被烫成暗红色,狰狞的头部、巨大的螯钳和那节节分明、带着毒钩的长尾清晰可见,在沸水中微微颤动,样子骇人至极。

酆宓看到这恐怖景象,回想自己昨夜竟背了这东西一路,还曾生出爱慕之心,只觉一阵后怕与恶心,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半晌说不出话来,心中百感交集,既有除妖后的庆幸,也有劫后余生的虚脱,更有一丝青春幻梦破碎的怅惘。

此事过后,酆宓仿佛一夜间成熟了许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注重女子容貌,而是更加理解了母亲的苦心与生活的真谛。他明白了,有些看似美好的事物,背后可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而朴实无华的生活与真挚的亲情,才是最可贵的。

他将那段离奇而恐怖的经历深埋心底,更加勤勉地砍柴劳作,孝顺母亲。不久后,经媒人撮合,他娶了邻村一个手脚勤快、性情温良的姑娘为妻。新媳妇虽不及那胡媚儿貌美,但心地善良,持家有道,对王氏极为孝顺。

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虽不富裕,却充满了平凡的温馨与幸福。酆宓时常在夜晚望着远处的莽莽群山,心中充满了对命运的敬畏与对当下生活的感恩。那月夜下的惊魂,锅中的妖蝎,都成了他人生中一个沉重而警醒的烙印,提醒着他,脚踏实地,珍惜眼前人,才是安身立命之本。栖凤村的日子,就这样在柴米油盐的烟火气中,平静而安稳地流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