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男子一生未娶,65岁那年接到电话,说他在国外竟当上了爷爷

发布时间:2025-10-04 15:53  浏览量:1

那通越洋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用一把老刨刀,推着一块樟木。

刨花像烫了头的姑娘的发卷,一片片温顺地滚落,木头独有的香气,混着老屋里几十年不变的潮气,是我这辈子最熟悉不过的味道。

电话铃声尖锐地响起来,像一根针,扎破了我屋里这团安静的空气。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一长串,看不懂。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划开了。

“喂?”我的声音,像被木屑卡住了喉咙,有些沙。

对面先是一阵听不懂的鸟语,叽里咕噜的,然后一个年轻的女声,小心翼翼地换成了普通话,虽然腔调有些别扭,但还算清晰。

“请问,是林建国先生吗?”

“我是。”

“林先生,您好。这里是……我……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声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婴儿细细的哭声,很远,又很近。

“有事就说。”我把刨刀轻轻放在木料上,刀刃上还沾着薄薄的木花。

那边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久到我以为是打错了,想挂掉。

“林先生,”那个女声终于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紧张和喜悦的颤音,“恭喜您,您当爷爷了。”

我捏着电话,愣住了。

手里的老伙计,那支跟了我快五十年的“大哥大”,黑色的塑料外壳被我摩挲得油光发亮,此刻却感觉有千斤重。

爷爷?

我,林建国,六十五岁,一辈子没娶过媳妇,连女人的手都没正经牵过几次,到老了,倒凭空出来一个孙子?

我没吱声,以为是现在那些花样百出的骗子。他们骗钱,骗东西,现在连辈分都开始骗了。

电话那头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疑虑,急急地解释:“林先生,您别挂,我说的都是真的。您有一个儿子,叫林远,他……他是我丈夫。我们刚有了一个孩子。”

林远。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记忆的锁眼里,一拧,咯吱作响,满是尘埃的往事,就这么轰隆一声,全倒了出来。

四十多年了。

我以为这辈子,我就守着我这间木工房,守着这些不会说话的木头,一天天等死。

我以为我这棵老树,早就没了根,开不了花,也结不了果。

没想到,在地球那头,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它不仅扎了根,还悄悄地,替我长出了一根嫩芽。

我这一辈子啊,就像手里这块樟木。笔直,坚硬,纹理清晰,闻着也香,可说到底,就是一块木头。没人打磨,没人雕琢,就这么孤零零地杵着,从青葱岁月,杵到了满头白发。

我以为我的人生,早就定了型,就是个光棍木匠的命。

可这通电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在我这块行将就木的老料上,硬生生,刻下了一个崭新的身份。

爷爷。

我把电话贴在耳边,听着那头婴儿的啼哭,那声音,穿过千山万水,穿过四十多年的光阴,像一阵细雨,落在了我心里干涸的河床上。

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我,那一天,对着一屋子的木屑,哭得像个孩子。

第一章 木匠的手

我的生活,简单得像一条直线。

每天清晨五点,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街上的早点铺子还没开张,我屋里的灯就亮了。

洗漱,喝一杯浓得发苦的酽茶,然后就一头扎进我的木工房。

这间木工房,是我爹传给我的,我爹是从我爷爷手里接过来的。林家的手艺,在这条老街上,算是一块小小的招牌。不过到了我这一代,这招牌眼看着就要摘了。

我没有后。

街坊邻居们背后怎么说我,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说我这人脾气怪,性子独,像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年轻的时候,也不是没人给介绍过,可我总觉得不对劲。

她们看我的眼神,要么是嫌我一身木屑味儿,要么是盘算着我这间临街的铺子值多少钱。

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安安静静地看着我干活,一看就是一下午,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盛着星星。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

星星早就落了,我的眼睛也花了,手上的老茧,比老树皮还厚。

“师傅,又琢磨啥呢?”

小张端着一碗刚出锅的拌粉走进来,热气腾腾的,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煎蛋。

他是我的徒弟,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徒弟。

这孩子脑子灵光,就是性子有点浮,总想着一步登天。跟我学了三年,连最基本的榫卯结构还没摸透,就整天琢磨着怎么用电脑建模,怎么搞流水线生产。

“吃吧,吃完把昨天那个衣柜的门板给我磨出来,要三百目的砂纸磨三遍,每一个角都要磨到圆润,不能有一点毛刺。”我接过碗,头也不抬地说。

小张脸上那点笑意,立马垮了下去,嘴里嘟囔着:“师傅,现在谁还这么干啊?人家厂里机器一过,又快又光滑。咱们这纯手工的,费时费力,价格还卖不上去。”

我喝了口汤,辣得恰到好处,暖流从喉咙一直淌到胃里。

“机器磨出来的,是光滑。人手磨出来的,是温润。”我放下碗,拿起一块刚打磨好的小叶紫檀镇纸,递给他,“你摸摸。”

小张不情不愿地接过去,手指在上面来回摩挲。

那镇纸表面,光洁如镜,却又不像玻璃那么冰冷。在晨光下,泛着一层柔和内敛的光泽,像一块凝固的晚霞。手感细腻,仿佛有生命一般,能顺着你的指纹,传递温度。

“感觉到了吗?”我问。

小张点点头,又摇摇头:“是……是不一样。可这得花多少功夫啊?就这么一小块,您磨了两天。”

“功夫,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人心。”我收回镇纸,小心翼翼地用软布包好,“咱们做木匠的,活儿做得好不好,木头自己会说话。你糊弄它,它就给你一张死气沉沉的脸。你用心待它,它就活过来,能陪你好几代人。”

这些道理,我跟他说了无数遍,他听进去多少,我不知道。

或许,这个时代,已经不需要我们这样的老木匠了。

人们喜欢快的,新的,便宜的。一件家具,用个三五年就换,谁还会在意它是不是能传代?

就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变得快餐化。今天爱得死去活来,明天就能形同陌路。

哪像我们那个年代,认定了一个人,就是一辈子。哪怕等不到,那份念想,也能在心里揣一辈子。

小张吃完粉,把碗一推,又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

“师傅,昨天那个电话,谁打来的啊?我看您接完电话,眼睛都红了。是不是哪个远房亲戚?”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通电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掀起的波澜,还没平复。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说我凭空多出来一个儿子,一个孙子?

他非得以为我老糊涂了,净说胡话。

“没什么,打错了。”我含糊地应了一句,拿起墨斗,准备在新的木料上弹线。

“打错了能聊那么久?”小张不信,还要再问。

我脸一沉,手里的墨线“啪”一声,在黄花梨木板上弹出一道笔直的黑线,细如发丝。

“活儿干完了吗?一天到晚,心思就没在正经地方。”

我的脾气一上来,小张就不敢再多嘴了。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爹跟我算是发小,后来出去闯荡,把儿子托付给我,让我好歹教他一门手艺,别在外面学坏了。

他悻悻地走到砂光机旁边,戴上口罩,开始打磨那块门板。

机器的轰鸣声,很快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

这孩子,本质不坏,就是还没懂得,人这一辈子,总得有点自己安身立命的东西。

对我来说,这东西,就是手里的活计。

我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说不出口的话,最后都融进了这一刀一锯,一刨一凿里。

木头是有记忆的。

你高兴的时候,刻出来的线条都流畅几分。你心烦的时候,凿子下去都容易出错。

昨天,我接完那个电话,一整天,脑子都是懵的。

想拿起工具干活,可手就是不听使唤。弹线,弹歪了。开榫,开豁了。一天下来,废了两块好料。

这在我几十年的木匠生涯里,是从未有过的事。

到了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干活,一个人坐在后院的桂花树下,就着一碟花生米,喝了半斤白酒。

酒是辣的,可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我一遍遍地回想那个女声说的话。

林远。

我的儿子。

秋萍,你终究,还是给我留了个后。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等了四十多年?

当年的不告而别,当年的杳无音信,是不是都因为这个孩子?

一个个问题,像虫子一样,在我脑子里钻来钻去,啃噬着我的心。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从柳梢头,慢慢爬到屋顶正中。

月光洒下来,照得院子里一片清冷。

我突然觉得,我这六十五年,好像白活了。

我守着一份虚无缥缈的承诺,守着一门没人稀罕的手艺,守着一间空荡荡的老屋,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而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早就在大洋彼岸,为别人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现在,她走了,却把一个天大的“惊喜”,或者说,一个天大的难题,丢给了我。

我该怎么办?

是当成一个骗局,一个梦,醒来之后,继续过我推刨花、闻木香的日子?

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怕我这颗已经老去的心,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师傅!师傅!”

小张的叫喊声,把我从纷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看见他正指着我的手。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走神,弹线的时候,手指被墨线勒出了一道深深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您今天怎么了?老是走神。”小张一脸担忧。

我摇摇头,把手指含在嘴里吮了吮,一股墨汁的苦涩味,在舌尖上散开。

“没事,人老了,不中用了。”

我重新拉起墨线,这一次,我绷得很紧,很紧。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也一起绷断。

第二章 泛黄的旧照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每天依旧是天不亮就起床,推刨子,拉锯子,凿卯眼。

木工房里,木屑纷飞,时间仿佛也跟着慢了下来。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心里,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那圈涟漪,怎么也散不去。

晚上收了工,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就睡了。我开始失眠。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电话,那个陌生的女声,那个叫“林远”的名字,还有那阵遥远的、婴儿的啼哭。

是真的吗?

会不会是秋萍的家人,或者她后来的丈夫,为了了却她的遗愿,编出来的一个故事?

可他们图什么呢?图我这个糟老头子?图我这间破木工房?

我没什么值得他们图的。

一连几天,我都被这些念头折磨得心神不宁。

活儿也干得不顺手,好几次都差点出了错。小张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一个怪物。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末,我下定了决心。

我得找出来。

我把小张打发回家,让他陪陪女朋友,然后一个人,关上铺子门,搬了张梯子,爬上了阁楼。

阁楼里堆满了杂物,都是些陈年旧物,落满了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旧纸张的味道。

我打着手电筒,在一堆旧家具和破烂里翻找着。

我要找的,是一个樟木箱子。

那是我当年亲手做的,用来存放我和秋萍之间,所有信物的地方。

箱子不大,用的是最好的料子,接缝处严丝合缝,这么多年过去,连一丝潮气都没透进去。

我记得很清楚,当年她走后,我把所有关于她的东西,都锁进了这个箱子里,然后把它塞进了阁楼最深的角落。

我告诉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打开它。

就让那些过去,烂在里面,也烂在我心里。

可现在,我不得不把它找出来。

我需要证据。需要一个东西来告诉我,那通电话,到底是真是假。

我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箱子。

箱子表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蒙着一层灰,像个沉睡多年的老人。

我把它搬下来,用抹布擦了又擦,露出了里面温润的木纹。

箱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小小的铜扣。

我的手,有些颤抖。

我有多久,没碰过这个箱子了?三十年?四十年?

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打开了铜扣。

“吱呀”一声,箱盖被掀开。

一股熟悉的、混着樟木香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的眼睛,瞬间就湿了。

箱子里,东西不多。

几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

一本手抄的诗集,是泰戈尔的,她最喜欢。

一条洗得发白的男士手帕,上面用淡蓝色的线,绣着一棵小小的松树。她说,我这人,就像一棵松树,笔直,倔强。

还有……一张照片。

我拿起那张黑白照片,用指腹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人。

男的穿着一件白衬衫,头发理得短短的,一脸的青涩和拘谨,但眼睛里,却闪着光。

女的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一件碎花布衫,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她的头,微微靠在男孩的肩膀上,满眼的信赖和爱慕。

那就是我们。

四十多年前的林建国,和四十多年前的陈秋萍。

那时候的我们,多好啊。

我们是在乡下插队的时候认识的。我是城里长大的木匠儿子,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下放到了农村。她是当地的姑娘,高中毕业,是村里的小学老师。

我第一眼看见她,是在村口的大榕树下。

她正带着一群孩子念书,声音清脆得像山谷里的黄鹂鸟。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一层金边。

我的心,就那么没出息地,漏跳了一拍。

后来,我帮村里修补桌椅,经常去学校。一来二去,就熟了。

她喜欢看我干活。

她说,我拿着斧头和凿子的样子,特别专注,特别有男人味。

我嘴上不说,心里却乐开了花。每次她来看我,我手里的活儿都干得格外起劲。

我们一起在田埂上散步,看晚霞。

一起在小河边,听她给我念诗。

她说:“建国,等以后政策好了,我们回城里,你就开一间自己的木工房,我继续当老师。我们生两个孩子,一个像你,一个像我。”

我握着她的手,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我跟她说:“秋萍,我这辈子,非你不娶。我给你打一套最好的家具,用最好的红木,一辈子都用不坏。”

誓言还在耳边,可照片上的人,早已被岁月改变了模样。

照片上的那个我,早已变成了现在这个满脸皱纹,两鬓斑白的老头子。

而照片上的她……

我听说,她当年离开村子后不久,就跟着家人去了国外。

从此,我们之间,隔了千山万水,隔了整个太平洋。

我给她写过很多信,可全都石沉大海,没有一封回信。

时间久了,我也就死了心。

我把对她的所有念想,都锁进了这个箱子里,也锁进了我心里最深的角落。

我以为,这就是我们故事的结局。

我,孤独终老。

她,嫁作人妇,儿孙满堂。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分开的直线,再无交集。

可现在,这张照片,这箱子里的旧物,还有那通电话,都在告诉我,我们的故事,或许,还有一个我不知道的续集。

我把照片翻过来。

照片的背面,是她娟秀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赠与建国,愿如此木,坚韧不移。秋萍,一九七八年夏。”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落在了那泛黄的相纸上。

秋萍,秋萍。

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记了这么多年?

你留下的那个孩子,那个叫林远的男孩,他……他长得像我吗?

我把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当年的温度。

阁楼外,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像一首哀伤的歌。

而我,抱着这个尘封了四十多年的箱子,坐在黑暗的阁楼里,一夜未眠。

我心里那个叫“希望”的东西,在熄灭了四十多年后,似乎又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

第三章 河边的承诺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那个下着雨的周末,我没有再干活。我泡了一壶浓茶,就坐在木工房的门槛上,看着门外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任由思绪飘回到那个遥远的夏天。

一九七八年,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变革的开始。但对于我,林建国来说,那是我人生中最明亮,也是最灰暗的一年。

明亮,是因为我遇到了秋萍。

那时候的爱情,简单得像山泉水,清澈见底。

没有车,没有房,甚至连一顿像样的饭都难得吃上。可我们就是觉得快乐。

我记得,我第一次正式约她,是在村子后面的那条小河边。

河水不深,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河边长满了青草,开着不知名的野花。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揣在兜里的一颗糖,都快被我捏化了。

我跟她说:“秋萍,我……我喜欢你。”

说完这四个字,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脸涨得通红,不敢看她。

她没有马上回答。

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拒绝我,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她却突然笑了,笑声像银铃一样。

她从我手里,把那颗已经捏得不成样子的糖拿过去,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然后,她踮起脚尖,在我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那一下,像羽毛一样轻,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整个人都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拉着我的手,说:“林建国,你这个木头脑袋。”

从那天起,我们就算是在一起了。

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在那个年代,自由恋爱,还是件挺出格的事。

我们的约会,总是在晚上,在没人的地方。

田埂上,打谷场,后山的小树林,都留下了我们的脚印和笑声。

她会给我讲书里的故事,讲外面的世界。

她说,她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去北京,去看看天安门。

我跟她说:“等以后,我挣了钱,我带你去。我们坐火车去。”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听我讲木头的故事。

我告诉她,什么木头最硬,什么木头最香,什么木头能做房梁,什么木头能雕花。

我说:“人也像木头,有的人是栋梁之材,有的人,就只能当柴火烧。我啊,可能当不了栋梁,但我愿意做一张最结实的椅子,让你安安稳稳地坐一辈子。”

她听了,总会红着眼圈,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我们最好的时光,就是在河边。

我会用河边的软泥,给她捏各种小动物。小狗,小猫,小兔子。

她总说我手巧,一双做木工的粗糙的手,怎么能捏出这么精细的东西。

我最得意的一次,是用一小块木头,给她雕了一只小鸟。

那只鸟,只有拇指大小,翅膀张开,好像马上就要飞起来一样。我给它上了桐油,挂上红绳,让她戴在脖子上。

她喜欢得不得了,走到哪里都戴着。

她说:“建国,这只鸟,就是我。以后,我就落在你这棵树上,不走了。”

我信了。

我以为,我们真的可以像说好的那样,一辈子在一起。

可是,我忘了,我们那个年代,个人的命运,就像风中的浮萍,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那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村里来了人。

是她城里的亲戚,说是她远在海外的叔公,通过关系找到了他们家,要接他们全家出国。

这个消息,像晴天霹雳,打在了我们俩头上。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河边,坐了很久很久,谁都没有说话。

月光很亮,照在河面上,粼粼的,像碎银子。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建国,我不想走。”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心里疼得像刀割一样,但我能说什么呢?

我能让她为了我,放弃一个更好的前程吗?

我只是一个成分不好的下乡青年,前途未卜。而她,可以去一个全新的世界,过上我们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秋萍,你得走。”我逼着自己,说出这句话,“这是好事。”

“好什么!”她突然激动起来,“离开你,离开这里,再好的地方,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

她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我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你听我说,”我抚着她的头发,声音沙哑,“你先去。等我,等我回了城,稳定下来,我就想办法去找你。我保证。”

“真的?”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真的。”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林建国,这辈子,除了你,谁都不要。我等你,你也等我。我们拉钩。”

我们在月光下,拉了钩。

小拇指勾在一起,像一个解不开的结。

她说:“建我给你写信,你一定要回。”

我说:“我给你写的每一封信,都会告诉你,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我们以为,这只是一个短暂的分别。

我们以为,只要心里有对方,距离和时间,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们都太年轻了。

我们不知道,命运的翻云覆雨手,有多么无情。

她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

我怕我忍不住,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拉着她不让她走。

我一个人,躲在后山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村口那辆带篷的卡车,载着她,和她的家人,越走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感觉,我的心,也跟着那辆车,一起走了。

从那天起,我生命里所有的色彩,都变成了黑白。

我开始疯狂地给她写信。

我写我们的过去,写我对她的思念,写我对未来的期盼。

我把信,寄到她亲戚留下的那个地址,盼着能转交到她手里。

可是,没有回音。

一封,两封,十封,几十封……

我写的信,像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大海,连个响声都没有。

后来,恢复高考了。我拼了命地学习,我想考出去,我想回城,我想离她近一点。

可是,因为我的家庭成分,政审没过。

再后来,知青大返城。我终于回到了这个我从小长大的小镇。

我接手了父亲的木工房,成了一个真正的木匠。

我还在写信,还在等。

我总觉得,她会回来的。

她说过的,她会落在我这棵树上,不走了。

可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我从一个青涩的少年,等成了一个沉默的中年人。

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都劝我,别等了,人家早就在国外嫁人了,说不定孩子都跟你差不多大了。

我不信。

或者说,我不敢信。

我怕我一信了,我这辈子,就真的没有盼头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木工活里。

我把对她的思念,一刀一刀,刻进了那些木头里。

我做的每一件家具,都结实,耐用,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尽善尽美。

因为我记得,我跟她承诺过,要给她打一套最好的家具。

虽然,她可能,永远都用不上了。

现在想来,我这一辈子,就像一个笑话。

一个守着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的傻子。

河边的承诺,还在耳边。

可承诺的人,却早已远在天边。

秋萍,如果你真的给我留下了一个儿子,为什么?

是恨我当年没有留住你?还是……你心里,其实一直都有我?

我看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像是在冲刷着我心里,那些积攒了四十多年的尘埃。

第四章 寄不出的信

有了那个箱子里的旧物作证,我对那通电话的真实性,信了七八分。

但心里,还是有一个疙瘩解不开。

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是四十多年后,秋萍已经不在了,才告诉我这一切?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在我心里缠着,让我寝食难安。

我开始试着,给那个陌生的号码回拨过去。

可是,每一次,电话那头传来的,都是冰冷的、我听不懂的提示音。

我猜,大概是国际长途,我这部老旧的手机,根本打不通。

小张看我整天对着手机发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终于忍不住了。

“师傅,您到底咋了?有心事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我爸交代?”

我看了他一眼,这孩子,虽然平时吊儿郎当,但关键时刻,还是挺关心我的。

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事情的来龙去向,跟他说了。

我从阁楼上的那个樟木箱子说起,说到乡下的那段日子,说到河边的承诺,说到那通改变了我整个晚年的电话。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我自己知道,每说一个字,我的心,都在滴血。

小张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手里的拌粉,都忘了吃,汤汁滴到了裤子上,也毫无察觉。

等我讲完,他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师傅……您这……您这比电视剧还精彩啊!”

我苦笑了一下,没说话。

电视剧,都是编的。可我这人生,却是实实在在的,一天天熬过来的。

“那……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小张小心翼翼地问。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一脸的茫然,“我想联系上他们,可电话打不通。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好办啊!”小张一拍大腿,“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有微信啊!您把号码给我,我帮您加。说不定,对面就是您……您儿子的微信呢!”

微信?

我听说过,现在的人,都用那个聊天。可我一个老头子,哪会用那些新潮玩意儿。

小张不由分说,抢过我的手机,三下五除二,就帮我下载安装,注册好了。

他对着那个号码,搜索,添加好友。

验证信息上,他想了想,帮我打上了一行字:我是林建国。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时间里,小张也没闲着。他开始给我科普,怎么用微信,怎么发语音,怎么视频聊天。

我学得很慢,笨手笨脚的,总按错。

小张却很有耐心,一遍遍地教我。

他说:“师傅,您得学会。以后,您要是真跟您孙子视频,总不能让我一直在旁边当翻译吧?”

孙子……

这两个字,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感觉还是那么不真实。

可我的心里,却涌起了一股暖流。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这辈子,好像也不算太孤单。

等了两天,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我拿起来一看,是一个好友申请通过的提示。

对方的头像,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着,可爱极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

这是……我的孙子?

小张比我还激动,凑过来看了一眼,大叫道:“通过了!通过了!师傅,快,跟您儿子聊聊!”

我点开对话框,看着那个小婴儿的头像,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不知道该打什么字。

我该说什么?

你好,我是你素未谋面的父亲?

还是问他,你母亲,还好吗?虽然我已经知道,她不在了。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对方发来了一段文字。

是英文。

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小张,这……这写的啥?”我赶紧把手机递给他。

小张看了一眼,翻译道:“他说,‘您好,林先生。很抱歉,我中文不好,打字很慢。我是林远。我母亲临终前,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真的是他。

真的是秋萍的儿子,我的儿子。

紧接着,对方又发来了一大段文字,这次是中文,但看得出来,是用翻译软件翻的,语句有些不通顺。

“父亲。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我知道,这很突然。我母亲,她……她保留了您所有的信。但她一封也没有收到过。她以为,您已经忘了她。”

什么?

我所有的信,她都保留了?

可她一封也没收到?

这怎么可能!

我明明,寄出去了那么多封!

我感觉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师傅,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小张也懵了。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冲进里屋,在我那个老旧的书桌抽屉最底层,翻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

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十几封没有寄出去的信。

这些信,是我当年回到城里后写的。

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她亲戚的地址了。我只能把信,寄到我们当年下乡的那个村子,希望村里有人能知道她的消息,帮我转交。

可每一次,这些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退信的理由,都是一样的:查无此人。

我当时以为,是她跟着家人,彻底断了和国内的一切联系。

我以为,是她不想再收到我的信。

我心灰意冷,就把这些退回来的信,收了起来,再也没有寄过。

现在想来,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

那个年代,通信不发达,人员流动又大。她一个外乡人,嫁到了我们村,后来又举家搬迁,村里的人,哪里会知道她国外的地址?

而她寄给我的信呢?

她又是寄到哪里去的?

是寄到乡下,还是寄到我城里的老家?

如果是寄到乡下,那时候我已经返城了,我自然也收不到。

如果是寄到城里……

我突然想起,我们家那片老房子,在我返城前一年,因为城市规划,被拆迁了。我们家,也搬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会不会……

会不会她的信,寄到了那个已经不存在的旧地址?

一个巨大的、横亘了四十多年的误会,就这么荒唐地,摆在了我的面前。

我们,不是她不告而别,也不是我薄情寡义。

我们,只是被那个混乱的时代,被那些阴差阳错的命运,给硬生生地错过了。

我们都在等对方。

我们都以为,是对方先放弃了。

我拿着那些泛黄的信,瘫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这一辈子的等待,我这一辈子的孤单,我这一辈子的意难平,原来,都源于一个如此可笑的误会。

秋萍,秋萍啊。

你在那边,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怨了我一辈子?

手机又响了。

是林远发来的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人,眉眼之间,有我年轻时的影子,但气质,却比我儒雅得多。他穿着西装,戴着眼镜,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

他抱着一个婴儿,对着镜头,笑得很温和。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字。

“父亲,这是我和我的儿子。我给他取名叫‘念’。思念的念。”

思念。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秋萍,你到最后,还是念着我的。

对不对?

第五章 大洋彼岸的声音

和林远的联系,就这么通过一根细细的网线,建立了起来。

一开始,我们都有些笨拙。

他中文不好,我不会外语。我们之间的交流,大多要靠翻译软件,或者让他的妻子,那个在电话里跟我说过话的、名叫安娜的华裔女孩,在旁边帮忙翻译。

我们的对话,总是断断续续,充满了延迟和词不达意的尴尬。

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努力地,想要了解对方。

他告诉我,秋萍当年跟着家人到了美国,生活很不容易。

她一直没有忘记我,一直在给我写信。可那些信,都如石沉大海。

后来,在家人的压力下,她嫁给了一个当地的华人。那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对她很好,也把林远视如己出。

林远说,他的养父,是个很好的人。他给了他一个完整的童年,和优越的教育。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但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亲生父母,是养父的远房亲戚,因为意外去世了。

直到秋萍病重,临终前,才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他。

她把那个我亲手做的、装着我们信物的樟木箱子,交给了林远。

那个箱子,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带出国的。或许,那是她当年,带走的唯一一件,属于我们俩的东西。

她告诉林远,他的亲生父亲,叫林建国,是个木匠,在江西的一个小镇上。

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她让他,一定要找到我。告诉他,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河边的承诺。

她还说,如果我愿意,希望林远能认我这个父亲。

听着安娜断断续续的翻译,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着。

原来,她一直都记得。

原来,她也像我一样,被这个天大的误会,折磨了一辈子。

我无法想象,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怀着我的孩子,苦苦等待我的消息,却最终绝望,是怎样一种心情。

我也无法想象,她后来的人生里,每当看到林远,看到那个长得像我的儿子,心里会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父亲,”安娜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林远说,他母亲,一直保留着您当年给她雕的那只木头小鸟。去世的时候,还戴在脖子上。”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那只小鸟……

我以为,早就丢了。

原来,她一直带在身边,带了一辈子。

秋萍,你这个傻女人。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哪怕是托人带个信,我也愿意漂洋过海去找你啊!

可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斯人已逝,再多的悔恨和眼泪,都换不回那些错过的时光。

林远,或者说,我的儿子,他似乎能感受到我的悲伤。

他通过视频,笨拙地安慰我。

他说:“父亲,不要难过。母亲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说,她这辈子,虽然有很多遗憾,但能有我这个儿子,她已经很满足了。她相信,您也是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会过得很好。”

我看着视频里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百感交集。

这是我的儿子。

我血脉的延续。

可我,错过了他成长的每一个瞬间。

他第一次走路,我不在。

他第一次叫“爸爸”,叫的也不是我。

他上学,毕业,工作,结婚……所有这些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我都缺席了。

我算一个合格的父亲吗?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您……您想看看孩子吗?”安娜似乎看出了我的失落,柔声问道。

我猛地点头。

镜头晃动了一下,对准了一张婴儿床。

床里,那个叫“念”的小家伙,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世界。

他的眼睛,很亮,很清澈。

像极了年轻时的秋萍。

我看着他,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这就是我的孙子。

我林建国,有后了。

从那天起,视频聊天,成了我每天生活的一部分。

因为时差,他们那边是白天的时候,我这里正好是晚上。

我每天收了工,洗漱完毕,就会准时守在手机前。

安娜会抱着小念,出现在镜头里。

我会看着小家伙,咿咿呀呀地,手舞足蹈。

有时候,他会笑。有时候,他会哭。

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我的心。

我不会说外语,安娜的中文也有限。我们之间,说不了太多复杂的话。

但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说话。

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小生命,一天天长大。

安娜会告诉我,小念今天会翻身了,明天长了第一颗牙。

我听着,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满足。

这种感觉,很奇妙。

就像一棵枯了很久的老树,突然在春天,冒出了新芽。

我的生活,不再是只有木头和刨花。

我有了牵挂。

有了盼头。

小张看我每天晚上,都对着手机傻笑,打趣我说:“师傅,您这真是焕发第二春了啊。”

我瞪了他一眼,但心里,却是甜的。

林远的工作很忙,他是一名大学教授,研究历史的。

我们单独聊天的时间不多。

但每一次,他都会很认真地,听我说过去的事。

我给他讲,我和他母亲,当年在乡下的点点滴滴。

讲我们一起看过的晚霞,一起走过的田埂。

讲我当年,是怎样地想她,怎样地等她。

他听得很仔细,虽然很多时候,他需要借助翻译软件才能完全明白。

他说:“父亲,谢谢您。谢谢您告诉我这些。让我母亲的形象,在我心里,变得更完整了。”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父亲,您……您愿不愿意见见我们?”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见面?

去那个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叫“美国”的地方?

我这辈子,连我们省都没出过几次。

让我一个人,漂洋过海,去一个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我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害怕。

“我……我……”我结结巴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您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林远似乎猜到了我的顾虑,“机票和所有费用,都由我来承担。安娜可以去机场接您。我们……我们都很想见您。小念,也该见见他的爷爷。”

爷爷。

这个称呼,像一把重锤,敲在了我的心上。

是啊。

我是他的爷爷。

我怎么能,一辈子,只在手机里,看我的孙子呢?

我应该去抱抱他,亲亲他。

我应该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来自中国的,做木匠的爷爷。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我这辈子,最大胆,也最疯狂的决定。

我要去。

我要去见我的儿子,我的孙子。

我要去秋萍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看看。

我要去她的墓前,亲口告诉她:

秋萍,我来了。

我来替你,看看我们的儿子,和我们的孙子。

第六章 一张机票的分量

决定要去美国,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一道道坎。

第一道坎,就是护照和签证。

我一个土生土长的老木匠,这辈子连身份证都没用过几次,更别提护照这种“高级玩意儿”了。

小张自告奋勇,成了我的“全权代理”。

他带着我,跑公安局,跑出入境大厅,填各种各样的表格。

那些表格,密密麻麻的,看得我头晕眼花。很多问题,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填。

“婚姻状况”,我填了“未婚”。

工作人员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申请签证的理由——探望儿子和孙子,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小张在一旁,费了半天口舌,才把这复杂的关系给解释清楚。

拍照的时候,我紧张得浑身僵硬。摄影师让我笑一笑,我扯了扯嘴角,感觉比哭还难看。

折腾了快一个月,总算把所有的手续都办妥了。

当那本印着国徽的深红色护照拿到手里时,我感觉沉甸甸的。

这薄薄的一本册子,承载的,是我后半辈子,一个全新的可能。

第二道坎,是语言。

我一个字的外语都不会说。去了那边,岂不是成了聋子和哑巴?

小张给我买了一本《日常英语三百句》,让我每天背。

我捧着那本书,看着上面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母,感觉比看鲁班的《天工开物》还费劲。

什么“哈喽”、“三克油”,我念得舌头都快打结了。

小张还在我手机里,下载了一个翻译软件,教我怎么用。

他说:“师傅,实在不行,您就对着手机说中文,让它给您翻译。”

我试了一下,对着手机说:“我想喝杯茶。”

手机里立马传出一个字正腔圆的女声:“I want to drink a cup of tea.”

我觉得挺神奇,但心里还是没底。

这玩意儿,到了国外,能管用吗?

最大的坎,其实是在我心里。

我真的要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六十五年的地方吗?

离开我的木工房,离开这些我视若生命的工具和木料?

离开这条老街,离开这些虽然嘴碎但心眼不坏的街坊邻居?

我心里,充满了不舍和恐惧。

我怕,我适应不了那边的生活。

我怕,我跟儿子孙子,会处不来。

我更怕,这一切,都像一场梦。梦醒了,我还是那个孤零零的老木匠。

那段时间,我晚上总是做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乡下,回到了那条小河边。

秋萍就在我对面,笑着看我。

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我伸手想去拉她,可我们之间,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雾。

我一急,就醒了。

醒来,枕头湿了一半。

小张看出了我的焦虑。

他跟我说:“师傅,您别想那么多。您就当是去旅游,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您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再说了,您不是一直想给您孙子,做个小礼物吗?您不得亲手送过去啊?”

他一句话,点醒了我。

是啊。

我得给我的大孙子,准备一份见面礼。

我这个当爷爷的,第一次见面,总不能空着手去。

送什么好呢?

我想了很久。

钱,他们不缺。

吃的穿的,那边什么都有。

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送我亲手做的东西,最能代表我的心意。

我找出了一块我珍藏了多年的金丝楠木。

这块木料,木质细腻,纹理华美,在光线下,能看到金丝闪动,是做小玩意儿的上等材料。

我决定,给我的孙子,雕一个木马。

一个可以摇的,可以陪他长大的木马。

我画了图纸,选了吉日,焚香净手,然后才开始动工。

我把这几十年的手艺,全都用在了这个小小的木马身上。

每一个部件,都用最传统的榫卯结构连接,不用一颗钉子。

马的身体,我打磨得圆润光滑,没有一丝棱角,生怕会伤到孩子。

马的眼睛,我用黑檀木镶嵌,炯炯有神。

马的鬃毛和尾巴,我一刀一刀,刻得纤毫毕现,仿佛在风中飘动。

整整半个月,我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这个木马上。

小张都说我着了魔。

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我给木马全身都擦上天然的木蜡油时,看着这个凝聚了我所有心血和期盼的作品,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仿佛已经看到,我的孙子,骑在这个木马上,咯咯地笑着,摇啊摇,摇过了他的整个童年。

机票,是林远给我订好的。

出发前一天,小张帮我收拾行李。

我的行李很简单。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常备的药,还有那本翻得起了毛边的《日常英语三百句》。

最重要的,就是那个用棉布和泡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马。

小张把机票的行程单打印出来,塞进我的口袋,千叮咛万嘱咐。

“师傅,到了机场,您别乱走。找不到路,就拿着这个单子问工作人员。人家一看,就知道您要去哪儿。”

“还有,手机一定要充好电,保持开机。下了飞机,安娜姐会去接您。她的照片,我存您手机里了,您看清楚。”

“钱我也给您换了点美金,您省着点花。”

他絮絮叨叨的,像个管家婆。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

这孩子,跟我这几年,也长大了。

临走前,我把木工房的钥匙,交给了他。

“小张,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铺子,就交给你了。你想接活儿就接,不想接,就帮我看着,别让它荒了。”

小张接过钥匙,眼圈红了。

“师傅,您放心去。家里有我呢。您在那边,要是过得不习惯,就早点回来。我等您。”

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话。

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小张就开着他那辆二手的小面包车,送我去了省城的机场。

一路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里空落落的。

这是我第一次,要离开这片我熟悉的土地,去一个完全未知的远方。

前路是吉是凶,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那遥远的大洋彼岸,有我的血脉,在等我。

这份牵挂,比任何东西,都重。

它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从我固守了一辈子的壳里,给拽了出来。

也许,人老了,是该换一种活法了。

第七章 陌生的拥抱

我从没想过,飞机会是那么大的一个铁家伙。

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飞机冲上云霄,脚下的城市,变成了一块块小小的积木,我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对我这个老骨头来说,是一种煎熬。

我吃不惯飞机上的饭,睡不着,也看不懂那些电影。

我只能一遍遍地,在心里默念着那几句蹩脚的英语,一遍遍地,看着手机里存着的安娜和小孙子的照片。

飞机降落的时候,我的腿都坐麻了。

走出机场,一股陌生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里的天,好像比家里的更蓝一些。这里的人,金发碧眼,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行色匆匆。

我站在人群里,像一个误入巨人国的蚂蚁,渺小,又无助。

我攥着行李箱的拉杆,手心全是汗。

我该去哪里找安娜?

就在我茫然四顾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林……建国先生?”

声音很熟悉,是那个在电话里跟我说过话的女声。

我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穿着风衣的年轻女人,正举着一个牌子,朝我这边张望。

牌子上,用中文,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的名字。

是安娜。

我赶紧推着行李箱,朝她走过去。

她也看见了我,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您好,爸。”她走上前来,很自然地,用中文叫了我一声。

这一声“爸”,叫得我心里一颤。

我这辈子,还没人这么叫过我。

我有些手足无措,只能讷讷地点点头。

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漂亮,也更有气质。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亲切。

她接过我的行李,说:“一路辛苦了。林远在停车场等我们,他今天有个很重要的课,实在走不开,让我跟您说声抱歉。”

我摆摆手,用我那蹩脚的普通话说:“没事,没事,工作要紧。”

我们走到停车场,我看到了一辆我叫不出牌子的黑色小轿车。

车门打开,一个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从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激动,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几步的距离,互相打量着。

他长得,确实像我。

尤其是那双眼睛,和那个倔强的下巴。

但他比我,要斯文得多,也清瘦得多。

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身上是一股子匠人的粗粝。而他,浑身都透着一股书卷气。

“爸。”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颤音。

这是我的儿子。

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该说什么?

说“你好”?太生分。

说“儿子”?我叫不出口。这个词,在我舌尖上,陌生了四十多年。

最后,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他走上前来,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拥抱。

一个结结实实的,西方式的拥抱。

他的身体,有些僵硬。我的身体,比他更僵硬。

我这辈子,除了小时候我娘抱过我,就再也没跟人这么亲近过。

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和他心脏的跳动。

那是我的血脉。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抬起我那双粗糙的大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

千言万语,都在这两下里了。

回家的路上,气氛有些沉默。

林远开着车,安娜坐在副驾驶,时不时地回头,跟我说几句话,介绍着窗外的风景。

我听得一知半解,只能胡乱地点头。

我的心思,全不在风景上。

我一会儿看看开车的林远,一会儿又觉得,这一切,都像在做梦。

他们的家,在一个很安静的社区。一栋两层的小楼,带着一个漂亮的花园。

安娜推开门,我看到一个白人老太太,抱着一个婴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是我们的保姆,玛丽。”安娜介绍道。

然后,她从保姆手里,把孩子接了过来,抱到我面前。

“爸,这就是小念。”

我终于,见到了我的孙子。

他比视频里,看起来更小,更可爱。

皮肤白白的,像牛奶一样。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黑葡萄。

他看着我这个陌生人,不哭也不闹,只是好奇地,挥舞着他的小手。

我的心,瞬间就被融化了。

我伸出我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想要去抱他,却又怕我这粗手笨脚的,会弄疼他。

“您抱抱他吧。”安娜笑着说,把孩子,轻轻地,放进了我的怀里。

小家伙很轻,软软的一团,像一团棉花。

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奶香味。

我抱着他,感觉自己抱着全世界。

我低下头,用我粗糙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他娇嫩的小脸。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咧开没牙的小嘴,对我笑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这六十五年的孤单和等待,都值了。

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意难平,都在他这个笑容里,烟消云散。

我抱着我的孙子,这个叫“念”的孩子,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悲伤的眼泪。

是喜悦,是满足,是迟到了四十多年的,圆满。

林远和安娜,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们祖孙俩,眼圈,也都红了。

那个下午,阳光很好。

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暖暖地照进来。

我抱着我的孙子,坐在柔软的沙发上。

这个陌生的国度,这个陌生的家,在这一刻,突然让我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

这里,有我的儿子,我的儿媳,我的孙子。

这里,是我的家。

第八章 木纹与人纹

在美国的日子,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奇的。

高楼大厦,宽阔的马路,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还有那些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却对我报以微笑的陌生人。

林远和安娜对我很好。

他们怕我吃不惯西餐,安娜就学着给我做中餐。虽然味道不那么地道,但我吃得心里暖烘烘的。

他们怕我一个人在家无聊,就给我买了一台能看国内节目的电视。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开车带我出去转转。去公园,去博物馆,去看那些我从未见过的风景。

但我知道,我跟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东西。

那层东西,是四十多年的空白,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和文化背景。

我们努力地想要靠近彼此,但很多时候,还是会感到力不从心。

林远是个孝顺的儿子,但他也是个沉默寡言的学者。我们父子俩,常常会相对无言,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我跟他聊木工,他听不懂。

他跟我聊历史,我更是一头雾水。

我们之间,最有效的沟通方式,反而是通过小念。

只要小念在,家里就充满了欢声笑语。

我会抱着他,给他唱我小时候听过的童谣。虽然他听不懂,但总会咯咯地笑。

我会用手指,逗弄他的小手小脚。

他一天天长大,会爬了,会坐了。每一个小小的进步,都让我欣喜若狂。

我来的时候,带给他的那个木马,成了他最喜欢的玩具。

我把他放在木马上,扶着他,轻轻地摇。

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叫着。

看着他纯真的笑脸,我感觉,我这辈子,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有一天,林远带我去了秋萍的墓地。

那是在一个很安静的墓园,绿草如茵,种满了鲜花。

秋萍的墓碑,是一块白色的大理石。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

照片上,是她中年的样子。

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眉眼之间,还是我记忆中那个爱笑的姑娘。

我把一束从花园里亲手摘的白玫瑰,放在她的墓前。

我蹲下来,用手抚摸着墓碑上她冰冷的名字。

“秋萍,我来了。”

我有很多话想跟她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我这些年的思念?说我们之间的误会?说我见到儿子和孙子的喜悦?

好像都不用了。

我相信,她都知道。

我在她的墓前,坐了很久很久。

林远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陪着我,没有打扰。

回去的路上,林远突然对我说:“爸,我能看看您的手吗?”

我愣了一下,把手伸了过去。

他握着我的手,仔细地端详着。

我的手,又粗又糙,关节粗大,布满了老茧和伤疤。这是一双典型的、干了一辈子体力活的手。

而他的手,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干净得没有一丝瑕疵。这是一双握笔杆子,翻书本的手。

“您的手,真巧。”他说,“那个木马,做得真好。小念很喜欢。”

“喜欢就好。”我笑了笑。

“我母亲说,您是最好的木匠。”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她说,您能让木头,活过来。”

我心里一热。

没想到,她给了我这么高的评价。

“爸,”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您……愿不愿意,留下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期盼。

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可是……

我摇了摇头。

“这里很好。你们,也很好。”我慢慢地说,“但是,我的根,不在这里。”

“我的根,在那个小镇,在那个木工房里。我离不开那些木头,离不开那些工具。它们,就像我的老伙计,陪了我一辈子。”

人,就像木头一样。

有的木头,适合漂洋过海,做成精美的家具。

而有的木头,就只适合长在它原来的那片土地上,扎根,生长,直到老去。

我,就是后一种。

林远沉默了。

他可能无法完全理解我的想法,但他选择了尊重。

我在美国,待了三个月。

从夏天,待到了秋天。

临走前,我把我那套用了几十年的木工工具,留给了林远。

那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我跟他说:“我没什么能留给你的。这些东西,跟了我一辈子。你留个念想吧。以后,要是小念对这个感兴趣,你就让他玩玩。”

林远郑重地接了过去。

他说:“爸,您放心。我会好好收着。”

我走的那天,他们全家都来送我。

在机场,安娜抱着小念,让我再抱抱他。

小家伙已经认识我了。他伸出小手,抓着我的手指,不肯放。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生疼。

我亲了亲他的小脸,把一个我用边角料给他雕的小小的、可以含在嘴里的平安扣,塞进了他的手里。

“乖孙,爷爷回去了。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长大。”

转身过安检的时候,我没敢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飞机再次冲上云霄。

这一次,我的心情,和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来的时候,是忐忑,是迷茫。

回去的时候,是踏实,是圆满。

我的人生,像一块有了残缺的木头。

这趟远行,帮我把那块残缺,给补上了。

虽然,补上的地方,还是会留下痕迹。

但它,终究是完整了。

回到家,小张来接我。

看到我,他咧着嘴笑:“师傅,您可算回来了。您再不回来,我都要以为您乐不思蜀了。”

木工房里,一切都还是我走之前的样子。

工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

空气中,还是那股我最熟悉的樟木香。

我拿起我的老刨刀,推了一块木料。

“哗啦”一声,一片完美的刨花,滚落下来。

手感,还在。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每天,推刨子,拉锯子,闻木香。

但有些东西,又不一样了。

我的手机,换成了一个能视频的智能机。

每天晚上,我都会跟大洋彼岸的儿子和孙子,视频聊天。

我看着小念,一天天长大。

他会叫“爷爷”了。

每一次,他奶声奶气地,在视频那头叫我,我的心,都甜得像喝了蜜。

街坊邻居们,都知道了我在国外,有个大学教授的儿子,还有个大胖孙子。

他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从以前的同情和可怜,变成了现在的羡慕和尊敬。

他们说,林师傅,您这辈子,值了。

是啊。

值了。

我这一生,未娶。

但我有了一个好儿子,一个好儿媳,一个可爱的孙子。

我这一生,没有惊天动地。

但我用我的手,守住了一门手艺,也守住了一份承诺。

木头有木纹,人有人纹。

我这辈子的纹路,虽然曲折,虽然有过断裂。

但到最后,它还是连成了一个圆。

一个关于等待,关于错过,也关于最终和解与圆满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