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看到镶满钻石的天空

发布时间:2025-09-09 08:00  浏览量:3

张向红

8月30日,由里马斯·图米纳斯导演、俄罗斯瓦赫坦戈夫剧院演出的契诃夫戏剧《万尼亚舅舅》,在北京保利剧院完成中国首演。这也是该剧自2009年问世以来,在全球23个国家累计演出的第357场。

《万尼亚舅舅》剧照 凡晶文化 供图

有时治愈 常常帮助 总是安慰

《万尼亚舅舅》最动人的段落,无疑是最后一幕。索尼娅一边给舅舅拭泪,一边讲出一大段关于“工作”的告白。当舅甥二人终于送走那两个打乱生活节奏的“贵客”,重新坐回工作台,整理那些他们永远也整理不完的账目时,长夜漫漫日子悠长,他们该如何收拾安顿身心?索尼娅的答案是:工作。

马克斯·韦伯在他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为勤奋工作赋予神圣的意义,而非仅仅将其视作一种单纯的经济活动。工作是天职,是召唤,是信仰实践,还是灵魂得以安宁的救赎之道。韦伯比契诃夫小四岁,他们是同时代的人,他的这部社会学名著问世时,契诃夫已经走到了生命终点。关于“工作”对于凡人的意义,契诃夫笔下俄罗斯某农庄的小女子与社会学的一代宗师竟然“所见略同”。

万尼亚舅舅和索尼娅成年累月的辛勤工作没有得到应有的感谢,反而被轻描淡写、闲抛闲掷;他们从最尊崇的人那里确认了自己的全盘失败;虽然他们的德行被欣赏,但他们爱的人都不爱他们……可悲的是,即使意识到种种不公,万尼亚舅舅的反抗也不过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更准确地说,是怒了两下:他持枪“追杀”教授,居然在那么近的距离两次射偏。

万尼亚舅舅,我们要继续活下去。

我们要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

耐心经受命运给我们的考验。

我们要为别人一直工作到老,没有休息,

当生命走到尽头

我们还得毫无怨言地死去。

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会说

我们吃过苦了,

流过泪了,

饱尝过辛酸了,

这样,上帝就会怜悯我们。

舅舅,亲爱的舅舅,

我们会看到光明、美好、优雅的生活,

我们会感到快乐,

我们终将带着感动与微笑回望现在的不幸,

然后,就可以休息了。

……

这段令人心碎的告白,近乎“求主垂怜”的祈祷,令无数观众流下酸痛的热泪。

瓦赫坦戈夫剧院扮演索尼娅的这个演员与人物天然“贴”——她身量矮小,娃娃音,既像被沉重劳作拖累到未老先衰,又仿佛尚未长大成人。这两种奇特的气质糅合在一起,让人相信,一地鸡毛满腹辛酸,终究要由这样一个小女人收拾拼接,然后,活下去!

契诃夫的许多作品中,都把最有韧性、最“抗造”的角色安排给那个被伤得千疮百孔的年轻女孩,《万尼亚舅舅》中的索尼娅如是,《海鸥》中的妮娜亦如是。

在大部分其他导演的版本里,万尼亚舅舅都会被索尼娅说服。在暗淡的灯光下,老奶妈继续织毛衣,舅甥俩继续手里的工作,然后大幕缓缓拉上。

但是,图米纳斯有点语焉不详:当索尼娅说完这一段台词,四脚朝天躺平在工作台上,仿佛所有力气都已经耗尽;万尼亚舅舅从椅子上缓缓起身,缓缓走到舞台中心;索尼娅起身与他轻轻共舞,她像摆弄人偶一样地将舅舅的双眼撑大、双唇翘起,使他身不由己地睁眼微笑;然后,万尼亚舅舅带着这样的表情,以几乎难以察觉的人偶式细碎台步缓缓后退,后退,后退,直到退出光区,隐入黑暗。

图米纳斯在戏剧舞台上,营造出了电影镜头的“淡出”效果,万尼亚舅舅像所有芸芸众生一样,被吞没被遗忘,隐入尘烟。

在他之前,重复了这个退场动作的是阿斯特罗夫医生,他突如其来喃喃自语地问了一句:“非洲的天气,在这个时候,还是热得怕人吧?”——那是他永远不能抵达的远方。他担心一百年后的人们会怎样看待“我们”,他担忧俄罗斯生态问题并以一己之力做着微薄的努力,他一边鄙视叶莲娜的浅薄一边又忍不住诱惑与被诱惑。而此刻,一切照旧,就像中国的那句俗话——“梦里千条路,早起还得卖豆腐”,他发出孤狼一样的嚎叫,仆人在他身上横七竖八地披挂上了各种工具箱、经纬仪,这个糟蹋了生活也被生活糟蹋了的男子,像牛马被套上重轭,也是这样缓缓后退,后退,直到完全消失。

剧终落幕,字幕条打出一句话:“我们终将带着感动与微笑回望现在的不幸。”

啊,瓦赫坦戈夫剧院这一手可真狠,在《奥涅金》剧终后,他们也缓缓打出一句台词安慰黯然神伤的人们:“生命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为了指引我虔诚地与你相见。”那是塔季扬娜致奥涅金信中的一句话。曲终人散之际,契诃夫在一百多年前写下的话,在人们被狠狠蚀疼的伤口上温柔地覆上了一枚创可贴。

他果然不愧是医者出身,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图米纳斯的冷笑与悲悯

《万尼亚舅舅》中,每一个人都是可悲的失败者,包括那个最盛气凌人的教授。他第一次出场,被图米纳斯装裹得极其矫饰夸张,他从头到脚包裹着严实的黑衣,动作幅度很大,行进速度很慢,再配以虚张声势的音乐渲染,乔张做致得像黑老大炸街。此后他每一次出场都衣着板正,望之俨然。只有一次例外,深夜书房与年轻妻子的对手戏露出本相:一件松松垮垮皱皱巴巴的白色睡袍,大面积地暴露他衰老颓败的身体,连同衰败垮塌的精神世界——万尼亚舅舅早已看穿他虚弱的本质,其实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心知肚明强作镇定呢?他榨取了万尼亚舅舅和索尼娅们的劳动成果,也成功俘获了两位美好女性的爱,但他对自己“德不配位”没有察知,所以,在这一场戏里,他无能狂怒满台暴走,可笑复可怜。

我仿佛看见图米纳斯在冷笑,同时也看到他眼睛里的悲悯。这种态度同样加诸迷人的叶莲娜。她意识到了自己攀缘附丽的人生不过是他人的插曲与脚注,但她无力改变,也无意改变。导演给她配备了一个亮闪闪的铁环,那铁环在两个爱慕者之间滚来滚去,剧本译者苑听雷提供了俄罗斯一位资深剧评人对此的解读:

“她手中的铁环,暗喻着这位渴望背叛年迈丈夫,却仍扮演端庄贤妻的年轻女子的婚戒。通过这场游戏,她一方面摆出诱人姿态展示自己,另一方面将铁环在痴情者之间推滚,仿佛在抉择首任出轨对象……图米纳斯版本中叶莲娜的人生图景,于此已经昭然若揭。”

图米纳斯对契诃夫的剧本未作改动,但加上了自己的锋芒。

而作曲家福斯塔斯·拉杰纳斯的配乐几乎成了舞台上无形而有声的一个角色。提琴低徊短促的音节是医生面对叶莲娜时的不安躁动,当旋律线条被拉长,便是索尼娅深沉真挚却未被回应的爱情。最绝的是小号,谁能想到呢?那么明亮高扬的音色竟然奏出如此寂寞孤独悲凉的音调,“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大抵如此。

所有的痛苦低吟都被倾听

进剧场前,又把日本导演滨口龙介的电影《驾驶我的车》看了一遍,它改编自村上春树的同名小说,与《万尼亚舅舅》简直是严丝合缝地互文。男主角家福说:“契诃夫让人害怕,当你说他的台词的时候,它会拖拽出真实的你。”

我简直想和滨口隔空击掌——如果我们有勇气诚实地面对自己,那么早晚有一天,你会在契诃夫创造的每一个人物身上,都能发现自己的一部分。

这是契诃夫的伟大。也必须是经历过生活的许多磋磨,才能真正理解文学理论家哈罗德·布鲁姆的评价:“契诃夫具有一位伟大作家的智慧,他含蓄地教导我,文学是善的一种形式。”

在《驾驶我的车》里,家福被婚姻中的背叛与隔膜折磨着,最终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女孩“挽救”了他,更准确地说,是互救。当他们在渡利被摧毁的家园相拥,那分明就是万尼亚舅舅与索尼娅的拥抱。

《万尼亚舅舅》是《驾驶我的车》的戏中戏,演员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他们分别用自己的母语进行表演,扮演索尼娅的韩国女生甚至是哑女,她用手语出色地完成了剧终那一段动人心魄的道白,端的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图米纳斯也罢,滨口也罢,在他们的艺术中,所有的痛苦低吟都会被倾听,所有的孤单身影都得到轻柔拥抱:

我们会听到天使的声音,

看到镶满钻石的天空,

我们会看到,

世上所有邪恶和痛苦被淹没在

充满整个世界的爱的海洋中。

那时,我们的生活

就会变得安宁、幸福、甜蜜,

就像亲人的爱抚。

我相信,相信,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