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次郎与莉莉:日本影史最动人的“非恋人”关系，超越爱情的羁绊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寅次郎芙蓉花特别篇》(1997)日本蓝光版封套

在《寅次郎的故事/男はつらいよ》1969)系列中，最受欢迎的作品当属浅丘琉璃子饰演的莉莉与渥美清(1928-1996)饰演的寅次郎之间成熟爱情故事的四部曲：《寅次郎的故事11:寅次郎勿忘我/男はつらいよ 寅次郎忘れな草》(1973)、《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男はつらいよ 寅次郎相合い傘》(1975)、《寅次郎的故事25:寅次郎芙蓉花/男はつらいよ 寅次郎ハイビスカスの花》(1980)、《寅次郎的故事48:寅次郎红之花/男はつらいよ 寅次郎紅の花》(1995)。

浅丘琉璃子初见渥美清时，被他"平凡到惊人的外表"所震撼，但开拍后立刻被其演技征服。

“在《寅次郎的故事11:寅次郎勿忘我》拍摄期间，渥美清先生一开机就会变成另一个人。从那瘦小的身躯中迸发出的能量，让人真切感受到何为真正的专业精神。这让我非常难忘。”

后来，浅丘琉璃子在2020年纪念渥美清的活动时强调：“在我作为演员的一生中，能够遇见渥美清先生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幸运。通过莉莉这个角色，我领悟到了人性中最珍贵的脆弱与温柔。”

因为莉莉与寅次郎其他的爱慕对象的显著区别在于，她与寅次郎之间存在着超越异性关系的同志情谊——两人都是漂泊四方、以旅行为生的流浪者。

正因为能共享唯有彼此才能理解的痛苦与欢欣，这份羁绊比爱情更为牢固。

甚至可以说，对寅次郎而言，莉莉或许是比妹妹樱花(倍赏千惠子 饰)或"寅屋"家人们更能理解他。

在两人初次相遇的《寅次郎的故事11:寅次郎勿忘我》中，他们的对话明显不同于以往的女主角，寅次郎罕见地以平等姿态与她交谈。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1:寅次郎勿忘我》(1973)日本DVD版封套

这种对话风格与《寅次郎的故事14:寅次郎摇篮曲/男はつらいよ 寅次郎子守唄》(1974)》中春川增美饰演的港口城市脱衣舞娘，以及《寅次郎的故事17:再见夕阳/男はつらいよ 寅次郎夕焼け小焼け》(1976)中太地喜和子(1943-1992)饰演的艺妓牡丹如出一辙。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7:再见夕阳》(1976)日本蓝光版封套

作为社会中的边缘人——从事着"可有可无的行当"，这种共同认知将莉莉与寅次郎紧密联系在一起。

这部作品中两人的相遇场景令人印象深刻:在夜行列车上，寅次郎从远处座位默默注视着疲惫地望着窗外的莉莉。

虽然一言不发，但从寅次郎的表情中能看出他对莉莉心境的共鸣与理解。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1:寅次郎勿忘我》(1973)剧照，渥美清和浅丘琉璃子

在接下来的场景中，换作莉莉站在街边，望着寅次郎兜售唱片不顺时主动搭话："根本卖不出去嘛"。

暮色苍茫的港口小镇，并肩而立的两人并不多言。

当莉莉将自己的存在比作"泡沫"时，寅次郎接话道："那可不是普通的泡沫，是浴缸里放的屁绕到背后啪的一声......"。

短短几分钟的对话，或许已让彼此心意相通。

【最微妙的巅峰】

那么，对莉莉而言，寅次郎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们不难想象，在廉价夜总会唱歌的莉莉，必定经历过无数次与醉汉周旋的难堪场面。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1:寅次郎勿忘我》(1973)外景地，渥美清和浅丘琉璃子

继《寅次郎的故事11:寅次郎勿忘我》之后，应影迷强烈要求，浅丘琉璃子再度出演这个系列。凭借本片表现，浅丘琉璃子荣获《电影旬报》最佳女主角奖，其演技获得高度评价。

在《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中，有个场景生动展现了这一点：为了借宿樱花家，深夜从公交站步行途中遭遇醉汉骚扰的莉莉，毫不留情地甩了对方一记耳光。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1975)日本蓝光版封套

面对惊慌失措的樱花，莉莉歉然道："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么不堪的事......"

这个细节让我们得以窥见莉莉的日常生活。

或许对她而言，能够卸下心防撒娇的对象，全世界只有寅次郎一人。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1975)剧照，浅丘琉璃子和倍赏千惠子

然而，面对这份娇态，寅次郎却始终没有以男性的身份回应，只是以挚友的身份包容着。

这种微妙关系在莉莉篇第二部《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的某个场景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在北海道意外重逢的寅次郎、莉莉与船越英二(1923-2007)饰演的流浪老爹三人在廉价旅馆打地铺时，久别重逢兴奋不已的莉莉突然说："寅先生......我体寒，夏天脚也是冰凉的"。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1975)宣传照，渥美清和浅丘琉璃子

若在普通爱情片里，此刻本该酝酿暧昧氛围......谁知寅次郎竟干脆回道："去楼下要个暖水袋吧"。

莉莉却突然钻进寅次郎的被窝嘟囔着："脚好冷帮我暖暖......"。

正当观众心头一紧时，寅次郎却惊呼："哇！好冰！让老爹给你暖！"。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1975)剧照，浅丘琉璃子

这是否意味着寅次郎从未将莉莉视为女性？倒也未必。

在同作品中著名的"蜜瓜风波"后，吵输架的寅次郎趁着下雨，特意拿着伞到柴又车站迎接下班回来的莉莉。

"哇!你来接我啦!"欣喜的莉莉挽着寅次郎手臂共撑一伞回去时，寅次郎脸上分明浮现出朦胧的恋慕之情。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1975)日本DVD版封套

最初并未将对方视为恋爱对象，却在朝夕相处间逐渐萌生异性意识——这种关系令人想起中小学时代纯真的初恋情怀。

可以说在莉莉篇第二部时，两人的关系达到了最微妙的巅峰。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1975)剧照，渥美清和浅丘琉璃子

那么，为何两人最终没有结为夫妻呢？暂且不论莉莉，至少寅次郎在《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时期，始终固执地只怀着"想要帮莉莉实现梦想"这一个念头。

在那个著名的咏叹调场景中，寅次郎当着全家人的面畅谈着要让莉莉登上大舞台演唱的梦想。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5:鸳鸯伞》(1975)剧照，左起：浅丘琉璃子、船越英二、渥美清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份执着其实源于爱意。即便如此，莉莉仍是整个系列中唯一让寅次郎主动求婚的对象。

【要不要成个家】

在《寅次郎的故事25:寅次郎芙蓉花》中，曾在冲绳像夫妻般共同生活的二人在一次争吵分离后，照例又在柴再度重逢。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25:寅次郎芙蓉花》(1980)日本蓝光版封套

正当他们追忆冲绳往事时，剧情突然迎来高潮："莉莉......要不要和我成个家？"

其实在冲绳的日子，对二人而言不过是逃避现实的"过家家游戏"罢了。

虽然享受着被周遭视为夫妻的甜蜜，但当莉莉真正试探寅次郎时，她不得不面对现实："我和寅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25:寅次郎芙蓉花》(1980)剧照，渥美清和浅丘琉璃子

5年前当樱花说"要是莉莉姐能嫁给哥哥......"时，莉莉那句"好啊......只要这样的我不被嫌弃的话"本可成为承诺，却被寅次郎当作玩笑带过。

而5年后的他，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该片或许正是莉莉终于决心与这样的寅次郎划清界限的转折点。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寅次郎的求婚早已错过时机.....就这样，两人开始走上了挚友的道路。

山田洋次导演罕见地在《寅次郎的故事25:寅次郎芙蓉花》的结尾刻意安排了二人在海边小公交站重逢的场景，这种处理或许正是想以"以朋友身份再会"的结结尾，为莉莉篇画上圆满句点。

山田洋次和渥美清

这种处理既保留了系列特有的惆怅美感，又为这段超越爱情的关系赋予了成年人的克制与体面。

后来山田洋次导演自己也承认：“《寅次郎的故事25:寅次郎芙蓉花》是这个系列中我最爱的作品之一。”

在冲绳拍摄本片时，渥美清发现浅丘琉璃子中暑，偷偷让剧组在她椅子下放冰块。

后来，浅丘琉璃子回忆说：“他待所有合作者如同家人般温暖，这点让我非常感动。”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25:寅次郎芙蓉花》(1980)剧照，浅丘琉璃子和倍赏千惠子

渥美清去世后，本片经过杜比系统音效升级和计算机图像修复，山田洋次导演在《寅次郎的故事》系列中只选了本片(加插新片段)推出特別版《寅次郎的故事：寅次郎芙蓉花特别篇/男はつらいよ 寅次郎ハイビスカスの花 特別篇》(1997)来纪念这位平民巨星。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寅次郎芙蓉花特别篇》(1997)日本DVD版封套

【透着悲壮气息】

15年后在《寅次郎的故事48:寅次郎红之花》中重逢时，设定莉莉已经再婚的情节也完全可以理解。

面对已丧偶的莉莉，寅次郎不再抱有当年的悸动，正如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经典台词："她啊，是当年和我有点故事的女人"，这个形容恰如其分地定义了他们的关系。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48:寅次郎红之花》(1995)日内蓝光版封套

倘若《寅次郎的故事48:寅次郎红之花》最初就是作为完结篇来制作，结局或许会截然不同。

但山田洋次导演却选择以开放式结局收尾，通过后来寄到"寅屋"的信件暗示二人再次争吵分离，将他们永远定格为知己挚友。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48:寅次郎红之花》片场,，左起：渥美清、浅丘琉璃子、山田洋次、后藤久美子、吉冈秀隆

想必周游日本的寅次郎，总会突然出现在红颜知己莉莉身边小憩片刻吧。

正是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处理，让影迷们得以在各自想象中延续着寅次郎的故事。

女主角由浅丘琉璃子时隔15年再度出演，自《寅次郎的故事25:寅次郎芙蓉花》后第4次诠释莉莉一角。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48:寅次郎红之花》(1995)剧照，渥美清和浅丘琉璃子

除倍赏千惠子、吉冈秀隆等固定班底外，《遇见你，喜欢你/キャンプで逢いましょう》(1995)的后藤久美子也以泉的角色暌违3年第5度亮相。

本片通过CG合成技术呈现了寅次郎造访前年阪神淡路大地震灾区的场景，向致力重建的市民们传递声援。

作为《寅次郎的故事》系列最终章暨莉莉篇第4部作品，本片的制作背景令人动容。

早在拍摄启动前，渥美清的病情就已是大船制片厂公开的秘密，全体工作人员都怀着某种觉悟投入创作。

浅丘琉璃子之所以同意第4次出演莉莉，或许也正是体察到这一隐情。因此本片制作格外精心，处处透着一股悲壮气息。

尽管渥美清的戏份相较全盛时期大幅缩减，但其存在感却更显浓烈，甚至令人错觉他始终在场。

山田洋次与朝间义隆的剧本构思精妙——失恋的满男(吉冈秀隆 饰)流落奄美大岛，莉莉在不知其身份的情况下，因觉其形迹可疑而带回家中。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48:寅次郎红之花》外景地,后排:渥美清、浅丘琉璃子;前左后藤久美子、吉冈秀隆、山田洋次

当渥美清从石墙后探出头的时机把握，堪称舞台剧"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绝妙瞬间。

寅次郎与莉莉在奄美共同生活的设定，令人欣喜地呼应了15年前的《寅次郎的故事25:寅次郎芙蓉花》。

时过境迁，早已过了玩"过家家"年纪的寅次郎，此番被赋予指导年轻人恋爱的使命。

而历经20年岁月洗礼的莉莉与寅次郎，已然建立起相互理解的旧友关系，这份稳固的成年人羁绊尤为动人。

两人追忆自《寅次郎的故事11:寅次郎勿忘我》相遇以来的种种往事时，怀旧中更透着深切感慨。

山田洋次导演虽未料到此作竟成绝响，但这个场景恰似为寅次郎的恋爱史谱写的安魂曲。

【真正的第49部讲什么】

随着渥美清的离世，《寅次郎的故事》在第48部画上句点。

但鲜为人知的是，若渥美清仍在世，这个系列本将继续——山田洋次导演在第48部拍摄阶段就已构思好续作框架，甚至完成了部分剧情大纲。

那么，这个永远成为幻影的第49部《寅次郎的故事》，原本会讲述怎样的故事呢？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寅次郎芙蓉花特别篇》(1997)剧照，渥美清和浅丘琉璃子

这部已正式公布标题为《寅次郎花巡礼/寅次郎花へんろ》的作品，改编自室生犀星(1889-1962)的小说《兄妹/あにいもうと》，讲述了一对兄妹的故事。

西田敏行(1947-2024)饰演一个痞气十足的哥哥，田中裕子则扮演从美国归来的妹妹——这个曾与美国丈夫私奔的妹妹，在婚姻失败后时隔十余年回到故乡高知县。

电影《抓着彩虹的男人》 (1996)剧照，西田敏行和田中裕子

无法原谅妹妹任性离家的哥哥勃然大怒，两人爆发激烈冲突。目睹全过程的寅次郎终于按捺不住出面调解。

当时西田敏行已凭借《钓鱼迷日记/釣りバカ日誌‎》(1988)系列成为与《寅次郎的故事》齐名的松竹招牌明星，若真能实现渥美清与西田敏行的共演，这部作品必将跻身系列经典之列。

毕竟《寅次郎的故事》本质也是讲述寅次郎与樱花这对兄妹的故事，两组兄妹的对比刻画想必精彩绝伦......

此外，剧本还计划并行描写满男与泉终成眷属的支线，总在逃婚的寅次郎最终会突然现身婚礼，献上一段潇洒祝词后飘然离去。

电影《抓着彩虹的男人》 (1996)剧照，渥美清和倍赏千惠子

最终这个未竟之作以"献给渥美清"的名义，改拍成以乡村影院老板为主角的《抓着彩虹的男人/虹をつかむ男》 (1996)，仍由西田敏行和田中裕子主演。

特别令人动容的是，《抓着彩虹的男人》的结尾通过CG技术让寅次郎惊鸿一瞥地现身，含蓄地暗示这个永远的浪子仍在旅途之中。

电影《抓着彩虹的男人》 (1996)结尾，渥美清

在后来《寅次郎的故事：寅次郎芙蓉花特别篇》里登场的满男，正式迎来人生新篇章。

而后来被号称第49部的电影，就是《寅次郎的故事25:寅次郎芙蓉花》的特别重映版。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9:柴又恋情/男はつらいよ 柴又慕情》(1972)日本DVD版封套

【吉永小百合的遗憾】

事实上，未能实现的拍摄计划的还不止这些，其中还包括吉永小百合饰演的歌子第三次登场的作品。

故事讲述成为聋哑学校教师的歌子(这个设定简直是为吉永小百合量身打造)与重逢的寅次郎，在协助学校事务的过程中再次萌生淡淡情愫......受到歌子感召的寅次郎开始学习手语，最终在车站月台对面用手语向歌子表白爱意。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13:寅次郎失恋记/男はつらいよ 寅次郎恋やつれ》(1974)日本DVD版封套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份心意是否真的传达给了歌子.....这个凄美动人的结局场景，光是读着山田洋次导演在《电影旬报》上透露的这段情节，就让人无比渴望能亲眼看到这样的画面。当然，这终究是永远无法实现的遗憾了......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9:柴又恋情》(1972)剧照，渥美清和吉永小百合

此外，虽不能完全称为"梦幻制作"，但山田洋次导演与编剧朝间义隆曾探讨过《寅次郎的故事48:寅次郎红之花》的前传构想。

早在筹备《寅次郎的故事45:寅次郎的青春/男はつらいよ 寅次郎の青春》(1992)时，莉莉篇就已列入候选之列。

电影《寅次郎的故事45:寅次郎的青春》(1992)日本蓝光版封套

当时的设定是：莉莉嫁给亚洲某地的富豪老人，却始终过着空虚不满足的生活，寅次郎为此专程前去探望鼓励她......

虽然这个版本未能成片，但其核心设定被沿用至《寅次郎的故事48:寅次郎红之花》——莉莉与富商再婚又守寡，继承巨额财产后在奄美大岛过着优渥却寂寞的生活。

当浅丘琉璃子在纪念渥美清的活动中回忆最后合作《寅次郎的故事48:寅次郎红之花》时说到：“在拍摄期间渥美清已需轮椅代步，但坚持不用替身。他拖着虚弱的身体，仍能露出捉弄莉莉时的招牌笑容。”

在这个看似简单的场景里，藏着《寅次郎的故事》最动人的秘密——即使生命将尽，也要让重要的人看见自己最好的笑容。

《电影旬报》1996年9下旬特別号封面，渥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