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碧微回忆3:我已订婚但又不能解除婚约,只好默许和他秘密出走
发布时间:2025-07-11 19:33 浏览量:1
我第一次见到徐悲鸿先生,是在宜兴家里。那时徐先生在初级师范教授图画,和我的伯父姊丈都是同事,那时我已离开了初师,只听到大家都在说他的名字取得怪,以及许多有关他的轶闻轶事。如像他服父丧,白布鞋里却穿双红袜;又说什么他兼授和桥镇始齐女学的课程,天一亮由城里步行三十里赶去上课,中途过家门而不入。在那时候,他被看做与众不同的特殊人物。
有一天他到我家拜访我的伯父,在大厅上坐着谈话。我听说这位闻名已久的大人物来了,一时好奇,借故走过大厅去看了他一眼,但是我对他并没有深刻的印象。
一九一六年,张勋大闹复辟怪剧,想把已经推翻的满清皇帝拉上台,他所率领的辫子兵骚扰江南一带,宜兴城里风声鹤唳,一夕数惊。某一天一大群辫子军冲进我们家来,我大哥挺身而出厉声喝阻,辫子兵居然说要找花姑娘,后来虽然把他们撵走,可是人人担心骇怕,因此我在六月间又去上海。这时候父母已经搬到哈同路民厚南里五十号,父亲则在复旦大学任教。
当时有一位同乡朱了洲先生,和我们还有点亲戚关系,他在上海务本女校教体育,常来我家向我父亲请教学问,称我父母为先生师母。他是我们宜兴的一位名人,年轻时为了破除迷信见庙就打菩萨,弄得地方上的善男信女十分恨他。他体力充沛,食量惊人,据他自己告诉我说,有一次他从宜兴乘小火轮到无锡,和许多男女学生同桌吃饭,他一时兴起,跟一位女生赌吃饭的东道,女生吃一碗他就吃两碗,讲好谁输了谁付账。他以为一个女孩子饭量大不到哪儿去,哪晓得那女生吃了九碗还在添,而他已经吃到十八碗了,实在不能再吃,于是只好认输。然而这一顿十八碗饭听听也是吓坏人的。
后来他到上海,追随陈英士先生从事革命工作,英士先生壮烈成仁,还有一批朋友经常跟在他身边,有饭吃饭,有粥喝粥。那时候有个笑话,说朱先生想洗个澡都得筹一笔钱才行。徐先生到上海以后,第一次来我家拜访父亲,便是朱先生引见的。
徐先生一到我家,就给大家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因为他外貌英俊,态度落落大方,不拘小节。那时候,他对我们一家都非常亲切随和,父亲作一首诗,他会击节称赏;母亲烧一道菜,他也会夸赞一句"天下第一"。父亲母亲都十分喜欢他,同时念他独身在外,难免另眼相看,多加照顾。没有多久,他简直变成我们家里的一分子,只要有空,他总是耽在我们家里。通常星期四下午他学校没有课,吃过中饭他便来了,到星期五早晨才赶去学校;星期六下午来后,更要到星期一早上才走。
相处久了,我们渐渐地知道他的家世,以及他从小到大的奋斗历程。那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徐悲鸿先生原名寿康,是离宜兴城十八里的屺亭桥人,他的父亲徐达章公能诗工书画,一共生了三子三女,因为家境贫寒,一家八口都靠他的父亲卖画鬻字为生。中年达章公信佛,常在寺庙中住,四十多岁便逝世了。徐先生是长子,九岁从父学画,十七岁时父母为他娶亲,由于他不满这门婚事,离家出走,后来他被父亲抓回来结婚。十八岁那年生了一个儿子,他为他取名劫生,意思是"遭劫而生",但是家里的人为他改名为吉生。
在这段期间,他不愿住在家中,跑到上海念了些时书。到十九岁那年,父亲死后他身为长子,当然要负担家庭生活。迫于无奈,只好回到宜兴,一口气接了三家学校的约,一是宜兴城内的初级师范,其他两校在离城卅里的和桥镇,一为彭城中学,另一为始齐女学。
宜兴是水乡,船舶四通八达,交通一向便利,可是徐先生喜欢走路。轮到上和桥镇的课,他黎明即起,健步如飞,一口气跑三十里路,他不觉得苦,每次经过自家门口,也不进去看看家里的人。
教了整整两年的书,他不愿被家累拖住,想要进修,于是悄悄地跑到上海,结识了一位好朋友黄儆寰先生。黄在商务印书馆担任外务,交游广阔,热心慷慨,记忆力特别强,三教九流的人他都熟,当年在上海也小有名气。黄还没有结婚,单身住宿舍,徐先生便住在他那里,住的问题虽然解决,但是生活费用一无着落,往往一天仅吃两个粢饭团充饥。最穷的时候,脱下布马褂,当过四十个铜元,赎时付了十四个制钱的利息。
正在走投无路,毫无办法的时候,忽然看见哈同花园在报纸上登广告,公开征求画仓颉像,据考证仓颉有六只眼睛,徐先生画了一张去应征,获得录取。哈同花园总管姬觉弥,派周剑云坐汽车去迎访徐先生,把他接到哈同花园,和姬觉弥一谈,深获赏识,就此请他担任园中美术指导一类的工作。当时哈同花园设有仓圣明智大学,以及新式舞台,徐先生曾经为"文明戏"画过布景。后来,姬觉弥知道徐先生有意去法国留学,攻研美术,想先把法文学好。于是姬觉弥答应帮忙,由哈同花园供给一切费用,徐先生因而进了震旦大学法文专修科,生活问题同时也得到解决。
徐先生从家乡出来的时候,是瞒住他家里的,当时他在学校改名换姓叫黄扶。老太太晓得他到了上海,曾派人去找,结果是没有找到,幸好他家里还有几亩薄田,勉强可以维持一家的衣食,后来他的二妹招赘了一位木匠师傅,干脆把前面的三间门面打通,开了一爿木匠铺,家里的生活就靠木匠铺的收入维持。等到徐先生进了哈同花园,他才和家里恢复了联系,不时地还寄点钱回去,贴补家用。
徐先生的故事确曾使我感动,并且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钦佩和同情兼而有之的复杂感情。那时候我只十八岁,刚刚从古老守旧的宜兴,来到五光十色的上海,在这接受新潮流思想最快最多的中国第一大都市,我的生活天地仍局限于一楼一厅的家里,我所接触的人物只有家人邻居和至好的亲友,我对我自己的生活目的懵然无知。
徐先生这时闯进我们的家庭,给我带来了新奇的感觉,秘密的喜悦。我觉得他很有吸引力,不仅在他本身,同时也由于他那许多动人的故事,以及他矢志上进的毅力,都使我对他深深地爱慕和钦佩。
我们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因为在我那种守旧的家庭里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们也从来没有交谈过一句私话,即使有偶然的机会,我和他都会尽量地避开。
后来他的太太在家乡生病,病势沉重,徐先生家里不断来信催他回去,他却踌躇不决。当时有一位在哈同花园结识的朋友,很通人情世故,一再地劝他,说是不论你爱不爱这位太太,万一出事,你将来终生都会感到遗憾。徐先生听了他的话,这才决心回家,到家后,不料家里已把他的太太送去常州看病了,是雇了民船去的,一来一回,大概要好几天工夫,徐先生没有等待,便又折回上海。据说他的太太看了病回家,不久便逝世了。因此他们夫妇始终没能见到最后一面。留下一个儿子,由祖母带领,几年后也因为出天花而夭折,才只七岁。
有一天我听到父亲在母亲面前谈他,我表面上装做若无其事,其实我正聚精会神地在听。父亲夸奖徐先生,认为他的人品才貌都难得,他断定他是一个可造的人才,母亲默默地听着,不时嗯啊两声,或者是颔首同意。那时候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最后,父亲慨叹地说:
"要是我们再有一个女儿就好了。"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受了极大的撼动,父亲的话意说得太明显了。虽然徐先生不曾为死去的妻子而伤心,但在他老人家的想像中,少年丧妻毕竟是很悲哀的事,而且他以后也总要再结婚的。为什么要"我们再有一个女儿"呢?因为父亲母亲的两个女儿,我姊姊已嫁到程家,我也和查家订了亲。如果再有一个女儿又将怎样?很显然的,他希望能有这样一位才貌出众、画艺高超的女婿。
就在这个时候,查紫含先生,也就是父母为我订的那位"未婚夫",忽然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这个错误的本身如今看来已不足为奇,但是我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尤其不曾听到有关他的为人性格,于是我便举一而反三,否定了查先生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查紫含先生原来在苏州求学,大概是因为他知道了父亲在复旦执教,特地转到上海复旦大学来念书。他有一个弟弟,那时还只十一二岁,也在上海读小学,正好和我的幼弟丹麟同班,这位查小弟时常到我们家里来玩。
那一年暑假,大考之前,查小弟来找我的父亲,说他的哥哥叫他来,想要一份父亲所出的国文试题。我当时觉得很难过,很不满意,因为我认为他不应该这么没志气,想作弊,这件事给我心理上极大的刺激,从此以后,我对他便有了不好的印象。
一天早晨,母亲为我梳辫子,徐先生坐在一边看,嘴里在和母亲聊天。母亲随便地告诉他说:查家明年说要来迎娶了。我听了不觉一震。后来梳好了头,母亲下楼做饭,徐先生也告辞离去,剩下我一个人在楼上,思前想后,不禁悲从中来,就伏在桌上饮泣。这时忽楼梯急响,徐先生又匆匆地跑回来了,原来他到弄堂口,才想起忘掉了一条手帕,回转来拿,正好撞见我在那儿哭着。他像是很了解我的心情,伸手拍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不要难过。"然后折身下楼。
那年,父亲在复旦大学的一位同事林天木先生,他的夫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薛锦琴,他们都是广东人,民国以前,薛夫人曾在上海张园发表革命演说,慷慨激昂,轰动一时。这时他们住在民厚北里,就在家里办了一间小学,收了十几个学生,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一天林先生和父亲谈起,想找一个助手。父亲看我在家闲着没事,学校的距离又近,因此就推荐了我。自此我开始到学校工作。
有一天,朱了洲先生到我家来,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他突如其来地问我一句:"假如现在有一个人,想带你去外国,你去不去?"
我听了他这么一问,心头立刻就映出了徐先生的影子,这"一个人"和"外国",同时在构成强烈的吸引,它使我心底的暗潮汹涌澎湃,不可遏止,耳畔仿佛响起嘹亮的叫喊声:
"去呀!去!你为什么不去!难道你想等着查家来迎娶?"
其时,房间里是极端的静默,朱先生正凝神地瞪视着我,他的目光好像要穿透我的心胸。我茫然地站着,衡量自己一生中最严重的问题,去?不去?都将决定我未来的命运,然而当时我只有一种紊乱与无助的感觉。
也许是朱先生已经猜中了我的心意,他开始低声地告诉我说,这个人就是徐先生,他在最近时期要到法国留学,他很想带我一同到法国去。
我当然听说过徐先生要到法国的事,可是我连做梦也不曾想到,他竟要带我一同去!
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徐先生带我去究竟是什么用意,由于我一向对徐先生的好感和爱慕,以及逃避查家的即将迎娶,我在那么紧张急迫的气氛里,禁不住朱先生一再连声地催逼,竟脱口而出地说出了我的答复:
"我去。"
朱先生很满意,可是他一再地叮嘱我,这件事千万不可泄漏,否则将会有很大的祸事。最后他又说:关于出国的一切准备和手续,徐先生自会替我办理。我的神志逐渐清醒,想起自己是一个已经订婚的人,在当时的社会风气是绝对不能解除婚约的,所以只好默许秘密出走。
这以后徐先生便私下为我取了一个名字:碧微,还刻了一对水晶戒指,一只上刻"悲鸿",一只镌着"碧微"。他把碧微的名戒整天戴在手上,有人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很得意地笑着回答:
"这是我未来的太太的名字。"
人家追问他未来的太太是谁呢?他神秘地笑笑,不再答复。
不久,徐先生便开始积极地准备一切。他通知所有的朋友,说他就要动身到法国去,姬觉弥先生送了两千元的旅费,我们家里都给他饯过行。
他扬言某月某日启程,其实他仍旧留在上海,为我申请护照,办理出国手续,购买必需的日用品,还做了许多衣服。花色料子和式样,全都按照他所喜爱的挑选,而我后来看了也很满意。因为他是艺术家,懂得色调的配搭和式样的合宜。
那一段时期他匿居在辛家花园康有为先生的家里,当时康有为已经收他为弟子。他的秘密,除了康家,就只有朱了洲先生和我知道。
他和我必需通消息的时候,信就寄到林家的学校去,想不到林家的学校,在这时帮了我很大的忙,成为秘密通信的地方。也曾有过两次,他叫我到辛家花园去看他,我便向学校告了假,悄悄地前往。
一九一七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在激烈地进行,由上海到法国的航线不通,出走的事已经决定了,时间非常紧迫。徐先生决定带我先到日本,再看风色。他把一切出国事项都办好了,便订了日本船博爱丸的舱位,博爱丸定于五月十四日清晨驶往长崎。
十三日我接到了徐先生的秘密通知,他知道我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在信上指点得特别详细。他要我当晚天黑以后,悄悄地离开家,雇一辆黄包车,到爱多亚路长发栈去找他。他并且叮咛我,雇车要找留辫子的车夫,因为那种人比较老实可靠。
由徐先生和朱了洲先生密商定计,到了我离家出走的那一天,朱了洲先生故意来邀请父亲、母亲和二姑出去吃晚饭,饭后再去听戏。他们一走,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当时大概是傍晚六点多钟,我看看天色将晚,暮霭已沉,便竭力使自己镇静,把早先预备好的一封信,放在母亲摆钱账的抽屉里面。我知道母亲每夜一定要打开这个抽屉,她不会看不到我的留书。我那封信故意写得含含混混,大意是说我深感人生乏味,颇有想去自杀的意味。信放好了,我就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家门。邻家已经亮起了灯火,弄堂里还有小孩子在笑闹游戏,我心慌意乱地匆匆迈着步子,走到巷口,按照徐先生的嘱咐,叫了一部黄包车。把地址告诉了车夫,他拉起来就跑,就这样,我离别了鞠我育我十八年的父母,开始走向艰苦人生的旅途。
到了长发栈,徐先生已经等候得很着急了,他一见到我如约而至,不禁大喜过望,但是我们还没有交谈,他又领着我另外换了一家栈房。
那一夜,我戴上了那只刻着"碧微"两字的水晶戒指,从此我的名字也改成了"碧微"。
【蒋碧微(1899-1978),江苏宜兴人,原名棠珍,字书楣。13岁时由父母做主,与苏州查家公子查紫含订婚。17岁时,传闻查紫含企图考试作弊,伤心悔恨。同常来家中的徐悲鸿一见倾心,1917年一起私奔日本。1919年徐悲鸿获得官费留学资格,两人一起赴法国。1921年同富家公子张道藩相识,张道藩表达爱意,为蒋碧微拒绝。由于官费时断时续,蒋碧微与徐悲鸿长期生活困顿,加之徐悲鸿的疏于照顾,蒋碧微对徐悲鸿有了心理隔阂。徐悲鸿、蒋碧微在欧洲生活难以为继,1927年先后回国。回国后,徐悲鸿声誉鹊起,但由于两人的政治倾向、生活观念的歧异、徐悲鸿与孙多慈的绯闻,两人感情逐渐破裂,蒋碧微开始了同国民党要员张道藩的热恋,成为了张道藩的情人。此后徐悲鸿不为蒋碧微所见谅,长期在外飘荡,并与廖靖文结识。1945年徐、蒋离婚,徐以100幅画作和40幅古画(金钱若干)作为补偿,儿子徐伯阳与女儿徐静斐为蒋碧微抚养。1946年1月,徐悲鸿、廖靖文结婚。1948年徐悲鸿与夫人拒绝随国民党政权南迁。1953年,徐悲鸿病逝于北京。解放前夕,徐伯阳、徐静斐先后离开蒋碧微,投入了革命的阵营。1949年,蒋碧微与张道藩同赴台湾,1952年张道藩任"立法院院长"。到台湾后,张道藩将妻子与女儿安置于澳洲,与蒋碧微同居一室,但蒋碧微不能与张道藩同出于公众场所。此后两人感情逐渐平淡,难以挽回。1959年,张道藩接回妻女,蒋碧微与张道藩分离。1968年张道藩死于台湾。1978年蒋碧薇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