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古风故事:退婚
发布时间:2025-07-10 15:18 浏览量: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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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昨日王氏女,今朝杨姑娘,皆宜谢家子,并蒂开两房。东一房,西一房,累得小侯爷,哭爹又叫娘!”
初夏的风本是温煦的,裹着这新编的童谣,穿过半开的窗棂飘进书房,却带上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砰”的一声,父亲将手边的茶盏重重摔在地上,上好的官窑青瓷碎了一地。
他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官袍的下摆扬起阵阵厉风。
“欺人太甚!我这就去永安侯府,我倒要问问他谢家,就是这么教养子孙,作践我王家女儿的吗!”
父亲说着便要往外走,却被我和母亲一左一右拦了下来。
“爹爹此时怒气冲冲地去侯府,不就等于昭告天下,这谣言是真的吗?”
我的声音不大,却成功让他停住了脚步。
我扶着他坐下,缓缓道:“倒不如让人给侯府递个口信,叫景辞哥哥亲自出面澄清。他一开口,比我们说一百句都管用。这样既全了侯府的面子,也保住了女儿和杨家姑娘的清誉。”
“至于那首童谣……”我顿了顿,“不过是些无聊人的把戏。父亲找几个府里的清客,编些前朝名伶的风流韵事,再写几首新的,给茶楼的说书先生和街上那些孩子送去。”
我替父亲续上一杯新茶,递到他手边。
“多给他们些铜子儿,让他们到处传唱。不出三日,京城里有了新鲜事,谁还记得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父亲心头的火气,被我这一番话浇熄了大半。他端起茶盏,审视地看了我片刻,眼里的怒火渐渐化为沉静。
他立时叫来管家,吩咐他给侯府传信儿,随后便叫大哥唤来王家养在府里的清客,让他们照我的话去做。
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一说,几位清客立刻心领神会。
领头的那位老先生拱手道:“大小姐放心,我等皆受相爷恩惠,此事自当尽力而为。”
我对着几人欠身一礼:“那就有劳诸位先生了。”
送走了清客,我转身安慰一脸忧愁的母亲:“娘,您别担心。听说兵部尚书家的小姐也在议亲,许是谁听岔了,才闹出这么个乌龙。等景辞哥哥澄清了,就没事了。”
母亲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我与父亲对视了一眼,彼此心里都沉甸甸的。
我们都清楚,空穴不来风。我不知道谢景辞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但我愿意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可若是他真的负了我……
我王婕,从来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
2,
自从出了这档子事儿,京中贵女的帖子便如雪片般飞入相府。
今儿个徐家小姐请赏牡丹,明儿个李家姑娘邀观锦鲤,一张张烫金的帖子,更像是一封封下了战书的檄文,等着看我如何丢盔卸甲。
我出身琅琊王氏,母亲是清河崔氏的贵女,父亲官居丞相。
我自问才学品貌不输旁人,诗词文章也曾得过圣上几句赞誉,却偏偏在婚事上,被未婚夫婿狠狠折了颜面。
这桩事,已然成了整个京城最大的笑话。
母亲劝我闭门谢客,避一避风头。可我偏不。
我拣了最繁复的宫装,戴上最华丽的珠钗,日日盛装赴宴。
他们想看的,是我的狼狈。我若退缩,便是认了,那才真成了个笑话。
今日是明珠郡主赵晴的品茶宴。
她是定南王捧在手心的小孙女,自幼养在宫中,直到先帝驾崩才出宫,住进了新帝御赐的郡主府。
我与她,是不打不相一架不相识的交情。
年少时同为公主伴读,我俩为了宝华公主,实实在在地动过手。
后来你来我往,倒也斗出了几分情谊。
先帝去后,她独居郡主府,我卸了伴读的差事,常去寻她,一来二去,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旁人的宴席是龙潭虎穴,我须得端着十二分的小心,应付那些话里藏刀的机锋。唯独在赵晴这儿,我能松快片刻。
毕竟,明珠郡主嚣张跋扈的名声响彻京师,没几个人愿意为着几句口舌之快,去招惹她这尊大佛。
“喏,那就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杨月容。”
赵晴挽着我的手臂,朝临风亭里的那道身影扬了扬下巴。
这是我头一回见到她。
一身杏色襦裙,浅绿色的披帛松松地搭在臂弯。
她梳着时下最流行的飞仙髻,一对远山眉微蹙,半倚着朱红栏杆,怔怔地望着塘里的一对鸳鸯出神。
那双眼像是含着一汪秋水,漾着愁,又似乎什么都没在想。
确实是个柔弱无骨的美人,望之我见犹怜,也难怪谢景辞会动心。
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容忍那桩荒唐的传言。
“奇了,我可没给她下帖子,她怎么有脸来的?”赵晴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不行,我这就去把她轰出去,好好的宴会,不能让她在这儿碍眼!”
她当真撸起袖子就要往前冲,被我一把拽住。
“算了。”我摇摇头,“她到底是无辜的,由她去吧。”
“王婕,你就是心太软!”赵晴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我的额头。
我没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杨月容。
或许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她缓缓转过头来,那双含愁带怨的眼,就这么直直地撞进了我的眼底。
我冲她举了举手中的茶盏,微微颔首。
她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
“软?”我收回眼,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声音轻得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晴儿,这出戏才刚开锣,你急什么。”
3,
我与谢景辞的这桩事,与她杨月容何干?
去寻她理论,平白落了下乘,倒显得我王婕沉不住气。
我只管安坐,等着谢景辞给我一个交代。
可我这钓鱼台还没坐稳,鱼儿却自个儿撞了上来。
“王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月容不知何时已立在我身侧,声音轻柔,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席间的喧闹。
我正替赵晴续茶,那细如牛毛的茶叶在沸水中翻滚,舒展开来,像极了眼前这张故作镇定的脸。
她似乎算准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为了所谓的名声,不会驳了她的面子。
“我与杨姑娘今日初见,能有什么话,非要避着人说?”我放下茶壶,抬眼看她。
周遭的谈笑声,霎时矮了下去。
杨月容的眉心蹙得更紧,那双水汪汪的眼里写满了为难,嗫嚅道:“是……是关于谢公子的传言。人言可畏,我想着……”
“杨姑娘多虑了。”
我截断她的话,缓缓起身,迫使她后退了半步。这一下,亭中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无稽之谈而已,何惧人言。”
我向前又走近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还是说,杨姑娘真不顾闺阁清誉,与我的未婚夫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牵扯?”
“不是的!我没有……”
她果然慌了,眼眶迅速泛红,泪珠在眼睫上摇摇欲坠。那副惊惶无措的模样,活像只被逼到绝路的小兽。
美人垂泪,总是能激起旁人的怜惜。我甚至想,要不要将帕子递过去,全了她最后一分体面。
就在这时,一声厉喝从人群外传来。
“住口!”
谢景辞排开众人,疾步闯了进来。他一把将瑟瑟发抖的杨月容拉到身后护住,两道剑眉拧成了一个疙瘩,怒视着我。
“王婕,此事与她无干,是我一人的主意。你不必为难她。”
我有些发怔。
他叫我王婕。
而不是敏敏。
赵晴的品茶宴,只请了京中贵女,他一个外男,是怎么进来的?我望向赵晴,她也满脸错愕,立刻唤来管家。
片刻后,管家躬身来报,永安侯府的小侯爷,已经在郡主府门外守了整整一个时辰。
至于为何要守在门外……
我看着他将杨月容牢牢护在身后的姿态,答案,已经不需要问了。
4,
从懂事起,我就认定自己会是谢景辞的妻子。
王谢两家联姻已久,姑祖母和姑姑都嫁去了谢家,大伯母也是谢家人。
轮到我,嫁给谢景辞,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
至于我怎么想,愿不愿意,从来没人问过。
我喜欢谢景辞吗?当然。
幼时,嫁进谢家的姑姑常带他回娘家。姑姑新婚,尚无子嗣,便将大伯家的谢景辞当亲儿子疼,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因着那纸指腹为婚的婚约,姑姑每次回来,都让我陪他玩。
我们曾换上布衣,溜去看元宵灯会。人潮汹涌,他会张开手臂,小心地将我护在怀里,不让旁人挤到一分。
也曾一道去过玉梁湖畔,只为看那对会跳舞的仙鹤。我还记得,那天骤然下起大雨,我们挤在借来的一把油纸伞下,雨声淅沥,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
伞下的方寸天地里,能听见的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我当时想,就这么过一辈子,也很好。
记忆里的少年,和眼前的谢景辞渐渐重合。他也曾这样护在我身前,为我挡去风雨。
只是如今,眉眼轮廓依稀,人却全变了。
“冲动,莽撞,谢景辞,你这臭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
谢景辞愣住了,随即梗着脖子开口:“我在说你别为难月容的事,好端端的,扯我做什么……”
我嗤笑一声,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我仰头看着这个高出我许多的少年,那个曾执拗地跟在我身后,一声声喊着“敏敏妹妹”的少年。
“谢景辞,谢公子。我自踏入郡主府,直到方才杨姑娘自己走过来,说些有的没的之前,从未主动与她说过半个字。你是哪只眼睛瞧见,是我在为难她?”
“倒是你,外头的风言风语传了快半个月,你不急着澄清,反倒为了个外人,跑来大闹郡主的品茶宴,当众质问你的未婚妻。说你莽撞冲动,难道有错?”
“在座的诸位,哪一位不是名门贵女?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来,将她们的脸面置于何地?不经通报,擅闯郡主府,你又将此间主人置于何地?将皇家的脸面,又置于何地!?”
5,
“我……”
谢景辞一张俊脸涨成了猪肝色,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亭中静得落针可闻,只余下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响。
“说得好。”
赵晴拍了拍手,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她从席上起身,环佩叮当,走到我身侧,下巴抬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孔雀。
“永安侯府的好世子,本郡主的帖子可没递到你府上。擅闯郡主府,惊扰我的贵客,这笔账,我明儿个就进宫跟陛下好好算算,也让陛下评评理,永安侯府是如何教养出这般无礼的子孙。”
她的声调陡然一转,冷冷地扫向杨月容。
“至于这位杨姑娘,本郡主的茶宴,请的都是闺中密友。你是哪家的葱,也配混进来?莫不是想趁乱在本郡主的茶里下点什么东西?”
这话诛心,躲在谢景辞身后的杨月容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往后又缩了缩,攥紧了他的衣袖,细声细气地辩解:“谢公子,我没有……我只是想和王姑娘解释,才求表姐带我来的。”
赵晴顺着她的说辞,在人群里逡巡一圈。
人群一阵骚动,一个穿着藕荷色衫裙的姑娘,被半推半就地挤了出来。
是杨月容的表姐,大理寺卿的女儿甄洛容。
甄洛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先是嗔怪地瞪了杨月容一眼,才慌忙向赵晴行礼:“郡主息怒,是我不好。家母见表妹近来郁郁寡欢,怕她闷出病来,才嘱咐我带她出来散散心。我……我也不曾想她这般拎不清,竟会冲撞了王姑娘。还请郡主宽宏,饶她这一回。”
赵晴本也不是真要为难谁,正要挥手让她们赶紧走人。
可谁也没料到,杨月容身子一软,竟直直地朝着谢景辞怀里倒了下去。
“月容!”
谢景辞一把将人捞进怀里,动作快得像一道残影。他再抬起头时,脸上满是戾气。
“有什么事冲我来!她不过是个弱女子,担不起郡主这般雷霆之怒!今日之事,是我谢景辞一人所为,要上奏要降罪,悉听尊便!”
他打横抱起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的杨月容,转身便要走。
我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谢景辞。”
他脚步一顿。
“我只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三日后,是我的及笄礼。在那之前,你若不能澄清谣言,你我两家的婚约,就此作废。”
谢景辞的身形僵了一瞬,他转过头,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
“敏敏,别闹。我有苦衷,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说完,他再不回头,抱着怀中的杨月容,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郡主府。
6,
品茶宴上那点破事,像长了翅膀,在我踏进相府大门前,就已飞遍了府里每个角落。
连一向温吞的二哥都动了真火,卷着袖子就要带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去永安侯府,嚷嚷着要给谢景辞松松筋骨。
“谢家那小子,欺人太甚!真当我王家没人了!”
话音未落,他腰间的软肉便是一紧。二嫂嫂手上用了力,柳眉倒竖:“长本事了?妹妹临走前说的话,你是一句没听进去!”
二哥疼得龇牙咧嘴,到底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记着呢,这不是……咽不下这口气嘛!”
二嫂嫂赏了他一个白眼,松开手,替我理了理微乱的鬓角:“咽不下也得给我憋着。妹妹自有她的章法,还轮不到你这莽夫去搅局。”
我没掺和他们夫妻俩的官司,径直穿过回廊,往父亲的书房去。
推开厚重的紫檀木门,一股沉香混合着墨卷的气息扑面而来。父亲、大哥,还有府中几位清客早已在里头等着了。
见了礼,父亲示意我坐下,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
“敏敏,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我没直接答话,而是反问他:“爹爹,您派人给侯府递的信,可有回音了?”
父亲沉着脸,捻了捻胡须:“没有。非但没有回音,今儿在朝上,永安侯那老狐狸,从头到尾都躲着我。”
这话一出,满室寂然。
三个月前,永安侯府才送来聘礼,只等我过了及笄礼,便要八抬大轿,迎我过门。
上个月,谢景辞的母亲,我的未来婆婆,还拉着我的手,笑意盈盈地说,要在我的及笄礼上,亲手为我加笄。
这短短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与谢景辞,从来就不止是我们两个人。王谢联姻,盘根错节,牵动的是两大家族,更是朝堂上看不见的风云。
这桩事,若只是谢景辞一时糊涂,永安侯府绝不会是这个态度。
我在郡主府当众给他台阶下,也是在给永安侯府一个表态的机会。
可他们,选了沉默。
“爹爹,女儿以为,此事恐怕不止是谢景辞一人的荒唐,整个永安侯府,怕是都脱不了干系。”
“哼,为父也想到了。”父亲冷哼一声,眼底是翻涌的寒意,“也不晓得永安侯那老东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谢两家,世代通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份延续了百年的盟约,不可能因为小儿女之间的一点龃龉就轻易动摇。
除非,有更大的利益驱使。
又或者,他们窥见了什么我们尚未察觉的秘密。一个足以颠覆王家,甚至让所有与王家沾亲带故的人都万劫不复的秘密。
所以,他们才要如此迫切地,与我们撇清关系。
无论是哪一种,对王家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我心头一凛,从席间站起身。
“爹爹,我想跟您借几个人,去查些事情。”
父亲抬眼,望向书房角落的阴影处。几道人影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对着我躬身行礼。这些人,曾是大理寺最顶尖的探子,如今,是只忠于王家的死士。
父亲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去查。这京城,还没有我王家掀不开的瓦。”
“敏敏,你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爹爹给你顶着。”
7,
接下来的几日,我称病闭门,谢绝了一切拜访。
思危院里静得只听得见风声。
一封封用蜡丸封口的密信,却像长了脚,悄无声息地穿过层层守卫,送到我的妆台前。
看完最后一封,我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捧灰烬,落入脚边的火盆里。
“小姐,”白芷端来新沏的茶,轻声道,“都烧干净了。”
我点点头,接过茶盏,暖意顺着指尖蔓延。
起初,我以为不过是杨月容痴心妄想,想用自己的名节做赌注,博一个前程。我的人查到的,也确实是她对谢景辞动了心思。
可这谣言的源头,却和她没有半分干系。
直到刚刚送来的那封信,才将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
这把火,是永安侯府自己放的。
父亲的书房里,沉香袅袅。他将一卷薄薄的纸推到我面前,神色是少有的凝重。
“看看吧,永安侯那只老狐狸的算盘。”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兵部尚书长女,内定宁王妃。永安侯携子,频访尚书府。
宁王赵端,圣上第三子,生母刘贵妃,素有贤名。当今太子体弱,宁王便是储君之位的热门人选。
我将那张纸推回父亲手边,轻笑了一声。
“这老东西,算盘打得倒是精明,一个儿子,想许两家亲。既舍不得王谢联姻的百年基业,又眼馋着兵部尚书和宁王这条大船。”父亲捻着胡须,声音里透着寒意。
“爹爹,或许他不是眼馋。”我抬起头,迎上父亲探究的审视,“他是在害怕,在自保。”
父亲眉头一蹙。
“他怕我们王家这艘船,撑不了多久了,想提前找好下一条。”我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让书房里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这话,如今听着像个笑话了。”我看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屋檐,“爹爹,您说呢?我们这些所谓的世家,早就成了陛下眼里的钉子,不拔不快。”
父亲沉默了。
当朝太祖,也曾想为太子求娶世家贵女,却被当场回绝,转头便将女儿嫁给了另一世家的庶子。这份耻辱,皇室可记了一百多年。
“永安侯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他急着向皇家表忠心。”我继续说道,“可谢家这一脉,只有谢景辞一个嫡子。皇家又没有适龄的公主,他总不能真让谢景辞去尚了寡居的临漳长公主吧?”
“于是,他挑上了即将成为宁王岳家的兵部尚书府。和宁王做了连襟,也算是攀上了皇亲国戚。这步棋,倒也不算蠢。”
“可他又不够狠。”我摇了摇头,“既想攀龙附凤,又舍不得我王家满门的权势。瞻前顾后,两头都想讨好,最后只会落得个两头都得罪的下场。”
书房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那尊铜兽香炉,还在不知疲倦地吐着青烟。
许久,父亲才长长叹了口气:“敏敏,你说得对。”
我从席上起身,走到他身边,为他续上一杯热茶。
“爹爹,三日后,就是女儿的及笄礼。那一天,永安侯府会给我们一个答复。”我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声音平静,“而我们,也该准备好我们的答案了。”
8,
三日后的及笄礼,相府大门敞开,车马如龙。
府内丝竹声声,宾客往来,衣香鬓影。
父亲的至交故吏,母亲的手帕交,朝中数得上名号的大人并家眷,甚至连平日里鲜少走动的几位王爷和王妃都亲临祝贺。
这其中,最尊贵的,当属奉皇命而来的太子殿下。
出乎我意料,永安侯与侯夫人竟然也到了,正与我父亲寒暄,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
唯独那个最该出现的人,谢景辞,没有来。
“臣女王婕,参见太子殿下。”
我随父亲上前行礼,太子虚扶一把,声音温润,却透着一股久病之人的虚弱。
“王姑娘不必多礼。你的母亲崔氏,与孤的太祖母同出清河崔家,说起来,孤该叫你一声表妹。”
太子殿下容貌俊秀,只是面色有些青白,瞧着确有几分孱弱。
“太子表哥。”
我顺势应下,微微低头,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涩与紧张。他似乎对此很受用。
与太子客套几句,我便借口回房准备。
母亲早就为我备好了礼服,是京城最有名的云裳阁的手笔。
浮光锦做的衣裙,裙摆上缝着指头大小的东海珍珠,衣襟上缀着上好的白玉,在日光下流光溢彩,极尽奢华。
比之宫里的妃嫔公主,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件衣服,连同母亲备下的其他珍贵首饰,早已被我送去了当铺。换来的银两,我亲手交到了太子殿下奉皇命开办的慈幼局管事手中。
这才是今日,太子会亲临的真正缘由。
当我穿着一身嫩柳色的衣裙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满堂的喧哗霎时矮了半截。
这身衣裳并非名贵料子,绣线也是寻常丝线,胜在剪裁得体,衣襟裙摆处绣着的几丛竹叶栩栩如生,平添几分清雅。
人群中响起窃窃的议论声,神色各异。我一一略过,最后落在了主位上的太子身上。他冲我举了举杯,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份赞许。
正宾仍是永安侯夫人。
她走到我面前,一连串的吉祥话说得顺溜无比,只是那笑意,怎么也暖不进眼底。她拿起托盘上的白玉簪,在我绾好的发髻上插了进去。
玉簪冰凉的触感,顺着头皮传遍四肢百骸。
就在父亲扬声宣布礼成的那一刻,宴席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老爷!拦……拦不住啊!”
话音未落,谢景辞已然拨开人群,带着杨月容闯了进来。
他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直挺挺地立在堂中,一双眼直直地看向我父亲。
“王相,”他开口,声音冷硬,“我今日前来,是为我永安侯府,讨回三个月前送到相府的聘礼。”
9,
满堂死寂。
我父亲握着酒杯的手,指节根根泛白。
谢景辞就那么跪在我父母面前,梗着脖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伯父,伯母,”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我要娶月容为妻。只是事发仓促,来不及备下聘礼,恳请二位将……将之前侯府送来的聘礼,暂且归还于我。”
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经卷着风冲了出去。
是我二哥。
他一把揪住谢景辞的衣襟,将人从地上硬生生拖起来,一拳就砸了过去。
“你他娘的说的是什么屁话!”
二哥气得眼睛都红了,拳头跟不要钱似的往下落,“在我妹妹的及笄礼上要聘礼!要去娶别的女人!谢景辞,我看你是脑子里塞满了浆糊,老子今天就给你清一清!”
谢景辞不躲不闪,生生受着,嘴角很快见了血。
他这副引颈就戮的模样,彻底点燃了永安侯夫妇。
“住手!你凭什么打我儿子!”侯夫人尖叫着扑上来,护在谢景辞身前,哭得肝肠寸断。
永安侯则是一脸痛心疾首,指着谢景辞痛骂:“孽障!你给我滚回去!看我今日不打断你的腿!王兄,弟妹,是我教子无方,给你们,给敏敏一个交代!”
一唱一和,演得真好。
我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出荒唐至极的闹剧。
父亲的,母亲的,二哥的,永安侯府的,还有我自己的。
真是……热闹。
“谢景辞。”
我的声音响起,乱成一团的人群竟真的安静下来。
他从他母亲的怀里挣脱,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压低了声音,急切又混乱。
“敏敏,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有苦衷,事急从权,我只能这么做。等我解决了这件事,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等我,好不好?”
他的眼睛里,还是我熟悉的那个少年。
可他的话,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捅进我心口,再狠狠一搅。
喉头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我几乎要喘不过气。
这么多年的情分,原来这么可笑。
“呵。”我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短促的笑,“难言之隐,就可以在我的及笄礼上索要聘礼?事急从权,就可以把我的颜面踩在脚下?”
“谢景辞,我成全你。”
“希望你,别后悔。”
我的及笄礼,成了一场笑话。
我同意退还聘礼,只说东西繁多,需等到明日清点。
谢景辞离开前,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我,最后留下一个锦盒,说是送我的及笄礼物。
他还叫我等他,说娶杨月容只是权宜之计。
他凭什么觉得,我还会等他?
送走所有宾客后,我独自坐在廊下,打开了那个锦盒。
里面是一对粉色琉璃钗。
是我最不喜欢的颜色,敷衍得可笑。
“表妹不喜欢这对发钗?”
温润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我回头,起身行礼:“太子表哥。”
太子殿下走到我身侧,他身形清瘦,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的苍白,却丝毫不减皇家气度。他随手折下一朵开得正盛的海棠,递到我面前。
“表妹容色正好,无需金玉点缀,一支海棠足矣。”
我接过那朵海棠,簪入发髻。
“太子表哥谬赞。敏敏只是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对发钗。”我将那锦盒推到他面前,“留之无用,弃之可惜。”
太子殿下笑了笑,示意身后的内侍收起锦盒。
“既然留着无用,丢了又可惜,”他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我心湖,“那不如,让它物尽其用,发挥它真正的价值。”
我闻言,指尖轻轻抚过发间的海棠花瓣。
片刻后,我抬起头,冲着他展颜一笑。
“多谢太子表哥指点。”
10,
及笄礼的风波还未散尽,相府的动作却快得惊人。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八十八抬朱漆描金的聘礼箱便被悉数抬了出来,从府门一直排到了街尾,阵仗比来时还要浩大。
管家手里拿着礼单,一项项地高声唱报,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核对无误后,便命人重重贴上封条。
最后送上马车的,是我亲笔写就的退婚书,薄薄一张纸,压在最华丽的锦盒上,像一道冰冷的符咒。
当日怎么送来的,如今,便怎么送回去。
永安侯到底还是坐不住,亲自带了厚礼登门致歉,嘴里翻来覆去都是“犬子无状”、“教子无方”云云,对自己那点算计,却是半个字不提。
父亲也不点破,只笑呵呵地同他虚与委蛇,末了,还十分“惋惜”地敲了他一笔。
那些沾着算计得来的金银,转手便以我相府的名义,悉数捐给了太子殿下开办的慈幼局。
王家这艘大船,如今正立在风口浪尖。
想安然靠岸,殊为不易。
眼下最好的法子,便是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投诚,主动削去些枝叶,总好过日后被连根拔起。
夜深时,父亲的书房里还亮着灯。
他与母亲对坐,两人一夜未眠,次日便拿定了主意。
父亲要悬车告老。
在这之前,他翻着族谱,用朱笔在上面圈圈画画。
那些娶了旁系世家女的族人,被调去了清水衙门;尚有几分才干的,则被远远地外放出去,远离京城这滩浑水。
至于那些靠着家世混日子、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纨绔子弟,更是被一撸到底,通通赶回了老家。
一番大刀阔斧的整顿,京中便只剩下官至礼部尚书的堂叔,与我那任轻车都尉的大哥王镇。
父亲的告老折子递上去,皇帝留中不发,驳了两次。
待到第三次,便顺水推舟地准了。
最后一次临朝,百官叩拜,山呼万岁。礼毕,皇帝的声音从丹陛之上传来,问父亲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父亲叩首,朗声道:“臣,为长子王镇,求娶临漳长公主。”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是哗然。
临漳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嫡长女。
当年为保大盛江山,她远嫁北羌和亲,在那苦寒之地,一待便是数年。
直到三年前,大将军率军踏破北羌王庭,才将这位金枝玉叶迎了回来。
公主归朝,皇帝心中有愧,屡次想为她重择佳婿,公主却都拒了。
她只对皇帝说了一句话。
“父皇,儿臣已为大盛嫁过一次。余生,只想为自己活一回。”
自此,公主府大门紧闭,深居简出,连宫里都极少踏足。
长公主的婚事,是皇帝心头的一根刺。
父亲此举,无异于替君分忧。
果然,龙椅上的那位沉默半晌,竟传来一声轻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我大哥王镇,曾有过一位放在心尖上的姑娘。
那姑娘我没见过,只记得她“病逝”那日,大哥喝得酩酊大醉,抱着一坛酒,在院里的梨花树下枯坐了一夜。
醒来后,他便再也没提过那个名字。
这么多年,他一直未曾婚配,只说心里装了一个人,就再也腾不出地方给旁人。
父亲知晓后,长叹一声,只道是造化弄人,便再也不曾催过他的婚事。
我以为,大哥会拒了这门亲事。
可就在父亲上朝的前一晚,他将大哥叫到书房。
“镇儿,为父想为你求娶临漳长公主,你……”
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大哥便打断了他。
“我愿意。”
他毫不犹豫,平静的脸上,那双死水般的眸子里,竟透出压抑不住的,近乎狂喜的光。
11,
我本以为,大哥和临漳公主的婚事能一锤定音,没承想,还是出了岔子。
皇帝亲自去问了临漳公主的意思,得到的答复,是她不愿。
大哥回来后,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整整一日,滴水未进。
我推门进去时,那坛他珍藏多年的梨花白,已经空了。他靠在窗边,背影萧索,望着院里那棵早就枯死的梨树,像一尊失了魂的石像。
这桩婚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央了与公主府有些往来的赵家姐姐,递了帖子,才终于得了机会,踏入那座寂静的府邸。
见到临漳公主时,她正歪靠在窗边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云锦被,一张脸白得几乎透明。唯有那双红肿的眼,和眼下一片淡淡的青影,给她添了几分憔悴的活气。
“臣女王婕,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就是王相的女儿,是个好姑娘。陪我去园子里走走吧。”
我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搀住她的手,入手一片冰凉。
公主府的园子极大,奇花异草争奇斗艳,开得热烈而放肆。可我身侧的这位公主,却像一朵快要凋零的花。
我们才走了不过一小会儿,她的呼吸就乱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我赶紧扶着她在石凳上坐下,缓了许久,她苍白的脸上才回了些血色。
“你是为了王镇来的吧?”她扯出一个苦涩的笑,眼神飘向远处开得正盛的牡丹,“本宫如今这副样子,你也瞧见了。回去告诉他,不必再为我费心了。”
“殿下可知,家兄为了您,至今未曾娶妻?”
“他娶不娶妻,与本宫何干。”她嘴上说得冷硬,可那紧紧攥着帕子的手,却泄露了她心底的波澜。
“臣女今日来,并非为家兄,而是为殿下您。”
我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覆上她冰冷的手背。
“殿下,过去的遗憾已成定局,难道如今,还要再添一桩吗?”
“可我在北羌……伤了身子,”她声音发颤,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已无法为王家开枝散叶。”
“家兄不在意。”我握紧了她的手,一字一顿,“我们王家,更不在意。”
临漳公主的身子剧烈地一震,那双强忍了许久的眼,终于决了堤,泪水簌簌而下。
良久,她才从我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声音还带着哭腔。
“你先回去吧,容本宫……好好想一想。”
从公主府出来,天色尚早。我带着白芷,绕去了京中最有名的珍琅记。
大哥亲手画了花样子,又亲自挑了最好的珠宝,托珍琅记的老师傅,为临漳公主打了一套头面,算着日子,今日也该取了。
掌柜的见我来了,立刻将那只沉甸甸的梨花木匣子捧了出来。
一顶流光溢彩的宝石花冠,三对赤金嵌宝的珠花簪,一对鎏金缠丝手镯,还有嵌着鸽血红宝石的臂钏,流苏耳坠,珍珠璎珞,一应俱全。
这不止是一套头面,这是大哥压抑了多年的心意,是他在绝望中寻到的一丝光。
我正要让掌柜的包起来,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娇滴滴的女声。
“景辞哥哥,你看这顶花冠好漂亮呀!我的嫁妆备得仓促,正缺一套像样的首饰呢!”
紧接着,是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你喜欢,那就买下来。掌柜的,这套头面,送到兵部尚书府。”
那声音曾是我少女时期最动听的曲子,如今再听,只觉得钻心的烦。
我背对着他们,连转身的力气都懒得提。
掌柜的一脸为难。“二位客官,实在对不住,这套头面,是这位姑娘一早定下的。”
或许是我的背影太过寻常,又或许是他眼里只容得下身边的佳人,谢景辞并未认出我。
他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地同我商量:“这位姑娘,我与未婚妻不日成婚,急需一套头面撑场面,不知姑娘可否割爱?”
“不能。”
我缓缓转过身,对上他陡然惊愕的脸。
“敏敏?”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我,“你买这套头面做什么?你又用不上这样华丽的款式。不如先让给月容,日后,我再赔你一套更好的。”
他身侧的杨月容,适时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景辞哥哥,王姑娘若是不愿,那就算了。我们再看看别的……”
话是这么说,可她那双眼睛,却像长在了那套头面上,满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不舍。
整个大盛,独此一套的花样,用尽心血的巧思,岂是那些冷冰冰的金银俗物能比的。
谢景辞瞧着她那副委屈模样,心疼坏了,咬了咬牙,又转向我。
“敏敏一向大度,我相信,她一定会同意的。”
12,
曾经的谢景辞,会因为我一句喜欢,不远千里去寻一枚寿山石印章。
如今,他却为了别人一句喜欢,劝我大度。
可笑。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我看错了你,谢景辞,你也看错了自己。
“谢公子,”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这东西,我不让。你我婚约已退,你又有什么立场,来要求我?”
“什么退婚?我没有答应!”
谢景辞的惊愕不像装的。
原来永安侯府,竟瞒着他。不过,这与我何干。
“永安侯府收了退婚书,信物也已归还。谢公子,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我,颤抖着伸出手,想来拉我。
我侧身避开,那只手僵在半空。
“不……不该是这样,敏敏,你等我,我去问清楚!”
谢景辞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跑。杨月容也顾不上那套头面了,跺了跺脚,追着他跑远。
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我只觉得一阵荒唐。
“白芷,收好东西,我们回府。”
我将头面送去公主府的第二日,宫里来了人。
圣旨一共两道。
一道,是为大哥和临漳公主赐婚。
另一道,是为我,和太子赵翊。
我跪在地上接旨,脑子里一片空白。
父亲已经告老,大哥的婚事也了了王家的心愿,皇帝为什么还要将我指给太子?
若说是为了情分,那更是天大的笑话。我与太子,不过及笄礼上一面之缘。
没等我理清头绪,太子殿下便亲自登门了。
父亲特意嘱咐,让我陪着太子在园中走走。
“表妹一定很疑惑,父皇为何会为你我赐婚。”
太子随手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海棠,替我簪在鬓边,动作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是我向父皇求的。”
“为何?”我脱口而出。
他笑了,那笑意在清俊的脸上漾开,直达眼底。
“因为,表妹就像这朵海棠。”
海棠无香,却艳压群芳。
初开时无声无息,只在枝头缱绻成一片云霞。待到秋日,便能结出满树金果,清香袭人。
“你退永安侯府婚约时的果决,为临漳皇姐姻缘奔走时的巧思,甚至于王相告老还乡的这步棋,我都看见了你的影子。”
我们走到园中最高的亭子里,太子负手而立,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宫殿。
“我虽为太子,却并非父皇属意的继承人。我身子病弱,母族凋零,父皇数次动过易储的念头,皆因母后临终遗言,才迟迟未决。”
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所以,我需要一位太子妃。一位聪慧果敢,能与我并肩而立的同盟。”
“敏敏,”他转过身,唤着我的小名,“你,愿意吗?”
日光下,我仿佛花了眼,他脸上那层病态的苍白,似乎有些斑驳不均。
我伸出手,握住了他微凉的手指。
“我愿意。”
13,
自从定下与太子的婚事,我便留在府里,安心备嫁。
外面的风言风语,还是会飘进我耳朵里。
“小姐,您听说了吗?那永安侯府的谢公子,不知抽了什么风,闹着不肯娶杨家姑娘了。”
白芷一边替我研墨,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得绘声绘色。
“听说在兵部尚书府闹得天翻地覆,被永安侯拖回去动了家法,打得好几日下不来床呢。”
她顿了顿,又道:“可就这,他还是不松口。最后还是杨姑娘自己以死相逼,这才算把事情压下去。”
我绣完嫁衣上最后一根凤羽的金线,将针尖稳稳收好。
“以后,关于他的事,不必再提。”
嫁衣如火,铺满了整张床榻,那细密的金线在烛光下流淌,晃得人眼花。
我的人生,也该像这嫁衣,换个崭新的颜色了。
大哥与临漳公主成亲后的一个月,便是我与太子殿下的大婚之日。
入东宫的前一晚,夜深露重。
我正对着镜子,试戴那顶沉甸甸的凤冠。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踩断了枯枝。
一道人影翻了进来,带着满身的寒气和酒气。
我心头一跳,险些扶不稳头上的凤冠。
“你怎么来了!”
“敏敏……”谢景辞踉跄着扑过来,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我这一身嫁衣,“你怎么能嫁给太子?你不要我了?我们说好的,你要做我的新娘子,你怎么能反悔!”
我扶着梳妆台站稳,想去关窗,让他立刻离开。
可当他伸手要来抓我时,我还是避开了。
“谢公子,你是不是忘了,半个月前,你已经和杨姑娘成亲了。”
“不是那样的!”他急切地辩解,声音里带着哭腔,“敏敏,你听我解释!”
原来,永安侯与杨尚书合谋,算计了他的冲动和那点可笑的怜香惜玉。
他们骗他说,杨月容要被她父亲当成攀附权贵的棋子,嫁给一个年过七旬的老王爷做续弦。
杨月容的眼泪和寻死觅活,让他头脑一热,竟主动提出要和她假成亲,说等风头过了,再设法让她“病故”,还她自由。
他以为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他甚至从未想过,我愿不愿意去嫁一个有过亡妻的男人,顶着续弦这个名头,成为京中贵女的笑柄。
“晚了,谢景辞。”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如果你一开始就选择告诉我,事情,本不必走到这一步。”
他眼里的光,像是被风吹灭的残烛,一点点暗了下去。他双手死死扒着窗框,不肯放手,整个人都在发抖。
“真的……没有一点可能了吗。”
“没有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放手吧。”
谢景辞哭了。
像小时候我赌气不理他时,他站在院子外,无声地掉眼泪。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张窗台对望着,许久,许久。
他终于还是松开了手,整个人颓然地跌坐在窗外。
14,
七月十一,宜嫁娶,宜乔迁。
我头上的凤冠重得像座小山,压得我整整一天都直不起脖子。
繁琐的礼节终于走到尽头,我被扶进太子寝殿,端坐在床沿,眼前是一片喜庆的红。
跟着我一道嫁过来的白芷,正心疼地帮我揉着酸痛的肩膀。
“娘娘,您饿了一天了,要不要先用些糕点垫垫肚子?待会儿还要与殿下喝合卺酒呢。”
“拿两块牛乳糕来吧。”我声音有些发虚。
“好嘞。”
白芷去了许久都没回来。
我正想偷偷掀开盖头一角,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一步伸了过来,稳稳地托着一碟牛乳糕,递到我面前。
红盖头被轻轻挑开,映入眼帘的,是太子赵翊那张俊秀却略显苍白的脸。
他穿着一身大红喜袍,衬得他更是风姿如玉,正含笑看着我。
“太子殿下……”
“叫我二郎。”
我心头一跳,垂下眼帘,低声道:“二郎……”
饮过合卺酒,他温热的吻落在我的唇上,带着清冽的酒香。
层层叠叠的纱帐落下,隔绝了外间的一切。
烛影摇曳,一室旖旎。
我只记得,那对龙凤喜烛烧了一夜,直到天光乍亮才堪堪燃尽。
次日醒来,我浑身酸软得像散了架。
反观身侧的太子殿下,正端着药碗,一副病得随时要驾鹤西去的模样。
我心中暗自腹诽,昨夜的他,可半点瞧不出是个久病之人。
嫁入东宫后,我便以太子妃的名义,接手了宫中事宜。
太子之前开办的慈幼局,也顺理成章地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时常带着东宫众人,在京中施粥济贫,遇上地方洪涝或是旱灾,便带头捐出自己的嫁妆。
一来二去,我和太子的名声在民间倒是越来越好。
与此同时,太子的身子也在“一日日好转”。
我曾私下与他商议,让他刻意疏远了父亲从前的那些门生故吏。
比起母族势大、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宁王与晋王,太子身边无依无靠,反而像一杆孤零零的枪,直挺挺地立在群臣之外。
这番景象,竟让皇帝生出了几分怜惜,开始频频召他入宫,亲自教导他为君之道。
太子得了皇帝的青眼,行事却愈发谨小慎微,从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皇帝的身体却突然急转直下。
宫中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却始终查不出病因。
我动用王家的人脉,从药王谷请来了一位神医。
老神医为皇帝诊过脉后,也只是捻着胡须,连连摇头。
他盘问了伺候皇帝起居的内侍,最后取出一丸黑漆漆的药,撬开皇帝的嘴喂了下去。
不过片刻,皇帝便猛地呕出一大口黑血,腥臭扑鼻。
神医这才断言:“陛下是中了慢性奇毒。”
宫中戒备森严,皇帝入口之物更是要经过银针菜监层层查验,怎么会中毒?
我立刻请太子下令封宫,挨个宫室搜查。
蛛丝马迹,最终指向了宁王的生母,刘贵妃。
可还没等我们拿到切实的证据,宫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厮杀声。
一名浑身是血的禁军统领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声音嘶哑。
“殿下!娘娘!宁王……宁王联合兵部杨尚书,以‘清君侧’的名义,调动京郊大营反了!”
15,
宁王逼宫的消息传来时,整座皇城都像一口被架在火上煮的沸鼎,人声嘈杂,杀声隐约从远处传来,混着宫人们惊惶的尖叫,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我端着新熬好的汤药,正要穿过抄手游廊去父皇的寝殿,一道黑影却从假山后闪出,死死拽住了我的手腕。
浓重的酒气和寒气扑面而来。
“敏敏。”
谢景辞的嗓音又干又哑,一双眼熬得通红,像是林子里见了血的困兽。
他身上那件锦袍沾了尘土,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哪还有半分从前京城贵公子的风流倜傥。
“我已经和杨月容和离了,”他攥着我的力道大得吓人,急切地倾身过来,“你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去江南,去哪里都好。我带了足够的银票,够我们花一辈子!”
他眼里闪烁着一种不切实际的狂热,自顾自地描绘着一幅世外桃源的画卷。
我任由温热的药汁从碗沿晃出,溅在手背上,烫得皮肤微微刺痛。
“你是怎么进宫的?”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永安侯也跟着来了?”
谢景辞的话头猛地顿住,眼里的光焰晃了晃,下意识地回道:“我……我跟着杨尚书的人混进来的。我爹他,他不知情。”
果然。
永安侯那只老狐狸,最是爱惜羽毛,他或许想搭上宁王这条船,却绝不会在尘埃落定前,将整个侯府的性命都押上去。
“谢公子,你我缘分已尽。”我用力,想从他手中挣脱,“趁着现在还没人发现你,立刻走。”
“我不走!”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哭腔,“敏敏,留在这里你会死的!太子他护不住你!”
“就算是死,”我抬起头,迎上他崩溃的表情,“我也要和我的夫君,大盛的太子,死在一起。”
何况,谁生谁死,现在还说不准呢。
我压下心底的盘算,语气冷了几分:“谢景辞,私闯宫禁,还是在这种时候,是什么罪名,你不会不清楚。你想让整个永安侯府,都为你陪葬吗?”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死死攥着我的那只手,终于缓缓松开。
失魂落魄的身影踉跄着退后几步,最终隐没在假山深重的阴影里,再无声息。
从此,京中再无永安侯府的谢公子。
据说,永安侯过世后,连爵位都被收了回去,偌大的侯府,终究是败落了。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毕竟有过婚约,他若是在宫里被抓个现行,于我而言,总归是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将汤药送进承乾宫后,我便回了偏殿,静静等待。
夜幕沉沉,殿外的厮杀声不知何时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甲胄摩擦声。
傍晚时分,太子身边的小太监福安,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是压不住的喜色。
“娘娘,殿下让奴才来报,都结束了。”
宁王那场声势浩大的逼宫,从头到尾,就是父皇设下的一个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早就将怀远营的五千精锐,悄悄调回了京郊的靖安县。
宫变一起,我大哥,如今的驸马都尉王镇,便手持父皇密旨,引精兵入京,瓮中捉鳖。
据说,宁王在宫门前看到我大哥一身戎装,身后是黑压压的怀远营精兵时,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惨然一笑,当场横剑自刎。
被困在自己宫里的刘贵妃,听闻独子死讯,也饮下了早已备好的鸩酒。
父皇龙体虽虚,雷霆之怒却不减分毫。
死人无法再罚,这滔天的怒火,便尽数倾泻到了兵部尚呈杨家身上。
“杨尚书一家,判了极刑。”福安低着头,声音压得极低,“三族之内,尽数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还朝。”
16,
皇帝的毒虽然解了,身子却也彻底垮了。
药石无医,他心里有数。
没过多久,父皇便下了禅位诏书,自请为太上皇,搬去了京郊的景春苑颐养天年。
正和三十八年,太子赵翊登基,改年号元封。
我被册为皇后,入主中宫。
登基后的第二年,太上皇在景春苑一场秋雨后,无声无息地睡了过去。
此后的十几年,我与赵翊,是天下人眼中最登对的帝后。
他会为我描眉,我亦为他批阅奏折。
我们是世间最亲密的夫妻,也是棋盘上最了解彼此的对手。我们相互爱慕,也相互提防。
这样的日子,一直走到他生命的尽头。
龙榻周围熏着浓重的药香,他枯瘦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冰冷僵硬。
“皇后,朕要走了,可是朕……不放心。”
我俯下身,替他理了理额前汗湿的碎发,声音很轻。
“陛下不放心什么?”
赵翊浑浊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端详着我不再年轻的容颜,端详着我鬓边新生的白发,最终,那股情绪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不放心这江山,不放心我们的睿儿,更不放心你。你太聪明了,皇后,聪明得……让人觉得可怕。”
我靠在他身侧,轻轻抚着他的胸口,感受着那微弱的心跳。
“所以,你想杀了臣妾,对吗,陛下。”
他攥紧了我的手。
“想过。”他毫不避讳,“可朕舍不得。十几年的同甘共苦,朕怎么舍得。”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唤了我一声。
“敏敏……”
自从他登基,这个名字,我再也没有听他叫过。
“我把这大盛……交给你了,你要……”
他剩下的话没说完,人已经阖上了眼。
可我全都懂。
他要大盛永远昌盛,要黎民百姓安居乐业,要这天下,海晏河清。
一滴泪砸在他的手背上,滚烫。
可那双手,再也不会抬起来,为我拭去泪痕了。
“表哥,敏敏答应你。”
元封十六年,帝崩。
十二岁的太子赵睿,在群臣的跪拜中,被我牵着手,一步步走上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我做了六年的垂帘太后,直到睿儿大婚,才将这沉甸甸的江山,彻底还到他手上。
后来,我时常会召临漳皇姐入宫闲聊。
她捏着我的手,笑我:“当年你若是应了那谢景辞,如今,怕也就是个守着空落落侯府的妇人。”
我望着窗外盛放的海棠,也笑了。
人生哪有什么如果。
不过是一步走错,或是,一步走对罢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