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确定清钰不爱我,弥留之际,我没有把尚在南天寺的清钰请回家
发布时间:2025-06-09 18:09 浏览量:2
我曾目睹清钰爱慕柳霁月的模样,因而无比确信,他对我毫无情意。
七载夫妻岁月,我便对着清钰这张冰雕似的面容熬了整整七年。
生命垂危之际,我未曾吩咐侍女莲花去南天寺请回夫君。莲花哭得梨花带雨,攥着拳头捶打床沿咒骂负心人。我慌忙捂住她的嘴,示意她谨言慎行。
如今的清钰,已是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
往后无人再能护她周全,这般口无遮拦的性子定要改改。
我早将身后事安排妥当,唯独放不下心直口快的莲花。于是又开始絮叨着教她规矩,要对首辅大人毕恭毕敬。这丫头梗着脖子,满脸都是不情愿。
直到暮色四合时,我咳出血沫,她才红着眼眶点头应下。
"再等等吧小姐,大人就快回来了……"她抓着我的手哀求。
傻丫头。
我何曾对清钰抱有过半分期许?
这些时日,不过是数着日子熬光阴罢了。
未曾想连辞世之日,都要与柳霁月当年如出一辙。
早一日离去,也不必受这煎熬。
我阖目时这般想着,五感即将消散之际,门外忽传来杂沓脚步声。紧接着,清钰撕心裂肺的呼喊刺破寂静——
"棠梨!"
未及腊月,容城便飘起了鹅毛大雪。
我永远记得这场雪。
正是在这漫天飞雪中,柳霁月救下了清家二公子。
落魄千金与世家子弟的情爱纠葛,多年后成为上京茶楼酒肆最炙手可热的谈资。连容城的雪,都沾染了几分旖旎色彩。
诗人挥毫,词人泼墨。
皑皑白雪掩不住少年人炽热情愫。
可惜这段情缘终究未能圆满。
正是这份遗憾,更叫世人牵肠挂肚。
无人不赞清钰情深似海。
至于我这个始终隐于暗处的正妻,世人或怜悯,或鄙夷,或讥讽。
而我在清钰日复一日的冷遇中,渐渐练就了视而不见的本事。
这是我最珍贵的能耐——拿得起放得下。
我们皆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是家族联姻的牺牲品。
是父母之命束缚的傀儡。
是盲婚哑嫁的可怜人。
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成亲前心有所属,而我孑然一身罢了。
但——
既得重生,自当另寻活法。
此番,我再不愿与清钰做对怨偶。
"雪势这般凶猛,待会儿我送你回府可好?"
眼前少年眉眼张扬,尤以眼尾朱砂痣最是夺目,映着皑皑白雪,晃得人移不开眼。我勾起唇角:"有劳公子。"
雪地里,傅栖云走在前头踏雪开路。
我踩着他的脚印前行,肆意打量着那劲瘦腰身,眸中满是欣赏。
他忽然驻足回眸,我忙眨着水汪汪的杏眼,作惊惶小鹿状。少年慌乱避开视线,耳尖泛起可疑红晕。
"我……我只是确认你是否跟得上……"
我但笑不语,又向前两步,轻轻揪住他的衣袖。
"如此便不怕走散了。"
少年面颊飞霞,转身继续前行。
我暗自莞尔,这份好心情持续到傅栖云将我送至外祖家门前。
未及门口,舅母已踩着积雪踉跄迎来。
"梨梨,可见着你表姐了?"
我佯装惊诧,舅母也顾不上傅栖云在场,以帕掩面啜泣起来。
"菱儿昨日去寺里进香,本该今日晌午归家,奈何大雪封山……"
"舅母莫急。"我搀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暗中掐了把大腿,挤出几滴眼泪。
"傅小将军,家中突发急事,不便请您进府用茶,来日必当登门致傅。"
"无妨。"
傅栖云垂眸望我,见我泪光点点,不禁蹙起剑眉。
"要不,我也派些人手帮忙寻人?"
我身形微僵。
戏文唱得过了头。
本欲陪舅母演场悲情戏,岂料傅栖云竟要插手。他若出手,岂不坏了那对有情人雪中相会的佳话?
"不……"拒绝的话未出口,舅母已攥住他手腕,如攥浮木。
"傅小将军大恩,柳家没齿难忘!"
傅栖云办事雷厉风行,不过一炷香时辰,便集结人马列队柳府门前。
我随柳家众人立于门廊下,看他们红光满面,独我面色发青。
傅栖云端坐骏马之上,见我如此,只当我是忧心表姐,当即策马而去。
"……"
心中万马奔腾。
我随柳家人返回正厅,刚抿了两口雨前龙井,门童便飞奔来报:
"人找到了!"
"噗!"
茶水喷涌而出。
怎会如此迅速?!
傅栖云率众归来,舅母见着爱女便扑上前去,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我慢吞吞起身,犹豫是否该加入哭丧队伍。
傅栖云踱至我跟前,笑意温润:"刚出城二里地,便遇着你表姐了。"
"他们?"
"嗯,是清家二公子。他救了你表姐,送人回来时恰与我们相遇。"
"?"
我惊疑不定地望向门口,但见月白身影翩然而至。
来人面如冠玉,眉眼清冷,却在与我目光相触的刹那,骤然柔和了轮廓,眼眶泛起薄红。
竟是毫发无损的清钰。
他未遇雪崩,未被积雪掩埋,甚至亲自送柳霁月归家。
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轨迹,令我脊背生寒。
我因着清钰的旧事,晚膳只草草用了几口便让仆从撤了膳食。谁知夜半时分,竟被饥肠辘辘生生搅了清梦。
披衣坐起时,我轻唤贴身丫鬟莲花。烛火摇曳间,她捧着烛台趋步而来:"姑娘有何吩咐?"
"可还备着吃食?"我揉着胃部问。
莲花抿嘴笑道:"奴婢早料到姑娘夜里要饿,特意在小厨房煨着鸭肉粥呢。"说话间已转身去端来青瓷盅。
温热的粥羹滑入喉间,腹中饥火渐消,可睡意却如晨雾般消散殆尽。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我索性披了件银鼠袄推门而出。凛冽雪风扑面而来,倒叫混沌的思绪清明三分。
"姑娘仔细着凉!"莲花追出来替我系上翠纹大氅,望着漫天飞絮叹道:"这雪下得愈发紧了。"
我伸手接住几片雪花,寒意沁入掌心,恍惚又回到在京城得知真相那日。那时方知清钰早与表姐柳霁月暗通款曲,却偏要来棠家求娶。若他早些坦诚,我又怎会落得与表姐争夫的骂名?
前世此时,舅母只说柳霁月滞留途中,绝口不提她搭救陌生男子之事。我见她平安归来便未深究,待外祖母寿宴后随父母返京,不过月余,国公府便来下聘。清钰素有才名,清家又有绝不纳妾的祖训,父母自然欢喜应允。
新婚初期倒也相安无事,我暗自庆幸得此良缘。谁知柳霁月入京那日,彻底搅乱一池春水。他们情投意合的佳话传遍街巷,柳家主母更数次登门,要我让出正妻之位。
清家家规森严,既不纳妾亦不立侧。柳家母女竟想出这等荒唐主意,若换作寻常人家,和离便是。偏生清家是太后母族,成婚当日,圣上亲赐"佳偶天成"金匾,太后亦遣内侍送来同心玉佩。若三月便和离,岂非当众拂了天家颜面?
父亲雷霆震怒,将柳家众人遣回容城。岂料半路遇着流寇,柳霁月竟命丧黄泉。自此清钰待我形同陌路,比之冰霜更冷三分。
初八这日,柳府因我染恙乱作一团。舅母亲自守着煎药,汤匙与瓷碗相击声在寂静室内格外清晰。外祖母拄着虎头杖端坐紫檀椅上,面色阴沉如墨,我院中侍女至今仍跪在廊下受罚。
"外祖母息怒,是孙女任性非要踏雪赏景。"我咽下苦涩药汁,强作笑颜道:"若将她们都罚病了,谁来伺候笔墨?"
虎头杖重重顿地,外祖母嗔怪道:"你这绵软性子,将来如何执掌中馈?"终究还是松了口,赦免院中仆从。
养病期间,柳霁月日日来我面前炫耀。今日说清世子暂居柳府,明日道两人常在梅园赏雪。我总笑吟吟附和:"愿表姐与清公子白首同心。"直羞得她掩面而逃,倒省却许多应酬功夫。
案头傅栖云的书信已积了半尺,从最初规规矩矩的请安帖,到后来字里行间渐露缠绵意。我摩挲着最新一封末句"待卿如盼春信",面颊微烫——谁说武将不解风情?
"姑娘,清公子又走岔路了。"莲花掀帘禀报时,我正将信笺藏于枕下:"奴婢让小桃引他回前院了。"
我冷笑置之,清钰素有过目不忘之能,柳府不过三进院落,怎会接连三日迷路?分明是借故纠缠。重活一世,他倒愈发令人作呕。
病愈那日,我约傅栖云醉仙楼一叙。晨光熹微中,少年将军已策马侯在朱门前。
"风雪凛冽,姑娘且上车。"傅栖云掀开车帘,骨节分明的手掌递至面前。我正要搭手,忽闻身后传来急促脚步声。
"棠梨!"清钰衣衫沾雪,发冠歪斜,全无往日端方模样:"你大病初愈,怎可吹风受寒?"
我置若罔闻,径自走向马车。傅栖云却横臂阻拦,玄色大氅如铁壁般隔开两人:"清公子,请自重。"
清钰踉跄起身,眼底猩红未退,面上却强作温存:"梨梨,我是为你好……"
"清公子!"我冷声打断:"你不过是借居柳府的宾客,怎敢越俎代庖管束主家?"
傅栖云趁机将我护在身后,细心系好斗篷丝绦,末了竟以指背轻刮我鼻尖:"当心冻着。"
我面上发烫,恍惚任他扶上马车。车帘垂落刹那,仍听见清钰在雪地里嘶声呼喊,只是那声音渐渐被风雪吞没,再入不得耳畔。
傅栖云素来是个放荡不羁的主儿。
整治清钰的法子千千万,他偏生唤来几个侍卫,将人捆得结结实实抬了回去。
这下清钰的颜面可算丢尽了。
这点小风波很快被我抛诸脑后。
茶楼底层。
说书人一拍醒木,执起折扇摇头晃脑:
"上回书说到……"
二楼雅间里,我斜倚雕花栏杆听得入神,傅栖云抓了把瓜子塞进我掌心。
"讲到第几折了?"
"第七折。"我颇觉新奇地回头,"我病了六七日,上回来还听着第六折,今儿倒接得严丝合缝。"
傅栖云挑起眉梢,单肘支着桌案轻笑。
"可见咱们运气不坏。"
我忙不迭点头:"正是呢!可不是撞了大运!"
容城素来多雪。
归途又飘起细碎雪粒。
这辈子我提前来了容城,偏巧撞见股未剿尽的匪患。
带来的护卫十损其八,我险些遭辱,幸而傅栖云策马及时。
那日是我们初见。
后来我主动登门致傅,一来二去,竟渐渐熟络。
短短月余,他便带着我将容城四隅逛了个遍。
待我染病卧床,他见不着人影,便日日遣人送信。
往日端方持重的人,提笔却这般孟浪。
每封笺纸末尾,必是句"待来年春暖进京,定往棠府提亲,姑娘且候我"。
风卷车帘簌簌作响,车窗外傅栖云单手驭马,身形如青松傲雪,自成一番风骨。
他侧首望来,眼尾朱砂痣艳若丹砂:"帘子掩好,外头风急。"
异样情愫悄然漫上心头,连耳尖都灼得发烫。
我慌忙拽紧帘帷。
呸,真真是勾魂的妖精。
马车停在柳府门前,刚掀帘便觉寒气侵骨。
"咝。"
"起风了。"傅栖云垂眸掩住眸中眷恋,轻声催促,"快进去吧。"
我颔首应了,双足却似生根。
"怎么了?"
"傅栖云。"
"嗯?"
"云山的桃花眼瞅着就要开了,到时……可愿同往?"
不等他答话,我已红着脸逃也似奔进府门。
上京云山,每逢三月桃花灼灼,恍若人间仙境。
初见傅栖云那日,我便觉他像极了桃林里走出的谪仙。
前世对这位屡建奇功的少年将军,我虽未谋面,却如雷贯耳。
他不常驻上京,然茶楼酒肆处处流传着他的传奇。
漠北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面修罗,十六岁便封狼居胥的战神。
我并非未曾动过心思,奈何家父总说武将刀口舔血,朝不保夕……
何况傅家只剩傅栖云独苗,他双亲皆战死沙场,自幼由父亲副将李将军抚育。
后来清家登门求亲,清钰生得温润如玉,家风又清正,父母喜不自胜,当即应下。
谁料我这一生竟会在清府郁郁而终。
朔风扑面而来,打断了思绪,我扶着月洞门深吸口气。
幸而今朝万象更新。
只是……
清钰近来行迹反常。
不过他如今尚非首辅,我要嫁与何人,他半分置喙余地皆无。
思及此,我舒展眉心,蹦跳着往祖母院里用膳去了。
容城时光如白驹过隙,临近寿宴,我日日伴在祖母身侧。
表兄柳鸣与表妹霁月偶来请安,清钰为何总跟着?
请完安仍赖着不走,硬是坐了半日。
这位素日冷面冷心的首辅大人,此刻正手舞足蹈讲着笑话。
祖母笑声爽朗,霁月也以帕掩唇笑得矜持。
他装得乖觉,若叫前世部下瞧见,怕要疑心被鸠占鹊巢。
我垂眸掩住白眼,强压下翻涌的烦躁。
清钰最擅作戏。
不知这回又揣着什么算盘。
"梨梨,怎地总低着头,可是倦了?"
祖母关切望来,见我神色恹恹,笑道:"若是困了,便去歇息片刻。"
清钰眸光微闪:"是我不该,讲的笑话太无趣。"
我充耳不闻,起身笑道:
"祖母,大约晌午吃多了,确有些犯困,我先告退了,晚些再来陪您用膳。"
"好好好,当心路滑,莲花,好生扶着姑娘。"
"是,老夫人。"
出得门来,身后灼灼目光方被隔绝。
自此我日日躲着清钰,但凡他来,我便寻由头避开。
直至祖母寿辰这日,舅母身边的大丫鬟绣春忽来传话,说库房新到的南海珊瑚需我定夺摆放。
我未生疑虑,随她前往。
库房无窗,只几点油灯摇曳,昏黄幽暗。
待瞧清伫立其中的身影,方知中了圈套,当即返身欲走。
然朱门已阖,带路的丫鬟亦不知所踪。
我又惊又怒。
"清钰?!"
青天白日,他怎敢如此放肆?
柳家虽无人在京为官,到底蒙受祖荫。
舅舅身居知州,祖母更是超品命妇。
他竟敢……真当自己是前世那个只手遮天的首辅了?
我抿唇冷喝:
"清公子,请开门放行。"
他沉默不语,只如暗夜孤狼般立着。
寒意自脚底窜起,我戒备后退,后背贴上冰冷门扉。
"我离席时丫鬟们皆知我行踪,她们很快便会寻来……"
清钰恍若未闻,缓步逼近,在咫尺之遥驻足。
"自打踏入柳府那日,梨梨便视我如洪水猛兽,为何?"
他俯身,眼底探究如炬。
"你我不过数面之缘,这般敌意从何而来?莫非我生得像歹人?嗯?"
我心头剧震。
清钰他……竟在试探我。
所以设局将我诓来,只为探听虚实?
前世种种骤然浮现。
成婚第五载,我坠入后园冰湖,冬水刺骨,虽被莲花救起,仍大病一场。
在清府蹉跎数年,身子早已亏空。
落水后更是每况愈下。
诊脉的太医言我寒症入骨,恐难有嗣。
他说得吞吞吐吐,我却暗自松快。
不诞清钰骨血,再好不过。
当夜清钰来探,我自请下堂,以无子为由求去。
原以为他会应允,谁料……
他似受刺激,命我莫要胡思乱想,定会寻名医调理。
那日,他杖毙我院中所有仆从,独留陪嫁丫鬟莲花。
"梨梨?"
回忆戛然而止。
我抬眸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清钰。
脑中唯余一念:
绝不能让他知晓我也带着记忆归来。
否则依他脾性,怎会容我逍遥?
"你这无耻之徒再敢上前!
"表姐早与我说了。
"你二人早有私情,如今又来纠缠我作甚?莫以为你出身显赫,便可肆意玩弄女子!
"你今日若敢动我分毫,我父亲必不饶你!"
我竖起柳眉,厉声叱骂。
清钰神色微变,竟主动退后半步。
"梨梨莫怕,我绝无恶意。
"我……只是想问你,近日为何总躲着我?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他放软声调,眉眼低垂。
"如今既知是误会,你且安心,流言蜚语我自会处置。"
语罢,他望向我:
"我与柳小姐,从来清清白白,不过是往日风雪中彼此照拂过。"
清钰说得郑重。
我忽觉荒谬至极。
这种感觉,恰似前世临终前,听他嘶声唤我名讳。
清钰未再禁锢我的行动,只命人推开了仓库大门。
我恍惚着踏出门槛。
"棠姑娘。"
青石板上叩首着两张熟悉的面容。
我身形微滞。
竟是清家暗桩。
清五与清九。
难怪清钰敢在柳府如此肆意妄为。
清五精于易容术,更兼得缩骨奇功。
要扮作绣春诓我出府,不过是举手之劳。
至于清九,以一当百的武艺,只怕整个柳府侍卫联手,都难敌他三成功力。
可我记得分明,前世清钰是在容城遭劫后才收拢的暗桩。
此番他竟提早得了助力。
我心头骤然紧缩。
这变数究竟始于何时?
是我来容城之前,还是……之后……
他总不会知晓我前世何时踏足容城吧?
那时的他,满心满眼都系在柳霁月身上。
寿宴过后,我也该启程返京了。
归家本该是桩喜事。
偏生要与清钰同路而行,教人如何不烦闷。
天色未明,柳府众人已至门前相送。
独独不见柳霁月踪影,我随口询问舅母,却见她笑得牵强,只推说染了风寒。
说话间,目光总往清钰处飘忽。
我蹙眉掩下疑虑,不再追问。
因着我身边护卫折损过半,外祖母特意增派了两名随从。
那二人现身刹那,我便怔在原地。
分明是傅栖云麾下之人。
他何时布下的这步棋……
"启程吧。"外祖母含笑瞥我一眼,"有怀安、怀觉护你周全,老身也能安心了。"
马车辘辘而行,怀安怀觉策马护在两侧。
紧绷的心弦稍缓,昨夜辗转难眠,此刻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我倚着莲花肩头,很快坠入梦乡。
再睁眼时,窗外已是暮色四合,车驾停在驿站门前。
"姑娘,到驿馆了。"莲花轻声唤醒我。
她替我梳理松散的发髻,又取来御寒的貂裘。
待我整装完毕步下马车时,清钰正伫立在驿站檐下相候。
馆内诸般事宜,早已被他打点妥当。
我强压着心头的不适,勉强与他同桌进食。
此刻尚需虚与委蛇,形势比人强,暂且隐忍至来年开春方为上策。
待回到上京棠府,他清钰便再难奈我何。
我心绪飘忽,食不知味。
草草用了几口饭菜,便推说舟车劳顿,欲早些安置。
清钰未置一词,只颔首应允。
待回到厢房,我眼尖地发现桌案上搁着一封未启封的书信。
莲花正备着热水,见我捧着信笺发怔,抿唇轻笑。
"是怀安差人送来的。"
"当真?"
我顿觉神清气爽,唇角不自觉扬起弧度。
沐浴过后,我蜷在锦被之中,将信笺翻来覆去地看。
傅栖云言道,近日军务缠身,然必会加紧处置。
定要赶在云山桃花盛放之前,抵达上京。
"姑娘,该安寝了。"
"再等片刻。"
莲花无奈叹道:"姑娘,夜已深沉,这般盯着烛火看信,仔细伤了眼睛。"
"您都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了。"
莲花絮叨起来没完,我佯装嗔怒,将信笺仔细收好,阖目入眠。
一夜无梦。
余下几日皆在赶路中度过。
清钰频频前来嘘寒问暖,时而送来清泉,时而呈上糕点,甚至直接赖在我车驾旁,非要与我闲话家常。
经了前番教训,我深知不可过分冷落他。这荒郊野岭的,若真将他惹恼,强掳了我去,当真毫无转圜余地。
只得强打精神应付。
所幸此行尚算顺遂。
转眼行至陵水地界,距上京仅剩一日路程。
待入了京城,他清钰便再难插手我的行止。
清家在陵水置有温泉别苑。
我素来喜爱泡汤,前世常来此间小住。
今夜落脚处正是这处庄子。
想到明日便能彻底摆脱清钰,我心情大好,晚膳都多用了半碗。
清钰见我食欲颇佳,侧身询问侍立丫鬟:
"今日当值的是哪位厨子?"
"回公子,是张厨子当值。"
"重赏。"
用罢晚饭,我悠哉游哉在后园漫步消食,而后兴致勃勃地由仆从引着前往汤池。
沐浴完毕踏出汤屋,迎面撞见清钰。
我们并肩行往居所,一路相对无言,我只得干巴巴夸赞几句膳食美味,汤池舒适。
谁料清钰回庄后竟大行赏赐。
庄内仆役们险些要将我当作财神爷供奉起来。
次日启程时,众人夹道相送不说,竟齐刷刷跪地叩首,恳请我常来小住。
我尴尬应承,清钰却龙颜大悦,又是一番厚赏。
此番清家仍旧差人上门提亲,甚至比前世更早了几日。
我归家第三日,国公夫人便携着清钰登门拜访。
因早与父母透过口风,我直言不喜清钰,更无嫁他之意。
并将他在柳府囚禁我于仓库之事和盘托出。
故而此番爹娘非但未应允婚事,反倒直接回绝。
至于我,更是连面都未露。
我顺便提及与傅栖云的婚约,表明心志。
父亲仍如前世般不甚赞同,却拗不过我执拗。
加之母亲从旁劝说:
"咱们这闺女,自小对万事都淡淡的,从未这般执着过某人某事。你若强行拆散,只怕要与你生分了。"
父亲闻听最后这句,面色微变,终是妥协:
"那便待他来上京再说。"
正当我以为尘埃落定之际,清钰再度登门。
我仍旧避而不见。
母亲硬着头皮与清钰周旋半晌,明里暗里暗示他离去,清钰却纹丝不动。母亲无奈寻了个借口抽身离去。
清钰便独自坐在花厅品茶,直坐到夕阳西沉。
随行的媒人战战兢兢侍立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
若非国公府差人来接,我都要疑心他要在花厅打地铺过夜了。
本以为清家吃了闭门羹该当知难而退,谁料没过几日,清家竟再次登门,此次来访的,竟是国公爷与清钰父子。
我自知再难回避,清钰总有法子逼我现身。
索性随爹娘一同前往花厅。
自打现身那刻起,清钰的目光便如影随形,我坦然回望,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左右今日便要撕破脸面。
"但凡棠家肯将姑娘许配,任何条件我清家都应承!
"有我在,绝不会教梨梨受半分委屈!"
国公爷声如洪钟,爹娘面面相觑。
对于这位前世的公公,我素来敬重。
他为人耿直,毫无城府,亦是清家唯一肯出面庇护我的人。
可惜后来清钰另立府邸,若仍居国公府中,我或许还能多享几年安生日子。
沉寂中,我启齿轻笑。
"国公爷快人快语,那梨梨便直言了。"
国公爷展颜笑道:"但说无妨。"
我缓缓起身,扬起下颌迎上清钰视线,寒声道:
"我对清二公子毫无情意,甚至心生厌恶。即便勉强成婚,也不过是为上京城添一对怨偶。
"恳请清二公子,今后莫再踏足棠府。
"清二公子,可听明白了?"
清钰沉默不语,薄唇紧抿成线。
良久,他忽然冷笑出声:
"好,好得很。"
他望向我,眉宇间透出几分戾气。
上回见清钰这般模样,还是他下令杖杀我院中仆从之时。
父亲率先拍案而起:
"梨梨!怎可对宾客如此无礼?速速退下,将《女诫》抄录十遍!"
"是,父亲。"
我恭顺行礼告退,连个余光都未施舍给清钰。
光阴再度归于宁静。
为防生变,我彻底断绝了所有可能与清钰照面的途径。
傅绝一切宴饮集会、诗酒雅集、赏花游园,连日常采买都命人代劳,整日深居简出。
可造化弄人,偏生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清九竟潜入棠府行凶,险些将我掳走。
所幸怀安怀觉及时察觉,二人联手将其击退。
每每念及若无两位护卫,此刻自己身在何处,我便不寒而栗。
这场风波自是惊动了傅栖云,他通过怀安的飞鸽传书得知消息后,竟未及三月之期便匆匆返京。
傅小将军刚踏入上京城门便直驱棠府的传闻,霎时传遍街头巷尾。
须知往日棠、傅两府素无往来,此番举动难免引人遐想——莫非是来下聘的?
这让众人又忆起前尘往事:清家二公子三番五次登门求娶棠家千金,三度碰壁而归。
方才平息的流言蜚语再度甚嚣尘上,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
而身处舆论漩涡中心的我,此刻正在书房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父亲已将傅栖云唤入书房密谈两个时辰,从正午直议到黄昏。
这漫长的等待令人心焦如焚!
花厅之中。
我像困兽般来回踱步,坐立难安。
母亲摇头轻笑:
"真是女大不中留哟。"
"娘!"我跺着脚娇嗔。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母亲起身整了整衣襟,"我去瞧瞧厨房备膳如何。"
话音未落,便有丫鬟匆匆来报,说老爷正引着客人往花厅来。
母亲从容落座,朝我眨眨眼:
"人到咯。"
须臾,傅栖云随父亲步入厅堂。
他一身玄色劲装,马尾高束,唇畔噙着浅笑,狭长凤眸中盛满星辉。
见他这般神色,我心中便有了计较——这桩婚事,大约是成了。
太后在御花园设下桃花宴,广邀四品以上官员家眷入宫赏春。
天色未明,我便随母亲乘着青帷马车进宫赴宴。
宴席设在桃林深处,案几错落有致,落英缤纷间倒平添几分雅趣。
众家千金争相献艺,琴音袅袅,舞姿翩跹,好不热闹。
"听说五皇子和七皇子都到了适婚年纪。"母亲执起茶盏与我耳语,"太后今日怕是要为皇子们相看王妃呢。"
我早已定下婚约,自然无需准备才艺展示。
只需安心做个美食鉴赏家,适时为佳人们喝彩鼓掌便是。
虽因清钰与傅栖云的缘故,引得诸多夫人小姐频频侧目,但更多目光还是聚焦在王妃之位的归属上。
宴席将散时,太后微醺起身,步履虚浮间竟挥手推开搀扶的宫女,径直朝我伸手:
"你,过来扶哀家回宫。"
母亲惊愕失色,慌忙抓住我的手腕。
我轻拍她手背以示安抚,从容起身应承下来。
我三拒清家提亲,太后素来护短,此番召见早在预料之中。
所幸太后并非蛮横之人,断不会行那强拆姻缘之事。
最多斥责几句不识抬举罢了。
"你与傅家小子,当真定下来了?"太后斜倚在软榻上,声线虽缓却自带威仪。
我恭谨福身:"回禀太后,确已定亲。"
"哦?"她挑起描金护甲,"傅家小子动作倒是利落,这吉日可也择定了?"
"定在六月榴花盛放时。"
"石榴多子,确是良辰。"太后摩挲着茶盏,忽而话锋一转,"清家去了三遭你们不松口,傅家只一回就成了?"
我垂眸应道:"臣女前月赴容城为外祖母祝寿,途中遇险,幸得傅小将军搭救。"
太后执盏的手微微一顿:"原是还有这般渊源。"
"正是。"我浅笑应答。
"可哀家那侄孙也是人中龙凤,你怎就瞧不上呢?"太后佯怒道,"如今上京姑娘都爱舞刀弄枪的莽汉了?"
我敛衽正色:"情之一字素无道理可言,臣女但凭本心。"
"清二公子自是好的,奈何臣女无心。"
"臣女心仪傅小将军,此生非他不嫁。"
"哗啦"一声,屏风后传来器物坠地之音。
太后无奈摇头:"出来罢。"
藏蓝蟒袍身影自屏风后转出,清钰面色苍白如纸,薄唇失了血色,垂眸不语。
"如今你可死心了?"太后斜睨清钰,"棠家丫头与傅家小子两情相悦,没你什么事了。"
说罢也不待清钰开口,便朝我摆手:"且退下吧。"
归府后才从傅栖云处得知,前些日子圣上也曾召他问话。
与太后一般无二,皆是替清钰当说客。
但凡我们稍有动摇,这桩婚事怕就要生变。
幸而棠家根基稳固,令清家不敢轻慢。
幸而镇国公光明磊落,不屑行强娶之事。
幸而傅栖云战功赫赫,令帝后不敢以权势相逼。
婚事终得尘埃落定。
棠傅两家张灯结彩筹备大婚,母亲与傅夫人忙得脚不沾地。
傅栖云引我见了他那些发小,多是武将世家的少年英杰。
众人嬉笑着搬出珍宝:鸽血红的玛瑙原石,羊脂白玉镯,整套红宝石头面,更有六尺高的珊瑚树。
我瞠目结舌之际,傅栖云已吩咐怀安将这些贺礼悉数送往棠府。
至于清钰那边,倒再未兴风浪。听父亲提及,他已入翰林院当值,吃住皆在衙署。
我并未多问,依着前世轨迹,他很快便会平步青云。
然纵使他扶摇直上,也断无可能在三月内登顶首辅之位。
待他权倾朝野时,我与傅栖云的孩儿怕都能满地跑了。
近日上京茶余饭后的谈资早已换了新篇——五皇子定下陈家女为妃,七皇子竟留书出走,气得圣上派遣大内高手满江南寻人。
四月里,舅母携着柳霁月早早抵达上京。
借口道是我即将大婚,特来搭把手相助。
柳霁月甫一进门便飞扑进我怀中,梨梨长梨梨短地唤个不停,直嚷着思念成疾。
舅母既摆出帮忙的姿态,母亲自是笑脸相迎。
安顿好这对母女后,母亲又往我手心塞了叠银两,言说柳霁月来得仓促未带足行头,命我领她去锦绣阁置办几身新裳。
我颇有些不情愿。
"娘亲,将锦绣阁的绣娘请至府中岂不更妥?何苦要外出奔波?"
近日我赶制嫁衣熬得眼都花了,好容易完工正想歇息两日,偏要给这表妹作陪,真真烦闷。
"你表姐难得来趟上京,总不好拘着她陪你困守庭院?"
母亲轻点我额头:
"快去吧,霁月已在前厅候着了。"
我便这般被迫带着柳霁月出了门。
锦绣阁内。
我单手支颐,百无聊赖望着街市人流,怀安怀觉如门神般杵在店外,莲花则溜去甜味轩买桂花酥了。
斜阳透过窗棂洒落,暖意催得人昏昏欲睡。
柳霁月仍在里间试穿成衣,这都换了七八套了还不见停,当真不知疲倦。
"梨梨。"
柳霁月出声唤我,我懒洋洋踱步过去。
"何事,表姐?"
"这衣带劳烦帮我系一遭,后面够不着,随侍的丫鬟取新样式去了……"
"嗯,晓得了。"
是夜。
我已记不清这是第几回惊醒。
只记得马车颠簸如浪,昏沉颠簸了整日。
头痛欲裂仿佛要炸开。
柳霁月……
这个吃里扒外的jian人!
不知清钰许了她什么好处,竟肯助纣为虐将我掳走。
我咬破唇瓣强撑精神,颤巍巍扶着墙挪到门边。
推开门扉刹那,月光如水银泻地。
廊下人影闻声回眸:
"醒了?"
他目光缱绻如丝,柔声问道:"可饿了?桂花糕已凉,我让小厨房另备些吃食可好?"
"清钰。"我寒着嗓音,"我父亲绝不会饶你,真当棠家是纸糊的老虎?"
他含笑望我:
"岳丈的手段,为夫自然清楚,不必夫人提醒。
此刻清五正扮作你的模样,在棠家好生待着呢。"
我又惊又怒,虽知他多半已察觉我同他一般身负前尘。
却未料他竟能无耻至此。
清钰拾阶而上,指尖轻抚我手背,眼底翻涌着千般情绪,最终化作缠绵一叹:
"你也回来了,真好。
梨梨,这是天意,我们可从头来过。"
"谁要与你重头来过?"我甩开他手掌,厉声斥骂,"你有癔症便去寻医!少在此处发疯!滚!"
清钰确有个兄长。
清熠,国公府世子爷,端方如玉,克己复礼。
便是以严苛著称的先帝,都对其赞不绝口。
有这般出类拔萃的兄长在前,清钰的少年时光倒也无忧无虑。
清氏满门,皆对清熠寄予厚望,而他亦未辜负家族栽培。
自出生起便是人中龙凤,直至议亲时,太后千挑万选为他指了沈家嫡女。
他却拒了。
清熠首次跪在宗祠,是为求娶身边丫鬟。
清家家规,不置妾室,不抬平妻,只明媒正娶。
让丫鬟当国公府世子妃?国公夫人当场昏厥,国公爷更是雷霆震怒。
这场风波闹得满城风雨,最终那丫鬟以狐媚惑主之罪被杖毙。
同年,世子染恶疾身亡。
所幸清家尚有次子。
上京城里,多的是门当户对的闺秀。
"她曾救我一命,我问她要何赏赐,她说想嫁我为妻,我便应了。谁知回京后母亲却说已为我定下亲事……"
清钰抬眸,眼底掠过愧色:
"梨梨,当年我太过年轻,年轻到以为忤逆家族,便能挣脱世家桎梏。
答应柳霁月是为报恩。归京后家中逼我成婚,我不愿重蹈兄长覆辙……
最终是父亲寻我密谈,言道太后在宫中已失权势,当今圣上亦非她亲子。清家百年基业,断不能毁于他手。
非棠家不可,也会有沈家、林家、方家,上京城里多得是名门贵女,唯独柳家这破落户万万不行。
父亲说,若我执意如此,柳家姑娘怕是要命丧黄泉。
我便这般娶了你。
可柳霁月终究还是死了……那时我不知是何人所为,或许是棠家,或许是清家,亦或是宫中那位……太多疑云困住了我。
最荒唐的是,我竟因此迁怒于你,明明你对此全然不知情。"
闻罢前尘往事,我竟一时失语。
半晌,方涩声道:
"那你此生娶了柳霁月岂不正好?你好生补偿于她,也放我自由……"让我与傅栖云双宿双栖,岂非两全其美?
后半句未及出口,因清钰面色已阴沉似铁。
他冷眼扫来,眸色幽深,恍若又成了那个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
"梨梨,这种话休要再提,你既已嫁我为妻,生是清家人,死是清家鬼。前世如此,今生亦然,我绝不放手。"
我倏然起身:
"清钰,我已然说得很清楚,我厌恶……"
"那又如何?"他截断话头,眉间戾气乍现,"你心悦傅栖云又如何?如今你还能嫁他不成?"
"你只能属于我。"
我踉跄后退,他却又换上温柔面孔:
"我知你生性爱自由,然此举皆是为保你周全。待我重登首辅之位,再娶你过门,方能万无一失。"
我气得浑身战栗,清钰这疯子。
竟想将我囚禁至他官复原职之日,还美其名曰护我周全。
这场谈心不欢而散。
也是,同疯子论理,本就是徒劳。
自那日起,我再未与清钰说过半句话。
我被囚禁的所在,是座二进宅院。
地方算不上宽敞,清九独身一人便足以看管我。清钰日日都要来此探视,或晨光熹微时,或暮色四合际,偶有几次甚至身着朱红朝服。由此可推断,这处院落距皇城根下应当不远。
这日晌午闲来无事,我索性拽着侍奉的聋哑婢女踢毽子取乐。毽子不偏不倚砸中清九胸膛,他俯身拾起正要递还,我忙出声制止:"直接踢过来!"
青年侍卫身形微滞,我挑眉道:"你家主子吩咐过,在这方寸之地,你须得任我调遣。"
"属下遵命。"清九垂首应诺,抬脚将毽子凌空踢回。自此毽影翻飞间,玩伴从两人增至三人。待清九加入战局后,那羽翎毽子竟再未沾地。初时尚能三人轮番传接,渐渐便成清九独秀技艺——但见他腾挪闪转,毽子或绕肩盘旋,或跃顶回旋,直看得我与哑婢拍手称绝。
满院欢声笑语中,清钰破天荒在白昼时分踏入院门。此君宦途亨通远胜前世,尤其近日妥善处置漳州水患后,已稳坐中枢要职。身为天子近臣,他本该在宫中伴驾议事才对。
清九闻声即刻收势,毽子稳稳落入手心,单膝触地行礼:"主子。"
清钰眸色深沉地扫过侍卫,却未置一词,径直携我入内室。朱门合拢刹那,院落重归寂静。他自怀中取出绢帕欲为我拭汗,我侧身避过,径自踱至窗畔软榻。
青年驻足片刻,方缓步趋前。我皱眉换至罗汉床,执起话本子翻看。清钰却坐在先前位置,温声询问午膳喜好,自顾自报起菜名,甚至提笔拟就菜单递至我眼前。回应他的唯有沉默。
他眼睑微垂,俄顷复又抬眸轻笑:"那便备你素日爱吃的松江鳜鱼,再捎带甜味轩的桂花酥。"言罢便如往日般絮叨些朝堂琐事,全然不顾我是否应答。
用罢斋饭,清钰依例离去。他每次停留不过个把时辰,尚在我能容忍的时限内。
是夜更深露重时,床榻忽地陷落一隅。未及反应,我已跌入满溢酒气的怀抱。
"梨梨……"醉意朦胧的呜喃在耳畔响起。
我瞬时清醒,却见此人正发着酒疯:"为何不肯理我?连清九都能博你展颜,唯独我……唯独我不行?"他捧起我的脸庞痴望,"笑一笑可好?就像新婚时那般……求你笑一笑……"
哀求声渐近,温热呼吸纠缠间,清钰俯身欲吻。
"啪!"
清脆巴掌声震得两人皆是一怔。我越过呆立当场的他下床,为自己斟了盏冷茶。坐至寅时,忽闻身后窸窣响动,清钰起身整衣,行至门畔时驻足道:"我这就走,夜寒露重,娘子早些安寝。"
待其背影消失,我攥紧茶盏彻夜未眠。
次日院中侍卫易主,清九被调离,新来的岩风如其名般冷硬如石。若非他尚会应声,我几乎以为清钰又寻来个哑仆。
因着我素日安分守己,除却饮食挑剔些,院中守卫渐生懈怠。直至第三日哑婢采买桂花糕迟迟未归,我才知变故将生——清钰已三日未曾露面,想是朝中有变故缠身。
天意助我!
清五假扮之事必不能长久,而我日日指定甜味轩的桂花糕,且要求糖心倍增、桂花二撒,莲花最是清楚我的口味偏好。此刻我赌的,便是清五为维持伪装必遣莲花购糕,若两婢相遇,真相自会大白。
傅栖云破门而入时,岩风正疯狂踹击反锁的房门。千钧一发之际,兵戈交击声戛然而止。我颤抖着推开房门,但见岩风倒在血泊之中,他身旁的玄甲将军闻声回首,佩刀当啷坠地。
"梨梨……"
被掳时我未曾落泪,囚禁月余我未曾哭嚎,面对清钰疯态我亦未曾示弱。可闻听这声呼唤,泪水竟夺眶而出。
"栖云!"
铁甲裹挟着檀香将我拥入怀中,铠甲沁凉,心跳炽热。"别怕,我接你回家。"傅栖云将我打横抱起,同乘马车归府途中始终未松臂弯。
原来在清五现身次日,双亲便识破伪装。为免打草惊蛇,他们暗中联络傅栖云,一面命其秘密查访,一面令莲花贴身监视清五。那冒牌货虽学得我举止神态,却不知父母之爱岂是皮相可欺。
直至某日甜味轩掌柜见莲花采买时顺口道:"贵府小姐与我家常客口味如出一辙。"至此谜团尽解。
傅栖云言明时机未至,清钰尚未落网,我暂不便归家。"暂居将军府可好?"他耳尖泛红,臂弯却收得更紧,"你放心,居室陈设皆照你闺阁布置。"
初时我未在意,以为不过衾褥帷幔相似。及至踏入正院,方知何谓复刻——从雕花拔步床到多宝阁摆设,竟与棠家闺房分毫不差。梳妆台上更是琳琅满目堆满首饰,"这些……从何而来?"
傅栖云赧然道:"部分是岳母从棠府库房拨予,部分寻能工巧匠仿制,还有……"他如数家珍般道出来历,末了认真询问:"若你不喜,我们另择新宅。"
在将军府安顿后,傅栖云又安排我与父母相见。母亲抱着我泣不成声,父亲亦眼眶发红。忆起前世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我反手握住母亲:"此生我必珍重自身,再不令双亲忧心。"
父亲正色道:"错在清家竖子,与你何干?你且安心住着,待为父料理了那些腌臜事,自当接你回家。"母亲亦抚着我手背宽慰:"栖云是良配,你住在此处,我们放心得很。"连素日对傅栖云颇有微词的父亲,此刻也捋须颔首。
前朝国库账目混乱,银两亏空竟对不上数,彼时掌管户部的尚书大人,原是清家偏房所出。幸而清氏宗族及时填补了窟窿,方才未酿成滔天大祸。
可这一世,不知何人将这桩秘辛提前捅破。天子震怒之下,清家顿时陷入风雨飘摇。为保全族血脉,主事者不得不挥泪斩断左膀右臂。那被舍弃的旁支子弟,或遭斩首之刑,或受流放之苦,整个清氏元气大伤。连深居后宫的太后都闭门不出,整日里青灯古佛相伴。
清五公子更被剥去伪饰,像破布娃娃般丢弃在国公府后巷。柳霁月与其母亦被押解返乡,我特命父亲增派护卫,又托傅栖云寻来两位武艺高强的护卫随行。"不过是确保她们平安归家,免得再生变故。"父亲虽觉蹊跷,仍依言照办。
此次护送竟意外顺遂。待我回府时,侍女莲花哭得声嘶力竭,执意要与我形影不离,夜间都要攥着我的手才能安睡,倒叫我哭笑不得。
未几日,护送队伍返京复命。听闻外祖母得知事情原委后,当即将柳氏母女押入宗祠受刑。她们原指望舅父从衙门归来能解围,谁料舅父竟也跪在祠堂同受家法。
"这岂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诧异道。
母亲冷笑一声:"你那糊涂舅父被清钰许诺的四品京官迷了心窍,竟也敢掺和这趟浑水。"
我倒吸冷气,始知其中关窍。或许上辈子的柳霁月,也并非真心倾慕清钰,不过是贪慕权势地位。只是前世她错估形势,以为能拿捏住清钰,今生失了倚仗,倒不敢再肆意纠缠。
清家尚未从风波中喘息,父亲便开始频频发难,弹劾奏本如雪片般飞向朝堂。连国公爷亲登棠府拜访,都被父亲拒之门外。初入朝堂的清钰根基尚浅,几番交锋后渐失圣宠,终被外放至栎州任知州。
离京当日,清钰竟欲强闯棠府掳人。奈何傅栖云早将府邸围得铁桶一般,纵使清九带齐人手,也只能望门兴叹。望着遍体鳞伤的清九,我恍然忆起前世——清钰荣登首辅后树敌无数,倒是清九数次救我于危难,这也是我始终无法狠心相待的缘由。
"放他走吧。"我轻叹道。
六月榴花照眼明,我的婚期如期而至。
按旧俗,新婚前三日新人不得相见。偏生傅栖云日日都要往棠府跑,不是混饭食便是找借口探望,倒叫守门的仆从都认熟了脸。这三日里,我的妆奁匣中倒堆满了他写的书信:
晨起必报今日吃了什么早点,连路上看见卖花娘被狗追这般琐事都要絮叨;午间定要询问我晌午用了什么菜肴,说晚间要照着菜单用膳;入夜更不忘道声安寝,末了总要提醒"还有两日便能相见"。
真真是个痴人。
大婚当日,林将军夫妇端坐高堂。这位刚从疆场凯旋的将军连发冠都未扶正,急得林夫人直瞪眼。傅栖云攥着红绸,三步一回头地偷觑新娘,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随着礼官唱喏,我被送入洞房。林直那帮小子嚷着要闹新房,统统被傅栖云挡在门外。"走走走!莫要惊吓了新娘子!"他笑着扬声:"林直,再啰嗦我便请清姨来治你!"
众人哄笑作鸟兽散。当夜傅栖云独饮得酩酊大醉,八位好友竟被他一人放倒。待他沐浴归来时,我已累极入眠。莲花本欲唤醒我,却被他摆手制止。
傅栖云轻手轻脚躺在身侧,望着睡颜酣甜的新妇,只觉怎么看都看不够。至于旁的……他轻抚新娘发梢,来日方长呢。最终只是俯身在樱唇落下清浅一吻,便阖眼安睡。
【番外·清钰】
红盖头掀起那刻,清钰便知自己并不厌恶棠梨。
她蹙眉的模样,抿唇的姿态,连生气的神情都那般鲜活。可他偏要摆出疏离姿态——清家这座牢笼,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大哥当年不正是如此?顶着振兴家族的重担,连心爱的婢女都被生生打死,最终抑郁成疾,投湖自尽。
外人都道棠梨贤良,他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任由上京流言四起,任她苍白着脸来对峙。当夜辗转难眠时,他甚至想次日便去寻柳霁月做个了断。
可柳霁月死了。
死在回乡途中。
线索直指棠家,偏生他又查不到确凿证据。待他踏入朝堂,五年光阴如白驹过隙,真相终于浮出水面——竟是太后出手。
"哀家不过顺水推舟。"面对质问,太后漫不经心:"棠梨是最合适的当家主母,棠家独女岂会不帮你?瞧瞧你现在这位置,岳丈家没少出力吧?"
真相如刀,割得他体无完肤。待他狂奔回府,却见棠梨在池中浮沉。那些欺主的奴仆,尽数被他剜心剖肝,只留莲花性命——那是棠梨视如姐妹的丫头。
太医断言子嗣艰难时,他正要宽慰,却听她提出和离。父母亦来劝他休妻另娶,可他偏不!如今他手握重权,再无人能左右他的婚事。
新府邸里,他愈发痴迷权势,甚至将清九派去护她周全。直至坐上首辅之位,棠梨却已病入膏肓。南天寺祈福归来,听闻噩耗时,他跌跌撞撞扑进内室。
怀中人尚有余温,却再不会睁开双眼。他多想告诉她,自己每日守在门外,听她隔着门扉冷哼也是好的。莲花的簪子刺入胸口时,他竟觉松快——这冷心冷肺的罪名,他终究是坐实了。
清九拖着莲花离开时,鬼使神差望向床榻。腰间钱袋里,那支白羽毽子安静躺着。从此往后,再不会有人笑看他踢毽子取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