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用一生去治愈童年”的侠客
发布时间:2025-06-24 11:00 浏览量:1
金庸给笔下的人物命名时,往往暗藏玄机。《飞狐外传》中的胡斐,其名字倒过来就是“飞狐”;而且“斐”字是“非文”,也强调了他作为草莽英雄的特质。
尽管出身不凡——远祖是李自成手下“四大护卫”之首的飞天狐狸,父亲是闻名遐迩的辽东大侠胡一刀,——但他的童年却够苦、够惨。
出生没几天,命运便对他露出了残酷的獠牙。父亲胡一刀在与苗人凤比武过程中,被奸人算计,身中剧毒,不治而亡。母亲见丈夫离世,悲痛欲绝,选择了殉情。襁褓之中的胡斐瞬间成为孤儿,幸亏胡一刀生前曾帮助过的平四,念及恩情,冒死将胡斐从险境中救出。
尽管保住了一条命,但跟着一个残疾、贫穷的光棍,生活自然是朝不保夕,好不到哪里去。既没有母爱,又缺乏父爱,也就是仰仗着老胡家基因里那份特有的强悍,开始了如荒草般的野蛮生长。
三岁时,他便学会了自己裹伤;五岁时,就能跟着平阿四辨认草药。这就是所谓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苦难是一所大学”。
熟悉《飞狐外传》的读者,对胡斐的一些行为常常感到困惑,甚至觉得莫名其妙:
对马春花,他是近乎偏执的报恩;对袁紫衣,他是难以割舍的迷恋;对程灵素显而易见、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却好像视而不见。
于是,有些看不惯的,认为胡菲就是一个典型的“颜值控”,一个标准的“渣男”。
如果这样想,可能就错怪他了。
从本质上来说,狡黠灵动、天资过人、任性豪侠、义薄云天的胡斐,始终是一个未能走出童年阴影的悲剧人物。父母早亡的阴霾,一直如影随形,深刻地影响着他之后的性格塑造与情感抉择。
弗洛伊德的学生、个体心理学的创始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说过一句很著名的话: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如果全面理解,这句话并没有强调童年不幸的“决定性”,但揭示了一个真相:早期经历会在一个人的心中埋下种子,并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着他的言语和行为方式,乃至影响到性格和情感问题。
我国著名的犯罪心理学家与家庭教育专家李玫瑾教授有个非常重要的提醒:
“孩子在2岁前离开母亲不能超过两周……”
她在其著作《幽微的人性》中强调:2岁前的分离经历会在大脑边缘系统(负责情绪记忆)留下深刻印记,即使成年后理性上理解分离原因,潜意识中的不安全感仍可能持续影响决策(如择偶、职业选择中的回避行为)。
我们当然不能由此断定金庸在创作这部小说时,参考了心理学的相关理论,但胡斐的一些行为却在某种程度上暗合了这种逻辑。
胡斐对马春花近乎病态的报恩行为,必须追溯到他十三岁时在商家堡的那个雨夜。
当时,胡斐虽然学会了家传秘笈上的武功,但缺乏江湖经验,被商老太制服后遭商宝震毒打,马春花可怜他的遭遇并为其求情。
试想,一个衣衫褴褛、近乎乞丐的穷小子在极其无助的时候,突然有位正值妙龄的美女为自己仗义直言,是一种怎样的感激与触动?
马春花的“求情”之恩,成为胡斐黑暗童年中罕见的温暖记忆。心理学研究表明,童年创伤往往会导致个体形成“报恩情结”,将对早期恩情的记忆理想化并过度补偿。
马春红被福康安的母亲下毒后,精神恍惚之际,一定要见一见自己的双胞胎儿子。无论程灵素如何全力阻拦,都没有挡住胡斐不惜一切代价、夜闯龙潭虎穴去抢回两个孩子,来满足马春花的心愿。
他以身犯险的背后,本质上是在试图修复那个受伤的童年自我。他报的不是马春花当下的恩,而是对那个在困境中给予他温暖的童年幻影的执念。
当然,十三四岁时的胡斐正值情窦初开,对十八九岁美貌异常的马春花心生爱慕也能解释得通:
他的报恩之中,还含有浓郁的未曾公开的情愫。
胡斐对袁紫衣的迷恋,同样可以从心理学的角度作出解释。
袁紫衣的出现,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充满危险的诱惑。她明艳动人的外貌、狡黠灵动的性格,与胡斐热血莽撞的少年心性产生强烈共鸣。
袁紫衣身上那种若即若离、难以捉摸的特质,恰恰重复了胡斐童年经历中的“失去-寻找”模式。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指出,人们往往会不自觉地被那些能够重新激活早期创伤体验的关系所吸引,试图通过重复来掌控当年无力改变的结局。
袁紫衣的忽冷忽热、反复无常,让胡斐不断体验着类似童年时期那种得到又失去的痛苦,而这种痛苦对他而言却是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也可以说,他迷恋的不是袁紫衣本人,而是那种重复童年情感模式的机会。
程灵素的遭遇揭示了胡斐情感模式的另一面。
对胡斐而言,容貌平平、气质独特、善良宽和的程灵素,代表的是一种稳定、安全、无条件的关怀——这些恰恰是胡斐最难以接受的。
心理学研究发现,经历过严重童年创伤的个体往往会对稳定关系产生“情感排斥”,因为长期的不安全依恋使他们无法相信也不习惯处理健康的关系。程灵素越是毫不计较个人得失的付出,胡斐越是想逃避。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这种爱太安全、太完整了,反而触发了他内心“不配拥有”的自卑和莫名的恐惧感。他觉得自己无法回报程灵素,所以潜意识里不敢接受,正如他无法原谅自己幸存下来而父母双双惨死的事实。
金庸的作品之所以有旺盛的生命力,原因在于一个个人物能够“立得住”,而“立得住”的根源又在于他们符合自身成长的逻辑。
平庸的武侠小说作者只是从表面上展现江湖世界的快意恩仇,而金庸却能挖掘出传统侠义叙事下被忽视的心理真实。几乎每部作品中主要人物的生活轨迹,都能从生长环境中找到依据。
而事实上,我们每个人行为的背后,都有一种力量在驱使,尽管本人不一定能够意识到。正所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胡斐的“莫名其妙”,恰恰揭示了武侠世界中那些被浪漫化的行为背后,可能隐藏着未被疗愈的心理创伤。侠客真正的成长,也不在于武功的高低,而在于能否与自己的过去和解。
遗憾的是,从胡斐的行为轨迹来看,他终其一生都没能完成这个课题。(知人篇59·读金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