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新刊|卜键:一个贪臣的爱情

发布时间:2025-06-18 05:30  浏览量:3

乾隆四十六年,甘肃捐监冒赈案是乾隆帝钦办的大案,本文写的就是主要案犯王亶望所宠爱的姬妾——吴纫秋、叶蕙心和卿怜。王亶望原本就是个复杂的人物,他擅权、贪婪,但他也有能力和才干为皇帝称赏,如本文所渲染的,他还是个多情的文人与爱人,其几段“爱情”也称得上缠绵悱恻。文章呈现了巨贪之人的另一生活面相,让读者对其身败名裂的下场以及几名女子的命运,多了一分感叹。

一个贪臣的爱情

文 | 卜键

(《读书》2025年6期新刊)

近期在查阅清代的一桩钦办大案:甘肃布政使王亶望不顾乾隆帝的叮嘱告诫,将捐纳监生只许收粮以补州县仓储之缺,擅改为折收银两,复假捏旱灾,谎称所收捐粮用于赈济灾民,大肆侵贪,事败后被正法,同僚和属官数十人同案受诛。有关此案的论文、文章很多,笔者试图抉发的,是一个良臣之子蜕变、恶变的路径,是精明强干怎样演变成胆大妄为,是皇上倚信的能臣如何堕入贪腐的泥淖……而随着阅读渐趋深细,竟发现王亶望人性的复杂,也曾富有同理心、同情心;竟读到这个贪臣的爱情故事,爱得缠绵悱恻,且不止一场,对象亦非一人。

闽浙总督富勒浑为王亶望呈称情愿罚银五十万两事奏片(来源:gongyishibao.com)

一个巨贪的爱情,流传世间,生前和身后都有名家赋诗称扬,这又是为什么?

一、此物曾听密誓来

较早被写到的是王亶望侍妾吴纫秋,苏州人,生子后淹煎数月,魂销肃州。

肃州,西汉时为酒泉郡,随着丝绸之路的出现,渐成河西走廊上一大都会。唐中期汉廷的控制力趋弱,此地先后为吐蕃、回鹘、西夏、蒙古所居,争夺厮杀不已,也凸显了其地理位置的错杂险要。元朝设肃州路总管府,明朝为九边之重镇,入清则建置纷更,隶属川陕、山陕、陕甘总督。乾隆二十五年(一七六〇)敉平准噶尔和南疆叛乱后,为加强对大西域广袤地区的管控,曾专设甘肃总督,制府衙门就在肃州城。虽于一年后做出调整,督署也迁往兰州,这座镇城的重要地位依然存在。之后肃州道(安肃道)成为该城的行政长官,所辖人口不多,而地域甚广,汉、蒙、回、羌诸族杂处,事务复杂,历来选配道员较为审慎。

王亶望是由兰州知府升肃州道的,携眷抵任约在乾隆三十三年(一七六八)初夏。一则其任期较短,二是后来犯了弥天大罪,有关政绩啥的无从寻觅,所可知者,是他的爱妾吴纫秋死在了肃州。接任肃州道的毕沅作《题吴纫秋小传后》十二首,辞甚美,叙事亦婉转真切,兹引数首:

油壁迎来已十年,花时惆怅送婵娟。苏台一样垂杨柳,绿到肃关绝可怜。(其一)

芳名空向楚骚寻,九畹秋风恨不禁。一缕香魂如未沬,他年仍许结同心。(其二)

玉琢婴儿赠一枚,几年裙带重玫瑰。葳蕤帐底凭肩语,此物曾听密誓来。(其四,有注:“临终将玉宜男一事解赠。”)

三五云鬟互颉颃,芳情只为月漪长。他时叶子金闺戏,肠断春风姐妹行。(其五,有注:“月漪姓浦氏,亦味隒侍姬,曾有《闺中行乐图》,写诸姬叶子戏。”)

蓬岛仙缘已渺茫,灵芽才茁又摧伤。可怜泉下重相见,半岁孤儿未识娘。(其八)

怀人兼点染往事,悲情络绎。可知王道台内院姬妾三五人,常在一起打扑克取乐,擅画的浦月漪还绘了一幅《闺中行乐图》。而边塞生活毕竟是严酷的,吴纫秋患病无良医诊治,丢下半岁幼子撒手尘寰,离世之前将亶望所赠定情玉佩解下归还,又嘱托将自个的金手镯日后转交小儿,是怎样的悲凄一幕!其他如“拈针犹记绣如来”,写纫秋平日虔心礼佛;“潇潇夜雨滴秋坟”,写纫秋先被埋在肃州,后来才归葬丈夫的老家;“鸳衾独拥泪纵横,梦欲圆来梦不成”“一自丽人成死别,微霜渐已上吟髭”,皆写亶望的无尽痛殇和深长思念。

毕沅,字秋帆,江苏太仓人,幼年拜沈德潜为师,学问扎实,诗亦佳。中举后,他做过内阁中书、军机章京等,乾隆二十五年殿试一举夺魁,授翰林院修撰。弘历甚爱毕沅之才,进而发现他有较强的行政能力,有意造就,即命外任甘肃巩秦阶道,于是就与王亶望有了交集和交情。由毕诗中小注,可知亶望不止一次细说纫秋往事,请他为“纫秋小照”题词,也把所作祭文、悼诗拿给他看,有“留得余生哭丽人”句。

毕沅像(来源:wikimedia.org)

至此,忽觉王亶望亦一情种也,纫秋逝后洒泪亲为书传,毕沅的组诗即以《吴纫秋小传》为蓝本。不久后奉调山东按察使,亶望也常将纫秋小传示人,时任东昌府教授董元度尝为题诗,虽不若毕沅之流丽旷逸,亦有动人笔致。《旧雨草堂诗》卷五:

开箱忍对黄金钏,解佩空留白玉童。长簟竟床尘掩镜,十年小住太匆匆。

俄惊紫玉化成烟,锦瑟含情剩惘然。红雨摧残春廿四,白云抛断路三千。

请不要忽视诗中的数字:“十年小住”,是说纫秋嫁与王亶望的时间;“红雨摧残春廿四”,则指她十五岁远嫁,只活到二十四岁;“路三千”,古人以形容相隔迢远,而从其暂时埋骨的肃州到后来迁葬夫家故乡临汾,恰三千里左右。

在诗前小序中,董元度称纫秋家所住离苏州邓尉山很近,出身于延陵大族吴氏,美貌而不事铅华,对亶望爱之至深,“伴中宵而侍疾,良药亲尝;矢同难以捐躯,岩墙不避”。她应是产中得病,淹煎绣榻,“骨棱棱而瘦去,琼液无灵”,而亶望含悲作传,“谱其懿美,状彼幽闲”,复邀当世名家题咏。董元度为纪昀挚友,少年时即以春柳诗擅名,举进士,入翰林,前程本不可限量,因性格疏狂抑于教职,却被《吴纫秋小传》的真情感动,连写八首,“敢附彤编之末”。

著名书法家、时任东平知州沈维基亦有唱和,诗平平,却在题下注、夹注中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可与前文映衬补充:“纫秋,姑苏人,为臬台王公味隒姬十年而卒,公亲为作传”,“弥留时,拣二三跳脱(金手镯)留付所生”,“定情时,公尝贻玉佩,临终解还”。当时为《吴纫秋小传》题咏者必不止上引三人,皆因王亶望犯案后被仔细抄检,所作小传,以及那个遍邀名家题咏的纪念册,皆已无存。

二、难忘落叶时

王亶望风流倜傥,在甘省道府任上已纳数妾,而经山东按察使、浙江布政使、甘肃布政使三任,当会再添新人。据邓之诚《骨董琐记·来凤楼砚》记载:

予得一砚,背有识文曰:“乾隆四十有一年,岁丙申春三月,镌于皋兰藩署之来凤楼。女史叶珍藏。”小印曰“蕙心”。按是年官甘藩者为王亶望,望字诞凤,凤之义在此,……叶则不知究竟矣。亶望诸姬皆美而有才,豪奢可想。

《骨董琐记全编》(来源:amazon.com)

美而有才,自与所谓“皮肤滥淫”拉开差距,叶姓女子如此,据前引吴纫秋、浦月漪事迹,府中诸姬应相仿佛。将她们一一聚拢来,又要保持着府中的和谐欢愉,难度也不低。

那个春天,王亶望尚在甘肃布政使任上,正肆无忌惮地受贿之时,各州县设驻省长随,专管打探消息、送礼和为亶望等高官家中办事。谣谚有“一千见面,两千便饭,三千射箭”,形容王亶望依据送银子之数,予以不同的接待标准,应不无夸张,而其接受贿赂则无疑问。审案大臣后来以此谣质问,亶望供认也曾听闻,并说家中每年日常用度要两万多两银子。而从二品藩司一年的俸禄仅为一百五十五两,另有养廉银约九千两,光是自家开销都不够,何况还要向皇上进贡,向本管上司和朝中大员送礼,要支付幕友、管家、仆役的报酬,用钱之处多矣,其中当然包含一众姬妾的花费。

尚未找到王亶望本支族谱,无从了解其正妻的情况。明嘉靖间大名士李开先谓“不妒方能驭众姬”,推想亦此路数。至于毕沅说王亶望府邸内“三五云鬟互颉颃”,应是一种诗化表述,在实际生活中很难做到。有得意就会有失意,有新宠就会有旧爱失宠,小说人物西门庆都做不到六个妻妾的雨露均沾,王亶望应也顾不过来。乾隆四十二年(一七七七)三月,王亶望升调浙江巡抚,需要赶赴京师,陛见请训,妻妾子女所乘车轿以及驮运家产的数百骡马须另走一路,途中情景,难以想象。

毕竟是从大西北到了江南,杭州自古繁盛,王亶望之妻妾应是欢欣的,叶蕙心却溘然长逝,原因不明。当年秋杪,内阁学士沈初赴任福建学政,经停杭州时与王巡抚相会,亶望以所写悼诗嘱和,遂作《题王味隒中丞叶宜人悼诗》,序有“并语卿卿,相当叶叶,灵山乞种,生来命命之禽;金屋藏春,对发心心之蕊。迴思合珏,俱叹沉珠。于是谱幼妇以无双,悼佳人之难再”,“传神画中诗,不如诗中画”,“情生文,抑为文生情”等句,诗曰:

莫写相思字,人愁我亦愁。一篇吟未了,双鬓已先秋。

中年自多感,何况系人思。定见花开日,难忘叶落时。

沈初为浙江平湖人,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癸未科榜眼,入翰林,直南书房,为弘历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王亶望自会热情接待,而话到爱姬蕙心之逝,诉说哀悼摧伤,交谊便觉深了一层。清廷有对官员正妻的标准化称谓,巡抚之妻应称夫人,沈初称蕙心为宜人(五品官之妻),乃因属于妾室,只可取贤淑合宜之义。沈诗大赞亶望之钟情伤逝,复以“花开”对“叶落”,也道出佳人易老,美色易衰,而情意长在。

其时王亶望新得一女子,仅十五岁,正豆蔻花开的芳龄,沈初的“花开”有所隐喻乎?

三、平阳歌舞醒繁华

那是在该年九月间,王亶望至避暑山庄陛见后赶往杭州赴任,心情愉悦,途经苏州时略事逗留,花钱买了一个小妾,乃常熟民人之女,名叫王伏。此女更为后世知晓的名字是“卿怜”,应出于亶望代拟,是当时即予名,抑后日所赠,不得其详,却也足见珍爱。

吴卿怜像(来源:baidu.com)

因涉及被诛高官的风流韵事,相关记述虽多,也是真假参杂。苏州文人朱骏声《传经室文集》卷七,有《吴卿怜小传》,描述卿怜嫁给王亶望的经过:

卿怜,吴姓,苏郡小家子也,眉目妍媚。数岁,教之歌,便能为新声。及长,韶秀出众,且娴近体诗句。时有虞山某中丞者,方为浙东监司,谄事制府王亶望,遂进之,果得制府欢,床帷供具华缛,世莫与比。监司尤曲意下之,每燕见,辄诣小夫人,再揖而后敢,数年之间荐至方伯,或曰卿怜力也。

据赵杏根的考证,此条有两处错误,一是王亶望仕至浙江巡抚,只可称中丞,不曾担任闽浙总督(制府、制台);二是所谓曾任浙东监司的“虞山某中丞”,属于绰影捕风,虽有此人,却无此职和事,也未曾担任上述职务。

影响较大,记述较详的还有常熟人郑光祖的《一斑录》:

乾隆间有某中丞,好内,广置姬妾,犹以为温柔乡中尚无尤物。由京赴浙,道过金阊,谅吴下必多殊色,而遍选竟无当意。闻虞山灵秀,潜来咨访,亦猝不易得,因以便服闲步城隍庙前,见有妇携女进香者,其女丽质天成,不言生媚,中丞惊为国色。从者觇其旋入石梅尼庵,为访,知是邑东乡张墅王姓女,乳名伏。父训蒙,为学究,家系清贫,应可货取,即谋于尼,尼善为说合,以成其事。旋知女家亦系山西籍,不无同姓之嫌,然已定情,待之有加礼而已。及入浙署,宠冠诸姬女。

权欲、物欲与色欲历来难解难分。王亶望姬妾较多,路经苏州时还要拣选购买妙龄女子,是可信的。而特地往虞山寻访,在城隍庙一见惊艳,派人跟踪打探,再托尼僧说合,则仿佛小说、戏曲中情节。那是《西厢记》张生的做派,新任封疆大吏买个民家小女子,自有人妥为料理,原不必如此周折的。

清人绘《西厢记》,美国弗利尔美术馆 藏(来源:asia.si.edu)

以家乡人记家乡事,光祖的记载提供了一些准确信息,卿怜本姓王名伏,常熟城东张墅(今东张镇)人,父亲为乡间教书先生,家清贫,天生丽质;后得知王伏家祖籍也是山西,与亶望同姓同宗,而已然聘定,也就不去管它了。接下来叙及一事,以证卿怜得宠:

春暮百花竞放,中丞喜人有花容,花如人面,开盛筵赏之。诸姬称美吴馔,女独无言。诘之,曰:“欲似我张墅毛厨所治,恐未逮也。”中丞问其详,曰:“妾家住江乡,春初美,秋暮鸡肥。毛厨名荣,字聚奎,烹饪独绝。张墅与附近之梅林镇,重筵席者必致之。”……中丞奇之,立将荣物色到浙,荣一时名震西湖。(《一斑录·杂述二》)

亶望之富奢,卿怜之宠幸,诸姬之容让,皆可映见,就此也引出一段流传更广的复杂情事。

卿怜,十五岁归王亶望,深得爱宠,复亲历夫主案发抄家杀头之巨变,狼狈返回常熟,尚不满二十岁。此前亶望因眷属未回籍守丧被举报,遭到乾隆帝痛斥,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将她们连同孩子送回临汾老家,卿怜能留在杭州陪伴,应没生子女。笔记野史叙事素喜极而言之,比如说卿怜有专房之宠,其实亶望当时光六岁以下幼子就有八个,推测也会有几个女孩,足证侍妾甚多,争先恐后地生儿育女,卿怜已落下风,哪里会有专房的可能?

不管是王亶望还是接任的陈辉祖,犯事后其子都被遣发远流,未及妻妾等女眷,比较明永乐帝曾将方孝孺及弟子的女眷卖入妓院,应属乾隆的一个大恩德。这是一种养耻之道,为犯官也为朝廷留一点儿颜面。孰知卿怜返乡后,又被荐入京师的和府,小小女子,竟将已死的贪官王亶望与枢阁重臣、正在贪的贪官和珅挽接在一起。以下仍引《金壶浪墨》所载:

顷见吴卿怜《感遇诗》,询其始末不得。第闻卿怜吴人,善歌舞能诗词,色艺兼胜。平阳中丞得之,宠幸备至,所云“色即是空空即色,卿须怜我我怜卿”,为吴赋也。平阳既败,流转归和相,和又嬖之。《感遇诗》即咏和事,顾其中有“马上王嫱”“玉笋敲残”等语,和虽籍没,眷属未尝流徙。当时萨彬图承命查办,请鞫使女,朝廷降旨切责,初无刑及妇女之事。诗述十年中惊魂骇魄,迁徙流离之苦,花悲月惨,涕泪沾衣,不知意固何指?卿怜屡擅专房宠,不能一死报主,逊堕楼人远甚。然自古才色绝世之人,遭遇艰难,所归辄败,往往而然。薄命耶?祸水耶?天既赋之以丽质,而又使不得其所,抑独何哉!

和珅像(来源:wikimedia.org)

记述亶望身败名裂,卿怜辗转进入和珅府邸,迅即得到和相的宠幸,而待和珅覆灭,又是一番惊恐万状,终不免迁徙流离之苦。至于文中提及萨彬图“承命查办,请鞫使女,朝廷降旨切责”,事在嘉庆四年(一七九九)春,内阁学士萨彬图奏称和珅资产绝非抄出之数,并说早知其金银由四个使女管理,自请将她们提至内务府慎刑司单独审讯,审无所获,又请用刑,被嘉庆帝一通臭骂,自此一蹶不振。萨彬图说的使女,可能就是侍婢、姬妾,卿怜或不在其中,或也就在其中。

将卿怜荐入和府的是谁?

传为卿怜所作《感遇诗》之六,曰:“最不分明夜月魂,保无芳草怨王孙;梁间紫燕来还去,害杀儿家是戟门。”(转引自高洪钧《吴卿怜外传》)这个戟门,就是常熟人蒋赐棨,字戟门,时任户部左侍郎,而户部满尚书就是和珅。常熟蒋氏书香传家,数代簪缨,祖父蒋廷锡出身翰林,仕至文华殿大学士,予世爵;父亲蒋溥亦历任内阁学士、吏部侍郎、湖南巡抚、户部尚书、军机大臣,至东阁大学士兼领户部。还应说明的是,蒋溥为雍正八年(一七三〇)癸亥科二甲第一名,与亶望之父王师同年进士,是以亶望与戟门既有世谊,任职山东时亦有交集,应该早有过往。蒋戟门素喜交游饮宴,据袁枚称其烧豆腐为一绝,身段灵活而格调不高,买一个家乡才女、一个故交留下的绝美女子,献给皇上宠臣与顶头上司和珅,应再正常不过了。数十年后,常熟知县陈文述熟听当地士绅讲说此事,作《卿怜曲》:

卿怜本是琴河女,生小玲珑花解语。十三娇小怨琵琶,苦向平阳学歌舞。平阳歌舞醒繁华,移岀雕阑白玉花。幸免罡风吹堕溷,从今不愿五侯家。侍郞华望殷勤顾,移入侯门最深处。欲使微名达相公,从今却被东风误……

也证实家乡人普遍认为,是蒋赐棨将卿怜送入和府。和珅败后,卿怜再次返回常熟,除却个别认为她应该殉情的偏见,似乎并未遭受世间太多诟病,故乡容纳了这位弱女子;而蒋赐棨则因逢迎权臣、购献美女为诤臣洪亮吉抨击讽刺,灰溜溜返乡,再未起用。后来两人见过面吗?怕是不会了吧。

四、卿须怜我

失控的贪欲,历来是人类社会的罪恶之源。举凡恋位、擅权、揽财、爱名、好色,皆不离一个“贪”字,常也聚集于某显宦之一身。王亶望就是一个例子。贪腐是肮脏的,贪臣是丑陋的,也应想到对高官的巴结和围猎自古有之,金银珠玉包括美色多是送上门来的,使之在笑靥和称颂中着了道,而习惯成自然,越走越远,最后则万劫不复。设若对史上贪臣的经历逐细追索,你会发现有不少人才华卓著、政绩斐然,殊觉为之悯惜。譬如王亶望,就有着很好的家教,曾是一位治理有方的能臣,试想连素称英察严苛的乾隆都对之赏识倚信,那些个妙龄美女怎能不爱慕依恋呢?

读史的意趣,在于认知人性世情之错综复杂,非黑即白的评价是荒谬的。不管对吴纫秋、叶蕙心、卿怜,以及那些未见写到的妻妾,王亶望应都有几分倾心,有真情之挹注,却并非专一的。贪臣的爱情也是爱情,也曾拥有美好的日子,其生离死别的场景亦催人泪下;不专一的爱情也是爱情,就像《红楼梦》中见一个爱一个的宝哥哥,红学家借以作了不少文章,谁又能否认他的深挚志诚呢?

美女与显宦的故事,历来都是坊巷歌楼的热门话题,清代笔记中多有记其事者,流传后世。王亶望与和珅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皆亲历了一番生离死别,亦有足够的时间回首往事。“五十年来梦幻身,而今撒手撇红尘”,是和珅自缢前写在衣带上的绝命诗,自怨自艾,已顾不得家中那些个莺莺燕燕。而以《卿怜曲》为题的长诗,刻意追摹《圆圆曲》的腔范,就至少有三首,虽无吴梅村的识见才情,也都写得缠绵悱恻。若说情思高邈、意境真切,窃以为还以卿怜绣床的那副榜联为上,有道是:

色即是空空即色,卿须怜我我怜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