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琬宁
发布时间:2025-06-11 08:56 浏览量:1
作者:卫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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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一心想做嫡女,终于被大夫人收养。
结果大夫人性情无趣,只教她拨算盘看账本,丝毫不懂如何讨夫君欢心。
反而是跟着姨娘长大的我,歌舞双绝,京中公子无不爱慕。
姐姐心心念念的小侯爷爱上了我,连他母亲上门时都说:「嫡庶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我儿子欢喜。」
姐姐发疯杀了我,与我一同回到被收养那日。
这次,她躲在父亲身后:「女儿不想被大夫人收养,情愿跟着赵姨娘。」
我赶紧上前抱住大夫人的腿。
这一世,好日子终于轮到我了。
1
沈府的宋姨娘过世后,留下两个庶女。
我姐姐沈琬容,和我,沈琬宁。
此刻,我俩一左一右地站在我爹身旁,对面则是我们的嫡母沈夫人。
我爹说:「夫人,这两个姑娘没了母亲,甚是可怜,不如你将其中一个养在身边。」
「我知你身子不好,同时养两个怕是照应不过来,刚好赵姨娘她也没有孩子,因此另一个叫赵姨娘代为照料就好。」
话音未落,姐姐已经拉住了爹的袖子。
「爹,女儿想跟着赵姨娘!」
我爹愣住了。
他一直更喜欢我姐姐,也知道我姐姐心气儿最高。
如今放着在大夫人身边做嫡女的机会不要,竟然要主动去赵姨娘身边。
「容儿,你这是……」
姐姐忙不迭地说:「爹,我真的想好了,就让大夫人收养妹妹吧。」
说完,她就像怕此事还不落定一般,急慌慌地直奔赵姨娘的院子而去。
经过我时,她还悄悄冲我笑了笑。
「这一世,你来做这个受尽苦头的嫡女吧。」
2
我知道沈琬容为何这样说。
前世,她一心想做嫡女,抢先扑进大夫人怀里。
但进了大夫人的院子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天真。
大夫人虽然是正妻,但完全没有我爹的宠爱,整个院子里冷冷清清。
而大夫人本人也完全没有争宠的手段,根本不会讨我爹的欢心,甚至连努力都不努力,每日就在佛堂清修。
沈琬容跟着大夫人,被管教得很严格。
天不亮就要被婆子叫起来,洗漱穿衣,去京中的女子学堂跟着夫子上课。
回来后也不能休息,大夫人会亲自盯着她学习拨算盘、看账本,一路用功到晚上。
沈琬容苦不堪言。
尤其是,在她被账目烦得头昏脑胀时,我却跟着赵姨娘去戏班子听戏。
在她写字写得手疼时,赵姨娘领着我去踏青放风筝。
更别说,等我俩年纪大了,去参加京中公子小姐们的雅集会时,我被赵姨娘打扮得艳若桃李,既会唱歌又会弹琴,京中的王孙公子们都对我爱慕不已,称我为京城第一美人。
而沈琬容却无人问津,她没有才艺,大夫人教她的那些东西在这种场合根本派不上用场。
好在沈琬容至少还有嫡女的身份,在说媒时占优势。
因此,在她爱上宣平侯府的小侯爷后,不吃不喝地跪在了大夫人面前:「母亲,求您快去侯府为我说亲吧。」
大夫人却丝毫不顾她的恳求,淡淡道:「你年岁不到,此事以后再议,而且你现在如此痴情癫狂,必生大患,罚你去佛堂抄心经三十遍。」
沈琬容被罚去佛堂抄经时,我在雅集会上跳了赵姨娘教我的绿腰舞。
赵姨娘自己就是舞姬出身,这一支绿腰舞是她的绝学,我由她亲自教授,在花间起舞,一颦一笑风姿绰约,挑动无数王孙公子的心弦。
据说那一日,京城人人为我倾倒,那被沈琬容心心念念的小侯爷,更是被我的一舞所打动。
等沈琬容好不容易从佛堂里出来时,侯府求娶我的帖子已经直接递到了沈府。
前来说亲的是小侯爷的母亲,老太太笑得和善:「我知道二姑娘是跟着姨娘长大的庶女,这不要紧,我也是庶女,不在乎什么嫡庶,最重要的是我那儿子自己欢喜。」
沈琬容发了疯。
她拎着油桶冲进我的屋子,点燃了一把铺天盖地的火。
我们一同死在火里,又一同重生。
这一世,姐姐毫不犹豫地选了赵姨娘。
她对我说:「在我们沈家,嫡女的名分不过是个笑话,你去跟着那死老太婆受苦吧。」
3
大夫人这里,的确是有些苦得。
我爹宠妾灭妻,全京城都是有名的。
只不过上一世我们年幼,并没能认识到这一点罢了。
进了大夫人的房间,只觉得这里是个雪窟,一点装饰没有,除了桌椅家具外,只有一尊佛像、一盏香炉。
大夫人闭目礼佛,在幽幽的檀香中问我:「你很失望吧?」
上一世,以我姐姐的性子,进屋时一定直接把失望二字写在了脸上。
谁能想到,堂堂主母,失宠之后,房中的陈设还不如妾室。
要知道,赵姨娘的屋子可是铺金镶玉,富丽堂皇,有派头极了。
我却只是平静地往香炉里添了块沉香:「女儿觉得,室内清简,人心便也明亮。毕竟再多的金玉,也比不上窗外照进来的阳光。」
此刻,阳光就静静地洒在房间的地面上。
大夫人微微挑眉,她转眸望向我,眸中似乎划过一丝惊讶。
她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倒是个有意思的姑娘。」她淡淡道,「也罢,你既然跟着我,以后就是我教养你。」
「我很严厉,教的东西你也未必喜欢。」
我垂手:「夫人教什么,宁儿就学什么。」
4
堆积如山的账目在我眼前铺开,算盘架在桌前。
大夫人持一枚戒尺,神情冷淡:「要专注,分心超过三次,我会打你的手心。」
学看账的确是枯燥的。
不比诗词风月,这些数字叫人头痛,什么是进账,什么是支出,算清楚已经十分不易,更别说从中分析出什么。
我不时也会昏昏欲睡,这时大夫人的戒尺就会落在我的掌心。
其实她打得并不痛,但我还是立刻一个激灵。
大夫人收起戒尺,低声道:「很辛苦吧?」
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头:「是很辛苦。」
大夫人眸光一暗。
我接着说:「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会这些,以后嫁出去做了主母,人人都可以仗着我不懂,欺负我、糊弄我,到时一定会更辛苦。」
「人总要吃苦,女儿宁可吃学习的苦,也不想吃无知的苦。」
大夫人微微扬眉。
她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女子,眉目依稀可见当年的清秀。
只是现在素衣礼佛,身上带着沉沉的暮气。
其实我很喜欢她,她虽然对我永远是淡淡的,却会在天凉换季时,半夜悄悄来帮我掖好被子,再悄悄离开。
但我爹不喜欢她,素日里很少来我们的院子。
那天傍晚,我爹总算来了。
他每个月会来一次大夫人这里,算是给正妻的面子。
那一日,院子里的下人都会高兴地忙碌,气氛比往日欢快很多。
可这一次,爹坐了还没半个时辰,院子外面就传来了歌声:
「鸦翎般水鬓似刀裁,小颗颗芙蓉花额儿窄。待不梳妆怕娘左猜。不免插金钗,一半儿蓬松一半儿歪。」
爹忍不住问下人:「谁在唱?」
下人道:「是赵姨娘在教容姑娘学唱歌呢。」
片刻后,赵姨娘便带着一阵香风走进来。
她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牵着同样花枝招展的沈琬容。
「沈郎听见容儿唱歌了?是不是比我当年唱得还好呢?」
我爹眉目微展:「想当年,你在湖心亭与我初遇,唱的也是这首曲子。」
赵姨娘羞怯道:「没想到沈郎还记得。」
「奴家这嗓子如今是不比当年了,好在能将这些教给女儿——容儿,请你爹爹去房里,再唱一遍如何?」
沈琬容立刻乖巧地上前,拉住我爹的袖子:「爹爹,我和姨娘都想你了,院子里还备了茶水果子,爹一边吃一边听我唱好不好?」
她和赵姨娘一左一右,巧笑倩兮,不过片刻的工夫,我爹已经被拉走了。
大夫人的房间里,只留下一地的寂静。
几个小丫鬟难免露出沮丧的神色——老爷一个月就来这么一次,还被抢走了。
「夫人,那这菜是上还是不上?」
今晚的许多菜,都是小厨房得知老爷要来,特意做的。
大夫人还没开口,我站了起来。
「上啊,为什么不上?」我说,「我爹不吃,我们吃。」
「怎么,难道男人不来,咱们女人就连饭也吃不了了?上,都上,今天有珍珠烩八仙是吧?我最爱这道菜,一个人都能吃掉一盆。」
丫鬟们被我说得昂扬起来,立刻开始布菜,整个屋子的气氛再次热闹起来。
大夫人看我一眼,良久,少见地笑了一句:
「好丫头,是个争气的。」
从此之后,大夫人就常叫小厨房做这道珍珠烩八仙。
我吃了无数碗,仍然没能再见到爹。
他几乎日日留在赵姨娘那里,府里得了什么新鲜的好吃的、好玩的,他也都先紧着赵姨娘和沈琬容。
白天的时候,沈琬容见了我,笑得耳坠儿都在乱晃。
「瞧见了吗?嫡女又如何,爹的心在谁那,谁就过得尊贵体面。」
「你那老太婆是个废物,你就等着跟她学成个小废物吧。」
她等着看我难过得要哭出来的表情,我却神色不变,淡淡道: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小曲儿这种东西,是戏子优伶才唱的?」
「赵姨娘现在能让你唱小曲儿来邀宠,以后就能作践你更多。」
沈琬容的脸色变了。
但不过片刻,她就笑了出来:「你不过是嫉妒,等着吧,往后你有更多的苦要吃。」
说完,她转身就走。
可其实我并没骗她。
前世,赵姨娘也是这么对待我的。
她教我唱曲,教我跳舞,让我给爹表演各种各样的才艺。
那时候府里只有大夫人和赵姨娘,大夫人不得宠,赵姨娘凭借这些就已经足够留住爹。
可后来,爹又纳了年轻貌美的新人进来,这些就不够用了。
赵姨娘不得不上升手段。
她给我下药,让我上吐下泻。
在我练舞的地上抹了猪油,刻意害我摔伤。
等我病了伤了,她便去爹那里心疼地哭诉,求爹来看看我,用这种方法留住爹。
那些年,对我而言如同噩梦一般。
从赵姨娘身上,我无比清晰地看到,如果依仗男人的爱,那便一生都要为了这份爱去和别的女人斗。
斗下去,总有输的那一天。
而大夫人,她不斗,但她并没有输。
在那间雪窟似的房间里,田庄的庄头、铺子的老板来来往往,每个人都对她敬意十足,半点儿不敢糊弄。
丫鬟婆子、小厮家丁,更是上下井然有序,对她忠心耿耿。
重活一世,我要做这样的主母。
就这样,沈琬容跟着赵姨娘继续学习唱歌跳舞、卖弄风月。
而我在跟着大夫人学习管账理家、打点上下之余,提出了新的要求。
「夫人,我想学剑。」
夫人怔住了。
她的房中的确有把宝剑。
从下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我拼凑出了夫人的过往。
她曾是将门虎女,十五岁时提着一柄宝剑,杀穿叛军,为被困在城中的父兄送信。
只是后来父亲战死,兄长在娶了嫂子后,草草将她嫁给身为五品文官的我父亲。
往事蒙尘,宝剑也在那里静静落灰。
上一世,容儿很怕那柄剑。
我却觉得,那柄剑叫我向往。
「求夫人教我学剑!」
我看着夫人,她面无表情,于是我的心里越来越忐忑。
我并不知,这宝剑对她而言,是荣耀,还是伤情。
良久,夫人冷淡地转身,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就在我沮丧地认为这就是拒绝了的时候,夫人远远地丢下一句话。
「来院子里。」
「扎个马步给我看。」
5
从那日起,我便跟着夫人练剑。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春去冬来,转眼间我成了大姑娘。
那一日,我在湖边练剑。
剑光飞起,旋过四周的桃花枝,片刻后,所有的花茎一起落下,只留下整齐的断面切口。
我知道,我已经练成了。
身后突然传来叫好声,我猛地回头,这才发现,有群人不知何时来到了山石的背后。
是一群出来踏青的公子小姐。
这其中,正有我的姐姐沈琬容。
不得不说,沈琬容的确是当今世家贵女中最出挑的,她今日一身桃红罗裙,人比桃花艳,那些公子们都围在她的身边,不断献殷勤。
这是她前世从未体验过的。
然而,就在她几乎飘飘欲醉时,那些公子们看到了在湖边舞剑的我。
为首的公子率先感叹:「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如今得见佳人,犹胜公孙氏啊!」
他这么一说,其余公子们纷纷附和。
无人再理会旁边的沈琬容。
沈琬容望着我,她目光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那一天,我练剑回去后,刚匆匆洗了个澡,就听到门口传来喧哗声。
「容姑娘的簪子丢了,你们仔细搜。」
我擦着滴水的头发走出来,和带着一群丫鬟仆妇的沈琬容撞了个正着。
我冷淡道:「你又发什么疯?」
她看我一眼,曼声对周围的人道:「我知道,宁儿妹妹是不会偷我东西的。」
「只是为了避嫌疑,少不得也要对她的屋子搜查一番。」
仆妇们得了令,冲进我屋子,一通乱翻。
片刻后,有人拿着簪子冲出来:「大小姐,找到了,在二小姐的梳妆台里。」
此时此刻,我爹正好从外面应酬回来。
他听到这边人声鼎沸,忍不住走进来:「这是怎么了?」
他一进来,沈琬容便哭起来。
「妹妹,我知道你羡慕我和姨娘更被爹爹疼,有好吃好穿,可你也不能偷我的簪子呀。」
「这是姨娘的传家宝,姨娘今日知道这簪子没了,气得当场晕过去了,现在还人事不省……」
「爹爹,求您为姨娘做主啊!」
6
家祠里,几个下人押着我。
我爹高高地坐在主位,旁边是委屈啜泣的赵姨娘和沈琬容。
不知为何,我看着她们俩那宛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哭样,就觉得特别好笑,于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爹大怒:「你笑什么?偷了东西还笑?!我沈氏有你这样的女儿简直是败坏门风,我今日就该把你乱棍打死!」
我抬起头,冷眼看着这个与我有血缘至亲的男人。
我毫不怀疑,他真的敢打死我。
沈家不可能打杀嫡女,但说到底,我并不是大夫人亲生的,生母不过是个通房丫鬟。
更何况大夫人平时待我也都是冷冷淡淡的,外面并不觉得她对我有什么亲情。
赵姨娘连哭带喘地捂着胸口:「沈郎,你是知道的,这簪子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前朝宫里的东西,再贵重不过了。」
「其实再贵重的物件儿,宁姑娘若是喜欢,奴家也必定双手奉上。」
「但她为什么要偷呢?若是传出去了,沈家的女儿名声受损,我容儿的婚事可怎么办呀!」
赵姨娘说着说着就又要晕过去,沈琬容连忙扶着她为她顺气。
我爹盯着我,良久冷声道:「来人,请出家法!」
按照家法,偷窃是三十大板。
一个板子下去便是皮开肉绽,三十个板子,就算不死,下半生也是个废人。
千钧一发之际,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我看谁敢。」
大夫人走了进来。
她睡得很早,这个时间原本应该已经睡下了的。
我没想到她会来。
大夫人走到我身边,冷淡地直视我爹:「老爷,官府审人也讲究个是非分明,没有偏袒一方就直接上刑的。」
我爹脸色一白。
赵姨娘立刻哭起来:「是非如何不分明?这赃物可是在宁姑娘的房间里搜到的,难不成就因为她是夫人养的,夫人就要包庇她?」
赵姨娘是不怕大夫人的。
这些年来,我爹宠妾灭妻,赵姨娘一直觉得,她才是这府里最尊贵的女子。
至于我母亲,不过是个不得夫君喜爱,偏安一隅的废物主母。
因此即便当面锣对面鼓地碰上,她也不怕。
然而,素日里身着素衣、寡淡少言的大夫人,突然转头,望向赵姨娘。
那一瞬,她的身上迸发出难以忽视的威仪:「跪下。」
赵姨娘愣住了。
大夫人一字一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带着你女儿,一起跪下。」
赵姨娘求助地看向我爹:「沈郎,我……」
父亲却没有发话,而是脸色发白地看着大夫人身后。
那里有十来个高壮的男子,他们并不进屋,只是沉默地立在房间外,每个人都如一座沉默的铁塔。
那是一支府兵,大夫人从将军府陪嫁过来的人。
我也看到了他们。
往日里,我以为他们就是些普通的家丁,叫他们刘叔、李叔,他们也都笑呵呵地答应,还给我买芝麻糖吃。
如今他们全都佩了甲,沉默而立,每个都是跟着老将军在战场上杀过人见过血的武夫。
我爹的手抖了。
他颤声对赵姨娘道:「主母说话,你顶嘴,的确不敬,还不跪下认错。」
赵姨娘不敢相信地望着父亲。
父亲:「跪下!」
赵姨娘吓得哆嗦一下,这才拉着沈琬容,不情不愿地跪了下去。
但她仍然不死心,举起那簪子递到大夫人手里:「夫人,这赃物真的是在宁姑娘房间找到的,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前朝后妃的东西,现在市面上再也买不到的……」
大夫人接过了赵姨娘手中的簪子,眯起眼,认真看了看。
下一瞬,她直接将那簪子丢到了地上。
「什么破烂货色。」
一室寂静。
所有人都吓呆了。
赵姨娘在这沈府风光了十几年,从来没人敢摔她的东西。
赵姨娘自己也愣住了。
她看着那被扔在地上的簪子,一时间连哭都忘了。
大夫人冷冷地看向我爹:「老爷,你觉得我陆绛云的女儿,犯得上偷这种东西吗?」
看着我爹讷讷不言,大夫人回眸,吩咐她的陪嫁侍女吴妈妈:「取我的妆奁匣子来。」
大夫人很少梳妆打扮。
她日常只穿一身素衣,满头青丝用一根木簪挽住。
连我都不知道,她还有妆奁匣子。
吴妈妈很快带着两个小厮,取来一个巨大的檀木盒。
打开,一室流光溢彩。
我爹新娶的孟姨娘是外放出宫的宫女,很是见过大世面,此刻率先惊叫起来。
「天哪,这是西域贡品级的翡翠,那块玉田几十年前就被开垦完了,我只在老太妃那里见过这等水头的镯子。」
「竟然还有珊瑚珠,这珠子在市面上,一颗能换十颗金锭,夫人竟然有这么大的一串珊瑚珠项链!」
赵姨娘面容呆滞。
沈琬容则怔怔地看着这满匣子的奇珍异宝。
她的目光中有不解,有震惊,亦有怨恨。
前世,她在大夫人身边呆了这么多年,从不知道那雪窟似的屋子里,还藏了这样多的珍宝。
大夫人没理任何人,只是转头冲我招了招手:「过来,挑几件。」
我:「啊?」
片刻后我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大夫人轻笑一声:「几样首饰都不敢?你是我的女儿,我的东西以后可都需要你来继承。」
一时间,满室艳羡的目光全都落在我身上。
沈琬容瞪着我,她的目光几乎要滴出血来。
赵姨娘已经面如死灰,然而仍然挣扎着做最后一搏:「夫人,我知道宁姑娘跟着您长大,金尊玉贵,位同嫡女,我的容儿比不上她。」
「您想袒护宁姑娘,没人敢忤逆您,但难道这偌大一个沈府,主母嫡女就可以肆意妄为,我们这些姨娘庶女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大夫人看向赵姨娘,她突然笑了。
大夫人冷面冷语的时候,赵姨娘从来没有怕过她。
可此刻大夫人笑了,那只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微笑,赵姨娘却生生打了个哆嗦。
大夫人盯着赵姨娘,话却是对吴妈妈说的:「带上来。」
吴妈妈会意,转身出去,片刻后,两个府兵将一个披头散发的丫鬟压了上来。
沈琬容失声道:「小荷……」
赵姨娘狠狠掐了沈琬容一把,沈琬容才将话音咽下去,然而她的身子却忍不住地在颤抖。
她没办法不颤抖,因为那名叫小荷的婢女趴在地上,脸上糊着血,十指上夹着木板,血肉模糊。
室内的女眷都害怕地惊叫起来,纷纷侧目回避,只有大夫人处变不惊,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道:
「下午的时候,吴妈妈就看见这个丫鬟在满院子乱窜,制造动静引开当值的人。」
「之后又出现在内屋,出来时被路过的家丁看见过,神色很慌张。」
「我觉得不对劲,就先做主替老爷审了。」
「这是记录好的口供,小荷已经签字画押了,老爷可以看看。」
大夫人轻轻挥手,吴妈妈将一份摁了手印的口供呈给了我爹。
像是预料到赵姨娘她们下一步会如何狡辩,大夫人幽幽地封上了所有的退路:「为防有人说我是屈打成招,审人的时候,我特意以沈家长房主母的身份请了族中的长辈们前来旁观,他们都可以作证,这小丫鬟说得句句属实。」
我爹一手拿着那份小荷的口供,另一只手则在不断地发抖。
他完全没想到,大夫人这么厉害。
这个女人自从嫁进来就少言寡语,他嫌她无趣,不怎么宠她,她便也偏爱一隅之地呆在佛堂里清修。
然而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这个女人不声不响,却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干了。
她明察秋毫,提前抓到了内奸。
等风波真的闹起来时,她已经连人都审完了。
却又偏偏沉得住气,一声不吭地等待对面先发作。
现在,事情已经闹大,连沈家的族老都被请过来见证了审讯,他哪怕再想护着赵姨娘和沈琬容,也护不住了。
那小荷已经吓得拼命磕头: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都是容姑娘和赵姨娘指使我的,她们说事成之后给我三百两银子……」
我爹面色青白。
他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赵姨娘和沈琬容。
沈琬容已经吓成了一只哆嗦的鹌鹑,赵姨娘到底是比她见过世面,此刻梨花带雨地看着我爹,用上了浑身装可怜的本事:「老爷,奴家服侍您十几年,您救救奴家……」
大夫人打断了赵姨娘,直接走到我爹面前:「我就问老爷一句话——偷窃是大罪,按家法是三十大板,那栽赃陷害呢?」
我爹看了看哭得几欲晕厥的赵姨娘,又看向大夫人,他沉默,沉默中是一种恳求。
「夫人。」我爹低声道,「她们母女俩是做错了事,但倒也没有到栽赃的地步……」
这话一出,连下人们都看不过去了。
我爹宠妾灭妻,偏心已经偏到了无可饶恕的地步。
我犯偷窃,尚未查明,就要家法伺候。
赵姨娘和沈琬容栽赃陷害,证据确凿,却想轻轻放过。
人人都露出了气愤的神色,只有大夫人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她淡淡道:「哦,老爷是这么想的?」
不等我爹回答,大夫人已然敛裙转身,扶着吴妈妈的手往外走:「我原想着家丑不可外扬,指望着老爷在内宅就能给个公道的说法。可如今看来,老爷忙政务忙昏了头,这家务事是断不清了,既然如此……」
「那报官吧。」
话音未落,我爹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他大喊:「拦住她!」
沈府的下人们一窝蜂地围上去,想要拦住大夫人的去路。
然而大夫人掀了掀眼皮,十几个府兵便立刻上前,将她护在了中心。
他们是老将军的旧部,认夫人而不认老爷,普通的家丁在这些铁塔似的府兵面前简直吓破了胆,不自觉地退让开来。
眼看着大夫人就要走出院子,我爹终于没了办法。
他捂住脸,发出一声悲鸣:「来人!把赵氏和那个不孝女拖下去,给我打!」
7
月明星稀,我跟着大夫人坐在院子里剥菱角。
远处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声赵姨娘和沈琬容的惨叫声。
大夫人擦了擦手,淡淡道:
「你心里肯定在笑话我,明明有本事,这些年却不争不抢,过得如此窝囊。」
我将剥好的菱角放入雪白的瓷盘中:「夫人不争,是因为我爹不值得您争。」
沉默了一瞬,我又说:「但是夫人……如果爱谁,还是应当去争一争的。」
夫人的手突然顿住了。
夜寒如水,月光逶迤。
良久,我听到她幽幽一声叹:「你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的。
8
这些年来,我跟着大夫人去京郊佛寺上香,总见到一个僧人。
那僧人总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僧袍,眉目却如山水画一般惊艳。
人们叫他尘一大师。
有人说,尘一大师曾是这京城最出众的少年将军,当年白袍银铠,意气风发。
他与大夫人青梅竹马地长大,那柄宝剑,就是他送给大夫人的定情信物。
「阿云,等我回来就娶你。」
然而那一次出征,十万大军葬身西域,小将军再也没有回来。
大夫人想过跟着一起死的,然而最终还是没能死成。
她嫁了人,然而从此只是一截心如死灰的槁木。
十年后,小将军回来了。
他从修罗地狱里爬了回来,拼着一口气,想要再见一见心爱的姑娘。
然而曾经心爱的姑娘已经嫁作人妇。
小将军没有打扰,他在京郊佛寺剃度,从此法号尘一。
……
这一切都只是传言。
我在佛寺里亲眼见过大夫人与尘一大师相见。
二人遥遥行礼,如月照山,不纠缠、不遗憾,仿若两个淡淡的路人,如果不是听过那些传言,没人会觉得他们认识彼此。
只有一次,大夫人病了,高热不退,流水的汤药灌下去无济于事。
爹在赵姨娘那里,小丫鬟去请了几次,都被赵姨娘的人拦了下来。
吴妈妈满头大汗,她握着夫人的手,说:「叫他来好不好?叫他来……」
我站在一旁捧着药碗,几乎是在瞬间明白了,应该叫谁。
把药碗塞给吴妈,我骑着一匹最快的马冲出夜色,直奔京郊佛寺。
尘一大师来了。
没有进大夫人的房间,只是在隔壁的佛堂,敲了一整夜的木鱼。
大夫人听着木鱼声,渐渐好了起来。
隔着一堵墙,她知道他在陪着她,不必见面,自有相同的月华照在二人身上。
……
此刻,皎洁的月光下,我握住大夫人的手。
「夫人,有些事,您认为已经晚了,但其实还不晚。」
她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9
赵姨娘和沈琬容,在禁足一个月后被放了出来。
我爹偏心偏得太厉害,说是各打了三十个板子,但事实上每个板子都放了水。
赵姨娘和沈琬容当时喊叫得凄厉,结果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就已经恢复如初。
私下里再见到我时,沈琬容笑得张扬。
她说:「你以为有那个老太婆给你撑腰就能怎样?看吧,一个家最后还是男人说了算,在这府里,谁也大不过爹去。」
消息传到大夫人这里时,她正临窗修剪瓶中的花枝,听到吴妈妈的禀告后,她扬了扬眉,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剪断了一枝开得最妖艳的芍药。
她看了看修剪完的花枝,转头对吴妈妈说:「算了,扔出去吧,整瓶花我都不想要了。」
吴妈妈道了声是,领着小丫鬟们把花搬出去时,眼角带着笑。
我们都知道,大夫人这么多年不除掉赵姨娘,是因为我爹配不上她去动手。
现在,她连我爹一起,不想要了。
11
此后的日子,貌似过得平静。
大夫人开始教我更深的东西,她带我巡田庄、巡铺子,让我亲眼看着她如何打理浩大的产业。
而我在巡查的过程中惊讶地发现,这些田庄和铺子的主人,全是大夫人自己,和沈府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是极度令人震惊的,毕竟在我朝,女子出嫁前的财产都是父兄的,出嫁后哪怕当了主母,所有收入也都是要入公账,独属于女子自己的财产,只有一份嫁妆而已。
所以大夫人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将她的嫁妆扩充了无数倍,打理成了如今这样大的一份产业……
我脸色煞白,大夫人瞥我一眼,嗤笑:
「瞧你那傻样,真以为我这十几年来除了念佛,什么正事都不干?」
「做女子的,爱和钱总得占一样吧,我已经没有爱了,再不多赚点,那不真成了废物点心?」
我忙不迭地点头称是,并惊讶地发现……
大夫人似乎变活泼了。
我跟着大夫人学习致富秘诀的时候,沈琬容那边也没有闲着。
梨园弟子们流水一般出入赵姨娘的院子,丝竹声不绝于耳。
我知道,是沈琬容在学绿腰舞。
她变得更美了,雪肤花貌,长年学舞让她的身段轻盈柔软。
一起参加京中公子小姐们的聚会时,公子们纷纷称赞她为京中第一美人。
他们曾经也被我的剑术所倾倒,但很快发现我性子硬邦邦的,更从不愿意舞剑给他们看。
沈琬容就不一样了,她有那么多的才艺,会唱曲、会弹琵琶、会跳各种各样的舞。
公子们叹道:「琬容姑娘真是才貌双全,不知何人有幸将她金屋藏娇。」
更有甚者,拿出我来与她对比:「同为沈府小姐,这二小姐性子无趣,更无才艺,枉她还是跟着嫡母长大的,如今竟比不上大小姐半点儿。」
每当这时,沈琬容都会出来说话:「我妹妹有才艺的,她算盘拨得好,以后估计是打算做个账房先生呢。」
说完,她便和周围的公子小姐们笑作一团。
很快,便到了京中雅集会的日子,沈琬容势在必得。
「前世,我在佛堂抄经,你在雅集会上献舞,自那之后,小侯爷就对你一见钟情。」
「可是妹妹,这一世会跳绿腰舞的人变成了我,你拿什么和我争呢?」
我毫不生气,低着头拨弄我的算盘。
「姐姐,看在姐妹亲情的份上,我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别跳绿腰舞。」
沈琬容笑着扬起下巴:「你果然怕了。」
她志得意满地离去,在她身后,我默默耸了耸肩。
我提醒她了。
她不听。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12
雅集会那日,水榭亭阁,各位公子小姐列坐其间。
宣平侯府的小侯爷楚慕远坐在其中,他一身黑色常服,眉眼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却又带着掩饰不住的杀伐气。
怕他的人称他为修罗阎王,爱他的人则恨不得奉上一切求他一笑。
我的姐姐沈琬容,显然属于后者。
雅集会开到一半,随着丝竹声响起,沈琬容一席轻纱舞衣,出现在亭阁的正中央。
她莲步轻移,甩动水袖,腰肢柔软,千娇百媚。
这是赵姨娘的绝杀利器,她一直坚信,天下所有男子见了这舞,都会神魂颠倒。
席上的公子们,的确露出了痴迷的神色。
然而,渐渐地,随着最初的悸动渐渐过去,这些公子们开始你看我,我看你。
他们的眼神也由询问转为震惊,最后再转为惶恐。
沈琬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一舞跳罢,她盈盈欠身:「此舞名唤《绿腰》。」
她以为会有山呼海啸的喝彩声。
然而,席间一片静默。
随后,第一个公子站了起来。
「抱歉,我有事,先行一步。」
立刻有公子跟上:「我与兄长同去。」
随后,其他公子们也纷纷离席,就好像生怕自己走晚了一样,争先恐后地离开了雅集。
沈琬容呆呆地站在原地。
她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
满座的公子中,楚慕远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沉默良久,站起身来,朝沈琬容走过去。
素来冰冷的他,眼角眉梢第一次露出如此温柔的神色。
沈琬容只觉得心口砰砰狂跳:「小侯爷……」
然而,下一瞬,楚慕远掠过了她。
他就这样视若无物地与她擦肩而过,走向了站在她身后的我。
他问:「我们是不是见过?」
13
楚慕远并不记得前世的事,他仅仅是对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然而即便是这一点熟悉,也足够沈琬容害怕了。
尤其是她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绿腰舞完全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效果。
我刚回沈府,就被她一把抓住。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提前做了什么手脚?」她尖声问我,「难道你背着我偷偷练绿腰舞了?你提前跳给他看了?!」
她想扑上来撕扯我,然而下一瞬,房间的门突然被撞开。
我爹带着一队家丁冲了进来。
他指着沈琬容,手都在哆嗦:「给我把这个混账绑起来!」
沈琬容被家丁们按住,她拼命挣扎,哭着问父亲:「爹爹,爹爹我做错了什么……」
我爹溺爱了沈琬容十几年,这是沈琬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可怕的神色。
「你还敢问?你还敢问?!」我爹的胡须都在颤,瞳孔因为剧烈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放大,「你在雅集上跳了什么东西?」
沈琬容结结巴巴道:「绿、绿腰舞啊……」
她心心念念了一世的绿腰舞,学会了它,她就走上了奔向爱情的康庄大道。
可是她不知道……
前朝灭亡时,我朝的开国皇帝,曾在醉酒后对着满殿的舞姬感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
彼时舞姬们在跳的,就是绿腰舞。
从此之后,这支极柔极媚、极娇极艳的舞,就被视作亡国的靡靡之音。
其实坊间青楼里的那些女子们,仍然能跳此舞的,毕竟那也只是皇帝的醉后之言,朝廷从未明令禁止过此舞。
可沈琬容,她是官家的小姐,她的举动不光代表着她自己,还关乎背后整个家族的态度和脸面。
沈府千金,在本该清谈诗词文章的雅集会上,当众奏乐跳绿腰舞。
往日也就算了,如今国事动荡,四面都在作战。
我爹再溺爱她,终究是保不住她了。
沈琬容被关在宗祠里七天七夜,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形容枯槁,一对昔日里流光溢彩的秋水明眸,此刻瘦得眼眶骨都突出。
她没看见我,正在对着空气呢喃:「你们去告诉父亲,他冤枉我了,他冤枉我了!这支舞是赵姨娘叫我跳的,如果有问题,赵姨娘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走进去,低声说:
「赵姨娘或许真的不知道。」
「她自己只是个坊间出身的舞姬,靠着美色和谄媚的本事,被父亲带回府里,但上限也仅仅是做个不出府门的妾室。妾的眼界,到底是有限的。」
「又或许,赵姨娘其实也是知道的。」
「但她需要赌这一把,这些年来,她打着沈府的旗号在外面做一些见不得人的生意,如今欠了巨债,她知道如果东窗事发的话父亲不会放过她,所以她需要你嫁入高门,成为她新的依靠。」
沈琬容呆呆地看着我。
良久,她摇着头,披头散发地喃喃。
「不对,这不对!上一世你明明也跳了!」
「为什么,你跳了绿腰舞,就得到了楚慕远的爱?」
我怜悯地看着她。
终于一字一句地将真相吐露。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
「楚慕远爱我,其实根本就不是因为绿腰舞?」
14
上一世,我不愿意跳绿腰舞。
虽然跟着赵姨娘长大,但我只要有机会就去学堂里旁听,我知道与绿腰舞有关的一切,更知道一旦我跳了此舞,不但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更有可能让整个家族大难临头。
但是赵姨娘逼我。
她抓着我的手:「宁儿,你父亲又纳了新的小妾进门,这沈府眼看就要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你信我,只要当着那些王孙公子的面跳这支舞,总会有人愿意娶你,妻也好,妾也罢,总之在你跳不动这舞之前,咱们总还有十来年的好日子过。」
我仍然拒绝,然而赵姨娘绑了我身边的小丫鬟,用她们的性命要挟我。
「你不跳?也好,那左右活着也是没意思,不如将这几个陪你多年的丫鬟打死,叫身边的人先给你陪葬!」
我让赵姨娘放了小丫鬟,然后在雅集上,跳了绿腰舞。
在我跳这支舞时,楚慕远是厌恶我的。
他认定我是个为了讨好男子,甘愿自轻自贱的人。
直到他发现,我在跳完那支舞后,没有和在场的任何公子说话,而是一个人去了后园。
楚慕远赶来时,看到了我在墙上写下的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而我在誊写下这首绝笔词后,已经吊起了白绫,想要了却这绝望的人生。
那一刻,楚慕远才意识到,绿腰舞的背后,是种种不得已的苦衷。
他救下了我,随后帮我镇压了在场的其他公子小姐,以宣平侯府的势力,让他们不得在外提起我跳绿腰舞的事。
我为了答谢他,送了他我亲手做的剑穗。
他作为还礼,送了我文房四宝。
后来,他用那柄剑在战场前线杀敌。
我用文房四宝,在大后方写下对他的相思。
最终,楚慕远战胜归来,三书六礼,求娶于我。
那婚帖上写着——
「愿聘汝为妇,永结同心。」
15
可我们没能永结同心。
前世,楚慕远战胜归来时,只看到了我被大火烧得漆黑的尸骨。
那一日,百战百胜的宣平侯走出沈府,跌跌撞撞,背影如同一条丧家之犬。
人人都知道他的未婚妻死了,于是流水般的媒人来到府上,劝他节哀顺变,为他介绍新人。
楚慕远赶走了他们,然后独自来到了京郊佛寺。
佛寺有三千级台阶,他一阶一阶地磕头磕了上去,点燃了长明灯。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是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楚慕远突然哭了。
他对着满殿神佛叩头,一下又一下,求他们救救我,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他磕得额头全是血,直到一个灰色身影在他面前停下。
独臂的僧人垂眸望着他,眼神悲悯。
「人间最是相思苦。」
「罢了,我成全你。」
16
楚慕远并没有告诉我这些。
是尘一大师告诉我的。
那一日,他为大夫人敲了整夜的木鱼,离开沈府时,对着送他的我笑了笑:
「姑娘,我的苦在于生离,那个求了你重生的人,他的苦在于死别。」
「好在如今,你们有重见的机会,请务必珍惜这段缘分。」
月色下,尘一大师向我合掌。
他自己爱别离、求不得,但仍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
此刻,我看着呆滞的沈琬容,轻声道:「你明白了吗?姐姐。」
「所谓的歌舞才艺,博得的不过是一时的宠,而爱,从来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它需要两颗心的相知相许。」
「我与他结缘或许是因为绿腰舞,但他爱上我,恰恰与绿腰舞无关。」
「自始至终,结局都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不爱你,并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你不是我。」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便不会被大夫人收养,更不会知道尘一大师的故事。」
「所以,我这一世的幸福安稳,全要多谢你的成全。」
17
沈琬容疯了。
她在夜半时分逃出了关押她的宗祠,然后来到赵姨娘的屋子里,掐住了赵姨娘的脖子。
我以为整整两世,她最恨的人是我,到头来却发现,她真正最恨的人,是赵姨娘。
前世,是赵姨娘在侯府来求娶我时,跑到大夫人的院子里耀武扬威。
她说自己比大夫人得宠,自己的女儿也比大夫人的女儿更争气。
「宁儿跳了我教她的绿腰舞,小侯爷对她一见钟情。不是奴家夸口,谁学了这支舞,谁便能抓住天下男子的心。」
跟着大夫人的沈琬容听到了这话,将它当作了事实,由此产生了执念。
这一世,为了学到这支舞,她忍受着赵姨娘从小到大对她的种种利用和折磨。
却不想,最终一切都是一场空。
沈琬容掐着赵姨娘的脖子,声嘶力竭地尖叫。
而赵姨娘也拼命挣扎,毫不示弱地骂了回去:「没出息的东西,你自己没用,得不到男人的心,如今反倒怪起我来了!倘若当初我收养的是宁姑娘,她现在早就嫁进高门,接我过去一起享福了!」
她们厮打间,碰翻了烛台。
熊熊大火燃烧又熄灭,昔日里镶金雕玉的屋子被烧成了一片废墟,而赵姨娘与沈琬容,也全都殒命其中。
不过短短几个月,爹就将那房间重新修葺好,新入府的姨娘住了进去,据说那姨娘昆曲唱得最好,多次在外得意洋洋地说:
「别怪老爷这样宠我,若是有谁能将这首《牡丹亭》唱得像我一样好,谁便能抓住天下男子的心!」
……
沈府的烂糟事,再与我无关了。
一年后,我与楚慕远正式成亲。
出嫁那日,我穿着嫁衣,拜别高堂。
大夫人坐在高处,此时此刻她应当按照流程说些体面话。
比如侍奉夫君,孝顺公婆。
但这些大夫人都没有说。
她沉默良久,最终只轻轻道:
「宁儿,你要快乐。」
那是她前半生没有得到的东西。
……
送走我后,大夫人将一纸准备好的和离书,放在我爹面前。
我爹惊呆了。
震惊过后是狂怒,他咆哮:「陆绛云,你疯了吗?陆家不可能允许你和离!」
大夫人点点头:「的确如此,所以我已经回过一趟陆家,和他们断绝关系了。」
我爹睁大了眼睛。
他不敢相信。
一个女人,跟夫家和离,跟娘家断绝关系。
她该怎么在这世上生存?
半晌,我爹恍然大悟,他指着大夫人,指尖哆嗦:「我懂了,你是看你女儿傍上了宣平侯府,觉得自己有靠山了是吧!」
大夫人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我爹:「我需要什么靠山?」
「若说财产,这些年我经营下的产业,足以让我八辈子吃穿不愁,你们沈家跟陆家加起来都没有我富。」
「若说安全……」大夫人拎起那把在她房中放了近二十年的宝剑,拔剑出鞘,雪色的寒光立刻照亮了室内,「老爷,与其操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大夫人终于离开了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沈府。
她将财产清算干净——沈府的东西,她绝对不贪,而她置办的那些田产铺子,沈府也绝对别想沾到半点儿便宜。
我爹被她气得病倒在床上,等好不容易病好了,发现府里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
主母走了,剩下的那帮娇艳妾室,全都是只知道花钱不知道省钱的主儿,让她们争宠,她们一个个智计层出不穷;让她们管账,她们各个两眼一抹黑。
我爹没办法,想着另娶续弦,可京城中但凡好一点的人家,早就听说他宠妾灭妻的「光荣」事迹,根本不愿将自家女儿嫁过来受这个委屈。
我爹没办法,只得重新求到了大夫人面前。
「夫人,过去是我不对。」
「我后悔了,我并不想跟你和离,前尘往事尽数抵消,你跟我回去吧。」
「从今往后,你仍是我沈府的主母,再无人能越过你。」
大夫人喝着茶。
半晌,把剩下的茶往我爹脚下一泼。
「这屋子近来风水不好,怎么总进些邪祟。」大夫人道,「吴妈妈,有空的时候请道士来做一做法事吧。」
我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想发作又发作不出来,被吴妈妈请了出去。
他离开后,大夫人转脸看向屏风后:「行了,出来吧。」
我这才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她白了我一眼:「愈发没规矩了,那到底是你亲爹,你连出来跟他见一面都不愿意,就这么躲着看他笑话。」
我不以为意:「谁爱我,谁才是我的血肉至亲。当初为了一根簪子要打死我的亲爹,谁爱要谁去。」
所以每到了回娘家探亲的日子,我也都是来找大夫人,从来不去沈府。
大夫人仍然住在雪窟似的屋子里,房中只有一鼎香炉,一尊佛像。
可我已经识货了。
我知道那香炉中烧着的沉香,比烧金子还贵。
她一直都是隐藏的富婆,只是懒得显摆,而世人也往往缺乏见识,总将珍珠当作鱼目。
大夫人洗了手,在佛前焚香,仍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
她对我道:「讲讲你在侯府的近况。」
已是侯府主母的我,立刻又变回了那个被老师拷问功课的学生,半点儿不敢掉以轻心,垂首汇报道:
「自我执掌中馈以来,商铺、宅邸、铺面都已清点完毕,府中下人治理得当,个别刁奴皆被处置,小惩大戒,以儆效尤。」
「同时,我得到小道消息,陛下即将与西域通商,因此我提前用嫁妆制备马匹、茶叶、丝绸、瓷器,更准备在官道附近勘察合适的位置开设客栈。未来这些收益不入侯府的公账,皆作为女儿的立身之本。」
我自认为交出了一份不错的功课。
大夫人却幽幽道:「谁问你这些了?」
啊?
她看着我。
室内漫长的沉默。
大夫人叹了口气:「这些教过的东西,我自然知道你学得是很好的。」
「我不放心的,是那些我没教过的。」
我明白了。
低下头,我缓缓红了脸:「他……他待我很好。」
「跟他在一起,我每天都高兴。」
大夫人终于满意地笑了。
她曾告诉我,身为女子,钱和爱,我们总要占一样。
现在,换做我来告诉她——又何妨贪心一点,两样全都要呢?
大夫人看向窗边,那里有一只青玉花瓶,里面插着一枝绽放的红梅。
窗外,夜色渐浓,月光如银,有灰袍的僧人背着花锄,将新鲜的梅花送来。
月色下,他长长地行礼。
大夫人亦行了礼。
透过窗边那株怒放的红梅,我望向远处,依稀看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
「等我战胜归来,就娶阿云。」
「好,那你可别让我等太久。」
18
其实,等太久也没关系的。
因为不管世事怎样变迁,相爱之人总会再相逢。
自此千山无悔,万水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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