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和离当日,我启程回云梦,掐走了院中荷花池中一朵盛开的花
发布时间:2025-06-09 18:25 浏览量: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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踹开国公府朱漆大门的那一刻,我站在长安街青石板上愣了半晌神。
五年了,打从及笄那年红着脸递上庚帖求亲,整整五个春秋没踏出过这高门槛。深闺大院的日子啊,快把我这活生生的人捂成绣花枕头了。
还好只是五年,要搁上十年二十年的,怕不是连糖葫芦怎么吃都得现学。
就近钻进间客栈,摸出最后几粒碎银拍在柜面:"掌柜的,打听个事儿,往南边去的水路怎么走?"
掌柜的掂着银子,眉毛挑得老高:"姑娘家家的倒有胆色。"我暗笑,这开在朱雀大街的铺子,老板指定是个人精,三教九流的消息门儿清。
"陆路不太平,您这细皮嫩肉的经不起折腾。漕帮倒有专接官家女眷的客船,三日一班,就是票钱……"他拇指食指搓了搓。我摸出压箱底的羊脂玉璧,掌柜的眼都直了。
"换两样东西。"我竖起两根手指,"头一桩,去云梦的船票。第二桩,保我登船前别出岔子。"
头班船昨日刚走,下趟得等后天。头天倒还风平浪静,第二天鸡叫三遍就听见外头乱哄哄的。扒着窗缝一瞅,满大街都是大理寺的皂衣差役。自打荀晋云接管大理寺,京城三年没闹过这么大动静,听说圣上腊八赐宴还夸他断案如神呢。
店小二送饭时特意嘱咐:"掌柜的让捎话,今儿官府在全城搜人,姑娘千万别出屋。"
那夜我房里没点灯,就着窗外官兵火把的亮儿,盯着墙上晃动的影子想:荀晋云这回怕是碰上硬茬子了。不过那厮向来算无遗策,世家公子哥的清冷劲儿,跟雪山顶上的冰碴子似的,啥案子到他手里都得现原形。
天刚泛鱼肚白,掌柜的套了辆青布马车。城门吱呀呀刚开条缝,他塞给守卫几钱银子,车轮碾着晨露就往码头赶。半道上忽然听见后头有人扯着嗓子喊,掌柜的打起车帘:"姑娘甭慌,城门要封了,好在咱们已经出来。"
上船时飘着毛毛雨,船票对得上号,舱房虽挤巴倒也干净。外头突然炸开三声铜锣,船老大领着众人叩拜:"龙王爷保佑喽!"
船身晃悠的当口,我鬼使神差推开木窗。五年前从这儿嫁进去时满心欢喜,如今再望京城,只剩烟雨朦胧。正要关窗,忽见雨幕里窜出个人影,跑得跟兔子似的。这会儿追船怕是迟了,我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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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的水土真养人,三两银子就盘下处带荷塘的小院。扎起竹篱笆缠满紫藤花,房前屋后种满瓜果,我又干起老本行——采药。
那天正蹲在山坳挖三七,冷不丁听见窸窸窣窣响动。扒开乱石头,好家伙!个半大孩子浑身是血,胳膊腿肚子让野兽撕得稀烂,肠子都露在外头。也多亏我采了把仙鹤草,胡乱给他裹成木乃伊,背回家时还以为养不活。
谁成想这小子命硬,烧了七天七夜,第八天早上睁眼了。那眼睛黑得跟云梦泽的水似的,透亮透亮的:"你是谁?我娘……那我又是谁?"
得,捡着个失忆的小狼崽子。自打住进我院子,洛羽涅这名字就算落下了。他倒好,伤刚好利索就忙活开了:天不亮挑水,灶台前烧火,房顶漏雨他爬上去补茅草,篱笆塌了他拿麻绳捆。
"用不着你个小毛孩伺候。"我过意不去。"正因你是我娘!"他搬个小板凳往门口一坐,活像个小门神,"儿子保护娘亲,天经地义!"
想起京都那对龙凤胎,每年生辰才见一回。规规矩矩磕头请安,举手投足跟画里人似的,透着股子生分。我把鸡蛋掰两半,塞给他一半:"娘照顾儿子,也是应当应分。"
小狼崽子脸一红,低头啊呜一口吞了鸡蛋。后来送他去学堂,私塾先生总夸他坐得住。有回下大雪去接他,老远就听见:"你为啥这么用功?"
"娘亲待我比亲生的还好,不考个功名让她享福,还是人吗?"
我仰头让雪花扑簌簌往脸上落,冷是冷,心里头却暖烘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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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暮色,月圆月亏。
羽涅从村塾考进县学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这孩子读书简直像开了挂,次次考试都拔头筹,学堂先生直接给他免了学费。每逢旬休日,他都能从县城溜达回家。
"娘!我又拿了甲等头名,这都第七回连庄了!"羽涅攥着考卷冲进门,"掌院说京里要来大人物选拔人才,保送太学读书呢!他让您务必进城商量这事。"
我手抖得差点摔了簸箕。这可是天降馅饼的好事!
旬休结束,我跟着羽涅坐上驴车往县城赶。书院掌院见着我就跟见着活菩萨似的,拉着我的手夸个不停:"令郎真是文曲星下凡!这回来的钦差大人可挑剔了,连着三年在云梦地界筛人,愣是没一个入眼的。"
他突然压低声音:"大人不光考校学问,还要查祖宗三代。洛夫人您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这关系到孩子的前程啊!"
我攥着衣角跟着掌院走到文渊阁前,两扇朱漆大门吱呀呀推开时,我整了整鬓角碎发,深吸口气迈过门槛。
"民妇洛窈,拜见大人。"刚要屈膝,茶盏碎裂声炸响耳边。抬头瞬间,整个人像被雷劈中——那张脸,那双眼睛,分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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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像回到三年前。他瘦得纸片似的,下颌线锋利得能割人,眉眼间凝着层寒霜。脚步声由远及近,漆黑瞳仁里血丝蔓延,活像要把人生吞了。
我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这才对嘛,本就该是这样……
"洛窈!"他咬牙切齿挤出我的名字,尾音带着颤。原来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荀大人,也是会发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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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我跟荀晋云,那就是烂泥配白玉。当年他爹重伤流落云梦,被我爹捡回家救治。老国公爷临走留了块玉佩,说救命之恩必当厚报。谁成想这报应来得这么快——我爹为救人惹上仇家,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让我北上投亲。
我千辛万苦摸到国公府,老国公看着我手上的茧子直掉眼泪,非要让我嫁给他儿子。那年冬至,我在廊下第一次见着荀晋云,雪地里一袭青衫,活脱脱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可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当着老国公的面,我直截了当要了千两白银和间铺子。自小学的医术足够我安身立命,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姻缘作甚?
这话捅了马蜂窝。老夫人带着一帮小辈指桑骂槐,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特别是那位晖郡主,打小跟荀晋云青梅竹马,听说及笄就要定亲的。
八月十五中秋夜,国公府办灯会。我躲在水榭啃月饼,冷不丁被人推下水。云梦长大的孩子哪个不会凫水?偏生脚抽筋使不上劲。正扑腾着,一道白影扎进水里,等我清醒时,湿透的纱衣紧贴着身子,周围举着火把的人快把夜空照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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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荀晋云坏了我清白。可在云梦,男女老少下河摸鱼都是家常便饭,湿个衣裳算哪门子事?我越解释,众人脸色越精彩。
老国公当场拍板,三日后成亲。在场每个人的表情我都记得:老夫人要喷火的眼睛,姑娘们咬碎银牙的狠劲,特别是那位郡主娘娘,眼里翻涌的恨意让我浑身发冷。
只有荀晋云,冷得像块冰雕。雪鹤误入泥潭,怕是要把这片地都掀个底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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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渊阁里落针可闻。我规规矩矩跪着,后背沁出冷汗。
"你……"荀晋云声音发紧,"就没什么要说的?"
我头磕在地上:"民妇的儿子羽涅聪明懂事,求大人给条青云路。"
"和离三年,孩子都九岁了。"他声音像淬了冰,"这是你……改嫁后生的?"
这话说得蹊跷。我抬头直视他:"羽涅是民妇的养子。"
空气突然凝固。半晌,他轻飘飘"嗯"了声:"既是你的养子,我自当……"
"大人。"我打断他,"羽涅跟您没有半文钱关系,民妇也一样。"
我回到云梦老家,总算是圆了埋在心底多年的梦——当上了正儿八经的接生婆。凭着祖传的医术底子,我不光能帮产妇接生娃娃,还能调理妇人家的各种疑难杂症。日子久了,十里八乡的婆娘们都念叨着"云娘子妙手仁心",我这招牌算是立住了。
自打搬回乡下,我整日里脚不沾地地奔波于各家各户。女人生孩子那关口,哪个不是半只脚踩在鬼门关?偏生今年赶上个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月,待产的孕妇比往年翻了倍。好容易熬到旬休,我家羽涅风尘仆仆从城里回来,两个晚上没合眼,叮叮当当在药房捣鼓出十几瓶秘制止血丸。
"娘,这药您收着。"小子把青花瓷瓶往我跟前推,"万一……"我摆手打断他,装作随意地问:"荀大人最近没给你使绊子吧?"
羽涅捏着药杵的手顿了顿,抬头时眼里带着探究:"他倒没为难我,就是总打听您年轻时候的事。"见我不吭声,他又补了句:"娘,您跟荀大人以前认识?"
我低头摆弄着银针包,轻轻"嗯"了声。羽涅何等机灵,立马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从那日起,再没提过半个相关字眼。
又平平静静过了半月,谁成想荀晋云这尊大佛竟驾临云梦乡。国公府的鎏金马车惊得乡亲们伸长脖子张望,羽涅铁青着脸跳下车,身后跟着捧漆金踏凳的丫鬟。再往后——我瞳孔猛地收缩,荀晋云牵着对玉雪可爱的双胞胎,男孩像他爹,女孩也像他爹,半点没随我的粗眉大眼。
"娘亲!"羽涅箭步冲过来,用身子把我挡得严严实实。我瞥见他手腕上几道淤青,心里跟刀绞似的。荀晋云倒是不急不缓,冲那对小祖宗抬了抬下巴。两个小家伙耷拉着脑袋,磨磨蹭蹭挪到我跟前,脆生生喊了声:"母亲。"
这声"母亲"像根冰棱子,直戳进我心窝里。当年产房里血水浸透三床褥子,我硬是咬着参片把这对小祖宗带到人间。雪夜偷摸堆四个雪人扮全家福,女儿高烧时割腕放血画符水,哪桩哪件不是拿命在搏?可到头来呢?老夫人一句"下贱胚子养不熟",生生把娃儿从我怀里抢走。
最记得女儿出阁前那日,我扒着马车哭得肝肠寸断,她隔着帘子冷冰冰撂下句:"您这样的出身,别污了侯府门楣。"儿子更绝,当街指着我鼻子骂:"不知羞耻的稳婆,也配当我娘!"
此刻我拢了拢粗布衣袖,冲着双生子福了福身:"两位小主子怕是认岔人了,民妇粗手粗脚的,哪配当您二位的娘。"话出口才惊觉带着颤音,忙攥紧袖口掩饰。
荀晋云突然开口:"云娘当年为接生这对孩子,险些赔上性命。"我猛地抬头,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乡亲们竖着耳朵听八卦,我索性敞开了说:"老夫人当年要保小舍大,是我硬从阎王手里抢回三条命。要说恩情,也就这么点交情。"
打发走这尊大佛,我转身扎进药房清点物件:止血散、保胎丸、参片、剪子……手指抚过磨得发亮的银针,这才是顶顶要紧的事。南村两个孕妇就快发动了,昨儿还托人捎来腌好的酸李子,我得赶制些安胎药给送去。
至于荀家那摊子浑水,爱咋咋地吧。灶上煨着艾草汤,药香袅袅中,我忽然想起羽涅腕上的红痕。得空得配盒祛瘀膏,小子打小怕疼,别又躲着不肯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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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晋云将一对儿女,送入城中书院,与羽涅成为同窗。
那学院再好,也只是云梦郡治下的乡学,如何敢怠慢国公之后。
没几日,掌院便托词修缮校舍,将学子放回家中。
荀晋云又一次「送」羽涅回来。
这次,他没有只在车驾前与我相望,而是走到我面前,低声说:
「嫣儿病了,她想见你。」
我看向双生子中的女孩,她脸上有些恹色,夏日里还披着精巧的斗篷。
我不为所动,淡声道:
「既是病了,就该返回城中去看大夫,抑或,回京都寻太医救治,天色已暮,早些走吧。」
我唤了一声羽涅,转身要回院中。
手腕倏地被擒住,荀晋云咬牙道:「嫣儿,也是你的骨肉!」
这话,似是一个信号。
荀嫣快步朝我走来,每一步皆是大家闺秀的细碎端庄,裙摆摇曳,不露鞋尖。
她抱住我的腰,将滚烫的脸颊贴在我怀中,软声哽咽:
「母亲,嫣儿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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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嫣与荀卿终究留了下来。
我始终无法对生命与孩童视而不见。
荀嫣躺在床上,整个人蜷在披风里,身体发肤,哪怕一丁点也没有沾到粗布麻被。
这个姿势,其实并不舒服,但她愿意,我随她意。
诊完脉,我告诉荀晋云,荀嫣是水土不服。
「你们应当早些回京……」
「皇命在身,」荀晋云低声道,「太学子弟,还未选拔。」
我轻轻「哦」了一声,说:
「那便早日选拔,也好早日回京。」
荀晋云攥紧了手指,倏地看向我:「你说早日选拔,是为你养子图谋,你说早日回京,是在赶我们走,是也不是?」
我点了一下头:「是。」
荀晋云似气急:「你眼中当中没有我——我们的孩子?」
「不是我们的,」我心平气和道,「是你的。」
荀嫣,荀卿,生父荀晋云,教养荀老夫人,与洛窈无关。
洛窈不要了。
荀晋云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有些苍白,薄唇不住地翕动喃喃:
「你我只是和离,只是……只是和离……
「你依旧是他们的母亲,他们依旧是你我的孩子。」
不等我再说出拒绝的话,荀晋云连退三步,转身离去。
我看向他匆匆的背影,那是永远不会出现在荀晋云身上的,失魂落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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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同一个词,也是有程度高低的。
Ṱū⁼荀晋云的失魂落魄,步履间轻重不稳,而我的失魂落魄,是整个人狼狈不堪。
哪一次呢?
是婚后不久,我听荀晋云对挚友说:
「娶洛窈,非我所愿,我本意贵女,联姻权倾,父亲以她闺誉要挟,我原不在意,但我若不娶她,便失了君子风范,恐为人诟病,利益相关,不得不允。」
还是我怀上身孕时,荀晋云那句:
「朝中风云莫测,长子嫡孙不该在此时出生,落胎吧。」
抑或者,是我堆起的四个雪人,被他推倒踩平,漠声训斥:
「府内庄严,你该自持,不容这般玩闹。」
更或者,是我被请家法后,他冷沉注视:
「自贬身份,行径荒唐,如何配做荀氏当家主母?」
太多太多的事。
失魂落魄?我那时如行尸走肉,哪有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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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晋云走后,我熬了一锅莲藕筒骨汤。
让羽涅看顾双生子,拎起药箱去了南村。
生产还算顺利,疼了两个时辰,流了半盆血,撕裂了三指,将孩子生了下来。
这是我接生过的妇人中,较为轻松的一个了。
回到小院,我听见屋内有争执声。
率先传出的,是荀卿愤怒的声音:
「你以为我们想来?若非父亲施压,谁愿意自降身份,来这腌臜之地!」
荀嫣也怒道:「凭你也配赶我们?你不过一个乡下泥腿子,肮脏的……」
荀卿接着说:「下等人,草民!她硬钓着我父亲,逼得我自京中退学来这个鬼地方!都怪她!」
荀嫣抽噎起来:「我想祖母……我想回家……」
我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以往只远远瞧着他们,都觉得幸福雀跃,如今变得尤为安静,就好像沉沉睡去,或者死亡了一般。
我发出些动静,屋内霎时安静下来。
推开门时,三个孩子坐在木桌后,一人面前一碗莲藕汤。
许是察觉那些话被我听见了,双生子的脸色都很怪异。
「娘亲。」羽涅站起身,接下沉重药箱。
我净了手,回来时,桌上多了碗莲藕汤。
等我坐下后,碗中又多了一块筒骨,羽涅从我碗里夹走一块莲藕。
我笑了笑:「赵家小娘子生了个女儿。」
羽涅点头:「上几旬我与赵哥哥一同搭车进城,他便预感是女儿,说要提前买些花布,给囡囡缝新衣。」
「那布他也给了我许多,说作答谢,明日我让刘婆婆也给你缝件新衣。」我说。
「娘亲……可以不吗?」羽涅叹气。
我与羽涅之间,说的尽是寻常话语,但这话却不知哪一句,触动到了双生子。
砰的一声。
荀卿拍桌而起,定定看我:「我知道你听见你了。」
不等我说话,荀卿梗着脖子道,「你听见了我也不怕!
「你与父亲原就不相配。
「因你出身低微,害我们没有母族可依。
「将来姐姐出嫁,我入仕,都将受你连累,矮人一等!」
我摁住羽涅要暴起的手,平静地望向双生子,轻声问:
「倘若没有我,又哪里来的你们?」
荀卿与荀嫣一同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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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时候,荀晋云来接双生子。
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有人匆匆跑来。
「洛娘子!南村的芸嫂,适才不慎摔了一跤,满地都是血!」
我刚要转头喊人,羽涅已一手药箱,一手灯笼地跑过来。
「天快黑了,我送娘亲去。」
荀晋云拦在我们面前,朝羽涅伸出手:「药箱给我。」
羽涅戒备地看他。
荀晋云望向我,黑眸如渊:「我有马车,速度更快。」
我毫不迟疑,拿过药箱和灯笼,朝着荀晋云的马车走去。
马车里,我迅速翻看芸嫂的脉案。
眼前忽地明亮。
荀晋云将一颗夜明珠摆在我手边。
对他的举动,我视若无睹,全副心思皆在脉案上。
「渴吗?」荀晋云忽地问,「有茶水,是你喜欢的荷叶清露。」
「不渴。」我并未抬头,只淡声回绝。
过了一会儿,荀晋云又问:「饿吗?有点心,也是你喜欢的莲蓉酥。」
「不饿。」我仍旧盯着纸页。
又过了一会儿,荀晋云开口:「热……」
「能不能安静些!」
我倏地蹙眉,抬头看清楚是荀晋云后,沉默一瞬,「人命当前,烦请勿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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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嫂这一胎怀得不易。
妊娠反应比寻常妇人大,浑身水肿,喘气艰难,到了七个月时,一度失明。
好不容易熬到了九个月,只待瓜熟蒂落,没想到会旁生枝节。
芸嫂似乎有所感应,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我的腕骨:
「救孩子,求你……我死便死了,孩子,绝不能有事!」
我面无表情地拂开她的手,淡声道:
「我救不了孩子,能救孩子的只有你,你活着,孩子才能生下来,你死了,一尸两命。」
芸嫂咬紧牙关,痛苦地用了全力。
17
手已洗过三遍,但衣裳仍不免染了些血污,身上也难免沾上血腥之气。
走出芸嫂家时,荀晋云提着灯笼,站在马车前等我。
月明星稀,莲香浮动。
我也这样等过他,一盏灯,一个人,等他与我同回院中。
国公府很大,从我与他居住的西院,走到老国公与老夫人所在的东院,需得小半个时辰。
他每日下朝后,都要去东院与老国公议事。
我担心他风吹,雨淋,雪冷,冰滑,便备着披风,雨伞,棉靴,灯笼来接他。
起初,我还能进东院偏房里等他。
后来他不让我进院,我便站在门外等。
再后来,他连等也不许我来等了。
「院里侍候的人不知多少,那些东西,母亲自会为我准备,你若无事,少来东院。」
言犹在耳。
站在他面前几步远,我颔首行礼:
「多谢大人相送。」
「你我原是夫妻,不必如此生疏。」他别开眼,让开身体,「上车吧。」
「不了。」
我望向他,轻声说,「民妇刚刚接生完,身上不洁,上不得车驾。」
重新向芸嫂家人讨了盏灯笼,我绕过那高头大马,径自朝着乡路走去。
夏末秋初,路两旁的莲池中,荷花将谢,莲叶垂水。
分明是衰败之象,但我却不觉遗憾,云梦菡萏,生生不息,今秋虽落,但来年,依旧接天莲叶无穷碧。
不似京都国公府中,那座金砖玉砌的莲花池。
无论我怎么样照料,花总是越开越少,叶总是越养越稀……直到偌大的莲池,只剩最后一朵花,也被我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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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脚步声。
我站定后,转头看向荀晋云。
他一袭青衣依旧飘逸绝世,只是脚上那双银线绣云纹蜀锦鞋,在乡间土路上,跋涉得满是泥浆。
格格不入。
曾经我与他,如今他与我。
「荀晋云。」
我终究叫了他的名字。
荀晋云错愕之后,眼中涌上光来,语气难言雀跃:「你……」
我打断他:「携子见我,究竟为何?」
荀晋云默了一瞬,开口道:「你我之间,有许多误会,望你同我回京都,一家团圆。」
我微微歪着头看他,并不言语。
荀晋云素来寡言,此刻不知为何,竟话多了起来。
「我生来少情,并非故意冷落你。
「与人相处,利弊得失,我能计算清楚。
「但与你相处,我没了计算,不懂该如何对你好,更不知怎样做才是对的。
「以后不会了,洛窈,我已清楚了自己的心意,我——」
荀晋云无法再按捺自己的心情,薄唇紧紧抿着,终是开口道,「我心悦于你。」
我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很是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若是从前,莫说如此剖白心意,便是荀晋云一个眼神,都会让我觉得心跳如鼓。
但此刻,我却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出人意料地平静。
「窈儿。」荀晋云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未曾再娶,满心是你。」
我低头看着彼此交握的手,忽地问道:
「为我留在云梦,辞官或外放,你愿意吗?」
荀晋云一怔。
他不愿意,我看得出来。
我表情完全是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波澜不惊。
「你说与我有许多误会,我都知晓,但我也知,在你心中,荀氏地位,一门权势,比我重要。
「故而婚前,你想娶贵女联姻,婚后,你与郡主暧昧不明。
「你可知,我是从何时起,决定不再回头的?
「不是老夫人说,你将娶妻,降我为妾。
「也不是我提出和离,你一口答应。
「而是我看见你十六岁时,为迎娶郡主,亲手绘制的新居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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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荀晋云和离后,要等十五日才能拿到文书。
但第二日,荀晋云被外派查案,离京去了。
我那时身份很是尴尬,既不是荀晋云的妻,也并非立时便无关紧要的人。
我原打算从正房搬出,却不想,大批工匠接连进驻。
「你不必搬。」
老夫人的嬷嬷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郡主何等身份,怎会屈居你睡过的屋子?况且,大公子十六岁时,便为迎娶佳妇,亲手绘制了楼阁,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有品级规制,那才是大公子该住的地方。」
国公府财大气粗,填了半个莲池,平地起高楼。
我在院中,看着那楼,从无到有,从低到高,彩绘绚丽,耀目非常。
那一刻,我无法再欺骗自己。
无论我为他做多少次莲藕汤,无论我在他衣襟绣多少荷叶纹,我依旧只是他人生中的意料之外。
这座楼,不属于我。
荀晋云,也不属于我。
「你许我五年妻位,不曾续娶,对我有所情爱,这是真。
「你默许与郡主风言传闻,将国公府与晖郡王势力捆绑,这也是真。
「你让我同你回京都,想与我破镜重圆,这是真。
「你不愿为我留下,放弃氏族基业,这也是真。」
我笑了笑,低声说,「你聪慧清醒,应当知道,我与荀氏,不可兼得,而你,不会选择Ṱṻ²我。」
「窈儿。」荀晋云声音沙哑,分明清冷端正的贵公子,此刻却显得有些脆弱不堪,「从前未能看清心意,让你受了委屈,我会同母亲说明,她再不为难你了,国公府的人会尊你敬你,你我夫妻恩爱,这与荀氏无关,你何必——」
「果然,」我轻轻叹了一声,「你不会选择我。」
荀晋云愣愣地,本能地松开了手。
「荀晋云,你有你的辉煌人生,我也有我的一生所求,或许平凡,但很满足。
「有些花,生于泥塘,开于旷野。
「有些鹤,沐浴华光,不染尘埃。
「花开遍地,鹤上青云,你我注定,有缘无分。」
20
余下的路,我提着一阵灯笼,荀晋云也提着一盏灯笼,相顾无言地走完最后一程。
看见院墙时,衣袖忽然被拉住。
荀晋云的手指有些控制不住,轻轻颤抖着,他低声喃喃道:
「我心中有你,我只是……迟了。」
「不是迟了。」
我撤回衣袖,淡淡说,「是错了。」
倘若没有八月十五那一夜,我还是我,他也还是他,各归各位,各自安好。
21
羽涅与双生子并未再起冲突。
但双生子看羽涅的眼神,却恨极似的赤红。
荀晋云登车前,深深望向我:「我会再来看你。」
「不必了,」我说,「我不想ṱŭ̀ₐ再见到你,更不想再见到他们。」
双生子看我的眼神,立刻如同看羽涅那般。
荀晋云缄默片刻,带着两个孩子上了车。
华丽的车驾摇摇晃晃地远去,羽涅拽着我的手,低声说:「娘亲,我知错了。」
「什么?」我低头看他。
羽涅紧抿着柔嫩的唇,半晌后,小声说:「他们一再出言不逊,我听不下去,便在莲藕汤里,撒了一把穿心莲。」
穿心莲极苦,一口下去Ţü⁷,半天说不出话来。
羽涅有些懊恼道,「他们是娘亲的孩子,我不该——」
「娘亲,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吗?」我Ŧŭ̀ₖ朝他笑了笑。
笑完,我又忍不住轻叹,「只是,你去太学的事,恐难如愿……」
「我不去太学。」
羽涅抬头看我,目色澄清一片,「我已决定升入府学,有掌院推举,不日云梦书院便会派人前来。」
云梦书院再好,也比不过京中太学,羽涅原是有能力入太学的。
「娘亲的抚育之情与一步登天的捷径,」羽涅眉眼弯弯,「我永远选娘亲。」
22
不久后,羽涅入云梦书院读书。
第二年,回家探亲时,他自院门外拿进来一枝荷花。
「许是谁在莲池里折来玩的,竟随意丢弃了。」羽涅将花递给我。
这花将开未开,我寻了个瓷瓶,将它养起来。
这朵莲花,一直开过了中秋节。
此后经年,年年有花。
却从未见过那折花、弃花的人。
……
番外——荀晋云
1
荀晋云是国公府的长房长子,生得姿容绝代,清冷自持。
为人处世,从未行差踏错,诸多手腕,所图甚为长远。
如何扬名,如何立威,甚至于日后,如何借由联姻,巩固自身实力,桩桩件件,荀晋云皆有谋划。
他十四岁时,选中了晖郡王一派。
十五岁,按预想般,与郡主邂逅,得郡主倾心。
十六岁,亲笔绘制婚后新居。
按他的计划,这图将来是要被郡主看见的,郡主见了,将对他死心塌地,无有不从。
然而,不曾想到,一个叫洛窈的少女寻上门来。
少女背着破烂的包袱,怀中却是一朵鲜嫩的莲花。
她有些羞涩地说,自己没有盘缠,也不好空手上门,便从城外莲池折了花来,略表心意。
父亲以婚事许之。
他打心底反对,可他却不曾流露分毫,因他是世家子的楷模,孝道为先,父母之命,何其重要。
他看得出,洛窈与他初见,便耳尖泛红,一眼钟情。
这更让他感到烦躁,倘若不娶郡主,娶民女,权臣仕途,便要多走许多弯路。
但万万没想到,洛窈竟拒绝了。
洛窈分明心悦他,但洛窈却要银钱铺面,不要他?
这倒是……出乎意料。
非但如此,洛窈在婉拒婚约后,便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荀晋云如此容貌出身,小女子的手段,什么样的没见过?
欲擒故纵罢了。
后来,荀晋云发现不是这样,洛窈就是在躲他!
洛窈出身乡野,总做Ţùₔ跌身份的蠢事。
她敢撸着裤腿,下莲池摸莲藕,抱着一节一节的藕,满眼都是笑,堪比星辰。
这简直荒唐,即使深夜,闺中女娘也不该露出腿来,那明晃晃,白嫩嫩的一双腿,万一被人瞧见……至少,夜深无眠,就被他瞧见了。
更让他觉得气闷是,那些莲藕,被她煮成了汤,各个院子都有份,唯独没有他的。
荀晋云并不气,荀晋云只觉堵心。
八月十五当夜,荀晋云本该陪同郡主,可他却鬼使神差地跟踪起了洛窈。
洛窈在池边,边吃月饼,边自顾自地笑。
明日,她便要出府了,此刻竟还笑得出来。
荀晋云一把乌木扇几乎被捏碎。
恰此时,他看见郡主身边的婢女,悄悄走向了洛窈。
荀晋云一眼便看出婢女的意图,他可以出声阻止,也可以掷扇提醒,更可以视若无睹……
可他在电光石火之间,做出了此生最为离经叛道的一次选择。
荀晋云与洛窈成婚后,不知该如何相处。
这不在他的计划内,他只能依照本性,淡然处之。
挚友问他,新婚燕尔,感触如何。
他自是不会说出那夜的真相,便故作淡然地说了违心之言。
洛窈有身孕时,他心中狂喜,洛窈与他,当真有了血脉骨肉。
但同时他发觉不对。
郡主不甘,欲取代洛窈,又恐生育之险,便与他母亲合谋,对洛窈下了禁药。
这药,能使女子怀有多胎。
倘若洛窈生产身殒,弃大保小, 她们便可得偿所愿。
此事涉及郡主与他生母,无论哪一个,都不能言明。
于是, 他找了理由, 要洛窈落胎。
洛窈性子坚韧,他母亲亦不同意,郡主从中作梗, 将他调离京都。
最终, 洛窈拼死产下双生子, 却也伤了身体,需得精心休养, 否则要落下病根。
他便同意, 将一对孩子给了母亲抚育,让洛窈安心养身。
可洛窈却不知这些, 寒冬腊月,竟偷跑去孩子院中, 堆了那劳什子的雪人。
冰霜雪冷,不要命了?
他气得推倒她的雪人,告诫她再不许胡闹。
洛窈的身份,原就难以服众,若不小心行事, 被郡主与母亲抓住了把柄,处境将尤为艰难。
可她偏要去给一个淫妇接生一个孽种。
落人口实,如何收场?
他原想着, 让母亲给她些教训, 以后长个记性。
却没想到, 母亲竟当众鞭刑,不留情面。
等他回府后,只看她脸色惨白。
她背上血痕, 激得他心如绞痛。
但一想到她这般行径, 就不怕被人抓住话柄, 借此威胁他们夫妻婚姻?
教训的话, 冲口而出。
荀晋云不想洛窈离开她,可洛窈却还是一点一点地远离了他。
说不清他们的关系是从几时改变的,洛窈看他的眼神不再爱慕。
他察觉到洛窈与府中的年轻郎中渐渐热络。
那一日,他自洛窈妆奁中,找到了数十封信笺。
拆开后, 竟都是女娘私处的线图,淫秽至极!
这些信, 统统来自那郎中。
他为洛窈, 放弃筹谋多年的联姻,洛窈却这样对他!
荀晋云又慌又恼, 又气又恨。
于是,在洛窈提出和离时,他想也不想, 冷声道:
「好!」
……
从此以后,劳燕分飞,镜破钗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