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_,程蝶衣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发布时间:2025-06-07 15:13 浏览量:1
仿佛历经千年时光,仿若隔着阴阳两界。君主的意气已然消散,我这卑微女子活着又有何意义。
在古典戏曲之中,王侯将相与才子佳人的故事,我们已听过诸多。戏里的情义恩怨、生离死别,皆美得不可思议,然而那绝非人间应有的色彩。
尘世,宛如卸了妆的面容,偶尔还带着伤痕,惨不忍睹。
这句说错的台词早已预示了程蝶衣的人生将以悲剧收场。这个生于风月之地的男孩,连自己父亲是谁都不清楚,为了生存,亲娘把他当作女孩养在妓院之中。
尽管外表打扮成女孩模样,但那时的小豆子起码拥有些许幸福,毕竟有亲娘的呵护。虽说身着女装,可娘会跟他讲,你是个男孩。只要娘在,就有依靠;只要娘在,就有人疼爱。
自那根混着冰渣与血水、被忍痛跺下的小指起,与母亲相关的所有联系都被强行斩断,和身体某部分一同被切断的,还有心理层面的自我认可。
这是他身为男性的自我认知体现。为了给他寻一条活路,母亲心一横,忍着剧痛截断手指,以此满足戏班的条件,这成了程蝶衣经历的首次“阉割”。母亲带给他的那种爱恨交织、刻骨铭心的伤痛,使他此后再难以面对正常的两性关系。
由于生来身形瘦弱,进入戏班后便被安排演旦角。在那个时候,“角儿”和如今的艺术家可不是一回事。能欣赏京剧的大多是达官贵族,即便不少人技艺已然十分精湛,但这行当依旧属于下九流,是遭人轻视的职业。在民间,京剧不过是供人消遣娱乐的表演,多数人也就是图个乐子看看热闹。
从袁四爷出庭为程蝶衣作证,听到法官称《牡丹亭》为低俗艳词时愤怒驳斥的举动能够看出,真正了解京剧的人寥寥无几,尊重京剧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更不会有人将京剧视为一门艺术。因此,唱京剧的“角儿”们,其社会地位与妓女并无二致。
因此,戏班中没有女孩,成员全是男孩,戏里的女性角色皆由男性扮演。故而,戏班培养出一名旦角儿的难度要高得多,男性需从内心到外在都认可自己所扮演的女性角色,才能将角色演绎好。
因此,年幼的程蝶衣总是把《思凡》的台词背错。原本的句子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但他却始终念着“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实际上,这就如同母亲在潜意识里不断向他强调他是男孩一样,程蝶衣也在不断暗示自己拥有男儿之身。
年幼的程蝶衣为了这句词,即便在戏班子里手被打得惨不忍睹,也始终无法改口。
真正的转变发生在戏班子获得一个极为难得的机遇之时,然而程蝶衣因内心仍将自己认同为男性,念错了台词,险些错失这一机会。此时,机灵的师哥夺过师傅的烟锅,径直捅向他的嘴巴。烟锅所代表的暗语,含义不言自明。伴随着嘴角流出的鲜血,他念出的台词不再出错,此后也未再念错……这便是第二次“阉割”。他开始逐渐被动地接纳自己身为女性的自我认知。
第三次堪称最为残酷,表演极为出色。尚是孩童的程蝶衣被有恋童癖的老太监相中,师傅曾提议让其师哥一同前往,却以“老规矩”为由遭拒,这表明师傅并非首次将徒弟“献出”。
既无奈又没了力气,在身体与心灵的双重折磨之下,最终只能低头,承认自己不过是个玩物的宿命。这一回,他彻底打开了心扉,接纳了自身的女性身份,还认定自己就是虞姬。
在电影之中,讲出这句话的并非只有段小楼这个假霸王,假霸王一共有三位。
最先带着程蝶衣逃走的是小癞子,他爱说大话,声称各种零食都吃厌了,还说等成了名角儿,要拿糖葫芦当主食。返程途中,他嘴上说着不怕师父教训,可一瞧见师父,腿立马就软了。由于惧怕挨打,他吃光了怀里的糖葫芦后悄悄上吊自尽。于是,在小癞子出殡时,棺材上放了一个霸王的面具。他并非真正的霸王,而是个只晓得贪图眼前享乐、又不敢承担责任的冒牌霸王。
真正的虞姬与之形成强烈反差,主动向师傅认错,秉持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态度,趴在凳子上受罚,被打得几近昏厥。即便整个戏班子都跪下求情,他也始终一声不吭。
另一个冒牌霸王便是袁四爷了,不过就我个人而言,实在对袁四爷恨不起来,毕竟唯有他能理解程蝶衣这个痴迷戏曲之人,明白京剧所达到的境界。程蝶衣在台上演唱《贵妃醉酒》时,空中纷纷扬扬飘下许多传单,台下顿时一片混乱,灯光也熄灭了。但蝶衣依旧沉醉其中,对这混乱的场面毫不在意,这时袁四爷满怀敬佩地鼓起了掌。从艺术层面来讲,袁四爷对程蝶衣是极为敬重的。
然而,袁四爷终究是个富家浪荡子,即便他对国粹满怀热爱,却还是将自己的安危置于首位。程蝶衣刚一入狱,他便急忙划清界限。若不是仙菊持剑相逼,袁四爷是断不会出庭作证的。
实际上,袁四爷钟情的并非程蝶衣,他所热爱的是中华文化的珍贵宝藏。法官宣称《牡丹亭》为低俗之语时,袁四爷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讲出的一番话引人深思:“这般肆意糟蹋戏剧国粹,究竟是谁在侮辱我们的民族精神,损害我们的国家尊严?”
后来,当劳苦大众获得解放,要处决袁四爷时,袁四爷本想效仿霸王独自慷慨赴死,迈开步伐,可还没等脚落地,就被蛮横地押走了。显然,袁四爷终究成不了霸王。
与之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在法庭上,程蝶衣并未依照仙菊所嘱咐的那样去做,而是选择了据实相告。他无心苟且偷生,到最后,哪怕只求一死,也不肯与师哥断绝往来。
君主豪情已消,我这卑微女子又有何生趣。程蝶衣于此处做出了最为恰当的阐释。
第三位是师哥段小楼,真正的霸王应是重情重义,然而段小楼既薄情寡义,又有勇无谋,仅知图一时之痛快。
程蝶衣被段小楼评价“不疯魔,不成活”,对段小楼而言,在戏里扮演楚霸王不过是维持生计的办法,没必要过度沉浸于角色,他并非真心喜爱唱戏。因此,当资深戏迷袁四爷指出他的错误时,他十分自负,根本听不进去,还高傲地借口要去喝花酒,回绝了袁四爷热情的邀约。
段小楼为图一时畅快、冲动行事而被日本士兵抓走,是程蝶衣背负着汉奸的骂名给日本人唱戏才把他救了出来,然而他却满脸鄙夷地朝程蝶衣啐了一口,用这种浅薄的方式来彰显自己所谓的民族英雄气概。
“我要是得到这把剑,那就是名副其实的霸王了。”这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程蝶衣为了让他成为那个霸王,不惜牺牲自己换来了这把剑,就像当初他帮自己成为虞姬那样。可如今,段小楼却既记不起那把剑,也认不出它了。
袁四爷感慨“本应是霸王与姬诀别,最终却成了姬与霸王分离”,这言语间满是讽刺之意。
菊仙用一生去爱他,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来拯救他。即便因孩子流产,心里依旧觉得对他有所亏欠。然而,他却只说了一句“不爱”,便要与她划清界限。他全然不明白菊仙的坚贞刚烈,本想着保护菊仙,却没料到一句“不爱”就让菊仙毅然走向死亡。
他同样不了解程蝶衣,只是冲着程蝶衣大声叫嚷“戏归戏,日子归日子!”
望着段小楼,在程蝶衣心中堪称霸王的男人,为求活命而混淆是非、颠倒黑白,程蝶衣怒而起身,绝望地嘶吼道:“你这楚霸王都跪地求饶了,京剧哪有不亡之理?”
他心里清楚有两人对他心怀爱慕,却始终佯装不知,辜负了两位真心女子的爱意与信赖。可以讲,这两位女子的悲剧正是由这个薄情之人直接导致的。
故事表面上呈现的是三个人之间的情感恩怨,实际上反映出的是那个荒诞时代里被扭曲的人性以及被彻底毁坏的文化珍宝。
那场至今都让人避而不谈的残酷争斗,注定会被记录在历史的不光彩篇章中。局势混乱的北洋政府时期,加上日本的侵略,还有国民党统治阶段,京剧艺术依旧光彩夺目。然而到了“文革”时期,文化艺术遭到了严重的破坏,那一片片燃烧的烈火中,蕴含着无数艺术珍品的痛苦哀号。大火熊熊燃起,却让众多曾有卓越贡献之人的心变得冰冷。
这些过激行径是耻辱,是蒙昧,恰似那爱耍个人蛮勇的段小楼,由于不明事理,亲手葬送了两条满怀信念的炽热生命,将中华千年文明的传统文化尽数付之东流。
程蝶衣看似经历的是爱情方面的悲剧,实际上反映的是时代悲剧。
经历了无数磨难的两人,在新的时代里终于得以再次相约登上舞台。段小楼跟程蝶衣打趣道“我本是男儿郎”,程蝶衣畅快地笑了起来,紧接着回应“又不是女娇娥”。那一刻,我们毫不怀疑程蝶衣认为这么多年过去,段小楼总算能够理解自己了。
刹那间,段小楼的一句“错了,又错了”把他拽回了残酷的现实,梦境破碎。曾经付出的无数血泪,到头来都成了白费。既然如此,不如始终坚守吧,于是程蝶衣挥刀自尽,以这种方式成全了自己人戏不分的艺术信念。
“错了,又错了”这句话,好似来自不可言说年代的一记响亮耳光,那段历史直至如今仍不被允许正视。影片结尾指出国家已着手弥补京剧艺术所遭受的损失,然而,那些被摧毁的文化与灵魂,真的能够得以复原吗?
一展笑颜,令万古焕发生机春意;一洒悲啼,使千秋弥漫哀愁悲戚。
应当怀有对艺术的敬畏之情,不管是艺术家秉持的“戏比天大”这一艺术信念,还是艺术自身闪耀的夺目光彩,均值得敬重。
只有我们这些后来人能够领会,才能够谈及保护。不少传统文化在十年动荡期间消失殆尽,只希望历史能给予我们弥补过错的契机,珍视并守护好仅存的传统艺术,让祖先留下的文化瑰宝能随我们的血脉永世流传。
文/史书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