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的二伯每回村里都来我家,自从我们迁居城市后,人情太现实了

发布时间:2025-11-01 00:47  浏览量:11

记忆里,二伯回村,总是带着一阵风。

不是四季里的那种风,是独属于他的,一种能让整个村子都骚动起来的风。

那风里有汽车尾气的味道,一种城里才有的、高级的味道。

还有他皮鞋踩在村里土路上时,发出的那种“咯吱咯吱”的、和我们这些穿布鞋、解放鞋的娃完全不一样的声音。

我们家那座老土坯房,就会在那阵风刮来的时候,瞬间变成全村的中心。

二伯是当官的,在城里一个很重要的单位。

具体多重要,我们这些村里的孩子不懂,大人们也说不清,只知道,很厉害。

厉害到村长见了他,都要先递上一根烟,再弓着身子说话。

每次他回来,都不住自己家,也就是我奶奶守着的那座空荡荡的老宅。

他嫌那儿冷清,没人气。

他总说:“回趟家,就图个热闹,还是哥嫂这儿好。”

这个“哥嫂”,就是我爸妈。

于是,我们家那两间本来就不大的瓦房,就成了二伯临时的“行宫”。

为了迎接他,我妈得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忙活。

把家里养的、最肥的那只鸡圈起来,单喂精细的米糠。

把床底下藏着的、风干得最好的那块腊肉拿出来,反复擦拭上面的油光。

还要把我爸从镇上驮回来的、二伯最爱喝的那种带苦味的茶叶,用牛皮纸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在枕头边上。

我爸呢,则会把他那身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蓝色卡其布衣服换上,一遍遍地擦拭堂屋里那张唯一的靠背椅。

那把椅子,是二伯的专属宝座。

椅子是老榆木的,颜色深沉,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

我爸会用一块湿布擦一遍,再用一块干布擦一遍,直到那椅子能照出人影来。

他说,不能让二伯坐得不舒坦,不能让城里人觉得我们乡下人邋遢。

二伯的车通常是在午后开进村口的。

是一辆黑色的轿车,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头沉默而高贵的野兽。

车一进村,村头的狗就开始叫,然后是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喊声:“二伯回来啦!二伯回来啦!”

我们一群娃会跟在车屁股后面跑,一直跑到我们家门口。

车门打开,二伯先迈出一条腿,锃亮的皮鞋先着地。

然后是他整个身子。

他总是穿着一身笔挺的干部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

他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皂味,和我们这些浑身泥土味的孩子截然不同。

他会笑着摸摸我们的头,从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里,掏出几颗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

那糖很甜,有一种我从未尝过的、浓郁的果香。

一颗糖能在嘴里含很久很久,甜味一直渗到心里去。

二伯进了屋,往我爸擦得锃亮的那把榆木椅子上一坐,整个屋子仿佛都亮堂了起来。

我爸给他沏上茶,我妈端上炒好的花生和瓜子。

很快,屋子里就挤满了人。

村长、会计,还有各家的长辈,都来跟二伯“汇报思想”。

他们拘谨地坐在小板凳上,把自家地里的收成、遇到的难处,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二伯听。

二伯总是微微皱着眉,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或者从他那个神奇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记上几笔。

他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懂。

什么“政策”、“指标”、“发展”,这些词像天上的云一样,飘渺又遥远。

但我能看懂大人们脸上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期盼和依赖的神情。

仿佛二伯就是那个能呼风唤雨的人,他点点头,天就能下雨;他摆摆手,旱灾就能过去。

晚上,我妈会做一大桌子菜。

那只养了许久的肥鸡,被炖得烂烂的,香气能飘出半个村子。

那块最好的腊肉,切成薄薄的片,蒸在米饭上,油都渗进了饭里,每一粒米都晶莹透亮。

二伯坐在上座,慢条斯理地吃着。

他夸我妈手艺好,说这才是家乡的味道,城里那些大饭店都做不出来。

每当这时,我妈的脸上就会泛起红光,比灶膛里的火还要亮。

我爸则在一旁不停地给二伯夹菜、倒酒,话不多,但脸上的笑容一直没有断过。

那几天,我们家就像过年一样。

二伯住在我那间小屋,我则和我爸妈挤在一张床上。

夜里,我能听到二伯房间里传来均匀的鼾声。

我爸会悄悄起身,走到他门口,听一会儿,然后才放心地回来躺下。

他怕二t伯睡不惯我们乡下的硬板床。

二伯在家的那几天,我们家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了。

来的人,手里都提着东西。

一篮子鸡蛋,几条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或者一袋子新收的花生。

他们把东西放下,局促地搓着手,说不上几句话就走了。

我妈会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等二伯走的时候,让他带上。

她说:“这是乡亲们的心意,你二伯在城里不容易,得让他知道家里人惦记着他。”

二伯走的那天,又会是全村出动。

他的黑色轿车后备箱里,塞满了我们家的腊肉、我妈做的干豆角、还有乡亲们送的土特产。

车子开动的时候,二伯会从车窗里探出头,朝我们挥挥手。

我爸妈站在门口,也使劲地挥手,直到那辆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然后,我爸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他会回头看看那把空了的榆木椅子,眼神里有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满足和骄傲。

他说:“你二伯是咱们家的顶梁柱,是咱们全村的脸面。”

那时候,我也觉得二伯就是天。

他那么高大,那么有学问,那么受人尊敬。

我们家,因为有了他,仿佛也在村里挺直了腰杆。

我盼着他回来,盼着他带回来的那阵风,那阵能让整个村子都变得不一样的风。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中那年。

为了我的学业,我爸妈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搬家,搬到城里去。

他们卖掉了家里的几头猪,又跟亲戚们借了一圈钱,在城郊一个老旧的小区里,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房子很小,墙壁上还有些斑驳的印记。

但爸妈很高兴,他们说,到了城里,离你二伯就近了,以后能常走动。

搬家的那天,我爸特意给二伯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我在旁边小卖部打的,长途电话很贵,我爸攥着话筒,手心都在出汗。

他把我们搬家的事,用一种近乎汇报的语气,详细地告诉了二伯。

电话那头,二伯“嗯嗯”地应着,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最后,他说:“挺好,为了孩子嘛,应该的。往后有啥事,就说话。”

挂了电话,我爸很高兴。

他对我说:“听见没?你二伯说了,有事就说话。到了城里,咱们有靠山了。”

我当时也天真地以为,我们家的好日子要来了。

到了城里,我们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瞬间就找不到了踪影。

周围都是高楼大厦,路上都是穿得干干净净的城里人。

我爸妈脱下了穿惯了的解放鞋,换上了不合脚的皮鞋,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生活。

我爸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了份力气活,每天回来都是一身的灰。

我妈在一家小餐馆里洗盘子,双手常年泡在油腻的水里,变得又红又肿。

生活很苦,但他们从不抱怨。

他们说,只要我能有出息,一切都值。

安顿下来的第一个周末,我爸妈就张罗着要去二伯家。

我妈特意从老家带了一大块腊肉,用红纸包了一层又一层。

我爸换上了他那身最好的蓝色卡其布衣服,还特意去理发店剃了个头。

二伯家住在一个很高级的小区,门口有保安站岗。

我们提着东西,在门口被拦了下来。

我爸跟保安解释了半天,说我们是来找他弟弟的,保安才半信半疑地打了个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二伯才下来。

他没有穿在村里时那身干部装,而是一身休闲的夹克,但看起来依然很有气派。

他看到我们,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笑容。

“哥,嫂子,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爸憨厚地笑着:“想给你个惊喜。我们搬过来了,以后就住城里了。”

二伯点点头,领着我们往里走。

他家住在一栋楼的十五层,要坐一种叫“电梯”的东西上去。

那是我第一次坐电梯,感觉很奇妙,肚子痒痒的。

二伯的家很大,比我们村里任何一家的房子都大。

地上铺着光亮的地板,能照出人影。

客厅里放着一套巨大的皮沙发,我甚至不敢坐下去,怕把我爸工地上带回来的灰尘弄脏了它。

二娘,也就是二伯的妻子,从一个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丝绸的睡衣,脸上敷着一层绿色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吓人。

她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

“哟,大哥大嫂来了。”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就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尴尬。

我爸把那块腊肉递给二伯,说:“家里自己做的,你尝尝。”

二伯接过去,随手放在了门口的鞋柜上,说:“哥,你太客气了,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那语气,客气,但疏远。

就像他脚上那双纤尘不染的拖鞋,和我们沾着泥土的鞋子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线。

我们在那套大房子里,坐立不安。

二伯问了问我的学习,又问了问我爸妈的工作。

我爸说他在工地上,我妈说她在餐馆洗碗。

二伯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挺好,自食其力,不丢人。”

话是这么说,但我总觉得那话里有别的意思。

堂哥,也就是二伯的儿子,从房间里出来倒水。

他比我大几岁,穿着时髦的T恤和牛仔裤,戴着耳机,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又回了房间。

整个过程,我们就像是三个闯入别人世界的异乡人,浑身不自在。

没坐多久,我爸就提出要走。

二伯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说:“吃了饭再走吧。”

我妈赶紧摆手:“不了不了,不打扰你们了。”

二伯送我们到电梯口,说:“以后有空常来玩。”

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一句客套话。

走出那个高级小区,外面的阳光很刺眼。

我爸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

我看到他的背,不再像在村里时那么挺拔了。

那身他最宝贵的蓝色卡其布衣服,在城里高楼大厦的映衬下,显得那么陈旧,那么格格不入。

回到我们那个狭小、昏暗的出租屋,我妈才叹了口气。

“你二伯家,跟皇宫似的。”她说。

我爸坐在小板凳上,抽着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脸。

过了很久,他才掐灭烟头,说:“不一样了,终究是不一样了。”

从那以后,我们和二伯家的联系,就只剩下了电话。

逢年过节,我爸会给他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二伯总是很忙,说不了几句就挂了。

他说:“有事就说话。”

但我们,能有什么事呢?

我爸妈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他们觉得,不给当官的弟弟添麻烦,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他们只是默默地干着自己的活,用汗水供我读书,支撑着这个家。

有一次,我爸在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住院需要一大笔钱,我们家根本拿不出来。

我妈急得直哭,她说:“要不,给你二伯打个电话吧?”

我爸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

最后,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不打。这点事,我们自己能解决。”

“你二伯工作忙,国家大事多,别拿我们这点小事去烦他。”

我看着我爸,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我知道,他不是怕麻烦二伯,他是怕被拒绝。

他是在用他最后一点点的自尊,维护着那个曾经让他无比骄傲的“兄弟情分”。

后来,我妈回老家,把那座土坯房卖了,又跟亲戚们借了一遍,才凑够了手术费。

我爸出院后,腿落下了病根,不能再干重活。

他就在小区门口摆了个摊,修自行车。

风里来,雨里去,挣的都是一毛两毛的辛苦钱。

那段时间,是我们家最难的时候。

但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二伯。

他就像是我们生活里一个遥远的符号,一个只存在于记忆里的、金光闪闪的名字。

我们一家人,就像是三只相依为命的蚂蚁,在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里,艰难地爬行。

有一次,学校要开一个很重要的证明,需要去一个市里的单位盖章。

我跑了好几趟,都被各种理由推诿。

我妈看着我愁眉苦脸的样子,犹豫了很久,还是偷偷给二伯打了个电话。

她在电话里,把事情说得很小心,生怕惹二伯不高兴。

电话那头,二伯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事啊,有点不好办,不归我管。”

然后他又说:“你们怎么不早点说?现在临时抱佛脚,我哪有办法?”

最后,他说:“我帮你问问吧,但不一定能成啊。”

挂了电话,我妈的眼圈都红了。

她说:“你二伯,可能是真忙。”

我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我妈又打了个电话过去。

是二娘接的。

二娘的语气很不耐烦:“他出差了,没空。你们那点小事,自己想办法解决,别老是来麻烦我们。”

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妈拿着听筒,愣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那一刻,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那个曾经在村里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二伯,那个说“有事就说话”的二伯,在我们需要他的时候,却只给了我们一个冷冰冰的背影。

后来,那个证明,是我班主任托他一个朋友,才帮我办下来的。

事情解决后,我爸知道了这件事。

他那天晚上,一个人喝了很多酒。

他没有骂人,也没有哭,只是反复地唱着一首我听不懂的、很悲凉的家乡小调。

那歌声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回荡,像一只受伤的鸟的哀鸣。

从那以后,我们家彻底和二伯断了联系。

过年的时候,我爸也不再打电话了。

他说:“算了,人家是大人物,我们高攀不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

我爸的修车摊生意慢慢好了起来,我妈也换了份工作,在超市当理货员,虽然辛苦,但比洗碗强。

我们家的生活,就像一棵在石缝里长出来的小草,虽然卑微,但顽强地向上生长。

我考上了大学,是省里一所还不错的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爸妈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爸抚摸着那张烫金的通知书,眼睛里闪着泪光。

他说:“值了,我这辈子,值了。”

大学四年,我过得很努力。

我拿奖学金,做兼职,没再向家里要过一分钱。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不服输的劲。

我想证明,没有那个当官的二伯,我们家一样能过得很好。

毕业后,我进了一家不错的公司,从最底层的职员做起。

我学着我爸妈的样子,踏实,肯干,不怕吃亏。

几年后,我凭着自己的努力,做到了部门主管的位置。

我们用攒下来的钱,再加上我的公积金贷款,在那个我们初来乍到时觉得遥不可及的城市里,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的家。

搬进新家的那天,我爸妈把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摸了一遍。

我妈说:“真好,像做梦一样。”

我爸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说:“儿子,你比你二伯有出息。”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爸心里的那个结,还没有完全解开。

关于二伯的消息,我们都是从老家的亲戚那里听来的。

听说他升了职,官越做越大。

听说堂哥大学毕业后,他给安排了一个很好的工作。

听说他们家又换了更大的房子,开上了更好的车。

这些消息,像风一样,偶尔吹进我们的生活,但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

我们只是听着,然后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奶奶病危的消息从老家传来。

我们一家三口,连夜赶了回去。

在老家的病房里,我们见到了二伯。

他老了许多,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也深了。

他看到我们,愣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笑容。

“哥,嫂子,你们来了。”

我爸点点头,没说话,直接走到了奶奶的病床前。

奶奶已经陷入了昏迷,气息微弱。

病房里,气氛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二伯和我爸,这对曾经在村里被无数人羡慕的兄弟,此刻站在病床的两边,却相对无言。

他们之间,隔着十几年的岁月,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叫做“现实”的鸿沟。

奶奶最终还是走了。

在葬礼上,二伯作为长子,负责操持一切。

他依然是那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吊唁的人里,有很多城里来的、穿着体面的人。

他忙着和那些人寒暄,握手,递烟。

而我爸,则默默地跪在灵前,烧着纸钱,一跪就是一天。

他的悲伤,是沉默的,是刻在骨子里的。

葬礼结束后,按照老家的规矩,要办一场答谢宴。

宴席上,二伯端着酒杯,走到我们这一桌。

他先是敬了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说了很多场面上的话。

最后,他走到了我爸面前。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有愧疚,有尴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哥,”他举起酒杯,声音有些沙哑,“这些年,我对不住你。”

我爸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古井,不起波澜。

他没有端起酒杯。

他只是淡淡地说:“都过去了。”

二伯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当年……当年我也有我的难处。”

他开始解释。

他说,他在单位里,人际关系复杂,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他说,我们刚到城里那会儿,他不是不想帮,是怕被人抓住把柄,说他以权谋私。

他说,他那个位置,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不能行差踏错一步。

他说,二娘那个人,就是爱慕虚荣,让他别跟我们这些“穷亲戚”走得太近,免得被人看不起。

他说了好多好多。

那些曾经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冷漠和疏远,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一个冰冷而现实的答案。

原来,在我们最需要亲情的时候,他首先考虑的,是他的官位,他的前途,他的面子。

我们一家人的窘迫和挣扎,在他那宏大的“事业”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被我视为神明的二伯,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他拥有了很多人羡慕的一切,权力,地位,财富。

但他却弄丢了最宝贵的东西。

我爸听完他的解释,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喝着。

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从老家回来后,我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偶尔,我妈会念叨一句:“你二伯,也不容易。”

我爸会瞪她一眼:“你就是心软。”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又过了几年,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的事业也越来越好,成了一家公司的副总。

我把爸妈接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但精神很好。

每天帮我带带孩子,去公园里散散步,日子过得安逸而满足。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迟疑的声音。

“是……是小峰吗?”

我愣了一下,才听出来,是二伯。

“二伯?您怎么有我电话?”

“我问你老家的堂叔要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我有点事,想找你帮个忙。”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他说,堂哥,也就是他的儿子,因为参与了一个什么项目,亏了一大笔钱,被人告了,现在可能要坐牢。

他退休了,以前那些关系,都用不上了。

人一走,茶就凉。

他找了很多人,都吃了闭门羹。

他走投无路,才想到了我。

他听说我现在混得不错,人脉也广,想让我帮他找个好点的律师,看看能不能把事情摆平。

他在电话里,反复地说着:“小峰,你得帮帮二伯。你堂哥可是你唯一的亲兄弟啊!”

亲兄弟?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想起了我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那个下午。

想起了我妈为了给我办证明,打电话被二娘羞辱的那个瞬间。

想起了我们一家三口,在那个小出租屋里,相依为命、艰难挣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那时候,我们的“亲人”在哪里?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

我说:“二伯,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的、苍老的哭声。

“小峰,算二伯求你了……就当是,还我当年对你们的……亏欠……”

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恨,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我没有感觉到报复的快感。

我只觉得悲哀。

一个曾经那么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却要用这样卑微的姿态,来乞求一份他当年亲手抛弃的亲情。

人性,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在你风光无限的时候,它让你变得冷酷无情,目空一切。

在你跌入谷底的时候,它又让你想起那些被你遗忘的温暖,让你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挂了电话。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爸。

我爸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显得格外苍老。

我以为他会说“活该”,或者“报应”。

但他没有。

他抽完最后一根烟,把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明天,你去找个好律师。”

他说。

“钱,我们家出。”

我愣住了。

“爸,你……”

“他再不是东西,也是我亲弟弟。”我爸打断了我,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你奶奶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让我照顾好他。”

“我这辈子,没求过他什么。现在,他求到我们家门口了,我不能把他推出去。”

“帮他这一次,就当是……了了你奶奶一桩心愿。”

“也了了……我心里一桩心愿。”

我看着我爸,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一直以为,我爸心里充满了恨。

但我错了。

在他的心里,比恨更深的,是那份无论被怎样践踏、都无法割舍的血脉亲情。

他可以不原谅,但他无法不怜悯。

这,就是我的父亲。

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懦弱的男人。

但他用他最朴素的方式,教会了我什么是宽容,什么是亲情。

后来,我按照我爸说的,给堂哥请了最好的律师。

官司打了一年多,最后,堂哥因为证据不足,被判了缓刑。

事情结束后,二伯带着堂哥,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登门道谢。

那是我搬进新家后,他们第一次来。

我爸妈很平静地接待了他们。

没有过多的热情,也没有刻意的冷淡。

就像接待两个普通的远房亲戚。

二伯看起来更老了,背也驼了,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堂哥也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眼神里充满了颓败。

饭桌上,二伯端起酒杯,老泪纵横。

“哥,这杯酒,我敬你。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我爸端起茶杯,和他碰了一下。

“说那些干啥。”他说,“都过去了。”

还是那句“都过去了”。

但这一次,我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那里面,没有了怨,没有了恨,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和释怀。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曾经的伤害,那些曾经的辉煌,那些曾经的卑微,都随着时间的长河,流向了远方。

留下的,只有眼前这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叫做“亲人”的老人。

送走他们后,我爸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

我去给他披了件衣服。

他回过头,对我笑了笑。

“心里,舒坦了。”他说。

我点点头。

我也舒坦了。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强大,不是记恨,而是放下。

真正的亲情,不是索取,而是给予。

二伯后来又来过几次。

他不再谈论那些国家大事,也不再指点江山。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和我爸聊聊家常,说说老家的旧事。

他会夸我妈做的菜好吃,会给我儿子买他爱吃的零食。

他变得像一个普通的、慈祥的邻家老头。

有一次,他看着我们家宽敞明亮的客厅,感慨地说:“哥,你比我活得明白。”

我爸笑了笑,给他续上茶水。

“明白啥呀,就是个庄稼人,一辈子就认一个死理。”

“啥理?”二伯问。

“人,不能忘本。”

我爸说。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洒在我爸的白发上,闪着金色的光。

我突然觉得,我的父亲,这个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男人,他才是我们家真正的“顶梁柱”。

他没有当过官,没有挣过大钱,但他用他的善良和坚韧,撑起了一个家,也守住了一份最珍贵的、叫做“根”的东西。

而我,作为他的儿子,会把这个“理”,一直传下去。

因为我知道,无论我们飞得多高,走得多远,家,永远是我们最后的港湾。

而亲情,是那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

它或许会因为人性的现实而忽明忽暗,但它的光芒,终将穿透所有的迷雾,温暖我们漫长的一生。

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比金钱、地位更重要。

比如,冬日里的一碗热汤,黑夜里的一句叮咛,还有,跌倒时,那双毫不犹豫伸向你的、布满老茧的手。

这些,才是我们穷尽一生,真正应该去追寻和守护的。

我看着客厅里,我爸和二伯并肩坐着,阳光暖暖地照在他们身上。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他们的背影,在光影里渐渐重叠。

我仿佛又看到了很多年前,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两个光着脚丫的兄弟,在田埂上追逐嬉戏的模样。

岁月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有些东西,似乎又从未改变。

它就藏在血脉里,藏在记忆深处,等着你在某个回首的瞬间,与它重逢。

我笑了。

拿起手机,给妻子发了条信息:

“今晚早点回家,爸妈包了饺子。”

是的,回家。

这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