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姑姑刑满归来,父亲不顾妻子反对,坚持把姑姑接回家

发布时间:2025-10-27 16:20  浏览量:8

1985年的夏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黏腻。

空气里浮着一股子半生不熟的瓜果味儿,混着柏油路被太阳晒化了的焦香。

我们家的空气,却像被冰镇过。

起因是父亲挂断一通长途电话后,对母亲说的一句话。

他说:「姐要回来了,我去接她。」

母亲正在搓洗衣服的手,停在了满是肥皂泡的盆里。

那双手,青筋毕露,像干枯的树根。

她没抬头,声音也像搓衣板一样,又硬又涩:「接到哪儿?」

「回家。回我们家。」父亲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了墙里。

「我们家?」母亲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这儿是我的家,是你和儿子的家,不是一个劳改犯的家。」

「劳改犯」三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一下子扎进了那个夏天的魂里。

我躲在门后,大气不敢出。

我知道她们在说谁。

姑姑。

一个只存在于相册角落,面容模糊的女人。

一个被大人用沉默和躲闪包裹起来的禁忌。

父亲的脸瞬间就沉了下去,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没和母亲吵,只是用一种近乎疲惫的语气说:「她是我姐,唯一的姐。她没地方去了。」

说完,他转身进了里屋,留下母亲一个人,和一盆慢慢变凉的肥皂水。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识到母亲的沉默有多可怕。

她不做饭,不说话,就坐在小板凳上,对着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发呆。

家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稀薄得让人窒息。

父亲自己下了厨房,锅碗瓢盆的声音,响得格外孤独。

他给我盛了一碗面,卧了两个荷包蛋。

他把另一个碗推到母亲面前,里面也是一样的面。

母亲看都没看一眼。

父亲叹了口气,把那碗面端起来,一口一口,自己吃掉了。

他吃得很慢,像是在咀嚼什么苦涩的药。

我看着他的侧脸,灯光下,他鬓角的白头发,明晃晃的,刺得我眼睛疼。

我那时候不懂,为什么父亲一定要接姑姑回家。

我只知道,姑姑像一团乌云,还没飘到我们家上空,就已经带来了狂风暴雨。

接姑姑那天,父亲特意请了假。

他穿上了他最好的那件的确良衬衫,白得晃眼。

他还用冷水,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会议。

母亲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能听到里面传来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像一架机关枪,对着这个家疯狂扫射。

父亲没去敲门。

他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摸了摸我的头说:「在家听话,等爸回来。」

我跟着他走到院门口,看他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消失在巷子尽头。

那个下午,格外漫长。

缝纫机的声音一直没停,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夏蝉。

我坐在门槛上,看蚂蚁搬家,看云彩飘过,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在想,那个叫「姑姑」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

是像戏文里唱的那样,青面獠牙,还是像邻居王大妈偷偷议论的那样,眼神里带着凶光?

傍晚的时候,巷子口终于传来了自行车熟悉的「嘎吱」声。

我猛地站起来,心脏怦怦直跳。

父亲回来了。

他的车后座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颜色灰扑扑的,像是从墙角抖落下来的尘埃。

她的头发很短,贴着头皮,露出过分苍白的额头。

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

我只看到她紧紧抓着车后座的铁架子,那双手,瘦得只剩下骨头。

那就是姑姑。

父亲把车停稳,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到了,小琴,到家了。」

姑姑下了车,站在我们家门口,却迟迟不肯进来。

她抬起头,终于让我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苦难啃噬过的脸,苍白,憔悴,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

但她的眼睛,很亮,亮得像两颗被水洗过的星星。

只是那光芒,怯生生的,带着惊恐,像受了惊的小鹿。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父亲把我拉到身前,说:「小远,叫姑姑。」

我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有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悲伤,恐惧,还有一丝微弱的祈求。

我张了张嘴,那声「姑姑」,却怎么也叫不出口。

父亲没有勉强我。

他推开院门,对姑姑说:「姐,进来吧。」

姑姑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

她看着院子里,母亲房间的窗户紧紧关着,缝纫机的声音,在那一刻,也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

只剩下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

父亲又说了一遍:「进来吧,风大。」

姑gū终于迈开了步子。

那一步,她走得极慢,极轻,像是怕踩碎了脚下的影子。

她走进院子,走进这个她曾经的家,如今的「别人家」。

母亲终究还是从房间里出来了。

她没有看姑姑,径直走到厨房,锅碗瓢盆又是一阵响。

晚饭桌上,是死一般的沉寂。

三个人,一言不发。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姑姑。

她几乎不夹菜,只是低头喝着碗里的粥。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连筷子都快握不住。

父亲给她夹了一筷子青菜,说:「姐,多吃点,你太瘦了。」

姑姑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惊到了。

她抬起头,看着父亲,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但她没哭,只是把头埋得更低,用更快的速度喝着粥,仿佛那碗粥,是能救命的良药。

母亲自始至终,没有看姑Gū一眼。

她吃得很快,吃完,收了碗筷,又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缝纫机的声音,再次响起。

哒哒哒,哒哒哒。

像是这个家无法愈合的心跳。

父亲给姑姑安排的房间,是院子角落里的一间小屋子,以前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父亲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

墙壁重新刷了白灰,虽然味道有点呛人,但看起来亮堂多了。

床是旧的,但床单被褥都是新的,带着阳光和肥皂的清香。

父亲说:「姐,你先暂时住这儿,委屈你了。」

姑姑站在门口,看着那间小屋子,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转过身,对着父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父亲连忙扶住她:「姐,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亲姐弟!」

姑姑没有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院子的水泥地上。

无声无息。

那是她回到家后,第一次哭。

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大人的眼泪,可以流得那么安静,那么绝望。

姑姑在我们家住了下来。

像一个影子。

她每天起得比鸡还早,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把水缸挑得满满当当。

她抢着洗衣服,做饭,干家里所有的活儿。

她做得又快又好,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但她很少说话。

大多数时候,她都低着头,像是在寻找地上的一根针。

她走路也总是贴着墙根,生怕挡了别人的路。

她吃饭的时候,永远只吃我们剩下的。

母亲对她,依旧是冰冷的。

不跟她说话,不吃她做的饭,甚至不跟她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母亲做的饭,永远只做我们三口人的。

姑姑就等我们吃完了,自己去厨房,热一点剩饭剩菜,一个人,蹲在厨房的角落里吃。

我有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会看到厨房里还亮着昏黄的灯。

姑姑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借着灯光,缝补我们的衣服。

她的针线活,好得惊人。

我被刮破的裤子,经她的手一缝,几乎看不出痕迹。

父亲的衬衫领口磨破了,她会用一块新布,细细地补上,针脚匀称得像机器轧过一样。

她好像想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来偿还她欠下的债。

可母亲,却从不领情。

姑姑补好的衣服,母亲会拆掉,自己再重新补一遍。

哪怕她补得歪歪扭扭,远没有姑姑的好看。

那是一种无声的对抗,也是一种残忍的驱逐。

我夹在她们中间,左右为难。

父亲常常叹气。

他会偷偷给姑姑塞两个煮鸡蛋,或者在姑姑吃饭的时候,给她碗里添一勺肉。

姑姑总是推辞,推辞不过,就红着眼圈,小口小口地吃掉。

吃完,她干活就更卖力了。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心安理得。

我开始慢慢地不怕姑姑了。

因为我发现,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了温柔和暖意。

那种暖,像冬日里的阳光,不炽热,但很舒服。

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玩弹珠,不小心摔倒了,膝盖磕破了一大块皮,血直流。

我疼得哇哇大哭。

母亲在屋里,没有出来。

是姑姑,像一阵风一样从厨房冲了出来。

她看到我的伤口,脸色比我还白。

她一把抱起我,冲到水龙头下,用清水帮我冲洗伤口。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一边冲,一边用嘴吹着气,好像这样就能吹走我的疼痛。

然后,她从自己房间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些碾碎的草药。

她把草药小心翼翼地敷在我的伤口上,又撕下自己干净的衣角,给我包扎好。

整个过程,她一句话都没说,但她的眼神,比任何语言都更让人安心。

从那天起,我开始主动跟姑姑说话。

我会把学校里发的糖果,偷偷塞给她。

她总是不要,我就硬塞到她口袋里。

她会看着我,笑一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虽然眼角有很多皱纹,但那笑容,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

我问父亲:「爸爸,姑姑以前是做什么的?」

父亲正在修理他的自行车,闻言,手里的扳手停顿了一下。

他看着远处,眼神变得很悠远。

「你姑姑啊,」他说,「以前是我们这里,手最巧的姑娘。」

他告诉我,姑姑从小就心灵手巧,一把剪刀,一张红纸,在她手里,就能变出各种各样的花鸟鱼虫。

她绣的花,能引来蝴蝶。

她做的衣服,是全村姑娘最羡慕的。

「那她为什么……」我没敢把那三个字说出口。

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因为她太傻了。」

傻?

我不懂。

一个能把花绣活的姑娘,怎么会傻呢?

我们家的气氛,因为我的亲近,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母亲看我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她不再当着我的面,对姑姑冷言冷语。

但那种冰冷的隔阂,依然像一堵看不见的墙,横在她们中间。

转机发生在秋天。

那年秋天,雨水特别多。

一场接一场,下得人心都发了霉。

母亲的风湿病犯了,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父亲要去上班,我又要上学,家里没人照顾她。

那几天,都是姑姑在床前床后地伺候。

端茶,送水,喂药。

母亲一开始是拒绝的。

姑姑端来的水,她不喝。

姑姑做的饭,她不吃。

姑姑就那么举着碗,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直到水凉了,饭冷了。

然后她就拿出去热一热,再端进来。

一遍又一遍。

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

终于,母亲大概是疼得受不了了,也或许是被姑姑的执拗磨得没了脾气。

她接过了姑姑手里的碗,喝了一口粥。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姑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耀眼。

那天晚上,我半夜被一阵压抑的呻吟声惊醒。

是母亲的房间。

我悄悄下床,趴在门缝上看。

只见姑姑正跪在母亲的床边,用一个装满了热水的玻璃瓶,在给母亲滚着膝盖。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

我看到姑姑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她的动作很慢,很小心,生怕弄疼了母亲。

母亲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忽然开口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说:「你回去睡吧。」

姑姑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说:「姐,我不累。」

这是姑姑来我们家后,第一次叫母亲「姐」。

母亲沉默了。

姑姑继续用瓶子,在她的腿上滚动着。

又过了很久,母亲又说:「何苦呢?」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我的心里。

姑姑没有回答。

她只是更用力地,把瓶子按在母亲的膝盖上,仿佛想把自己的所有力气,都传给母亲。

从那天以后,母亲对姑姑的态度,虽然依旧算不上热络,但那堵冰墙,确实是融化了一个角。

她会默许姑姑做的饭菜,出现在饭桌上。

她会在姑姑咳嗽的时候,皱着眉头说一句:「去喝点热水。」

虽然语气还是硬邦邦的,但里面的关心,却像藏在石头缝里的小草,探出了头。

家里的气氛,一天天好起来。

缝纫机的声音,不再那么尖锐刺耳。

父亲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我甚至觉得,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都抽出了几片新芽。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慢慢地,好下去。

直到那天,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那是个下午,我放学回家,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我们家院子里。

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看就不是我们这一带的人。

他正和父亲说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倨傲又轻蔑。

姑姑站在他们身后,低着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我走近了,听到那个男人说:「……她毕竟是杀了人,就算出来了,这辈子也完了。你一个当弟弟的,能护她一辈子?」

父亲的脸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他攥紧了拳头,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我姐的事,不用你管!」

「我不管?」男人冷笑一声,「当年要不是我们家,她早就吃枪子儿了!现在出来,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还想躲起来过安生日子?门儿都没有!」

「你到底想怎么样?」父亲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慢悠悠地点上,吐出一个烟圈。

「不想怎么样。我爸说了,看在当年的情分上,给她找个去处。我们家有个远房亲戚,死了老婆,带着三个孩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她要是愿意嫁过去,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

「你做梦!」父亲怒吼道。

「你别不识抬举!」男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让她嫁过去,是给她一条活路!不然,你信不信,我让她在这儿,一天都待不下去!」

他说着,目光扫过院子,扫过正在探头探脑的邻居,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我明白了。

他是来威胁的。

他是要用姑姑那段不堪的过去,毁掉她现在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平静。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姑姑,忽然抬起了头。

她看着那个男人,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和恐惧。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冽如冰的光。

她说:「我跟你走。」

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

父亲猛地回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姐!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他走。」姑姑又重复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冰水里浸过。

她走到男人面前,说:「你回去告诉你爸,我答应了。但是,你们不能再来打扰我弟弟一家。」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得意地笑了起来:「算你识相。」

「姐!你不能去!」父亲冲过去,抓住姑姑的手臂,「那是个火坑啊!」

「弟弟,」姑姑转过头,看着父亲,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个世界上,哪儿不是火坑呢?我已经在地狱里待了十年了,不怕再多待几十年。」

她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放开我吧。」她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父亲死死地抓着她,不肯松手。

他的眼眶红得吓人,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让她走!」

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剪刀。

她走到那个男人面前,用剪刀指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现在,立刻,从我们家滚出去!不然,我让你横着出去!」

母亲的眼神,像淬了火的钢。

那个男人被她的气势吓到了,后退了一步。

「你……你个疯婆子!」

「滚!」母亲又往前逼近一步,剪刀的尖,几乎要戳到他的鼻子。

男人骂骂咧咧地,终究还是怕了,灰溜溜地跑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母亲转过身,看着姑姑。

姑姑也看着她。

两个女人,一个手里拿着剪刀,一个满身都是伤痕,就那么对视着。

过了很久,母亲开口了。

她说:「进屋。」

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却觉得无比温暖。

那天晚上,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她把姑姑按在饭桌的主位上,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

她说:「吃。在我们家,只要我还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去跳那个火坑。」

姑姑看着她,眼泪又下来了。

这一次,她没有压抑,哭得像个孩子。

父亲在一旁,一边给姑姑夹菜,一边偷偷地抹着眼泪。

我也哭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就是觉得,心里那块一直堵着的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那天晚上,父亲跟我讲了姑姑的故事。

那是一个很长,很悲伤的故事。

姑姑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更是有名的巧手。

她和邻村一个叫林生的青年,情投意合。

林生是个读书人,文质彬彬,会写诗,会画画。

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是,那个年代,讲究门当户对。

林生家成分不好,而镇上一个干部的儿子,就是下午来的那个男人的哥哥,看上了姑姑。

那家人,在镇上,有权有势。

他们上门提亲,被姑姑家拒绝了。

他们不死心,就用各种手段,逼迫姑姑家就范。

他们诬陷林生是坏分子,把他抓了起来,说要送去劳改。

姑姑为了救林生,一个人,深夜去找那个干部儿子求情。

结果,那个畜生,竟然想对姑姑不轨。

姑姑在反抗中,失手用桌上的剪刀,刺伤了他。

那人流了很多血,没抢救过来,死了。

姑姑,就这样,被判了刑。

而那个她拼了命去救的林生,却因为害怕被牵连,连夜逃走了,从此杳无音信。

「你姑姑,她不是坏人。」父亲最后说,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她只是,爱错了人,也信错了人。」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姑姑眼里的悲伤从何而来。

明白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她的世界,早就坍塌了。

是父亲,用自己的肩膀,为她撑起了一片小小的,可以遮风挡雨的天空。

而现在,母亲也加入了进来。

从那以后,我们家,才真正成了一个完整的家。

母亲开始教姑姑用缝纫机。

姑姑的手巧,学得很快。

没多久,她就能自己做衣服了。

她给我做了一件新衬衫,上面用彩色的线,绣了一只小鸟。

那只小鸟,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会展翅飞走。

母亲嘴上说着「浪费线」,但眼神里的骄傲,却藏也藏不住。

她把那件衬衫,拿到邻居面前,炫耀了好几天。

姑姑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怎么用麦秆编出小蚂蚱,怎么用泥巴捏出小人。

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里的泉水,清澈,温柔。

她也会笑了。

发自内心的,不带一丝苦涩的笑。

她的笑容,像一缕阳光,照亮了我们家每一个角落。

她开始走出院子。

一开始,邻居们看到她,还是会躲躲闪闪,指指点点。

姑姑会低下头,加快脚步。

母亲就会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昂首挺胸地,从那些人面前走过。

母亲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们没偷没抢,怕什么!」

渐渐地,那些流言蜚语,就少了。

大家看到的是一个勤劳,善良,手巧的女人。

她会帮邻居家的孩子补衣服,不要一分钱。

她会把自己种的菜,分给左邻右舍。

谁家有红白喜事,她都会去帮忙,干活最卖力,话却最少。

人们开始接纳她。

会主动跟她打招呼。

会夸她做的饭菜好吃。

会请她帮忙剪窗花。

姑姑的世界,一点一点,被重新建立起来。

而那个曾经坍塌的废墟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坚韧而美丽的花。

时间过得很快。

一转眼,几年就过去了。

我上了初中。

父亲的白头发,更多了。

母亲的风湿病,时好时坏。

姑姑,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的脸上,有了血色,人也丰腴了一些。

她不再低着头走路,眼神里,也多了几分从容和自信。

她用母亲那台旧缝纫机,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小的裁缝铺。

因为手艺好,价格公道,生意竟然异常火爆。

她用自己赚来的第一笔钱,给父亲买了一辆新的自行车,是永久牌的,锃亮。

给母亲买了一台收音机,可以听戏。

给我买了一支英雄牌的钢笔。

她把钱交到父亲手里的时候,父亲的眼睛,又红了。

他说:「姐,你自己留着用。」

姑姑笑着说:「我的,不就是你的,不就是这个家的吗?」

那天,我们一家人,第一次一起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父亲和母亲坐在中间,我和姑姑,站在他们身后。

我们四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快门按下的那一刻,我看到姑*姑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东西,滑了下来。

我知道,那是幸福的眼泪。

后来,有人给姑姑介绍对象。

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工人,妻子前几年生病去世了,也带着一个孩子。

男人我看过,人很忠厚。

他对姑姑很好,看姑姑的眼神,充满了尊重和爱慕。

我们都劝姑姑,该为自己考虑了。

姑姑却总是笑着摇头。

她说:「我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知道,她心里那道伤疤,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

那段被辜负的青春,那场奋不顾身的爱情,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卸下的枷锁。

她害怕了。

怕再一次,付出所有,却换来一场空。

我们没有再逼她。

只要她开心,就好。

又过了很多年。

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

每次放假回家,姑姑都会给我做一大桌子我爱吃的菜。

她会拉着我的手,问我在学校的生活,问我有没有交女朋友。

她的手,因为常年和针线布料打交道,变得粗糙,但依旧温暖。

父亲和母亲,都老了。

他们的身体,大不如前。

家里家外,几乎都是姑姑一个人在操持。

她就像一棵大树,用自己并不算强壮的枝干,为我们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

母亲常常拉着我的手,感叹说:「小远啊,我们家,多亏了有你姑姑。」

我说是啊。

如果没有姑姑,我不知道,我们这个家,会是什么样子。

父亲去世那年,是个冬天。

他走得很安详。

临终前,他拉着姑姑和母亲的手,放在一起。

他说:「你们两个,以后,要相互照应……」

一句话,没说完,就咽了气。

葬礼上,姑姑哭得撕心裂肺。

她跪在父亲的灵前,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弟弟……弟弟……」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姑姑如此失态。

她把她所有的坚强,所有的隐忍,都在那一刻,彻底释放了出来。

我知道,父亲的离去,带走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也是最坚实的依靠。

父亲走后,姑姑一夜之间,白了头。

她把裁缝铺关了,专心在家照顾母亲。

母亲的身体,也垮了。

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棵石榴树发呆。

那棵树,如今已经长得很高大,每年都会结很多又大又红的石榴。

姑姑会把石榴摘下来,剥开,一粒一粒,喂到母亲嘴里。

母亲就那么吃着,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们两个人,很少说话。

但她们之间的那种默契和依赖,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深刻。

她们是彼此的拐杖,是彼此的影子。

在那个空荡荡的院子里,相依为命。

我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工作。

我跟姑姑和母亲说,接她们去城里生活。

她们都拒绝了。

她们说,住不惯高楼,离不开这个院子。

我知道,她们是离不开这里的一草一木,离不开这里埋藏的,关于父亲,关于我们这个家的,所有记忆。

我只能每个月,都寄钱回家。

每个节假日,都尽量赶回去。

每次回去,姑姑都会瘦一些,母亲都会老一些。

她们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

母亲是在一个春天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照片。

是我们那张全家福。

安葬了母亲,家里,就只剩下姑姑一个人了。

我再次提出,要接她去城里。

她还是摇头。

她说:「小远,你让我在这里,守着你爸妈。等我哪天动不了了,再去找你。」

我拗不过她。

我帮她把院子重新修葺了一下,把屋子里的电器,都换了新的。

我给她请了一个保姆,但没过两天,就被她辞退了。

她说,她自己一个人,清静。

我每次打电话回去,她都说,她很好,让我不要担心。

可是,我怎么能不担心呢?

那个曾经庇护了她,也曾被她庇护的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那份孤独,该有多重?

去年,我带着我的妻子和儿子,回了趟老家。

院子里的石榴树,又开花了。

火红火红的,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姑姑坐在树下,戴着老花镜,在缝一件小孩子的衣服。

是给我儿子的。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满头的银发上,泛着一层柔和的光。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眼神,却依旧清澈,安详。

看到我们,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拉着我儿子的手,给他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讲麦秆编的蚂蚱,讲泥巴捏的小人。

我儿子听得入了迷。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姑姑这一生,像极了这院子里的石榴树。

她曾被狂风暴雨摧残,被冰雪严寒压迫。

但她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她把所有的苦涩,都埋在了根里。

然后,用尽全力,开出了最美的花,结出了最甜的果。

她没有嫁人,没有自己的孩子。

但她,却拥有了我们。

拥有了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家。

临走的时候,姑姑塞给我一个木盒子。

她说,是父亲留下的。

让我,好好收着。

回城的路上,我打开了那个盒子。

里面,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只是一沓泛黄的信纸,和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和一个文弱的书生。

姑娘笑靥如花,书生眉目清秀。

他们站在一起,是那么的般配。

是年轻时的姑姑,和那个叫林生的男人。

信,是林生写给姑姑的。

我一封一封地看。

信里,没有海誓山盟,没有花前月下。

有的,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在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中,度过的余生。

他当年逃走后,辗转去了很多地方。

他结了婚,又离了婚。

他一辈子,都活在愧疚的阴影里。

他在信里说,他不敢回来见姑姑,因为他没有脸。

他说,如果有来生,他愿意做牛做马,来偿还他欠下的债。

最后一封信的落款,是二十年前。

信纸的最后,还有一行父亲的字。

父亲写道:「林生于一九九八年病逝于他乡,骨灰已由我带回,撒入家乡的河中。姐,都过去了。」

原来,父亲一直都知道。

他默默地,处理了所有的事情。

他用自己的方式,给了姑姑一个交代,也给了那段逝去的青春,一个句号。

他把这个秘密,藏了一辈子。

直到他去世,才通过这个木盒子,告诉我。

我握着那些信,眼泪,再也忍不住。

我终于明白,父亲当年为什么会说,姑姑只是太傻了。

是啊,她太傻了。

她用自己的一辈子,去爱了一个不值得的人。

她用十年的牢狱之灾,去换一个懦夫的苟活。

可是,她后悔过吗?

我想,她大概,是后悔的吧。

但更多的,或许是认命。

就像她对父亲说的:「这个世界上,哪儿不是火坑呢?我已经在地狱里待了十年了,不怕再多待几十年。」

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了下去。

然后,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们。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

我回头,看了一眼家的方向。

我想象着,姑姑一个人,坐在那个安静的院子里,守着一盏昏黄的灯,守着那些回不去的岁月。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我对我妻子说:「过完年,我们就把公司的事处理一下,回老家去。」

妻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好。」

是啊,该回去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高楼大厦,也抵不过一个小小的,充满爱的院子。

那里,有我童年的记忆,有我父母的灵魂。

还有,我那可敬又可怜的,姑姑。

我不想让她,再一个人,孤独地老去。

我要回去,陪着她。

就像当年,我的父亲,我的母亲,陪着她一样。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1985年那个黏腻的夏天。

那个穿着灰扑扑衣服,眼神像受惊小鹿一样的女人。

她走进我们家院门的那一刻,像一粒种子,落进了一片陌生的土壤。

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那么多的冷眼。

这粒种子,最终,还是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而我们,就是树下,最幸福的,乘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