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重拾画笔,苦痛和希望都会留下印记,它是独属于我的园地|晋美 一席x小红书知识

发布时间:2025-10-29 10:31  浏览量:9

晋美,半素人艺术家。

我做过很多这样的尝试,但是没有和任何人说,连我自己都忘记了。我应该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也没有找对表达的方法,所以把这种表达的欲望寄托在了羽辰爸爸和羽辰身上。我相信我是一直不死心的。

消化生活,点石成金2025.10.25 北京

大家好,我是牛晋美。

1961年出生在山西晋城的一个乡村小学校里,这个学校在一座寺庙里,我母亲是这里的老师。听我母亲讲,她怀着我大着肚子的时候还在上课。

我为什么说这个呢?因为我母亲教师身份的原因,她对我们的教育特别重视。我父母有三个孩子,我母亲根据那时候的教育方针“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给我们兄妹三个起了名字:晋德、晋智、晋美。

晋美,这个名字,冥冥之中好像我就要做关于美的事情。

重新生长的创作欲

1982年,我考上了山西大学艺术系的装潢设计专业,毕业以后就在山西的一家杂志社做美术编辑。

那时候电脑还不普及,一本杂志从头到尾都需要用版式纸标绘出来。我经常在家里工作,女儿常羽辰会爬上我的工作台,当时她父亲就把这个情景拍了下来。

1993年正是改革开放初期,下海经商是一股浪潮,我也随波逐流地下了海,在老家晋城以我的名字开了一个花店,晋美花店。

当时社会上提倡“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就是指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都要做好。羽辰爸爸那时候在学校当美术老师,同时也自己创作。我非常自豪地觉得,在我们家羽辰爸爸是抓精神文明建设的,我是抓物质文明建设的。

就是因为这种信念,我内心当时很充实,干劲十足,这个花店也就开了很多年,确实为我们家的物质文明建设做了很大贡献。它一直支持着羽辰爸爸,后来又加上羽辰的艺术追求。

我心里一直认为羽辰爸爸和羽辰是有才华的,我能做的是支持他们。我不想让金钱影响到他们的追求,所以会和他们说:“放心,不要担心钱。”事实上也是一言难尽。

学艺术真的是个无底洞,多少钱都不够用,倾家荡产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我建议大家选专业要谨慎。

开花店听起来很美,看起来更美,很多顾客进到店里都会说,好漂亮啊。事实上非常辛苦,起早贪黑,干不完的活,两只手经常因为插花伤痕累累。

在老家开花店的时候,我是住在父母家,那时他们刚退休,在生活各方面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和照顾。2010年,他们相继去世以后,我就不怎么回老家,也不怎么管花店了。女儿也上学去了,我自己有很充裕的时间。

2011年,大学毕业25年以后,也就是我50岁的时候,我又重新开始画画。我非常清楚地记得,11月18号那天,我洗出来一些我拍的雨中街景,当时我觉得特别漂亮,很想把它画出来,就开始尝试画油画。

晋美依据照片画的雨中街景

为什么是画油画呢?因为羽辰爸爸是画油画的,虽然那几年他没画画,但是家里有他剩下的材料,用起来很方便。毕业以后二十多年没有画画,我感觉自己已经不会画了,能照着照片画出来就很满意了。我照着照片画了一些风景,接着就开始写生画静物,比如水果花卉、瓶瓶罐罐。

2014年的一天,羽辰的一个朋友来家里,我把画都摆出来让他看,因为我特别信任他的品味。他认真地看完以后,指着一个油画底子说他喜欢那一幅。那个底子是因为我画画有个习惯——调色板上剩下的颜色刮下来不舍得扔掉,我就会把它涂在一块白布上,作为下一幅画的底色。

他这句话对我触动特别大。我那么努力地画那些写实的画,他竟然喜欢一张什么都没画的底子,还说“特别漂亮”。我认真地考虑了这个问题以后,就开始尝试像刮底子一样地画画。

还没有尝试多久,就在检查身体的时候查出了癌症,肾癌,非常突然,接着就住院、手术,左肾切除。

住院期间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羽辰爸爸就递给我一个羽辰小时候用过一半的速写本,还有铅笔和水彩笔。当时我觉得,这能画什么,这我不会。那时候正在画油画的兴头上,特别喜欢油画的质感,我觉得一张白纸和铅笔彩笔根本表达不出我想要的。

但我还是拿起了那个本,画出了我的第一幅纸上画。这是我那么多年开花店,在往返太原和晋城的路上走过无数个春夏秋冬,印在脑海里最深的一个图景:北方的冬天,干干的树枝上有明显的鸟巢,透过行驶的汽车看出去,有一种流动的诗意的美。

那些年我拍了好多这样的照片,第一幅也就自然地画出了这个图像,这也是我唯一一幅比较写实的纸上铅笔画。那时候是手术前三天。

出院以后能在床上活动了,我就又拿起了这个本。其实拿起笔来也不知道画什么,这个图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我的画面上:它像个树叶,还有两个点。这是手术后刀口留下的疤痕,两个点是插引流管的两个洞。

这 个像树叶 一样的图案,虽然是手术留下的伤疤,但我觉得它有一种生长的向上的力量。我后来的很多画里都有这个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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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像太阳、像猫爪的画,也是由疤痕生发出来。

出院后不久正好是立春,那是我创作的黄金阶段。在家里什么也不用操心,衣来伸手,饭来 张口,所有人都围着我转。我自己也有一种重生的感觉,所以那段时间画的画都特别轻松愉快,像春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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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痕迹

我本以为病好了会继续画油画,却没想到在纸上画到现在。纸上画尺幅比较小,材料比较简单,可以在床上画,也可以在椅子上画。也更方便我利用日常零碎的时间,随时可以拿起,随时也可以放下。这种形式也许更适合我。

纸上画虽然尺幅小,但也需要力量。我还记得刚出院的那段时间创作特别疯狂,想画大一点的画,就用了大一点的纸,但床边那个小条桌有点窄,只能画一画,挪一挪,再画。为了让线条看起来流畅和有力,就必须站着用力。

羽辰爸爸看见以后,非常紧张地说:“你用那么大劲干什么呢?你能不能轻点?你是不是觉得你好了?”

事实上,大画确实不方便,画的时候需要地方,画完了还需要地方放。我也就那段时间画了一些,那批画至今还在地下室,再也没有动过。后来一直在画的还是小画。

可能是因为过去的经历,我特别喜欢在画面上表达流动的、自然的痕迹,那种没有痕迹的痕迹。

就像我小时候躺在炕上,那时候顶棚是用纸糊的,年代久了会有斑斑的、发黄的痕迹,我能在上面看到仙女,看到花花草草,看到万物生长的迹象。它是那么地自然,又那么地生动。

画画过程中偶然出现的效果,常常会打动我。

这幅画我本来想用这些小点表达一个无限的空间,因为生活里我对神秘的宇宙也特别感兴趣。但在画的过程中,不小心滴了一个大黑点。看到这个黑点,我的心紧了一下,莫名地触动。

于是,我就在黑点的旁边又加了些大大小小的红点,完成了这幅画。如果小点代表无限的空间,那黑点和红点应该就是生命中的苦痛。比如生病,比如亲人的去世,包括动物的去世,种种残酷的时刻都会在你的心里留下印记。

我画线条喜欢波浪似的曲线,它看上去更自然、更流畅,我不喜欢有棱有角的东西。但在我的画里,我用了大量的直线,用钢尺刮刀在看起来像自然痕迹的画面上划过。

我自圆其说地觉得,自然中一切都会有限制,你说它是破坏自然也好,美化自然也罢,都是存在的。就像生活也有很多条条框框,有时候是柔顺的,有时候也是坚硬的。

我平时画画一般没有明确的想法,都是随机的、即兴的,想法也比较抽象,我觉得用语言表达不清楚。就像我刚才解释的那几幅画,其实我觉得说得也不是特别准确。我希望看到这些画的观者能有自己的想法,那样更好。

但这幅画是非常有目的的。有一天,我听我们院里的邻居说,院里的一个小孩把一只小猫虐死了。我当时非常难过、愤怒,就为这只小猫画了一幅画,一幅黑洞一样、地狱一样的画。我在画的背面写了:“纪念一只流浪猫。”

去年11月6日,我养的大金毛狗蛋离开了我们,它陪伴了我十五年多,给我带来了好多快乐。

那天送走它以后,我特别头疼,晚上快12点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为它做点什么,就给它画了这幅画。

当时心很乱,画得也不好,但是我的一个愿望。我在背面写了:“天使狗蛋,去往自由新世界。”我希望它沿着我给它画的这条路通往自由。

独有的园地

我生病做手术的这件事没有告诉女儿羽辰,她那时候在留学,我不愿意让她担心,所以直到术后第二年的秋天她才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画了很多画了。用的本子都是她小时候学画留下的,大部分还剩下一半,我把能找出来的大大小小的本子都用完了。我在卧室的床上一页一页地翻给她看,后来她写道:“我的眼睛渐渐迷失在繁复的线条与质感中……我可以感到妈妈,但更多的是陌生的、难以名状的力量。”

她这里说到的“陌生”,我理解的是,在她成长的20多年里,她没有看见过我画画。

在她小时候,我会在她的桌上、地上到处都有意放一些好看的纸和笔,为了让她随手就拿起来画。她小时候画画,无论画个什么,我都会说:“我孩画得真好呀!我孩真是天才!”

我用心良苦地设计了“圈套”,她也就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画画,直到现在。

女儿常羽辰小时候的照片

我开始画画的这些年里,羽辰是我最大的动力,就像她小时候是我牵引着她一样,现在是她牵引着我往前走。我刚开始画画的时候,每当有新画发给她,她哪怕回我一个字“牛”,我都会更有动力、更有信心地画下去。

这是我刚告诉她我开始画画的时候,她给我写的信里用的照片。之前她给我寄的五封信丢了三封,她知道我会天天翻她的豆瓣,就把这封信发在了豆瓣上。

她在信里写道:“你又开始画画儿了,真是件好事儿。画画儿这件事儿有许多可琢磨的。它属于你自己独有的园地,消化生活,点石成金。爱情是误会,现实是矛盾,而画画做东西,它可以是别的。它生长于但又超脱了这令人丧气的真实的属性。变换形容,穿越时空,通体发光,自由飞翔。”

在这封信的最后,她还说:“你是我最爱慕的美人,最钦佩的女子汉,最好的朋友,最想念的家。”

刚看到我那些画的时候,羽辰就非常喜欢,说想做书。2016年,她就在电脑上新建了文件夹叫“妈妈的画”。

她返回纽约后,我不断地画,羽辰爸爸隔一段时间就会扫描一些新画发给她。画越来越多,书也越来越厚。直到2024年初羽辰回国,说咱们这次必须把它做完了,不然永远做不完。

做书的过程中我们也有很多分歧,比如说这个箭头。当时羽辰爸爸扫描的时候,标注箭头是为了让羽辰看到画的方向。但是羽辰坚持要在书中留下这个箭头,保留扫描的痕迹。以我做过美术编辑的经验,我认为这个箭头绝对不能留。

我们反复讨论,甚至是争论,我还是不完全理解她的想法,但我慢慢明白了羽辰对这本书有她完整的思路,最后决定完全由她。她为这本书倾注了很多心血,从选画、编辑,到封底封面用什么纸,她都用心良苦。

这本书虽然是我的画,但同时也是羽辰的作品。

2024年4月,这本书刚刚出炉,羽辰就带着它参加了纽约艺术书展,受到了很多好评,同时也被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图书馆收藏。

女儿常羽辰在纽约艺术书展上

在大都会图书馆的图书分享会上,图书管理员说:“这本书显然是常羽辰给她母亲的情书,但也是给艺术精神的情书;艺术精神不只存在于艺术行业。”

去年6月,羽辰专程回来和我一起参加北京劝业场的Open M展。现场很多观众非常感动,有几位年轻女孩甚至眼含热泪,有一位含着泪过来抱了抱我就走了,没有说一句话。

虽然我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是我记住了她的样子。我真的为她们的感动而感动。

北京劝业场Open M展

2024年10月,我在马凌画廊做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展览。当我刚听羽辰说我要在马凌画廊做个展的时候,我是不敢相信的。怎么选画、选多少画,我都特别忐忑。

因为我的这些画,之前都放在家里的鞋盒子、衣服盒子、各种快递盒子里,如果不是羽辰的“打捞”,它不可能在这样明亮的画廊里展览。

就像羽辰说的,原来在那些杂乱昏暗的小屋子里画成的画,在明亮宽敞的画廊里也不会逊色,原来那浸透着苦痛与烦忧的生活,真的哺育出了珍珠一般光彩照人的艺术。

晋美为马凌画廊的个展作准备

我和羽辰在香港住在一个房间,以这样旅行的方式在外面一起住,是过去没有过的,我感到特别幸福。晚上我们有说不完的话,聊生活聊艺术,聊过去聊现在。羽辰问我什么时候开始有表达欲,我细想了想,好像一直都有。

记得当时在老家开花店的时候,我住在父母家,夜深人静的时候,父母都睡觉以后,我会关起门来,点上蜡烛,拍烛光中的令箭荷花,拍烛光中的自己,拍窗外的月亮。我做过很多这样的尝试,但是没有和任何人说,羽辰爸爸和羽辰都不知道,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晋美拍摄的烛光下的令箭荷花

我应该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也没有找对表达的方法,所以把这种表达的欲望寄托在了羽辰爸爸和羽辰身上。他们有点成绩,我比他们还高兴。

我相信我是一直不死心的。生病的时候我也没有哭,只是一直想着画画,我想,画画应该是救了我的。

半素人艺术家

展览开幕当天来了很多人。宽敞明亮的画廊里,用心的布置,还有那么多人的喜欢,再一次激励了我,让我更有了表达欲和创作欲,我开始更勤奋地画画。

今年3月,我的几幅画参加了马凌画廊在香港巴塞尔艺术展的展出,马凌画廊用其中一幅做了宣传页的封面,我感到非常地荣幸。

今年年初,我和上海的服装品牌SOH合作了新春服装系列,他们把我画里的纹样做成了衣服,让我的艺术又参与到了更多人的生活里。

之前在Open M的那个展览上,我和淡豹、周玥、羽辰有过一次对谈。在对谈中,淡豹说我是“半素人艺术家”。我觉得“半素人”这个形容特别准确,因为我50岁才重拾画笔,而且在生活中我也并不认为我是艺术家。

院里的邻居都叫我“狗蛋妈”。过去很多年他们并不知道我在画画,经常会问我在家干什么,我就说睡觉,不好意思说我画画。现在他们还习惯性地叫我“狗蛋妈”,虽然狗蛋已经不在了。

狗蛋在的那么多年,我一天中的黄金时间其实都是给了狗蛋。狗蛋不在以后,我把更多的时间用来画画。

我今年64岁,马上就65岁了。对于未来,我也没有明确的规划:只要身体还允许,我就像现在一样——买菜、做饭,每天画画,到自然里去拍拍照。我特别喜欢拍波光粼粼的水和落日晚霞飞鸟。只要身体还行,就还过这样的日子。只要还能画画,我就觉得生活是充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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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想说: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潜力,不一定在什么时候就会被发掘出来。相信自己,不要放弃,什么年龄开始都不晚。

谢谢大家。

*文章结合演讲稿及试讲整理而成

策划丨YXQ

剪辑丨大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