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让我去车站接她儿子,我提前半小时下班 看到她儿子时我愣住

发布时间:2025-09-29 21:13  浏览量:1

电话是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打来的。

车间里“嗡嗡”的机床声,像一群被关在铁笼子里的巨大马蜂,振得人耳膜发麻。我正戴着老花镜,凑在车床前头,给一个轴承做最后的精加工。那根传动轴有根头发丝那么点儿的误差,厂里的小年轻弄了半天,次品出了好几个,最后还是得我这把老骨头出马。

我叫李卫东,今年四十八,是红星机械厂的老车工。这手艺,是跟着我师傅,从十六岁当学徒的时候一点点磨出来的。用师傅的话说,咱们这双手,摸的不是冰冷的铁疙瘩,是机器的心跳。

裤兜里的手机震得我大腿发痒。我关了机床,那群“马蜂”瞬间安静下来,世界只剩下风扇“呼呼”的转动声。我掏出手机,屏幕上跳着两个字:大嫂。

我心里“咯噔”一下。

大嫂王素芬,是我大哥卫国的遗孀。大哥走了快十年了,大嫂一个人拉扯着侄子李明,在省城打拼,很不容易。我们兄弟俩感情好,大哥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让我多照应着点她们娘俩。

可大嫂这个人,要强。大哥走了以后,她几乎没跟我们张过口。逢年过节,都是她主动打电话回来,电话里,永远是那几句:挺好的,都挺好的,小明学习又进步了,拿了奖学金,以后是要考清华北大的。

我知道,她是怕我们瞧不起她,也是在给我们这些亲戚,更是给她自己争口气。

我走到车间门口相对安静的角落,划开接听键。

“喂,大嫂。”

“卫东啊,在忙呢?”大嫂的声音带着一股子省城人特有的、略微拔高的调子,听着客气,但总觉得隔着点什么。

“没,刚停了机器。咋了,大嫂,有事?”我问。

“哎呀,是这么个事儿。”她顿了顿,语气里透出几分炫耀,“我们家小明,放暑假了。这孩子,非要去你们那儿看看,说想叔叔了,还说想看看他爸以前工作的地方。”

我心里一热。大哥以前也在我们厂,是八级钳工,一把锉刀使得出神入化。

“好事儿啊!让他来,让他来!家里都收拾好了,我让你嫂子给他晒晒被子。”

“那就麻烦你了,卫东。”大嫂的语气轻快起来,“他坐今天下午的火车,大概五点半到你们那儿的火车西站。你能不能……去接一下他?这孩子,第一次出远门,我总有点不放心。”

“多大点事儿,应该的。五点半是吧?我保证准时到。”我满口答应。

“那就好,那就好。”大嫂又絮絮叨叨地补充,“小明现在是大学生了,人有点内向,你多担待着点。对了,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背着个黑色的双肩包,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你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放心吧,大嫂,我侄子,我还能认不出来?”我笑着说。

挂了电话,我心里盘算着时间。现在四点刚过,厂里五点下班,赶到西站有点紧。我跟车间主任老张打了个招呼,说家里有点急事,得提前走半小时。老张是我师兄,拍着我肩膀,让我赶紧去,手里的活儿他让小王盯着。

我脱下沾满油污的工服,换上自己的夹克,仔仔细细地用肥皂洗了三遍手,指甲缝里的黑油泥还是洗不干净。这是我们这行当的印记,一辈子都褪不掉。

骑着我的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我一路往火车西站赶。初夏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我想着即将见面的侄子,心里也跟着暖洋洋的。

大学生,白T恤,黑书包,戴眼镜,斯斯文文。

我想象着他的样子,应该像他爸,高高瘦瘦的,但比他爸多了几分书卷气。大哥要是还活着,看到儿子这么出息,该有多高兴啊。

到了西站,还差十分钟五点半。出站口人不多,我找了个显眼的位置,伸长了脖子等着。

火车正点到达。

闸口一开,人流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我瞪大了眼睛,在人群里搜索着那个“斯斯文文”的身影。一个,两个,三个……穿着白T恤的年轻人过去了好几个,但都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人潮渐渐稀疏,出站口变得空旷起来。我有点急了,掏出手机想给大嫂打个电话问问。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出站口角落里,一个迟疑着不肯往前走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人,个子很高,但瘦得像根竹竿。他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T恤,早就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上面还溅着几点白色的石灰。他脚上是一双沾满泥浆的解放鞋,手里拎着一个巨大的、红白蓝相间的蛇皮袋,肩膀上还扛着一床卷成一卷的铺盖。

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嘴唇干裂起皮,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很久没打理过。他低着头,眼神躲闪,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的疲惫和窘迫。

我心里一沉,这哪是大学生,分明是从哪个工地上刚下来的小工。

我正准备移开视线,继续寻找我的侄子,那个年轻人却忽然抬起了头,朝我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人用锤子狠狠砸了一下。

那张黝黑的、布满疲惫的脸上,那双眼睛,那对眉毛,虽然多了几分风霜,但轮廓依稀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那分明就是我大哥李卫国的影子。

我愣住了,像被钉在了原地,手脚冰凉。我手里的手机差点滑落在地。

那个年轻人也认出了我,他的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慌乱和羞愧,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迈着沉重的步子,朝我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把那个沉重的蛇皮袋放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低下头,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二……二叔。”

第一章 火车站的陌生人

出站口的风,带着一股子铁轨和尘土混合的味道,吹得我脸上发凉。

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那是一双完全不像大学生的手。手指粗大,关节上全是磨破了又结痂的茧子,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这双手,和我自己的手,和厂里老师傅们的手,是那么的相似。

那是干活的手,是出力的手,唯独不是握笔杆子、敲键盘的手。

“小明?”我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干得像砂纸在摩擦。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那样子,像个做错了事,等着挨训的孩子。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又酸又疼。大嫂电话里那个“斯斯文文”的大学生形象,此刻碎得像一地玻璃碴子,每一片都扎得我心里难受。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我们这对奇怪的叔侄。一个光鲜体面的城里中年人,一个尘土仆仆的乡下小伙子,站在一起,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上车……多少个小时?”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努力让它听起来平静一些。

“十六个小时,硬座。”他小声回答,声音里透着疲惫。

十六个小时的硬座,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也是一场煎熬。我能想象,他缩在拥挤的车厢里,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泡面的味道,一夜无眠。

“吃饭了没?”我问。

他摇了摇头。

“走,二叔带你去吃饭。”我说着,很自然地弯下腰,伸手去提那个巨大的蛇皮袋。

手一碰上去,我才感觉到那袋子的分量,沉甸甸的,怕是有百十来斤。我使了把劲,才把它提了起来。

“二叔,我来!”李明见状,赶紧伸手要抢。

“不用,你扛着被子就行。”我没松手,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很瘦,隔着薄薄的T恤,我能摸到清晰的骨头。

这孩子,吃了多少苦。

我心里叹了口气,领着他往车站外走。我的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此刻显得有些寒酸。我把蛇皮袋和被子吃力地捆在后座上,车身被压得吱呀作响。

“二叔,要不……我们走回去吧?”李明看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有些不安地说。

“走回去?那得走到天黑。”我笑了笑,想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上来,二叔带你。想当年,我就是用这车,带着你爸满城跑的。”

提到他父亲,李明的身体微微一僵,但还是顺从地坐上了自行车前面的横杠。

我蹬上车,车子晃了两下,才稳住。李明的重量加上行李,蹬起来有些吃力,链条发出“嘎吱嘎吱”的抗议声。

一路上,我们俩都没说话。

我能感觉到,坐在前面的李明,身体绷得紧紧的,像是坐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问他学校的事?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子,会把他此刻脆弱的自尊割得鲜血淋漓。

那就先不问。

我把他带到了厂区附近的一家老面馆。这家面馆开了几十年,老板姓王,跟我很熟。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厂里的工友,图的就是个实惠、量大。

“老李,今天下班够早的啊!”王老板正拿着抹布擦桌子,看见我,热情地打着招呼。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李明身上,愣了一下。

“带我侄子来吃碗面。”我笑着说,拉开一张凳子,让李明坐下。

李明显得很局促,他看了看自己满是泥污的鞋子,又看了看干净的地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来两碗阳春面,大碗的,给我侄子那碗多加个荷包蛋。”我冲着王老板喊道。

“好嘞!”

面很快就上来了。白瓷碗里,是清澈的汤,翠绿的葱花,几滴香油漂在上面,金黄的荷包蛋卧在筋道的面条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我把那碗带荷包蛋的面推到李明面前。

“快吃吧,饿坏了。”

李明看着眼前的面,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低下头,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很急,像是饿了很久的狼,面汤溅到了脸上也顾不上擦。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电话里被母亲描绘成天之骄子的大学生,此刻,却为了一碗几块钱的阳春面,吃得如此投入,如此辛酸。

我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面,没有催他,也没有打扰他。

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李明端起碗,把最后一点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他放下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二叔,对不起……我妈她……”他囁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我递给他一张餐巾纸。

“先擦擦嘴。”我平静地说,“有什么事,吃饱了再说。”

他接过纸巾,胡乱地在嘴上抹了两下。

面馆里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刚下班的工友,吵吵嚷嚷的,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在这片嘈杂中,我们这一桌显得异常安静。

“说吧,孩子。”我看着他的眼睛,放缓了声音,“跟二叔,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爸不在了,二叔就是你最亲的人。”

我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里那道紧锁的大门。

他的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他哭了,哭得像个孩子,压抑了许久的委屈、迷茫和羞愧,在这一刻,伴随着泪水,决堤而出。

第二章 一碗阳春面的真相

王老板端着一盘刚切好的卤牛肉走了过来,悄悄放在我们桌上。

“给孩子添个菜。”他冲我使了个眼色,又转身去忙活了。

我把那盘牛肉推到李明面前,给他倒了杯热茶。

“慢慢说,不着急。”

李明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他的故事,像一部情节简单的黑白电影,没有大嫂电话里描述的那些五彩斑斓的镜头,只有现实灰暗而粗粝的底色。

他根本就没考上什么重点大学。

当年高考,他发挥失常,离本科线差了一大截,只够上一个省城的专科职业学院。大嫂觉得脸上无光,在亲戚面前丢了人。她咬着牙,对外宣称儿子考上了省里一所不错的二本大学。

这个谎言,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大嫂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她省吃俭用,在省城租了个小房子,一边打零工,一边陪读,一心盼着儿子能专升本,将来出人头地。

可李明对学校里教的那些理论知识根本提不起兴趣。他觉得那些东西虚无缥缈,离生活太远。他逃课,挂科,渐渐地成了老师眼中的问题学生。

去年,因为多门功课不及格,学校给了他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他觉得没脸再待下去,也怕母亲知道后会崩溃,就干脆办了退学手续。

他不敢告诉母亲真相。

于是,第二个谎言诞生了。他骗母亲说,学校有个很好的实习机会,要去外地项目上待一年。

就这样,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带着对母亲的愧疚和对未来的迷茫,独自一人,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力气,总能闯出一片天。

可现实,远比他想象的要残酷。

没有文凭,没有技术,他只能去工地上干最苦最累的活。搬砖、扛水泥、和泥浆……他那双曾经拿笔的手,很快就布满了血泡和老茧。

他住最便宜的工棚,吃最简单的饭菜,每个月把省下来的钱,按时寄给母亲,谎称是学校发的“奖学金”和“实习工资”。

大嫂信以为真,还在电话里,骄傲地把儿子的“优秀”讲给每一个亲戚听。

“我……我实在撑不下去了,二叔。”李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工地上太累了,有时候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累得躺在床上骨头都像散了架。我好几次都想跟我妈说实话,可我不敢……我怕她受不了。”

“前段时间,我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虽然没大事,但脚崴了,半个月干不了活。工头就把我辞了。”

“我没钱了,也不敢再问我妈要。我想来想去,只能……只能来投奔您了。”

他说完,又深深地低下了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静静地听着,手里的那杯茶,已经凉透了。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

这是一个被母亲过高的期望和善意的谎言,压得喘不过气的孩子。他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维持着母亲的那个“体面”的梦,直到自己被压垮。

“那你妈……让你来我这儿,她是怎么说的?”我问。

“我妈……她以为我还在那个‘实习单位’。我跟她说,单位放假,我想来看看您,顺便看看我爸以前工作的地方。她还挺高兴的,说让我跟您好好学学,别一天到晚就知道死读书。”

李明的声音里,充满了讽刺。

我明白了。大D嫂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的大学生儿子,是衣锦还乡,是荣归故里。她怎么也想不到,儿子是以这样一种狼狈的方式,逃回来的。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看着他。

李明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二叔,我是不是很没用?”他的眼神里,满是自我怀疑。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放进他碗里。

“不,你不没用。”我一字一句地说,“你才二十岁,人生路还长着呢。能吃苦,肯出力,还知道心疼你妈,这就比很多人强。”

“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文凭,也不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唯一标准。”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靠自己双手吃饭,不偷不抢,走到哪儿,都能挺直腰杆。”

我的话,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有了一点微光。

“二叔……”

“什么都别说了,先吃饭。”我把那盘牛肉又往他面前推了推,“吃完了,跟二叔回家。天大的事,有二叔给你扛着。”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大哥。大哥当年也是这样,不管我闯了多大的祸,他总是拍着我的肩膀说:“别怕,有哥呢。”

现在,轮到我来对他的儿子说这句话了。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了。

我带着李明,骑着车,回到了我在厂区家属院的老房子。两室一厅的格局,虽然不大,但被我爱人收拾得干净整洁。

爱人张桂兰正在厨房里忙活,看到我领回来一个“小泥人”,也愣住了。

我把李明的情况,避重就轻地跟她简单说了一下,只说孩子在外面实习吃了点苦,过来住一阵子。

桂兰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心疼地拉着李明的手,让他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

我找出了一套我年轻时穿的衣服给李明。他洗完澡出来,像变了个人。虽然还是很瘦,但洗去了满身的尘土,露出了清秀的五官,眉眼间像极了大哥。

桂兰已经把客房收拾了出来,换上了新洗的床单被套。

李明站在干净整洁的房间里,手足无措,连床边都不敢坐,生怕把自己身上的“晦气”带到这个家里。

“傻孩子,这就是你家。”桂兰把他按在床边坐下,给他端来一杯热牛奶,“安心住下,啊?”

李明捧着那杯热牛奶,手在微微发抖。

我知道,这个夜晚,对他来说,意味着漂泊的结束,也意味着一种久违的、家的温暖。

而我,却在想着另一个难题。

大嫂的那个电话,迟早会打过来。这个用谎言堆砌起来的美好幻象,我该如何去面对?是残忍地戳破它,还是帮着李明,继续把这个谎演下去?

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第三章 大嫂的电话

第二天,我照常去厂里上班。

李明起得很早,我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把小小的客厅拖得干干净净,连我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吊兰都给浇了水。

他穿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站在门口,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二叔,我……我能干点什么?”他问。

我看着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

“你刚来,先歇两天,把身体养养好。家里有你婶儿呢,不用你操心。”我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塞到他手里,“想吃什么,自己去买。别老闷在家里,出去转转,熟悉熟悉环境。”

李明捏着那两百块钱,手都在抖,说什么也不肯要。

“二叔,我不能要您的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把脸一板,“你是我侄子,二叔给的,就得拿着。再推辞,就是跟二叔见外了。”

他这才红着脸,把钱收了起来。

一整天,我在车间里都有点心神不宁。车床的噪音,似乎也无法盖过我心里的烦乱。李明的事,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

我一遍遍地想,这件事该怎么收场。

直接告诉大嫂真相?我能想象到她在电话那头崩溃的样子。她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太大了。

可要是不说,又能瞒多久?李明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我这里。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能永远活在谎言的阴影里。

快下班的时候,怕什么来什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上,又是“大嫂”那两个字。

我走到车间外面的空地上,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尼古丁的味道让我稍微镇定了一些。我摁下了接听键。

“喂,大嫂。”

“卫东啊,小明到你那儿,还习惯吧?”大嫂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挺好的,挺好的。”我含糊地应着。

“这孩子,我昨天给他打电话,他总说挺好,问他什么都说好,也不多说两句。你帮我多看看他,是不是瘦了?在外面实习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听着大嫂这些充满关切和骄傲的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瘦了?何止是瘦了,简直就剩下一把骨头了。吃苦?他吃的那些苦,恐怕是她这个做母亲的,想都想象不到的。

“是瘦了点,不过年轻人,身体结实。”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

“我就知道。”大嫂叹了口气,随即又骄傲起来,“不过吃点苦也是好事,能锻炼人。他们那个实习单位,据说表现好的,毕业就能直接留下来,待遇好得很呢!”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往我的心上扎针。

我的沉默,似乎让大嫂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卫东,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小明给你添什么麻烦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张。

我掐灭了烟头,看着远处工厂烟囱里冒出的白烟,它们升到空中,很快就消散了。

有些事情,终究是包不住的。

“大嫂,”我下定了决心,声音变得低沉而严肃,“小明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我没有直接戳破,而是把问题抛了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我能听到她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他……他能跟我说什么?”大嫂的声音,明显有些发虚,“他说在你那儿挺好的,你和你媳妇都对他很好。”

“大嫂,我们是实在亲戚,有些话,我觉得还是得说清楚。”我缓缓地说,“小明这孩子,很懂事,也很能吃苦。但是,他现在需要的,不是表扬,也不是过高的期望。”

我的话,像是一把锥子,一点点地刺向那个美丽的肥皂泡。

“卫东,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嫂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你是不是听谁胡说八道了?我们家小明,学习一直很好,他……”

“他昨天到车站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我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他穿着一身工地的脏衣服,扛着铺盖卷,手里拎着个蛇皮袋。大嫂,你告诉我,哪个大学的实习生,是这个样子的?”

电话那头,彻底没了声音。

只剩下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顺着电波传来,像一只小猫在无助地呜咽。

我知道,我把最残忍的现实,血淋淋地揭开了。

过了很久,大嫂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破碎的声音说:“卫东,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她的骄傲,她的要强,在这一刻,被我击得粉碎。

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我宁愿她对我破口大骂,也比听着她这样无助的哭声要好受。

“大嫂,我不是要指责你。”我放缓了语气,“我是心疼孩子。他一个人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吃了多少的苦,他不敢跟你说,怕你伤心。他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这孩子,太傻了。”

“他……他都跟你说了?”

“说了。”我叹了口气,“退学的事,在工地上打工的事,都说了。”

电话那头的哭声,更大了。那是一种绝望的、悔恨的哭声。

“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对不起他大哥……我把他给毁了……”她泣不成声。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打断她的自责,“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得想办法,帮孩子走上正道。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那……那该怎么办啊?卫东,你得帮帮我,帮帮小明啊!”她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问你,大嫂。你当初,为什么要骗大家?就为了那点虚名,那点面子?”

“我……”她哽咽着,“我就是想让别人看得起我们娘俩,想让你大哥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大哥要是知道小明为了你的面子,去工地上遭那份罪,他才不会安息!”我厉声说道,“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靠嘴说出来的!你把他逼到这条路上,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

我的话很重,我知道。但这个时候,必须用重锤,才能敲醒她。

电话那头,又是长久的沉默。

“卫东,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她终于放弃了所有的辩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悔恨,“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让他回来,跟我回省城?”

“回来干什么?继续让你养着,还是出去找个活儿,让你看着他被人指指点点?”我反问。

“那……那怎么办啊?”

我看着车间里那些正在运转的机器,听着那熟悉的轰鸣声,心里渐渐有了一个想法。

“让他留在我这儿吧。”我说。

“留在你那儿?”

“对。”我一字一句地说,“读书的路走不通,就让他学门手艺。我这身车工的本事,虽然发不了大财,但凭这双手,到哪儿都饿不着。让他跟着我,从学徒做起。苦是苦了点,但至少,活得踏实,活得有尊严。”

这是我能想到的,对李明来说,最好的出路。

电话那头,大嫂沉默了。我能想象到她此刻内心的挣扎。让一个曾经被她寄予厚望的“大学生”,去当一个满身油污的工人,这个弯,对她来说,太难转了。

“卫东,”过了许久,她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托付的郑重,“那就……拜托你了。”

第四章 车间里的第一课

第二天一早,我把我的决定告诉了李明。

“小明,二叔想让你跟着我,进厂学车工,你愿意吗?”

我做好了他会犹豫、甚至会拒绝的准备。毕竟,从一个(名义上的)大学生,到一个工厂学徒,这中间的落差,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没想到,李明听完我的话,眼睛里“腾”地一下就亮了。那是一种在黑暗中跋涉了许久的人,突然看到光芒的眼神。

他没有丝毫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愿意!二叔,我愿意学!”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只要能学一门实在的手艺,让我干什么都行!”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心里最后一点担忧也放下了。这孩子,是吃过苦的,他比谁都明白,那些虚无缥缈的头衔,远不如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来得实在。

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

我去找了厂长老黄。老黄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们年轻时在一个车间干活,他后来读了夜大,搞了管理,一步步走上了领导岗位。

我把李明的情况跟他说了,当然,隐去了那些不光彩的细节,只说是我大哥的儿子,孩子不爱读书,但人很踏实,想学门技术。

老黄听完,二话没说,当场就拍了板。

“卫国哥的儿子,就是我亲侄子。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他拍着胸脯,“现在厂里缺的就是肯踏下心来学技术的年轻人。我给他办个学徒工的名额,工资虽然不高,但管吃管住,好好干,将来转正了,就是咱们红星厂的正式工。”

就这样,李明成了红星机械厂一名最年轻的学徒工。

我把他领进了那个我待了三十年的车间。

“嗡嗡”的机床声,空气中弥漫着的机油和铁屑混合的独特气味,让李明有些紧张,也有些好奇。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庞大的机器,如何把一根根粗糙的铁棒,变成一个个光滑、精密的零件。

我把他带到我的那台C620老车床前。这台车床,年纪比李明还大,但被我保养得油光锃亮,运转起来,声音沉稳有力,像一头温顺的老牛。

“这就是你以后要打交道的伙计。”我拍了拍车床的床身,“你得先懂它,尊重它,它才能听你的话。”

我给他的第一课,不是教他如何开车床,而是给了他一把棉纱,一壶机油。

“学技术,先学做人。开车床,先学保养。”我指着车床的导轨、丝杠和每一个注油孔,“把这台机床,里里外外,给我擦干净,每一个该加油的地方,都加上油。什么时候,你闭着眼睛都能摸到每一个油孔的位置,什么时候,我再教你下一步。”

李明没有丝毫怨言。他接过棉纱和油壶,就那么一丝不苟地干了起来。

他擦得很认真,很仔细,甚至比我要求得还要严格。有些我平时都忽略了的卫生死角,他都用小刷子一点点地清理干净。

一个上午,他就猫在那台车床旁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擦拭心中的圣物。

车间里的老师傅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儿,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新来的年轻人。他们都是人精,一个年轻人是真心想学,还是只想混日子,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明的态度,赢得了他们的第一份好感。

中午吃饭的时候,几个老师傅端着饭盒凑了过来。

“卫东,你这侄子,是个好苗子。”钳工组的张师傅说。

“是啊,现在肯这么踏下心来干活的年轻人,不多见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

下午,我开始教他最基本的东西。

我从工具箱里,拿出几样最常用的工具:卡尺、千分尺、扳手、锉刀。

“认识它们吗?”我问。

李明摇了摇头。

我拿起那把跟随我多年的游标卡尺,告诉他:“这叫卡尺,是我们的眼睛。一个零件,尺寸对不对,精度够不够,全靠它说了算。”

我把卡尺递给他,让他自己感受那冰凉的、沉甸甸的金属质感。

“你看,这上面的每一条刻线,都代表着千分之一毫米的精度。咱们做工人,讲究的就是一个‘严’字。差一丝一毫,这个零件就是废品,装到机器上,轻则机器报废,重则要出人命的。”

我让他反复练习读数,从最简单的整数,到复杂的小数。他的手有些抖,但学得很专注。

然后,我拿出一根铁棒,一把锉刀。

“今天,你就练一个活儿。”我用粉笔在铁棒上画了一个平面,“把这个面,给我用锉刀锉平。什么时候,你用手摸上去,感觉不到任何凹凸,用钢板尺靠上去,中间没有一丝缝隙,就算合格。”

这活儿,听着简单,其实是基本功里的基本功。它考验的是一个人的耐心、手感和对力度的控制。

李明拿起锉刀,开始一下一下地锉了起来。

他一开始不得要领,不是用力过猛,在铁棒上留下一道道深沟,就是用力太轻,半天锉不掉一层铁皮。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他的后背。铁屑飞溅到他脸上,他也不去擦。

我就站在他旁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知道,学技术的路,没有捷径。每一个大师傅,都是从这最枯燥、最乏味的基本功开始,一步一个脚印,慢慢磨出来的。

这个过程,就像是磨刀石,磨掉的不仅是铁屑,更是年轻人身上的浮躁和心高气傲。

只有经历了这种磨砺,他才能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匠心”。

夕阳西下,车间里下班的铃声响了。

李明还在那儿,跟那根铁棒较着劲。他的胳T恤已经被汗水浸成了深灰色,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的脊背。

我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那根铁棒。

用手一摸,上面还是坑坑洼洼。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二叔,我……我太笨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上面沾满了铁屑。

“不,你不笨。”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第一天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记住今天手上的感觉,记住汗水的味道。这,就是你学徒生涯的第一课。”

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

但我能感觉到,他整个人的状态,和昨天完全不一样了。

昨天,他是一个迷茫、颓废的逃避者。

而今天,他的身上,开始有了一股劲儿。那股劲儿,来自于亲手劳动的踏实,来自于对未来的期盼。

我知道,一颗种子,已经在他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第五章 粗糙的手与图纸的温度

日子,就像车床上的零件,一圈一圈,周而复始地转动着。

李明的生活,变得异常简单和规律。

每天早上,他比我起得还早,到车间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台老车床擦拭得一尘不染。然后,他就拿起锉刀,继续跟那根铁棒较劲。

他的手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就变成一层硬硬的茧。旧的茧子磨掉了,又长出新的来。

短短一个月,他那双手,就彻底变了样。

那双手,变得粗糙、有力,关节突出,掌心布满了黄色的老茧。那双手,再也看不出半点曾经的“斯文”,却开始有了一个工人的模样。

他不再为这双手感到羞愧。相反,每天晚上回家,他都会用热水泡手,然后看着手上的老茧,眼神里有一种近乎满足的平静。

他知道,这每一块老茧,都是他踏踏实实走过来的脚印。

锉平一个平面,他足足用了一个星期。当他终于能用锉刀,把一块铁锉得像镜面一样平整光滑时,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那天,他第一次在饭桌上,主动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二叔,谢谢您。”

我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却感到一阵欣慰。

基本功练扎实了,我开始教他认识图纸。

我把我那些年积攒下来的图纸,一沓一沓地搬了出来。那些图纸,纸页已经泛黄、变脆,上面画满了各种复杂的线条、符号和数据。

“图纸,是咱们工人的语言。”我指着一张复杂的零件图,“每一个符号,每一个数据,都代表着一道工序,一个要求。看懂了图纸,你才能跟机器对话。”

这对李明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曾经在学校里,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枯燥的理论和公式。但现在,看着这些和实际零件一一对应的图纸,他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专注。

每天晚上,我们家的那张小饭桌,就成了他的学习台。

他趴在桌子上,借着台灯昏黄的光,一看就是几个小时。他把每一个符号,每一个公差标准,都工工整整地抄在笔记本上,反复记忆。遇到不懂的,就圈起来,第二天到车间来问我。

他的问题,从一开始的“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慢慢变成了“二叔,这个地方的倒角为什么是30度,而不是45度?”“这个零件的材料用45号钢,是不是为了保证它的淬火硬度?”

我能感觉到,他不再是简单地死记硬背,而是开始真正地思考,开始去理解这些线条和数字背后的“道理”。

他的身上,开始有了一股子钻研的劲头。

这股劲头,让我想起了当年的大哥。大哥当年学钳工,也是这样,抱着一本《金属工艺学》,能看到半夜。

有时候,我看着灯下李明专注的侧影,会一阵恍惚,仿佛看到了大哥年轻时的样子。

时间一晃,三个月过去了。

李明已经能独立看懂大部分的零件图纸。我决定,让他正式上车床。

那天,我亲自给他做示范。

我把一张图纸夹在车床的架子上,选好刀具,调整好转速。随着我按下开关,车床发出了沉稳的轰鸣。

铁屑飞溅,像一朵朵银色的花。

我的手,稳稳地握着操纵杆,眼睛在图纸、刻度和零件之间来回移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流畅,没有一丝多余。

那根粗糙的铁棒,在我的手下,仿佛有了生命。它被一点点地剥去外壳,逐渐显露出图纸上要求的、那个精确的形状。

李明就站在我身后,看得目不转睛。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向往。

我把最后一个尺寸加工完毕,关掉车床。用卡尺一量,分毫不差。

我把那个还带着温度的零件递给他。

“看明白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你来。”我说着,让开了位置。

李明深吸了一口气,站到了车床前。那个曾经让他感到畏惧的庞然大物,此刻,在他的眼里,变得亲切起来。

他学着我的样子,装夹工件,选择刀具,调整参数。他的动作,还有些生涩,但每一步,都做得很认真。

当他按下开关,车床开始转动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那是紧张,也是兴奋。

第一刀,他进刀太猛,刀尖在零件表面划出了一道刺耳的声音,留下了一道难看的划痕。

他赶紧停了车,脸一下子就红了。

“别急。”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要静,手要稳。你要感觉,这把刀,就是你手指的延伸。用心去听它切削的声音,用手去感受它的震动。”

他点了点头,重新开始。

这一次,他变得小心翼翼。

他把一个最简单的外圆,车了整整一个下午。废了好几个料,才勉强做出了一个尺寸合格的成品。

虽然那个零件的表面,还有些粗糙,但在他眼里,却像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他用棉纱,把它擦得锃亮,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看。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主动给大嫂打了个电话。

我没有去听他说了什么,但我看到,挂了电话后,他一个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单薄,却异常挺拔。

我知道,这个曾经迷失方向的年轻人,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路。

那是一条沾满油污和汗水,却通向踏实和尊严的路。

第六章 一封没有寄出的信

秋去冬来,家属院里的那棵老槐树,叶子落了又长,李明来我们家,已经快一年了。

这一年里,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车工技术的一切知识。

他的技术,肉眼可见地在飞速进步。从一开始只能车个简单的外圆、端面,到现在,一些稍微复杂的台阶轴、锥度,他也能做得有模有样了。

他不再是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学徒,有时候我忙不过来,一些简单的活儿,已经可以放心地交给他独立完成了。

车间里的老师傅们,都对他刮目相看。

“卫东,你这侄子,是块好料啊!比咱们厂里那些个中专生、大专生强多了。”

“是啊,肯吃苦,肯钻研,脑子还活。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

每当听到这些话,我心里都比自己得了奖金还高兴。

李明的变化,不只是在技术上。

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在饭桌上,他会跟我们聊车间里的趣事,会跟我探讨某个零件的加工工艺。他甚至学会了开玩笑,有时候还会把我爱人张桂兰逗得哈哈大笑。

他的脸上,有了笑容,眼神里,有了自信。

那个曾经笼罩在他身上的阴霾,已经彻底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沉稳和朝气。

他每个月领了学徒工资,除了留下一点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都准时寄给大嫂。

我知道,他寄去的,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迟来的、用汗水换来的担当。

大嫂也变了。

她不再在电话里炫耀儿子的“优秀”,也不再打听他什么时候能“出人头地”。她说的最多的,是“让他注意身体,别太累了”“让他跟你好好学,别给你添麻烦”。

她的语气里,少了几分虚浮的骄傲,多了几分实实在在的牵挂。

我能感觉到,那根横亘在他们母子之间的、由谎言编织成的刺,正在慢慢地被融化。

一个周六的下午,桂兰在打扫卫生,整理李明房间的时候,在床垫底下,发现了一个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也没有贴邮票。

桂兰出于好奇,抽出了里面的信纸。她看了几行,脸色就变了,赶紧拿着信来找我。

“卫东,你快看看这个。”

我接过信,信纸是那种最普通的横格纸,已经有些褶皱。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看得出,写信的人,当时的心情很复杂。

信的开头,是“妈”。

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李明写给他母亲的。

“妈: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已经不在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你引以为傲的大学生,我只是一个骗子,一个懦夫。我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编织了一个让你开心的梦。现在,梦该醒了。

在工地的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在想,我为什么要活着。我抬头看不到希望,低头只有搬不完的砖。我恨你,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大的压力;但更多的时候,我恨我自己,为什么那么没用。

好几次,我站在楼顶,看着下面像蚂蚁一样的人群,我想,如果我跳下去,是不是一切就都解脱了。

可是,我不敢。我怕你一个人,会撑不下去。

直到我来到二叔这里。

我以为,二叔会骂我,会看不起我。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带我去吃了一碗面,然后告诉我,靠自己双手吃饭,不丢人。

妈,我现在才明白,什么叫‘踏实’。

当我第一次把一根铁棒,变成一个光滑的零件时,那种感觉,比我拿到任何一张假的奖状,都要让我激动。我的手很脏,身上全是油污,但我心里,是干净的,是敞亮的。

我现在每天跟着二叔学技术,虽然很累,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苦。车间里的师傅们都对我很好,他们教我,手艺人,活儿要做得漂亮,人也要活得敞亮。

我不想再骗你了。我想告诉你,你的儿子,虽然没能成为一个大学生,但他正在努力,成为一个好工人。

妈,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请忘了那个叫‘李明’的大学生吧。从今以后,我只是一个叫李明的小学徒。

——不孝子:明”

信的落款,没有日期。

我拿着那封信,手在微微地颤抖。

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深夜里,蜷缩在被子里,一边流泪,一边写下这封绝笔信的少年。

我无法想象,是多大的绝望,才会让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写下这样的话。

这封信,他最终没有寄出去。

也许,是二叔的那碗阳春面,把他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桂兰的眼圈红了。

“这孩子,心里藏了多少事啊……”她哽咽着说,“咱们得对他再好点。”

我把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了信封。

“这封信,就当咱们没看见过。”我轻声说,“让他自己,把这一页翻过去。”

有些伤疤,不需要揭开来给人看。

让它留在过去,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愈合,长成最坚硬的铠甲。

那天晚上,我特意去买了瓶好酒,炒了几个好菜。

饭桌上,我给李明倒了一杯酒。

“小明,来,跟二叔喝一杯。”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平时,我是不许他喝酒的。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举起杯,“庆祝你,学徒出师。”

“二叔,我……我还差得远呢。”他有些不好意思。

“在我心里,你已经出师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仅学会了怎么开车床,更学会了,怎么堂堂正正地做人。二叔,为你骄傲。”

他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白酒,呛得他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知道,那泪水里,有辛酸,有委屈,但更多的,是释然,是新生。

过去的一切,都随着那杯酒,烟消云散了。

第七章 新年的团圆

转眼,就到了年关。

厂里放了假,家属院里到处都挂上了红灯笼,充满了节日的喜庆气氛。

除夕的前一天,大嫂王素芬,从省城赶了过来。

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只提着一个简单的旅行袋,风尘仆仆。

一年不见,她好像老了许多,头发里添了不少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前温和、平静了许多。

是我和李明一起去车站接的她。

当她看到李明的时候,愣在了原地,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眼前的李明,再也不是那个瘦弱、颓唐的少年。他长高了,也长壮了,肩膀宽了,腰板挺得笔直。虽然穿着朴素的工装,但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透着一股子精神气。

尤其是他的眼神,明亮、坚定,充满了自信。

“妈。”李明走上前,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了旅行袋。

“哎……哎!”大嫂应着,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伸出手,想去摸摸儿子的脸,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只是用一种近乎贪婪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瘦了……也黑了……”她喃喃地说。

“壮了。”李明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妈,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老茧和划痕的手,一双标准的工人的手。

大嫂看着那双手,愣了很久,然后,她伸出自己那双保养得还算白皙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儿子的手。

她没有说话,只是握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是一阵酸楚。

这双手,曾经是她最大的失望。而现在,却成了她最大的骄傲和依靠。

年夜饭,是桂兰和我,还有李明,我们三个人一起准备的。

满满的一大桌子菜,热气腾腾。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

一开始,气氛还有些拘谨。大嫂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都又咽了回去。

还是李明,打破了沉默。

他站起身,端起酒杯,走到了我面前。

“二叔,二婶。”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年,谢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我……我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这杯酒,我敬你们。你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说着,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桂兰赶紧拉着他坐下,心疼地给他夹菜。

“傻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我们是一家人。”

大嫂也站了起来,她端着酒杯,走到了我的面前。她的脸上,带着愧疚,也带着感激。

“卫东,弟妹。”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以前,是我这个当嫂子的,不懂事,爱慕虚荣,差点……差点把孩子给毁了。”

“我……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卫国。”

她举起杯:“这杯酒,我敬你们。谢谢你们,帮我把小明……拉了回来。谢谢你们,教他成人。”

我也端起酒杯,跟她碰了一下。

“大嫂,都过去了。”我看着她,诚恳地说,“小明能有今天,不是靠我,是靠他自己。是他自己,肯吃苦,肯上进,才走出了那片泥潭。”

“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孩子们好,比什么都强。”

那顿年夜饭,我们吃得特别慢,也特别暖。

没有了谎言,没有了伪装,所有人的心里,都变得坦荡而轻松。

吃完饭,李明把我们都叫到了他的房间。

他从床底下,拿出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一个用不锈钢打造的,小小的笔筒。

笔筒的造型,是厂里那台C620老车床的微缩模型,每一个细节,都做得惟妙惟肖,打磨得锃光瓦亮,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这是……”我们都愣住了。

“这是我……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用厂里剩下的废料,自己画图,自己做的。”李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想,把它当成新年礼物,送给您,二叔。”

他把那个沉甸甸的笔筒,郑重地交到我手里。

我捧着那个笔筒,入手冰凉,心里却是一片滚烫。

我能想象,为了做这个东西,他花了多少心血。这上面,有他画废的图纸,有他车废的零件,有他熬过的夜,和他被铁屑烫伤的疤。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笔筒了。

这是他的答卷,是他这一年学习成果的汇报,更是他对这份手艺,对这个家,最真挚的回报。

“好……好孩子!”我拍着他的肩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大嫂站在一旁,看着那个精致的笔筒,看着自己脱胎换骨的儿子,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骄傲,也有释然。

窗外,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把整个家属院,照得亮如白昼。

我看着眼前的亲人,看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笔筒,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知道,这个家,虽然经历过风雨,但最终,还是像这个用钢铁铸就的笔筒一样,变得更加坚固,更加温暖。

而那些关于技术、良心和传承的故事,也将在新的一年里,继续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