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宣布结婚,要求礼金5888元,我直接回复_建议先去挂个精神科
发布时间:2025-10-02 02:06 浏览量:1
我把那封薄薄的辞职信推到王经理面前时,他的表情,像是活吞了一只苍蝇。
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和气生财笑容的脸,此刻皱成了一团,眼里的惊愕盖过了所有情绪。
他大概想不通,我这个在厂里干了快三十年、连一颗螺丝钉都认得清清楚楚的老家伙,怎么会因为一件小事,说不干就不干了。
其实,连我自己都觉得有点恍惚。
这半辈子的光阴,都耗在了这个轰鸣作响的车间里,手上每一道茧子,都刻着齿轮和机油的味道。我以为我会在这里干到退休,拿到那块“光荣奉献”的牌匾,然后揣着退休金,回家侍弄花草。
可生活这东西,就像我们车间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机器,你永远不知道它下一次会在哪个零件上给你撂挑子。
压垮我的,不是日复一日的劳累,也不是越来越低的计件工资,而是一个年轻人,和一个数字——5888。
那串数字,像一根冰冷的探针,一下子戳破了包裹在我心头几十年、那种叫作“规矩”和“情分”的温热外壳,让我看清了底下,原来已经凉得差不多了。
所以,我走了。
不是赌气,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比饭碗更重要。
人活一辈子,总得给自己心里那点念想,留个干净的地方。
第1章 红包掀起的风包
我们车间有个微信群,平日里除了发发通知,就是几个年轻人插科打诨,我们这些老师傅,基本都是潜水。
那天下午,群里忽然“叮咚”一声,炸出一条红底金字的电子请柬。
是刘洋发的。
刘洋,我们都叫他小刘,二十七八岁,大学毕业进厂三年,在我们维修组。小伙子人长得精神,嘴也甜,见谁都“哥”、“师傅”地叫着,但那份热乎劲儿,总让人觉得隔着一层。
他不像我们这些老师傅,一双手伸出来,指甲缝里永远是洗不干净的黑油。他的工装总是干干净净,袖口卷得整整齐齐,更像是来车间视察的实习干部。
他很少碰那些油腻的活儿,总说自己擅长的是“数据分析”和“流程优化”,拿着个平板电脑在机器旁边扫来扫去,然后做出一份份漂亮的PPT,在周会上讲得头头是道。
王经理很吃他这一套,常在会上表扬他,说他是“知识型、技能型”的新时代工人代表。
我们这些老师傅,嘴上不说,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那机器的脾气,是数据能分析出来的?哪个轴承在哀嚎,哪个齿轮在打滑,靠的是耳朵听,是手摸,是几十年喂给机器的汗水换来的直觉。
但我们不说。时代变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就像车间角落里那些等着报废的旧设备,虽然还能用,但已经没人觉得稀罕了。
请柬一出,群里立刻热闹起来。
“恭喜恭喜!”
“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啊小刘!”
一连串的祝福表情包刷了屏。我也跟着发了个“恭喜”,毕竟是同事一场,面子上的事,总要做到。
小刘连着发了好几个抱拳感谢的表情,然后,话锋一转。
“感谢各位哥哥、师傅们的祝福!我和小丽的婚期定在下个月18号,到时候大家可一定要来喝杯喜酒,给我俩凑凑人气!”
“那必须的!”
“一定到!”
气氛正热烈,小刘又发了一段话,这段话,让整个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那个……我知道各位哥哥师傅都忙,也怕到时候大家送来送去,金额不一样,有人会尴尬。我和小丽商量了一下,为了方便统计,也图个吉利,就统一一下吧。心意到了就行,每位就包个5888,寓意‘我发发发’,也祝大家以后都发大财!”
消息发出来,足足有一分钟,群里鸦雀无声。
我正拿着砂纸打磨一个零件,看到这条消息,手里的动作都停了。
5888?
我一个月工资,扣掉五险一金,到手也就六千出头。这一个红包,就要去了我一个月的活命钱。
我抬头看了看周围,几个正在看手机的老师傅,表情都和我差不多,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李师傅,我师兄,一个快退休的老钳工,他摘下老花镜,把手机凑到眼前,又看了一遍,然后把手机往工作台上一扔,低声骂了句什么。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大概持续了三分钟。
终于,一个平时和小刘走得近的年轻组员,发了个龇牙笑的表情,回了句:“刘哥大气!这数字吉利!”
像是有人开了闸,零零星星的附和声开始冒出来。
“没问题!”
“刘哥结婚,必须支持!”
但谁都看得出来,那份热络,已经变得僵硬无比。
我们这些老师傅,谁都没再出声。
不是出不起这个钱,咬咬牙,一个月的工资,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
是心里那口气,顺不过来。
我们那个年代,同事结婚,关系好的,凑在一起买块上海牌手表,买辆凤凰牌自行车,或者送一套暖水瓶、脸盆四件套,那都是顶天的人情了。后来兴红包,关系近的,包个三百五百,普通的,一二百块钱,也就是个心意。
什么时候,这心意,变成明码标价的买卖了?还是这么个离谱的价。
这不像喝喜酒,倒像是交份子钱,还是强制摊派的。
我把手机揣回兜里,继续打磨手里的零件。砂纸摩擦着金属,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像是要把我心里的烦躁一点点磨平。
可它磨不平。
那串数字,5888,像三个烧红的铁烙印,在我脑子里来回地烫。
第2章 老规矩与新江湖
晚上下班回家,老婆已经把饭菜摆上了桌。
一盘清炒豆苗,一碗番茄鸡蛋汤,还有我爱吃的红烧肉。我儿子今年大三,在外面上学,家里就我们老两口,吃得简单。
我换了鞋,洗了手,闷头坐下来吃饭。
“怎么了?今天看你脸色不对。”老婆给我盛了碗汤,递过来。
我们是几十年的夫妻,我眉头皱一下,她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叹了口气,把车间里小刘发红包的事说了。
老婆听完,也愣住了,筷子停在半空,“多少?五千八百八十八?”
“可不是嘛。”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一点胃口都没有。
“这孩子……是想钱想疯了?”她一脸的不可思议,“咱们厂里,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规矩?这不是抢钱吗?”
“现在年轻人的想法,搞不懂了。”我把筷子一放,心里的火又拱了起来,“他管这叫‘方便统计’,叫‘图个吉利’。这哪是图吉利,这是拿把刀子架在人脖子上,逼着你掏钱。”
老婆没说话,给我夹了一块红烧肉,“先吃饭,别气坏了身子。这钱,咱们不去,不就完了?”
“不去?”我苦笑了一下,“说得轻巧。一个车间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请柬都发到群里了,点名道姓的,你不去,不随礼,以后在车间里怎么待?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再说,王经理那么看重他,你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王经理面子。”
“那……就给?”老婆试探着问,语气里满是心疼。
我摇了摇头。
“这钱要是给了,我这心里头,比吃了苍蝇还难受。”
我跟老婆说起我刚进厂那会儿。
那时候我还是个学徒,跟着我师傅,也就是李师傅的爹,老李师傅。那时候车间里,师徒如父子,同事像兄弟。谁家有困难,不用你开口,大家知道了,你十块我五块,就给你凑上了。谁家孩子考上大学,办个升学宴,大家去喝杯酒,送个笔记本、一支钢笔,那就是最好的祝福。
我结婚那年,没钱办酒席,就在厂里的食堂里摆了两桌。师傅师兄弟们,还有车间的同事,都来了。没收一分钱礼金,大家送来的,是一对枕套,一个暖水瓶,还有李师傅,他那时候刚转正,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愣是给我扛来半扇猪肉。
那半扇猪肉,我记了一辈子。
那不是钱,那是情分。
“现在呢?”我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汤已经有点凉了,“现在这厂里,人情味越来越淡了。老师傅们一个个退休,新来的年轻人,一个个都精得跟猴似的。嘴上师傅长师傅短,心里头,指不定怎么盘算着踩着你往上爬呢。”
“小刘这孩子,就是个典型。”我说,“他进厂三年,正经活儿没学多少,跟领导拉关系,跟同事套近乎的本事,学了个十足。他这次搞这么一出,说白了,就是一次人脉筛选,一次服从性测试。”
老婆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测试?”
“你想啊,”我给她分析,“这5888,对我们这些老师傅来说,是割肉。但对王经理,对厂里那几个中层领导来说,算什么?他们肯定会给。那些想巴结他、巴结王经理的年轻人,就算借钱,也得把这个礼随上。这么一来,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不就一清二楚了?”
“他这是拿结婚敛财,顺便还站了个队。”
老婆听完,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口气,“这世道,真是看不懂了。”
那一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
我不是心疼那几千块钱。儿子上大学,一年学费生活费好几万,我们都供得起。这几千块钱,省一省,也就出来了。
我就是觉得,这口气,咽不下去。
这口气里,有对一个年轻人扭曲价值观的愤怒,有对车间里人情冷漠的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一种被时代抛在身后的无力感。
我们这代人,信奉的是“技术傍身,走到哪都有饭吃”,信奉的是“踏踏实实做人,本本分分做事”。我们把手艺看得比天大,把“师傅”这个称呼,看得无比神圣。
可现在这个江湖,好像变了。
会做PPT的,比会修机器的吃香。会拉关系的,比会干活的升得快。
老规矩,在新江湖里,好像不那么管用了。
第二天去上班,车间的气氛明显不对劲。
大家见面,眼神都有些闪躲,没人再提红包的事,但那件事,就像一团乌云,压在每个人心上。
小刘倒是春风得意,见人就发烟,嘴里说着“下个月18号,哥你可得早点来啊”。那样子,不像是邀请,更像是催债。
他走到我工位旁,递给我一支烟。
我摆了摆手,“戒了。”
他也不尴尬,自己点上,笑嘻嘻地说:“张师傅,您可是我们车间的顶梁柱,到时候您可得坐主桌。”
我没抬头,继续用锉刀修着手里的一个模具,淡淡地回了句:“再说吧,最近活儿多,不一定有空。”
我的声音不大,但周围几个工位的人都听见了。空气,瞬间凝固了。
小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嗨,张师傅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再忙,喝杯喜酒的时间总有嘛。我可把您算在名单里了,主桌的位置都给您留好了。”
他特意在“主桌”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我心里一阵冷笑。这是在给我施压呢?还是在给我画饼?
我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他。
“小刘,”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这婚,结得挺热闹啊。”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干笑道:“还行,还行,年轻人嘛,就图个热闹。”
“是图热闹,还是图钱啊?”
这话,我没说出口,但我的眼神,已经把这句话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他被我看得有点发毛,讪讪地笑了笑,把烟掐了,“那……张师傅您先忙,我再去跟李师傅说一声。”
看着他走开的背影,我知道,梁子,算是结下了。
第3章 一句话的代价
接下来的几天,车间里的气氛越来越诡异。
那份5888的“人情账单”,像一道无形的墙,把人分成了两拨。
一拨是那些咬着牙,决定“随大流”的人。他们见了小刘,依旧笑脸相迎,甚至比以前更客气。另一拨,就是我们这些心里憋着气,但又不知道怎么办的老师傅。我们见了小刘,都绕着走。
小刘似乎也感觉到了,但他不在乎。他的精力,都放在了那一拨人身上。
群里,他建了个“婚宴筹备组”的小群,把那些表态要去的人都拉了进去,每天在里面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婚宴的细节,时不时还发几个筹备现场的小视频。
而我们这些没被拉进去的人,就像是被打上了“非我族类”的标签。
李师傅私下里找我,愁眉苦脸地问:“老张,这事儿……你看怎么办?给吧,心里堵得慌。不给吧,以后在一个车间,这日子怎么过?”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拍拍他的肩膀,“再看看吧。”
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事儿拖不下去了。离婚期越来越近,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转折点发生在那周的周五。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小刘在群里@了所有人,发了一张收款码。
“各位哥哥师傅,为了方便大家,也避免当天现场混乱,想提前随礼的,可以直接扫这个码,备注上自己的名字就行。我这边收到后,会做一个统计表格,到时候统一感谢!”
这个举动,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这已经不是暗示,不是胁迫,这是赤裸裸地把手伸到你兜里掏钱了。
李师傅气得手都发抖,指着手机对我说:“你看,你看!他这是人干的事吗?催债的都没这么理直气壮!”
群里,依旧是一片死寂。
但这一次的死寂,和上次不一样。上一次是震惊,这一次,是愤怒的酝酿。
我盯着那个刺眼的收款码,脑子里那根绷了很久的弦,终于“嘣”的一声,断了。
我拿起手机,在那个输入框里,敲下了一行字。
我知道,这行字发出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将彻底站在这件事的风口浪尖,意味着我将打破车间里这种虚伪的平静,意味着我可能会得罪小刘,甚至得罪他背后的王经理。
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有些话,总得有个人来说。有些规矩,总得有个人来守。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发送键。
“小刘,我给你个建议。你先别急着收钱,先去医院挂个精神科看看,查查自己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比如妄想型人格障碍之类的。”
消息发出去的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紧接着,我的手机开始疯狂震动。
群里炸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几个年轻人,一连串的问号和震惊的表情包刷了屏。
“?张师傅?”
“张师傅你这是……喝多了?”
小刘的回复几乎是秒回,他没有直接骂我,而是发了一长段文字,语气充满了委屈和不解。
“张师傅,我不知道我哪里得罪您了,要让您这么当众侮辱我?我结婚,想图个吉利,想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我有什么错?您是老师傅,是长辈,我一直很尊敬您。可您也不能倚老卖老,这么不尊重人吧?如果您对我有意见,您可以私下跟我说,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用这么恶毒的语言来攻击我?”
他这番话,写得“情真意切”,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受害者的位置上。
立刻,那几个跟他关系好的年轻人开始帮腔。
“就是啊,张师傅,您这话有点过了吧?”
“刘哥结婚是喜事,您这么说也太伤人了。”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人身攻击?”
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些指责我的话,没有愤怒,反而觉得有些可笑。
我没有再回复。
因为我知道,跟他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价值观的鸿沟,不是几句话能填平的。
我把手机静音,扔在工具箱里,拿起扫帚,开始打扫自己的工位。
我要下班了。
这件事的后续,比我想象的还要猛烈。
当天晚上,王经理就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里,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老张,你怎么回事?在群里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知道影响多不好吗?小刘一个年轻人,马上要结婚了,你这么说他,让他以后怎么做人?”
“王经理,”我的语气很平静,“我只是说了句实话。”
“实话?你那叫实话吗?你那叫人身攻击!我命令你,立刻在群里给小刘道歉!”
“我不会道歉。”我回答得斩钉截铁,“我没错。”
“你!”王经理在电话那头气得说不出话来,“张建国,你别以为你资格老,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这件事,没完!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说完,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第二天,我成了整个车间的焦点。
有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我“为老不尊”、“情商太低”。有人幸灾乐祸,等着看我怎么收场。也有几个老师傅,比如李师傅,悄悄走到我身边,低声说:“老张,你太冲动了。不过……骂得真他娘的解气。”
小刘见到我,眼睛都是红的,像是要喷出火来,但他没敢上来跟我理论。
我知道,他在等。等王经理给我处分。
果然,上午的班组会上,王经理当着所有人的面,点名批评了我,说我“破坏团队团结,言语粗俗,缺乏对同事的基本尊重”,罚了我这个月的绩效奖金。
宣布完处分,他话锋一转,又开始安抚小刘。
“小刘啊,你别往心里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该怎么筹备婚礼,就怎么筹备。厂里,是支持你的!”
说完,他带头拿出手机,“来,小刘,你的喜事,我第一个支持!”
他扫了那个收款码。
有了经理带头,其他人,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都纷纷掏出了手机。
那一刻,我被彻底孤立了。
我站在人群的边缘,看着那些低着头扫码的同事,他们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无奈、肉疼和一丝如释重负。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不合时宜的怪物。
那个下午,我什么活儿都没干。
我就坐在我的工位上,把用了几十年的工具,一件一件拿出来,用棉纱蘸着机油,仔仔细细地擦拭着。
扳手、卡尺、千分尺……
这些冰冷的铁家伙,跟了我半辈子,它们不会说话,但它们最懂我。它们知道我手上的力道,知道我心里的准星。
擦着擦着,我的眼睛,有点模糊了。
我不是为那点罚款难过,也不是为被孤立而委屈。
我只是觉得,这个我待了三十年的地方,突然变得无比陌生。
第4章 一门手艺的分量
日子还得过。
虽然被罚了奖金,成了车间的“孤家寡人”,但我上班下班,还跟以前一样。
只是,没人再找我聊天,也没人再递烟给我。小刘和他那一拨人,见了我,都像见了瘟神,眼神里带着轻蔑和敌意。
王经理也对我爱答不理,有什么技术上的问题,宁可去问那些只会照本宣科的年轻技术员,也不来问我。
我乐得清静。
他们不来烦我,我正好可以专心琢磨我的活儿。
我们车间,最近新进了一台德国产的数控镗床,宝贝得很,据说花了小一千万。这机器,精度高,效率也高,但就是太娇贵。
德国的工程师来调试过一次,培训了几个年轻人,其中就有小刘。从那以后,这台机器就成了小刘的专属“领地”,他每天拿着平板电脑,在机器周围转来转去,记录着各种数据,俨然一副“首席技术官”的派头。
出事那天,是个周二。
上午十点多,那台宝贝镗床,在加工一个关键的出口订单零件时,突然停了。
主轴直接抱死,控制面板上,红灯闪烁,一排看不懂的德文报警代码。
整个车间都炸了锅。
这批订单,是省里的重点项目,交货期卡得死死的,一天都不能耽误。现在机器停了,生产线就得停摆,一天下来,损失就是几十万。
王经理脸都白了,第一时间冲了过去,围着机器团团转。
“小刘!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机器你最懂吗?快看看!”他冲着小刘吼道。
小刘也慌了神,拿着平板,对着报警代码查了半天,又重启了好几次,机器就是没反应。他满头大汗,嘴里念叨着:“不对啊,数据都正常……我联系一下德国那边的工程师。”
电话打过去,跨国沟通,加上时差,对方工程师在电话里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小刘连听带猜,折腾了快一个小时,最后愁眉苦脸地对王经理说:“德国那边说,可能是伺服电机驱动模块的底层协议出了问题,需要他们派工程师过来,带着专用设备才能修复。最快……也要下周才能到。”
“下周?”王经理的嗓子都劈了,“黄花菜都凉了!这批订单后天就要交货!”
车间里所有人都围了过来,束手无策。几个年轻技术员对着复杂的电路图,像看天书一样。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李师傅,悄悄碰了碰我的胳膊。
“老张,要不……你上去看看?”
我没动。
我不是不想看,是不想去触那个霉头。现在这情况,谁上去谁就是往火坑里跳。修好了,功劳是王经理领导有方;修不好,责任就得你来背。
王经理也看到了我,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焦急,有犹豫,还有一丝不情愿。
他知道,整个厂里,论对机械的理解,没人比得过我。但前几天的事,让他拉不下这个脸来求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王经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终于,他一咬牙,朝我走了过来。
“老张……”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张师傅,你经验丰富,你……上去给看看?”
我没看他,目光落在远处那台趴窝的机器上,淡淡地说:“王经理,我不懂什么数据,也不会用平板。我就会摆弄那些老掉牙的旧机器。这金贵的德国货,我可不敢碰,碰坏了,我可赔不起。”
我的话,说得阴阳怪气。周围的人都听出来了,这是在怼王经理呢。
王经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张师傅,我给你赔不是了,行不行?”他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前几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现在厂里遇到困难了,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帮厂里一个忙。只要能把机器修好,你这个月的绩效,我给你双倍!”
我还是没说话。
钱,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争的,是那口气。
是时候,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一门手艺的分量了。
我站起身,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背心,拎着我的工具箱,朝那台机器走去。
所有人都给我让开了一条路。
小刘站在机器旁边,看到我过来,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怀疑。
“张师傅,这机器很复杂的,电路板都是集成的,不是敲敲打打就能好的。”他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没理他。
我走到机器跟前,没有去看那闪烁的控制面板,也没有去管那些德文代码。
我把耳朵,贴在了冰冷的机壳上。
整个车间,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其他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我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像一个老中医,在给一个垂危的病人听诊。
一分钟,两分钟……
然后,我睁开眼,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半米长的钢钎,一头抵在机壳的一个位置,另一头贴着我的耳朵。
我在用最原始的办法,听机器内部的声音。
小刘在旁边看得直撇嘴,大概觉得我这是在装神弄鬼。
我又换了几个位置,听了大概有十分钟。
最后,我直起身,对旁边的电工说:“把总电源断了。”
然后,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套内六角扳手,打开了机器侧面的一个检修盖。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线路和模块。
小刘凑过来看了一眼,说:“张师傅,德国工程师说了,是驱动模块的问题,这块不能随便动。”
我还是没理他。
我指着其中一个被厚厚铝制散热片包裹的模块,对李师傅说:“师兄,搭把手,把这个拆下来。”
李师傅二话不说,上来跟我一起动手。
我们俩配合默契,很快就把那个沉重的模块拆了下来。
我把它拿到工作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外壳。
里面是一块巨大的电路板,上面布满了各种元器件。
我拿起一个放大镜,凑在眼前,一寸一寸地检查着。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屏住了呼吸。
“找到了。”我轻声说。
我用镊子,指着电路板角落里一个比米粒还小的黑色元件。
“这是什么?”王经理赶紧问。
“一个保险电阻。”我说,“你看,它中间有一道非常细微的裂痕,应该是瞬时电流过大,烧断了。”
“不可能!”小刘立刻反驳,“系统日志里没有任何过载记录!而且,如果只是一个电阻烧了,系统会直接报警,代码不是这个!”
“系统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头也不抬地说,“这个电阻,是给伺服电机的一个位置反馈编码器供电的。它烧了,不是直接断路,而是形成了一个虚接。电流时断时续,编码器给主控的信号就乱了。主控以为电机位置出错,为了保护主轴,就直接锁死了。德国人设计的程序太严谨,没考虑到这种‘半死不活’的故障状态,所以系统报的警码,才会那么奇怪。”
我这番话说完,周围懂行的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小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他那些从书本和电脑上学来的知识,在实实在在的故障面前,不堪一击。
“那……那怎么办?”王经理急切地问,“这个电阻,我们有备件吗?”
我摇了摇头,“这是德国货,贴片式的,我们厂里哪有这个。就算有,这么小的东西,用烙铁也焊不上去。”
王经理的心,一下子又沉到了谷底。
我笑了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酒精灯,又找来一小截废弃的保险丝,用镊子夹着,在酒精灯上小心地烧熔。
然后,我用一根探针,蘸取了针尖那么大的一点熔化的锡,屏住呼吸,眼睛凑到放大镜前,稳稳地,点在了那个断裂的电阻两端。
一个比芝麻还小的焊点,完美地连接了裂缝。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
我的手,稳得像一块石头。
“好了。”我直起身,长出了一口气。
“这……这就好了?”王经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装回去,试试。”
李师傅和我,把模块重新装回机器。
接通总电源。
王经理颤抖着手,按下了控制面板上的复位键。
报警的红灯,灭了。
他又按下了启动键。
只听“嗡”的一声,那台趴窝了半天的德国宝贝,主轴开始平稳地转动起来。
恢复正常了!
整个车间,爆发出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王经理激动地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劲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老张!张师傅!你真是我们厂的宝贝啊!神了!真是神了!”
我抽出我的手,在工装上擦了擦,然后默默地开始收拾我的工具箱。
我没有看王经理,也没有看周围那些兴奋的同事。
我的目光,落在了小刘身上。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茫然。
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扬眉吐气的得意。
我只是觉得,有点悲哀。
为一个年轻人,也为这个时代。
第5章 月光下的谈话
机器修好了,订单的危机也解除了。
那天下午,王经理当着全车间人的面,宣布撤销对我的处罚,并且奖励我两千块钱奖金。
他说了很多漂亮话,把我夸成是“工匠精神”的活化身,是所有年轻工人学习的榜样。
我没什么表情。
我知道,他夸的不是我张建国,而是那个能给他解决麻烦的“工具”。如果今天我修不好这台机器,我依然是那个被孤立的、不懂人情世故的老顽固。
下班的时候,李师傅拉着我,非要去厂门口的小饭馆喝两杯。
“老张,今天这口气,出的太痛快了!”他给我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你是没看见小刘那张脸,跟调色盘似的!活该!让他再瞧不起我们这些老家伙!”
我跟他碰了一下杯,一口喝干,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烧下去,心里却不觉得痛快。
“师兄,其实,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我说。
“怎么了?”李师傅不解。
“我今天,算是把他彻底得罪了。我让他当着全车间人的面,下不来台。这年轻人,心高气傲,以后指不定怎么记恨我。”
“他记恨你?他还好意思记恨你?要不是你,他今天这锅就背定了!”李师傅愤愤不平。
我摇了摇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不懂。我今天赢了面子,可里子,可能输得更多。这厂里,终究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还能干几年?得罪了他们,没什么好处。”
李师傅沉默了。
是啊,我们都老了。我们引以为傲的手艺,在这个越来越看重学历、看重关系的时代,正在变得越来越不值钱。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回家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虚浮。
刚走到楼下,就看见一个黑影,蹲在单元门口的花坛边上。
是小刘。
他没穿工装,换了一身休闲服,但看起来很憔悴,脚边扔了一地的烟头。
看到我,他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局促不安。
“张……张师傅。”他声音有点沙哑。
我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等我,酒意顿时醒了大半。
“有事?”我问,语气不冷不热。
他低下头,沉默了半天,才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
我摆了摆手。
他自己点上,猛吸了一口,烟头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张师傅,今天……谢谢你。”他终于开口了。
“谢我什么?我拿厂里的工资,干我分内的事。”
“不是……我……”他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知道,我之前做的事,挺混蛋的。”
我看着他,没说话。月光下,这个平日里总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此刻看起来,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5888的事,是我不对。”他低着头,声音很小,“我给您道歉。”
“你不用跟我道歉。”我说,“你该道歉的,是车间里那些被你逼着扫码的同事。”
他苦笑了一下,“张师傅,您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钻进钱眼里的混蛋?”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
他把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用脚碾灭。
“是,也不是。”
他抬起头,眼睛有点红。
“我老家是农村的,我爸妈供我读完大学,已经把家底都掏空了。我女朋友,就是小丽,她家是城里的,她爸妈一直看不上我,觉得我没本事,给不了小丽好生活。”
“他们提的彩礼,要十八万八。房子,首付他们家可以出一半,但另一半,还有装修,都得我们家来。我哪有那么多钱?”
“我跟小丽是真心相爱的。为了能跟她在一起,我只能拼命地想办法挣钱,想办法往上爬。我知道我不懂技术,比不上您和李师傅他们。我能做的,就是搞好关系,让领导看到我。”
“这次结婚,办酒席,拍婚纱照,样样都要钱。她爸妈说了,婚礼要是办得不风光,他们就没面子。我……我真的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爱慕虚荣、投机取舍的年轻人。却没想到,他身上,也背着这么沉重的担子。
这个时代,好像给每个年轻人身上,都压了一座无形的大山。房子,车子,票子……
“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同事身上?”我问。
他惭愧地低下了头,“我当时就想着,王经理他们肯定会给,这一下就是好几万。其他人,能凑一点是一点。我以为,大家都在一个单位,我结婚,他们随份子,也是应该的。我没想到……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小刘,”我叹了口气,“你错就错在,把人情,当成了生意。把祝福,当成了交易。”
“同事之间,互相帮忙,随个礼,图的是个情分,是个热闹。你倒好,直接明码标价,还搞个收款码。你让那些一个月就挣几千块钱的老师傅们,心里怎么想?你这不是在请他们喝喜酒,你是在告诉他们,他们的情分,就值5888。给得起,你就是朋友。给不起,你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微微抽动。
我看着他,心里那股怨气,不知不觉地,散了。
他是个混蛋,但也只是一个被生活逼得走了歪路的可怜人。
我在他旁边的花坛上坐了下来,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他一根。
“不是戒了吗?”他抬起头,有些意外。
“偶尔也抽。”
我给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了一根。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在那沉默地抽着烟。
夜很静,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汽车声,和草丛里的虫鸣。
“张师傅,”他忽然开口,“您那手活儿,是怎么练出来的?”
“还能怎么练?拿时间和汗水,一点一点磨出来的。”我说,“我刚进厂的时候,连扳手都拿不稳。我师傅,脾气爆得很,我做错一点,他拿着榔头就敲我脑袋。一个最简单的零件,他让我用锉刀硬生生给锉出来,误差不能超过一根头发丝。那一年,我手上磨出来的血泡,就没断过。”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血泡就变成了茧子。再后来,那机器的任何一点毛病,我光用耳朵听,就能听出个八九不离十。”
我看着手上的老茧,笑了笑,“这双手,丑是丑了点,但它让我心里踏实。我知道,不管走到哪,靠这双手,我就饿不死。”
“小刘,你想往上爬,没错。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但路,要走正。靠关系,靠拍马屁,或许能让你走得快,但走不远。真正能让你站稳脚跟的,是你自己的本事。”
“你还年轻,现在开始学,不晚。”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敬佩和信赖。
“张师傅,”他掐灭了烟,“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6章 没有送出的红包
小刘结婚那天,是个周六。
车间里大部分人都去了,王经理还特意组织了几辆车。
我没去。
我跟老婆说,我去了,大家都尴尬。小刘尴尬,那些随了5888的同事也尴尬。
老婆表示理解,她给我炖了一锅莲藕排骨汤,说:“不去就不去,在家清净。”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毕竟,结婚是人生大事。我虽然看不惯他之前的做法,但也不想真的跟他结下死仇。
吃完午饭,我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信封。
信封里,我放了八百块钱。
这是我们这边,同事之间随礼的正常价码。不多,但也不少,是个心意。
除了钱,我还准备了另一份礼物。
那是我花了好几个晚上,亲手做的一套小工具。用最好的铬钒钢,一点点锻打、淬火、打磨出来的。一套六把小扳手,三把小螺丝刀,每一把上面,都刻着一个“刘”字。
我还用一块牛皮,给这套工具缝了一个小小的工具包。
这套工具,花钱买不到。它里面,是我几十年的手艺,也是我想对那个年轻人说的话。
我希望他能明白,华而不实的东西,终究靠不住。能陪你走一辈子的,是这些实实在在、能帮你解决问题的家伙。
我把红包和工具包放在一起,准备让李师傅明天上班的时候,帮忙带给小刘。
下午,我正在阳台上侍弄我那几盆兰花,手机响了。
是小刘打来的。
我有点意外,接了电话。
“张师傅。”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背景里很嘈杂,有音乐声,有宾客的喧闹声。
“小刘啊,恭喜啊。”我说。
“张师傅,您……怎么没来?”他问。
“家里有点事,走不开。”我随便找了个借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张师傅,我……有件事想跟您说。”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我把钱,都退了。”
我愣住了,“什么钱?”
“就是……礼金。5888的那些。”他说,“今天早上,我给每个之前转过账的同事,都把钱原路退回去了。然后我在群里发了消息,说大家来喝喜酒,就是给我面子,礼金一概不收。”
我着实吃了一惊,“你……你这是干什么?你结婚不要花钱啊?”
“要花。”他苦笑了一声,“我跟小丽商量过了。我们先把婚礼办了,彩礼的钱,我跟她爸妈说,就当我欠他们的,我以后慢慢还。那些随了礼的同事,我不能要他们的钱。您说得对,我把人情当成了生意,是我错了。这婚,要是结得让所有人都戳我脊梁骨,那还不如不结。”
“那你今天这酒席……”
“还好,酒店的钱是之前交了定金的。其他的,我跟小丽把我们俩这两年存的钱都拿出来了,勉强够了。虽然没那么风光,但……心里踏实。”
我拿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没想到,我那天晚上的几句话,真的让他改变了。
这个年轻人,虽然走了弯路,但骨子里,还没坏透。
“张师傅,”他又说,“今天,我在台上敬酒的时候,跟所有人说了。我说我们车间,有一位真正的‘工匠’,他教会了我,什么是技术,什么是做人。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您敬了一杯酒。”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你这小子……”我吸了吸鼻子,骂了一句。
“张师傅,等我忙完这两天,我跟小丽,单独请您和师母吃个饭。到时候,您可一定要来。”
“好,好。”我连声答应。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心里说不出的敞亮。
老婆走过来,问我:“谁的电话啊?看你这又是笑又是要哭的。”
我把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她听完,也感慨地说:“这孩子,总算是懂事了。”
我把桌上那个准备送出去的红包,又拿了回来,把里面的八百块钱抽了出来。
然后,我把那套小工具,重新放回了信封里。
老婆问:“钱怎么拿出来了?”
我说:“他现在需要的,不是钱。是这个。”
我拍了拍那个装着工具的信封。
有些东西,比钱,更有分量。
第7章 选择与传承
小刘婚礼之后,车间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退还礼金的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厂。大家看他的眼神,不再是鄙夷和提防,而是多了一丝复杂和认可。
他见到我,不再躲闪,而是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张师傅”,那声“师傅”,比以前任何一次,都来得真诚。
他开始主动跟我请教技术上的问题,不再整天抱着个平板电脑。有时候,他会站在我旁边,看我怎么用最原始的方法,去判断一个轴承的磨损程度。他看得那么专注,像我年轻时,跟在老李师傅身后的样子。
王经理对我的态度,也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开会的时候,总要先问问我的意见。车间里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我。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我心里,却越来越不平静。
那台德国镗床的事,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投下了圈圈涟漪。
那天,我证明了我的价值。但我也清楚地看到,这种价值,是多么的脆弱。它只在机器出故障、别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才会被人想起。一旦危机解除,我依然只是一个满身油污、快要被时代淘汰的老工人。
我的手艺,就像这夕阳一样,虽然还有余温,但终究是要落山的。
而像小刘这样的年轻人,他们才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们或许会走弯路,但他们有时间去学习,去成长。未来,终究是他们的。
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还能在这里待多久?我的这身手艺,又能传承给谁?
小刘算一个,但他基础太差,而且心思太活,不一定能真正静下心来。车间里其他的年轻人,又有几个,愿意像我当年一样,用几年的青春,去跟一堆冰冷的铁疙瘩死磕?
这个念头,像一棵藤蔓,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终于,在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对正在织毛衣的老婆说:“我想辞职。”
老婆的手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我,“好端端的,辞什么职?你不是跟王经理他们,关系都缓和了吗?”
“就是因为缓和了,我才想走。”我说,“我现在走,是体体面面地走。再过几年,等我老眼昏花,手也抖了,到时候,就是被人嫌弃着、清退着走了。”
“那走了,你干什么去?还没到退休年龄呢。”
“我想自己开个小修理铺。”我说出了我的想法,“就开在咱们小区附近。专门修一些别人修不了的、或者嫌麻烦不愿修的机器零件。不图挣大钱,就图个自在。顺便,看看能不能收个徒弟,把这身手艺,传下去。”
老婆沉默了很久,最后,她放下手里的毛衣,走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我支持你。”她说,“你干了一辈子,总是在为别人修东西。也该为你自己,修一条想走的路了。”
得到老婆的支持,我心里最后一点顾虑,也打消了。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我把辞职信,放在了王经理的办公桌上。
王经理极力挽留。
“老张,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车间里那摊子活,谁来顶?我给你涨工资,给你升职,让你当技术总监,行不行?”
我摇了摇头。
“王经理,谢谢你的好意。但我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职位。”
“那你是为了什么?就因为小刘那点破事?”
“不全是。”我看着窗外,厂区里那棵我看了三十年的大槐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我只是觉得,累了。想换个活法。”
王经理见我态度坚决,知道留不住了,最后只能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张,你是我见过,手艺最好的人。真的。”他由衷地说。
办完离职手续,我回到车间,收拾我的工具箱。
很多同事都围了过来,脸上写满了不舍。
“张师傅,您真要走啊?”
“师傅,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李师傅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眶红红的,“老伙计,常回来看看。”
我点点头,说不出话。
小刘也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我送给他的那套小工具。
“张师傅,这个……我不能要。太贵重了。”他说。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我说,“给你,是希望你,别忘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什么。”
他捏着那个牛皮工具包,指节都发白了,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郑重地说:“师傅,您放心。我不会给您丢人。”
这一声“师傅”,他叫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响亮。
我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拎着我那个跟了我三十年的旧工具箱,我走出了车间。
外面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我奉献了半辈子青春的地方。轰鸣的机器声,刺鼻的机油味,都将成为过去了。
心里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
我知道,我的人生,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第8章 前路,心灯一盏
我的修理铺,开在了小区后面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
铺面不大,就二十来个平方,但被我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工具,分门别类,挂在墙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给铺子起了个名字,叫“匠心精修”。
没有搞什么开业仪式,就是安安静静地开了门。
一开始,生意很冷清。现在这个社会,东西坏了,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换新的,很少有人会想着去修。
但我不急。
我每天就在铺子里,喝喝茶,看看书,或者把我的那些宝贝工具,拿出来再擦拭一遍。
老婆怕我闲出病来,每天都给我送饭,陪我聊聊天。
她说:“别急,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第一个找上门的“大生意”,是一个开面馆的老板。他的压面机坏了,里面的一个异形齿轮崩了两个齿。这机器是十几年前的老型号,早就停产了,根本买不到配件。老板找了好多家修理店,都说修不了,让他换新的。
他也是听人说,这里新开了一家修理铺,老师傅手艺好,才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来的。
我看了看那个齿轮,没说二话,让他留下,三天后来取。
那三天,我就住在了铺子里。
我找来一块同样材质的钢材,没有图纸,就用卡尺一点点地测量、计算,然后用车床、铣床,硬是把那个复杂的异形齿轮,给做了出来。分毫不差。
三天后,老板来取。我把新齿轮装进他的压面机,一开机,机器运转得比新的还顺畅。
老板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非要给我一千块钱。
我只收了他三百。两百是材料费,一百是我的工钱。
我说:“我开这个铺子,不是为了发财。就是想让这门手艺,还能有点用。”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我的小铺子就有了名气。
周围的居民,工厂,甚至一些搞精密仪器研究的单位,都开始来找我。
他们拿来的东西,五花八门。老式缝纫机的摆梭,进口相机的镜头卡口,甚至还有医院里一台旧B超机上的探头零件。
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是废铜烂铁。但在我眼里,它们都是一个个等待被唤醒的生命。
我享受这个过程。
享受那种把一件残破的东西,重新变得完整,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感觉。
这比在工厂里,日复一日地做重复劳动,要有成就感得多。
我的生活,变得简单,而充实。
那天下午,我正在打磨一个零件,铺子门口,来了个人。
是小刘。
他提着一盒茶叶,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
“师傅。”他喊了一声。
“进来吧。”我放下手里的活,给他倒了杯茶。
他看着我这间小小的铺子,眼神里充满了感慨。
“师傅,您这儿……真好。”
“好什么?就是个混饭吃的地方。”我笑了笑。
“不是,”他摇摇头,“我说的不是地方大小。是这儿的感觉,让人心里踏实。”
我们聊了很多。
他说,我走之后,厂里又买了几台新设备,越来越自动化,对工人的技术要求,反而越来越低了。大家每天做的事,就是看着电脑,按几个按钮。
“越来越没意思了。”他说,“感觉自己就像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随时可以被替换掉。”
他又说,他现在每天下班,都会自己看一些机械原理的书,周末还会去参加一些培训。他把那套我送给他的小工具,放在床头,每天都要看一看。
“师傅,我想好了。”他看着我,眼神很坚定,“等我把家里的事都安顿好,我也想出来,跟你学手艺。”
我看着他,很欣慰。
浪子回头金不换。这个年轻人,是真的长大了。
“好啊。”我说,“只要你想学,我就教。不过,我可跟你说,我这门手艺,苦得很,也挣不了大钱。”
“我不怕苦。”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牙,“钱够用就行。我觉得,能像您这样,靠一双手,堂堂正正地活着,比什么都强。”
那天,我们爷俩,就着一壶清茶,聊到了天黑。
他走的时候,我把他送到巷子口。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我这门手艺,我这点念想,好像,也不会随着我这个老头子,一起消失了。
我回到我的小铺子,打开灯。
灯光下,墙上那些锃亮的工具,反射着温润的光。它们像我生命里的一个个坐标,刻录着我的过去,也照亮着我的未来。
我拿起一块擦得发亮的棉纱,轻轻拂去工作台上的铁屑。
心里,一片安宁。
我知道,这条路,我选对了。
人这一辈子,总要守着点什么。守住了,心就安了。
而我守着的,不过是一颗匠心,和那份手艺人的尊严。
这就够了。